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嶺開遍桐子花

劉向陽

1

畫嶺是湖南中部的一個小山村，山上除了油茶樹，就是桐子樹。桐子花開在春日，比山茶花碩大豐滿，一朵朵沾滿露水，潔白清亮。

清早，牛在山坡上吃草，孔維亮端坐青石板上，手捧書卷讀得津津有味。書中插圖有“蘋果”，它鮮艷欲滴，跟真的一樣，勾起了孔維亮肚里的饞蟲?！安徽f吃，要是能美美地嗅一下蘋果的香味，該多好啊。”孔維亮愛吃蘋果，倏地想到了《三國演義》中《望梅止渴》的故事，就合上書，手托腮幫子，想象著蘋果的味道。

村子像一塊寶玉，安靜地臥在山谷開闊地帶，鳥雀掠過田野，落在電線上打坐，炊煙盤桓屋頂，悠悠地裊入云天。一會兒，云層褪去羞怯的晨衣，太陽紅透半邊天，把村子照耀得華麗亮堂。

“太陽好像熟透的蘋果，真美??！”孔維亮這樣想著，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有著蘋果般光澤的女孩子。她叫徐雨，臉蛋兒紅又圓，兩眼水汪汪，初次相識就“維亮哥”“維亮哥”地叫得親熱。維亮娘趕緊打斷她：“哎喲，喊錯了，維亮比你大一輩，你要叫叔叔?！毙煊晖峦律囝^，隨即笑了，改口喊“維亮叔”，倒讓孔維亮羞于應答。

微風輕拂，桐子花搖曳，像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拙S亮揉了揉眼睛，遠處，一朵“桐子花”飄近，芬芳襲人，是徐雨上山來了。她秀發披肩，撲閃著雙眸，定定地看著他。她身后是大片桐子樹，開滿了白中帶紫的桐子花，她踮起腳尖細嗅桐子花的馨香。

孔維亮說：“徐雨，我云峰表哥，也就是你爸爸，他到底做什么生意??？”徐雨的爺爺是一位軍人，參加抗美援朝戰爭，犧牲在異國他鄉，把故鄉和思念留給了妻兒，即孔維亮的姨娘和表哥。聽大人講，云峰表哥在好遠的地方做生意，前些日子把女兒徐雨送回了畫嶺。

徐雨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不知道。”

孔維亮問：“你吃過蘋果嗎？”

徐雨莞爾：“蘋果不稀奇啊?！?/p>

孔維亮搔搔頭，臉面漲得通紅。

徐雨說：“我特意給你留了一個。”她像變戲法似的，遞給孔維亮一個又圓又大的蘋果。

孔維亮捧著蘋果嗅了又嗅，滿臉陶醉。徐雨被孔維亮逗樂了，說：“你吃啊，快吃啊。”孔維亮拿衣袖擦蘋果，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看，不舍得吃。在徐雨的再三催促下，孔維亮猛咬一口，不小心卡住喉嚨，打了個噴嚏，眼淚都出來了。“別急，慢點吃。”徐雨笑道。

晚上，孔維亮伏桌寫作業，他娘從外邊進來，唬道：“你個好吃鬼，怎么偷吃姨娘的蘋果啊？”孔維亮反駁：“我沒偷，徐雨給的?！?/p>

維亮娘怒氣沖天：“還嘴硬！那些蘋果是表哥給姨娘買的，你倒好，唆使徐雨偷……我打死你！”她掄起了巴掌。孔維亮機靈地躲過，迅速逃離屋子。

“明明是徐雨主動給我的，怎么說是偷呢？”孔維亮感到委屈，次日見到徐雨，才知原委。畫嶺來了一位漂亮的外地女孩，帶來了誘人的蘋果，小伙伴都想吃。徐雨落落大方，趁著奶奶下菜地，見者有份，一袋蘋果瓜分精光。肖波沒嘗到，心里很不是滋味。肖波個子比孔維亮矮半截，不注意言談舉止，經常挨老師的批評。他搶女孩的零食，女孩不肯，就把她的連衣裙弄臟，還不許她告狀。碰巧孔維亮知情，主動報告老師，他才承認錯誤。這一次沒吃到蘋果，肖波冷哼一聲，搖頭晃腦地走了。

肖波離開徐雨家，看見了徐雨奶奶，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就跑過去跟徐雨奶奶搭訕，極盡添油加醋之能事，編造“徐雨和孔維亮合伙偷蘋果”一事。孰料，徐雨奶奶竟然上當了，回家就劈頭蓋臉罵徐雨，把她罵哭了，還找維亮娘告狀，讓她好好教育維亮。

孔維亮看著徐雨紅紅的雙眼，說：“我不該吃你的蘋果，害你……”

徐雨說：“怎么能怪你呢？是肖波……”

孔維亮問：“你會留下來嗎？”徐雨點點頭。

徐雨插班到畫嶺學校讀四年級，每天與孔維亮一塊上學、放學。

2

農諺云：“小滿滿池塘?！蓖ㄍ鶎W校的途中有一口大池塘，冬天水淺如碟，野草萋萋；到了春天，雨水充足，池塘漲水快，地勢低洼處，渾水漫堤壩，鴨鵝盡情戲水。

孔維亮上學總是第一個到校，抹黑板、擦課桌、打掃衛生，深受老師喜歡。自徐雨來了以后，他就成了“落后分子”，有幾次甚至遲到了！問及原因，孔維亮嬉皮笑臉，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是徐雨睡過了頭，手忙腳亂洗漱，搞得庭前屋后雞飛狗跳?？拙S亮會等她，幫她燒飯菜，待她吃完后才一塊兒上學，有時路上耽擱，難免遲到了。

每次經過池塘，孔維亮都要提醒徐雨注意抬腳，別打濕鞋子了。徐雨害怕，不敢踩踏，孔維亮就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牽她過塘。一天早上，徐雨看見水草里有動靜，瞬刻臉色大變，“蛇、蛇、蛇”地尖叫，驚得山雀撲棱棱亂飛。

孔維亮笑道：“那是泥鰍?！毙煊暧行擂?，她僅在書本上見過泥鰍。

到了較寬的山路，空氣中彌漫著山花的芬芳，徐雨舒了口氣，臉色更加緋紅。“你會釣魚嗎？”她問。

孔維亮拍拍胸脯：“會啊?！焙罋飧稍啤？拙S亮曾釣過一條草魚，重約一公斤，逢人就炫耀。肖波也是釣魚迷，蹲守次數多，老是放空，孔維亮笑他是“空軍司令”，氣得肖波橫瞪鼻子豎瞪眼。

孔維亮問：“徐雨，你曉得我用什么‘武器釣魚嗎？”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

徐雨不假思索：“買的魚鉤唄?！笨拙S亮微笑著搖頭。

徐雨不高興了，噘嘴道：“你是我叔，別賣關子了，快說吧?！?/p>

孔維亮自豪至極：“回形針，想不到吧，哈哈?！?/p>

徐雨不相信：“你就吹唄，欺我不懂。”

孔維亮說：“騙你是小狗?！眱扇苏f笑著往學校跑去。

初夏蛙鳴，天氣漸熱。周末，孔維亮來到池塘邊，擇一棵樹，坐蔭涼下垂綸。徐雨撐著小花傘，坐在小板凳上凝神觀摩。只見孔維亮拗回形針為鉤，縛以絲線，纏上釣竿，以蚯蚓為餌，拋進池塘。她興奮地盯著“浮子”，想象著魚兒在水底試探、咬鉤、拖拽……一旦孔維亮釣到幾尾小鯽魚，徐雨就歡呼雀躍，臉色紅潤賽蘋果。“好呀，維亮叔有收獲啦！”孔維亮卻波瀾不驚，一臉云淡風輕。他想釣大魚。

肖波在池塘對面的杉樹下“安營扎寨”。他戴一頂尖斗笠，外殼涂過桐油，日曬雨淋，像一枚大蘑菇。他今日運氣好，超水平發揮，釣上來兩條半公斤的鯉魚，還有一些巴掌大的鯽魚。每一次魚兒出水，水面彈奏出銀色的弧線，特別的耀眼奪目，徐雨就站起來驚呼：“肖波，你好厲害呀！”

孔維亮有些沉不住氣了，隔著一面池塘，似乎能感覺到肖波在嘲笑他，汗水如小溪般淌下了脖頸。徐雨擎著小蒲扇，為他扇風，涼意習習，孔維亮卻倍感焦灼。他決定換“戰場”，來到一個深水灣，背靠一棵苦楝樹，兩旁還有一些杉樹。孔維亮不喜歡苦楝樹，從沒在這里釣過，權當碰碰運氣。徐雨也跟過來?？拙S亮下好釣竿，瞪大雙眼注視著水面。

徐雨問：“維亮叔，這是什么樹？氣味怪怪的?！?/p>

孔維亮答：“苦楝樹?！?/p>

徐雨“哦”了一聲，默念幾遍，憶起云峰爸爸寫的書信中有蘇軾“繰車鳴處楝花風”的詩句，想必就是這種樹吧。正想著，孔維亮喊了一聲“有了”，只見他雙手緊握釣竿，咬著牙，鉚著勁，奮力往上扳、往上扳。徐雨站起來，攥著粉拳干著急，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遠遠地聽得水響，水里的家伙完全出水了?！吧?！長蛇！維亮叔你快松手，蛇會咬人的。”徐雨這次可看清了，一條褐色“長蛇”在絲線上扭動，嚇得她花容失色，連連后退。

孔維亮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更得意，身子使勁往后仰，把釣線收攏。徐雨臉色慘白，躲到了苦楝樹后面。孔維亮笑呵呵地伸向“長蛇”，一把掐在手里。“這是鱔魚，配上黃瓜酸菜煮湯吃，味道可鮮啦。”

徐雨膽戰心驚，待“長蛇”放入水桶，才敢上前細瞧?！昂呛?，這鱔魚看上去挺老實啊，就沒想過要逃跑？”她心里暗忖。

晚上，孔維亮邀徐雨去家里打牙祭，可一想到鱔魚那滑溜溜的樣子，徐雨胃口全無，就沒去。

3

秋天里，一場薄雨過后，孔維亮提著籃子，領著徐雨上山撿花生。

山坡上，土地是布帶子，一條條地旋轉成階梯。花生已連苗帶籽悉數收歸，松散的土壤經秋雨的撩撥，表層濕漉漉的，少數漏網的花生如白色珠玉一樣裸露無遺。

“雨后的花生，好像大地的小星星啊！”徐雨呼吸著芬芳的山野氣息，喜滋滋地彎腰撿拾。一會兒，她的白球鞋沾滿了黃泥，且越來越重，行走都很吃力。但一旦發現散落的“珠玉”，徐雨依舊會拾取，笑意盈盈。

孔維亮瞧著徐雨的泥鞋子，摸一摸腦袋：“哎呀，忘了告訴你，要把鞋子脫了，打赤腳……”徐雨扭頭脧一眼，孔維亮的鞋子放在桐樹下，干干凈凈。他褲管高挽，像一位栽秧的農夫。

盡管白鞋變成了兩坨黃泥，徐雨卻一點也不著急，干脆甩掉“泥鞋”，露兩截白藕在地里奔走，笑聲似鈴鐺，快樂如黃鶯?？拙S亮撿起“泥鞋”擱到樹下，搖搖頭，兀自笑了。

山下的田野，幾頭黃牛低首啃草，牛背上立著白鷺；磡邊堤岸隆起一些稻草垛，宛若鉆出地面的蘑菇；一行野鳥掠過村舍，飛向遠天成黑影。“‘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真美??！”徐雨被秋天的景致所陶醉，攏一攏頭發，大加贊嘆。

孔維亮瞥徐雨一眼，說：“你會的詩真多啊?！毙煊暌不剡^頭看孔維亮，四目相對，孔維亮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徐雨倒被他笑蒙了。

孔維亮說：“你臉上好看了……嘻嘻！”

徐雨恍然大悟，又不能用手擦，否則泥巴會越抹越多，就走過去抹孔維亮的臉，兩人嬉鬧著，歡笑著，以致肖波來了也未曾發現。

“伢子妹子在一起，在一起就是兩公婆……真好笑！”肖波站在坡上取笑他們。他的聲音大，山谷里響起了回音。徐雨急得漲紅了臉，“你說什么呀，維亮是我表叔，瞎說！”

孔維亮瞪了肖波一眼，不理他，牽著徐雨下山。

徐雨剛到家，她奶奶就勢抓起竹掃把，呵斥她：“雨妹子，你怎么這么不聽話？鞋子是你爸老遠寄回來的，也不曉得愛護，泥巴糊糊的，還怎么穿啊？”“奶奶，我會洗干凈的?！?/p>

奶奶追到門口不追了。孔維亮杵在地坪上，他把撿到的花生都給了徐雨，洗得白白胖胖，大約兩公斤。

4

冬天，雪花飛舞，村子頓時粉妝玉砌，白得亮眼，像童話的世界。

雪停了，大山中不時發出雪壓樹枝的“簌簌”聲，地上有動物留下的爪印，溪水在林子里彈琴低吟。玩雪是孩子們的天性，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歡聲笑語彌漫在畫嶺上空。玩得興起，徐雨忽然“哇”地哭了，孔維亮問她怎么啦。她哭得梨花帶雨，指著肖波，說：“他用雪冰我……好冷啊……”

肖波趁徐雨不注意，抓起一把雪撒向她，有一些顆粒從她后脖頸滑下去，凍得她直哆嗦，忍不住哭了。孔維亮指責肖波：“你這惡作劇也太那個了，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肖波不以為然，把手中的雪球扔向孔維亮，弄得孔維亮額角、嘴邊都是雪粒。孔維亮生氣了，上前跟他理論，他們扭作一團，在雪地里滾來滾去，直到徐雨搬來大人，才平息“戰火”。

鬧歸鬧，少年沒有隔夜仇，次日他們又一塊兒玩耍，“奮戰”于冰雪世界。山村氣溫偏低，雪層厚，容易結冰，公路上都不跑汽車了，學校停課放假。這一好消息刺激了孔維亮，他領著一幫孩子在曬谷坪溜冰，好不愜意。

徐雨欣賞著屋檐下的“冰棍兒”，它們形狀怪異，特別有趣。池塘像一面鏡子，扔一塊石子，叮當作響；板栗樹光溜溜的，像涂抹了一層油脂，清清亮亮。

肖波玩了一會兒，就去河邊菜地了，家里人叫他拔蘿卜白菜。不久，就聽到他的呼救聲，孔維亮等人迅速跑了過去。去菜地要過河，河上架了一座水泥橋，肖波許是大意了，踏上橋面，沒走幾步腳打滑，摔了個“狗吃屎”，四肢叉開，怎么也爬不起來，像章魚一樣趴在橋上，動彈不了。

徐雨焦急地問：“肖波，你沒事吧?！彼缫淹涀蛱斓摹袄溆觥?。

肖波緊貼著冰冷的橋面，點頭又像搖頭，樣子很痛苦。有一個男孩想上橋施救，被孔維亮及時制止了。“橋面打滑，你上去只會幫倒忙，弄不好兩人都落水。”河名畫溪，距橋面3米多高，盡管冬季水淺，萬一摔下去，硌到堅硬的石塊，就會頭破血流……

徐雨拉著孔維亮，說：“維亮叔，那怎么辦呢？肖波會凍壞的！”

孔維亮沉住氣，一邊吩咐小孩趕緊去找大人，一邊沿河堤逡巡，尋找“工具”。很快，孔維亮發現了一間雜屋，旁邊有稻草垛，馬上扯稻草搓繩子，連鞋與腳綁得密密實實……

孩子們提心吊膽地看著孔維亮邁上橋面，徐雨最緊張了，她的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孔維亮跟沒事一樣，每一步都穩穩當當，釘釘子般牢牢地釘在橋上。他雙手撐腰，朝大家笑一笑，然后蹲下來，給肖波的雙腳縛草繩，鼓勵他站起來。在孔維亮的攙扶下，肖波慢慢起身，活動手腳，安全下橋。

“謝謝你，孔維亮。”

“感謝草繩吧，哈哈。”

大家拍手歡呼，徐雨拍得最熱烈。

冰雪消融，大地回暖，春季開學了。這天清早，孔維亮放牛歸來，露水打濕了他的褲筒。他走到家門口，聽見父母在說話。

“那邊來了緊急電話，云峰受傷嚴重……”

“徐雨這么小，要是沒了爸爸，她可怎么辦??？”

“不會的，云峰表哥不會的！”孔維亮飛也似的跑向徐雨家。姨娘告訴他，徐雨昨夜就被接走了。孔維亮心里難過，轉身就向山上跑去，摔倒了又爬起來，繼續跑……

5

山花爛漫時節，孔維亮收到了徐雨的來信，他激動地拆開信封，徐雨娟秀的筆跡出現在眼前：

“維亮叔，謝謝你對我的照顧。我爸受傷后，有我和我媽媽的陪伴，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好。我每天都跟他說畫嶺，說你和肖波——肖波趴在橋上的樣子，真是太滑稽了……還有啊，我不會把泥鰍、黃鱔當蛇了，我要像爸爸一樣勇敢，不做膽小的女孩。

“維亮叔，我好想聽黃鶯唱歌，好喜歡春筍露出尖尖角，山上的桐子樹都開花了吧，它們一定很美麗。”

孔維亮閉上眼睛，眼角溢出了淚水。春天來了，畫嶺桐子花開了，一團團，一簇簇，像雪白的云朵。

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徐云峰是一名邊境緝毒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