牛佳莉


于謙的詩歌通過真實的記錄,體現其情理并重的詩學觀,呈現出崇高悲壯的審美特色。于謙詩的寫實性實現了寫實求真與抒情言志的雙重建構,并對后來的弘治學子的文學創作所蘊含的寫實性有所影響。通過對其詩歌的寫實性分析,不僅可以明確于謙的詩學地位,區別于臺閣體作家,亦能補充明初和于謙的相關史料。
寫實,是中國傳統文論概念,指寫詩人親身聞見、親身經歷的現實世界情景,及由此而來的真實情感。明初臺閣體作家所提倡的文化與政治緊密聯系,出發點都是政治,他們將人生的喜怒哀樂與體驗,都局限在政治之內,如楊士奇在《胡延平詩序》中所說:“詩雖先生余事,而明白正大之言,寬裕和平之氣,忠厚惻怛之心,蹈乎仁義而輔乎世教,皆其所存所由者之發也。昔朱子論詩必本于性情言行,以極乎修齊治平之道,詩道其大矣哉。”臺閣體作家對文學持有一種貶抑的態度,他們理想的詩文是治世之音,是鳴國家之盛的需要。但于謙認為詩作應堅持直抒胸臆,并與自己獨特的人生際遇相結合,具有現實主義精神,此乃對臺閣體的反撥。正如,他在《玉岑詩集序》中所說:“詩豈易言哉?發于心,形于歌詠,盡乎人情物變,非深于理而適于趣則未易工也。”可見他認為詩歌應該發于心,并記錄人情物變,故他的詩歌創作呈現出鮮明的寫實性。
一、于詩寫實性之呈現
(一)諷喻詩
于謙的諷喻詩大多作于晉豫巡撫期間,深入民間的工作經歷,讓他看到了不同于廟堂之上的真實的百姓生活,可以反映當時底層社會的真實情況,如《荒村》《田舍翁》《村舍耕夫》《收麥》等。此類詩真實再現了當時出現的旱災、洪澇等問題,然官府視而不見的情況,是當時齊聲頌圣的臺閣體詩的“異類”。明宣宗朱瞻基的話亦可證:“往年補蝗之使害民不減于蝗,宜知此弊。”在經過洪武、建文、永樂三朝后,明朝上下皆已疲敝,故“仁宣之治”采取了較為平穩的政治策略,導致行政體系出現問題,官員在盛世之下玩忽職守,貪污之風漸長,明宣宗在和“三楊”討論明朝貪腐問題得出“請托賄賂,公行無忌”的結論。在任職期間,于謙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象,在此期間很多諷喻詩都如實反映。
(二)邊塞詩
于謙的邊塞詩不多,一方面因為戎馬倥傯,無暇記詩;另一方面與不矜己功有關。其邊塞詩作于土木堡之變前后,但詩中所體現的寫實性不容忽略。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率領瓦剌攻入大同,隨后逐漸接近北京,因此明英宗朱祁鎮在太監王振的慫恿下御駕親征,卻不料經歷土木堡戰役后不幸被俘,朝野上下無不震驚,大明朝危在旦夕。這種情況下,于謙為穩住時局,先是拒絕南遷的提議,隨后擁立新帝登基,并親臨一線,以兵部尚書之職統領“北京保衛戰”。瓦剌久攻不下隨即返還,明朝覆滅之困得解。查繼佐評曰:“謙之再造,更光于靖難,萬世有口也。”(《罪惟錄》)《出塞》一詩高度贊揚了明朝將士們的英姿,是對他們愿意報效國家,誓死守衛京師態度的肯定。
(三)寫景詩
于謙經過平叛“朱高煦之亂”,受到了明宣宗的青睞,任命為兵部右侍郎,晉豫巡撫。太行山位于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處,故成為于謙往返于山西和河南之間的必經之地,并且擔任晉豫巡撫長達18年。寫景詩一方面成為詩人返璞歸真、醉心自然的抒發,客觀地描寫了自己來往于太行山中的所聞所見;另一方面又融入了詩人心中所想,抒發了詩人的各種思緒和情緒。通過他的寫景記行詩可以推測其行走軌跡,如澤州、并州、絳州等,包括經過的州府、城池和郡縣等都在其詩中有所體現。如《到澤州》《日暮絳州道中》《登太行思親》《太行途中雜詠》等。
二、于詩寫實性之分析
(一)記錄社會,反映現實
明朝立國之初,為了穩定社會運轉,有一系列舉措,如軍隊屯田、重整徭役等。但至明朝中葉,土地兼并日趨激烈,皇帝、王公、勛貴、宦官所設置的莊田數量之多,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正統年間,各地農民因為沉重的徭役,流亡他鄉,面對大批流亡他鄉的現實狀況,明朝采用里甲賠納的政策,把逃亡人身上的稅款攤派到留下的農民身上,稱為“逋賦”。于謙的《村舍耕夫》一詩正是反映了這時沉重的賦稅:“倚門皓首老耕夫,辛苦年年嘆未蘇。樁木運來桑枯盡,民丁抽后子孫無。典余田宅因供役,賣余雞豚為了逋。安得歲豐輸賦蚤,免教俗吏橫催租。”這首詩刻畫了一個辛苦耕作的老耕夫形象,即使日夜耕作還是無法有所存余,借此來體現賦稅之重給人民帶來的負擔,故于謙堅持“輕稅養民”的政策。于詩中的寫實性表現在所寫內容方面大多來源于現實,即明初的社會環境,他通過詩歌記錄社會狀況,反映現實。
(二)一心為民,鞠躬盡瘁
于謙一生中共寫下三十四首憫農詩,占其詩作總數的十分之一,這些作品高度關注現實,聚焦百姓生活,體現出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在任職期間,自然災害頻發,《明宣宗實錄》中有多條記載:宣德六年“黃河暴溢”,八年“耕嫁無收,民饑為甚”,九年“亢旱為災”。于謙對此段歷史進行真實記錄,為“抗旱救災”他組織了很多祈雨活動,如在《喜雨》一詩中寫道:“日入千山黑,層云構夕陰。一聲雷送雨,萬國土成金。品物回生意,閭閻誦好音。天公應有在,知我愛民心。”日入千山黑,太陽隱沒了,重重高山變得黑沉沉的情境下,一聲驚雷帶來了大雨。有了這場雨的滋潤,各地的土地將會煥發生機,萬物恢復了生趣,閭閻誦好音。并感慨道:“上天應該是有神靈在的,知道我的愛民之心。”于謙“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百姓苦難時他心急如焚,在百姓開心時他能與民同樂。從每一次為百姓的擔憂中,可窺見于謙的政治理想便是一心為民。
(三)情理并重,直抒胸臆
于謙眾多詩中,有一種特別的存在,即一些抒情性的詩歌體現了于謙“俠骨柔情”的另一面,這些詩歌體現了堅持“情理并重”的創作主張。例如,《見新月感懷》寫道:“新月似銀鉤,彎彎掛客愁。相思萬里外,薄暮倚層樓。”在看見一輪新月時,引出了他鄉異客的思念,雖然在萬里外,但覺得妻子在小樓上觀月的時候也會在思念自己。于謙的妻子去世后,他一生未再續弦。于謙采用悼亡詩的形式,抒發了自己忙于國事卻疏于對家人的陪伴的愧疚之情。他在《悼內十一首》其一中寫道:“垂老光陰兩鬢皤,細君棄我竟如何!夫妻一旦世緣盡,兒女百年恩愛多。小閣空懸臺上鏡,春衣誰試篋中羅。客邊聞訃腸先斷,淚落西風鼓缶歌。”詩歌中回憶了和妻子相處的點點滴滴,再現了妻子生活的場景,不禁潸然淚下,可見,詩人對于妻子的懷念。抒情性詩歌展現了于謙性格溫柔的另一面,也從側面真實記錄了其內心柔軟的一部分,敘事與抒情相結合,兼具文學性與寫實性。
(四)風格遒上,崇高悲壯
《明史·于謙傳》稱:“謙性故剛,遇事有不如意,轍附膺嘆曰‘此一腔熱血,意灑何地!”于謙秉承著吳越之地的傳統,在這種思想熏陶下,有著自己行為處事的獨特風格,在詩中也有所體現。他秉持著詩歌應當為抒發內心真實所想而作,強調“真性情”,少了矯揉造作之氣。最能體現詩人心中志向的當屬《詠煤炭》:“鑿開混沌得烏金,藏蓄陽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這首詩是借煤炭雖死仍存的特性,來抒發自己的志向,不僅歌頌了煤炭的品格,實際是以煤炭自喻,是他胸懷天下,敢為人先的真實寫照。他一生都在為國家盡忠,為百姓盡責,胸懷天下,精忠報國,故他的詩歌整體風格呈現出崇高悲壯的特點。
三、于詩寫實性之價值
(一)詩學地位
最早對于謙詩作進行評價的是王世貞,其在《明詩評》中說:“少保負穎異之才,蓄經倫之識,詩如河朔少年兒,無論風雅,頗自奕奕快爽。”錢謙益曰:“公少英異,過目成誦,文如云行水涌,詩頃刻千言,格調不甚高,而奕奕俊爽。”于謙的詩學地位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在詩中做到了寫實求真與抒情言志的雙重建構。明成祖、明仁宗、明宣宗這三位皇帝時期的主要創作傾向,是以理為主,講政教之用,用理學觀約束感情,但于謙在自己的詩作中改變了詩歌作為政治工具的功能,而轉向抒發真情實感的途徑,不僅如實記錄了自己的所見所聞,也抒發了心中志向,實現了詩作的功能從政治性向文學性的回歸。他不僅僅如實記錄明初社會,向外拓展,憂心社稷,心系百姓,而且對內拓展,他亦關注自己的心理空間與精神世界,言為心聲。另一方面是繼承了詩學寫實性傳統,為弘治后代學子提供了精神食糧和人格榜樣。例如,何景明在《點兵行》中寫道:“肉食者謀無遠慮……殺將覆軍不知數。”李東陽的《春至》寫道:“流離遍郊野,骨肉不成憐。”“前七子”筆下的詩作越來越貼近現實生活,正體現了于謙為文風回歸現實所做的努力,他們都體現出了對于臺閣體文風的矯正。“雖然他的詩歌未能影響當時整個文壇,但仍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在沉寂已久、萎靡不振的明朝前期詩壇上獨放異彩。”(錢國蓮、項文惠《論于謙的詩歌》)
(二)詩史互證
于謙的詩歌不單單是那個時代歷史的投射,更是豐富了自己的相關歷史材料。他在詩中記錄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涯,他在政治生涯中主要有兩方面貢獻,一是軍隊整頓,二是民事改革。首先,大明王朝在戰爭中獲得勝利,元朝殘余勢力的存在雖然威脅著明朝的統治,但也讓明朝對于軍事一直很重視,但在經歷過明初洪武、永樂兩代皇帝的追擊后,元朝也不敢輕易來犯,加之宣宗采用較為溫和的政策,故軍隊出現了貪污腐敗和裝備廢弛的情況,而土木堡的失敗更是直接敲響警鐘,于謙對此已有了解。《明史·兵志》說:“于謙創立團營,簡精銳,一號令,兵將相習,其法頗善。”這在他的詩中也有對于整頓軍事的思考,如《夜坐念邊事》寫道:“蕭然一室如僧舍,秉燭焚香坐夜闌。卻笑酒酣氈帳暖,誰憐漏永鐵衣寒。安知天下無三杰,但愿軍中有一韓。世事關心成感慨,旋移書卷就燈看。”
最后,有關民事改革。《明史》記載,正統六年(1441)于謙提出預備倉制度:“今河南、山西積谷各數百萬。請以每歲三月,令州府報缺食下戶,隨分支給。先菽秫,次黍麥,次稻。俟秋成償官,而免其老疾及貧不能償者。州縣吏秩滿當遷,預備糧有未足,不聽離任。仍令風憲官以時稽察。”之所以提出此制度,是為了緩解“大麥收割早,二麥收割遲,帶青摘穗不候熟”(《收麥詩》)的情況。于詩不僅有助于深入了解明初的社會百態,更可以對史料中沒有記載的內容有所補充,使得于謙這一人物更加真實立體,使后人能夠了解史書不曾記錄到的這份背后的努力。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于謙的詩歌說:“謙詩風格遒上,興象深遠,雖志存開濟,未嘗于吟詠求工,而品格乃轉出文士上。”于謙剛正不阿,憂國忘身:在外敵圍城、君主無助的時刻,他挺身而出,保衛大明,立奇功,澤后世。于謙已逝,雖死猶生。他的詩歌雖未能影響當時的整個詩壇,但想其為人治世,尤其詩中所體現出的愛國情懷,不僅成為克己奉公、鞠躬盡瘁的精神支柱,更是肯定了學子愿為國家獻身的偉大品格,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奮發圖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