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橋

風在橋上冷綢似的卷了又卷,猛地用力遠拋過后,雪就下了起來。
這座橋并不十分長,抽煙的小工和賣草莓的老頭,分別坐在橋的兩頭,像某個瞬間剛巧平衡地懸浮在蹺蹺板上。
老頭小心翼翼地將草莓壘成小塔,雪花如糖霜撲簌在紅艷的塔體上,很快便融化了。老頭又拱起精瘦的手掌雨傘般撐在塔頂,生怕它們被雪浸壞了。然而,橋上雖零星地走過幾個人,卻將他們視作畫卷背景似的忽略了。小工冷漠地望著老頭那邊,夾著的煙絲即將燃到指頭時,他才因輕微的灼痛顫抖了一下。一大截煙灰與雪花在空中飛散,較大的一團被風推到了老頭身邊。
兩人的目光不知何時聚焦在了一起,老頭彎起一只手臂示意小工;小工將剩下的煙頭在橋面抵盡了余火,緩緩地向老頭那端移了過去,又一屁股沉沉地蹲下來。兩個男人,外加那些草莓,使橋的另一頭真輕了似的,看著有些微微上斜。
老頭輕輕捏起一顆草莓給小工,小工卻擺擺手說:“我從來不吃水果。”老頭又硬塞到小工粗糙、指甲縫藏著污垢的手里,要送給他吃。小工膽怯地咬了一口,感覺混沌的腦袋突然開了一扇窗戶,像第一次觸碰他的妻子。他的目光柔和起來,露出了一絲微笑,又很快如情緒發生了嚴重的交通事故。
老頭從筐里挑了一個有傷疤的草莓,放在嘴里說,種了這么多年草莓,我也舍不得吃,換錢給孫子讀書呢。小工有些厭惡這賣慘的伎倆,將身體原地挪動,背對著老頭。
雪下得更稠密了。老頭在手機里翻找照片,大拇指因身體缺乏某些元素,脫了一層表皮,露出粉紅的嫩肉,還開了幾個裂口。他扯了扯小工的后背,讓他看照片里的孩子。小工敷衍地歪過脖子瞄過一眼。老頭自言自語:“這娃讀書成績好哇,可惜早早沒了爹媽。”小工驚醒似的轉過身來問:“親爹親媽沒了?”一粒雪花落在手機屏幕上,擋住了孩子的臉,老頭用手指刨開時,劃出一道水痕,眼角跟著潮濕了,回答也像被洪水沖垮的橋。老頭發現小工眼眶也紅了,說:“雪這么大,你還不回家,是遇上什么事了吧?”小工的喉結攢勁地滑動了一下,把想說的話生生地吞了進去。老頭又問:“你有娃兒嗎?”小工先是點頭,后又搖了搖頭。
小工在工地,干著繁重的體力活,總是一身勞保服、一雙黃膠鞋,恨不得連生活費都摳出來,全攢給妻兒。有一回,他送喝醉的離異女工友到工棚,最終沒能抵擋她的主動,做了出格的事。第二天,他將剛發的工資拿出一些作為對女工友的補償,果斷表明斷絕的態度,又打電話告訴妻子因不小心損毀了材料,工資被扣掉了。他準備好接受一切責怪,沒想到妻子只淡淡地“哦”了一聲。那一聲像是戳穿了謊言,讓他十分忐忑和糾結。此后,他每年過年回家,更極盡所能地討好妻子。而當她的腰身越來越厚,總是背對他睡覺時,彼此的阻隔也就更遠了。他悔恨地掐著自己。
工地臨時停工放假,小工欣喜地買票回家,想給妻兒驚喜。黃昏時,他穿著剛結婚時買的那雙皮鞋走到城郊,靠近最熟悉的二層小屋,卻瞧見和兒子長相極其相似的男人,同妻子一起進了家門。小工立即后退了兩步,家門嚴實地把他的幻想關上了。盡管血脈僨張,他卻不敢敲開真相。直到路燈將他的眼睛照亮了,才拿起手機打給妻子:“你是不是有人了?”對方沉默了一陣,平靜地說:“你知道了?”小工掛掉電話,用搬鋼筋水泥的力氣,狠命地捶打自己,卻依然沒有直接進門與妻子交鋒的勇氣。
小工一宿未眠,天亮時,他到城里點了從來舍不得吃的牛肉面,買了一盒包工頭平常喜歡抽的煙,又租了一輛汽車,將一把在菜市場買到的尖刀和費盡周折弄到的一大壺汽油放在了后備箱。
然后,他將車開到橋頭,毫無顧忌地停在抓拍違章的電子眼下。他坐在橋上點燃他并不會抽的煙,心里盤算如何實施他的計劃。是老頭的照片提醒了他,他在火車上給年邁的父母打電話時,“兒子”歡天喜地地喊著爸爸回家。那孩子最喜歡吃草莓。
小工問老頭,這些草莓連同剩下的一筐多少錢?老頭說了一個數字。小工從褲兜多掏了許多錢給老頭,喊他早點回家。那筐草莓比想象中要輕許多,小工覺得是恢復的善意產生了力量。草莓靠在汽油旁邊,紅得像是內心燃燒過的火焰。他歸還了租來的車,處理了尖刀和汽油,才給妻子打電話:“抽空把手續辦了吧。”又換下皮鞋,抱著那筐草莓,奔向了父母的家。
老頭快速地收起家什,像小偷得逞之后急于逃離犯罪現場。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停下來,細數到底有多少收獲。他突然從鈔票上嗅到了汽油味,想起他送小工時,在后備箱看到的汽油壺,還有小工為草莓筐騰挪位置時,手里拿過明晃晃的尖刀。他又想起孫子為情早亡的父母。
老頭的心突然狂跳,慌亂地返回橋上。他走到橋的中間,在積了一層薄雪的地方打開折疊凳,像瘦削的雪人端坐著,靜靜地等待小工回來找他理論,為什么花高價買的是半筐葉子,而不是全部草莓。老頭好怕小工干出比這更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