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春節期間,翻老照片,無意中看到一張題為“當山又青了的時候”的黑白照。這張老照片,是羅文中學高81屆文科班的畢業合影。標題是班主任譙義三老師想的,字也是他親手寫的。看著老照片,當年在羅文中學求學的情形一幕一幕又浮現出來。
那是公元1979年,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年,恢復高考制度第三年。那一年的9月1日,父親送我從曾家走80里山路到羅文中學讀高中。我們那一屆,是經過四川全省統考,擇優從萬源縣的羅文、長壩、青花、王家、草壩、曾家等地初中招生到羅文的,共4個班,200多學生,統稱羅文中學高81屆。我被分配到1班,班主任是譙義三老師。一年后,為應對高考,文理分科,我進了文科班,班主任仍然是譙義三老師。1981年參加高考,落榜,到萬源中學復習一年,1982年考入當時的西南師范學院即現在的西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習。
如今40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羅文中學早已經成為萬源第四中學。當年的窄校門早已經換成了寬校門,當年矮小的教學樓早已被高大漂亮的教學樓取代,當年食堂打飯的朱師傅,當年的校園小路,當年的蘋果樹.......當年的林林總總,已經蹤跡難尋,但記憶中的碎片,還時常在心里、在夢中,很真實,也很清晰。
賭吃燒白
應該是第一學年的下學期,開學不久的一個中午,該到食堂打午飯了。同班的朱作義神神秘秘地對我和周仕福說:“要不要賭吃燒白?”四川、重慶地區所說的燒白就是其他地區說的扣肉。我們開始沒太明白他的意思,后來聽明白了:我和周仕福出8份燒白的菜票,打8份燒白端到教室,他一口氣吃完,如果吃不完,他賠我們雙倍,就是16份。一份燒白2毛5,大約有2兩豬肉,我們一般一個星期最多吃1份。不是不想吃,是沒有那么多錢買菜票。8份燒白要花掉我們2元錢的菜票,直接說,如果我們賭輸了,一個月都吃不上燒白了。我和周仕福合計了一下,覺得8份燒白接近2斤豬肉,已經非常多了,吃完的可能性很小。萬一賭贏了呢?我們不就每周可以多吃1份嗎。湊齊打8份燒白的菜票,周仕福同學迅速從食堂端來熱氣騰騰的燒白,朱作義同學開吃,中間不能停,不能站起,也不能走動,我們坐在旁邊監督。前面幾份幾乎是兩三口就吞下去了,到第五份時,作義同學打了好幾個飽嗝,面有難色,想起身走動走動,我和仕福目不轉睛盯著,心中竊喜。但是,似乎是稍作調整,8份燒白進了朱作義的肚腹。但獲得勝利的他,仍舊坐在那里,捂著肚子,眼中好像有淚水,又像在笑,應該是喜極而泣吧。然后小聲對我們說:“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們賭輸了。后來如何填補菜票的虧空,已經記不清了。若干年以后,在高中同學群里,提起此事,大家記憶猶新,如在昨日。
“盤比碗坦”
我們高考那一年,英語還不記入成績,但英語課是從高一就開始上的。教我們英語的是唐映程老師。當時學校有三個英語老師,一個是初中部的高老師,據說他教的是韋氏音標;還有一個趙老師,教我們上面一個年級。對于我們這些沒有英語基礎、連普通話都不太會講的大山里的孩子,英語入門非常難。但有兩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聽高年級同學說:“趙老師講了,英語主要是發聲,聲音念像了,就入門了,所以要多讀,多背誦,多練習發聲。”高年級同學還模仿趙老師舉“盤比碗坦”“剝了殼殼吃米米”為例。他說:“盤比碗坦”,這是四個漢字,意思是:“盤子比碗要坦一些”,但如果我們用英語的音調和節奏念,聽起來就是一句非常棒的英語。課堂上,他先示范了一下:盤比碗坦(panbiwantan)。每一個音節都要用一聲念出來。結果那一堂英語課,整個教室,此起彼伏,都是“panbiwantan”的聲音。第二句也同樣,是一句四川話。米米,意為“果實”。整句話的意思是:剝掉外面的殼殼,吃里面的果實。同樣,如果按照英語的音調、節奏念,念得稍微快一點,也是一句很不錯的英語(剝了殼殼吃米米,boliaokokochimimi)。第二件事就是英語背誦比賽,記得當時要求背誦的課文是:Monkey and Crocodile(《猴子與鱷魚》)。我除了認真背誦準備之外,還特別邀約了一位要好的同學幫助配合,像模像樣地到學校禮堂的舞臺上彩排了幾次,一個人扮演會說英語的猴子,另一人扮演會說英語的鱷魚,但最終應該是沒拿到獎。
文理科分班
我們那一屆,小學讀五年,初中讀兩年,高中讀兩年。為了應對高考,到了高中二年級,分文理科。高一的時候,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譙義三,數學和物理老師是廖武臣,化學老師是廖征循,政治課老師是周定勇。分科的時候,廖武臣老師專門找我談了話,希望我去理科班。他的理由是:我的語文成績好,數理化也不錯,讀理科有優勢。我沒有吱聲。實話說,我一進校就受到譙義三老師影響。一是他的板書,每堂課下來,黑板上留下的就是一幅書法作品;二是他講寫作,結合自己的寫作經驗,娓娓道來,精彩得很。更重要的是,我們分科那一年,他的小說處女作《先生娘子》在《四川文學》上發表,轟動整個萬源縣,當然也讓我們這些當學生的震驚,原來我們天天都能見到的老師如此了不起。于是暗自立志:將來當一個作家,寫出曠世名篇,留芳千古。盡管那正是“科學的春天”,處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我毅然選擇了讀文科。不僅如此,進文科班第一篇作文,我就寫了《駁文科不如理科的奇談怪論》。若干年以后,我的妻子,也是我高中同學,還在說,如果你當時選擇讀理科,很可能當年就考上了。我說,也許吧。但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沒有如果的。即便現在,我仍然覺得,讀文科符合我的個性。雖然離當年的那個作家夢,還有遙遠的路程,甚至那夢似乎也有些縹緲了。但文科的訓練,使我在處理人際關系和手頭各樣工作時,獲益匪淺。
長干瘡
羅文壩屬于川東北大巴山腹地,潮濕。羅文中學建在一條叫做后河的岸邊,水汽特別重。羅文中學學生的大寢室至少住40多位學生。像我們這種離家80里的學生,一般情況一周回家一次,主要是回家背下一周的糧食,有時甚至兩周回一次家。在學校是沒法洗澡的,回家最多可能燒水倒在木桶里,洗洗。或者在堰塘里、小河溝里洗洗。潮濕、水汽、擁擠的寢室,一兩周洗一次澡。其結果是什么呢?長干瘡。干瘡又叫疥瘡,是一種皮膚病,特別癢,有傳染性。所以,一個寢室只要有一個人長了,該寢室就無人能逃脫。
應該還在高一時,四班一位我的本家女同學,因為長干瘡休學了。她背著鋪蓋卷,穿過教學樓,慢慢遠去的背影,至今我還記得。從初中到高中和我關系最好的同學于建平,預考后(我們那一屆參加高考前還要先預考,預考上的才有資格參加正式高考)高考前,長了干瘡。因為治療干瘡的特效藥是硫磺膏,硫磺的氣味很大,他只要一進教室,全教室就是一股硫磺味。最先是讓他坐最后一排,但后來還是讓他回家復習,他那一年考進了宣漢師范學校,現在是一所中學的歷史課教師。
6位年輕人復辦羅文中學
盡管有這樣那樣的難處和不如意,但實話說,像我這樣上個世紀60年代出生在大巴山腹地的窮學生,要特別感謝羅文中學的存在,如果沒有這所中學,受各方面條件限制,很可能我的高中就沒有學上了。
羅文中學的前身是創辦于1943年的私立炳昌中學,校址位于羅文嚴家壩(1964年因泥石流砸壞了部分校舍,被迫搬遷到羅文鎮漁渚壩),由當時羅文壩的首富鄒炳昌出資創辦,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是萬源縣有歷史記載以來第一所私立中學。到1949年底止,炳昌中學共開辦12個班,培養學生700余人。1958年10月,原萬源縣委將其改名為紅星中學,后又更名為羅文中學,現在叫萬源第四中學。
1958年至1963年期間,由于師資力量短缺,羅文中學完全處于停辦狀態,原羅文中學的學生一部分轉到舊院中學學習,一部分轉到河口中學學習,還有一些因此就不再上學了。
1963年九十月間,這所曾經馳名萬源的中學來了6位年輕人。其中一位就是后來為我們治療干瘡、給我們兌制硫磺膏的張錦華老師。出生于四川省彭山縣的這位年輕人,是6位中唯一的女性,畢業于樂山衛校,學的是醫士專業,當年20歲,分配到羅文中學醫務室。除了負責全校師生的醫務工作之外,還要負責防疫,為初中學生上生理衛生課,后來缺老師的時候,還上過地理課。在她的記憶中,羅文,對她來說有兩件事情最困難。一是走路,從小在平原地區長大,根本走不來山路。探訪學生、上山打柴、外出開會,都要走山路。很多年以后,她依然不會忘記自己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在山路上的情形;第二件事情是夜里有學生或老師敲門急診、拿藥。在那個修在亂墳堆上的黑咕隆咚的校園里,一個人到醫務室去拿藥,還要送到患者手上,心里非常害怕。即便如此,她從來沒有推托過,總是急患者所急。從1963年10月分配到羅文中學,一直到1987年調到涪陵地區財貿學校,張錦華老師24年服務于羅文中學,24年沒有回過彭山老家,并在此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無怨無悔。
李錦文老師,四川省墊江縣人(墊江縣現屬重慶市)。1963年7月畢業于四川師范學院數學系,同年9月被分配到羅文中學任數學課教師,后來成為張錦華老師的丈夫。與李錦文老師同時分到羅文中學的還有:汪芳華,四川省萬源縣人,1963年7月畢業于四川師范學院物理系,9月被分配到羅文中學任物理課教師,1976年調達縣地區文教局物理教研室,已去世;何治世,四川省萬源縣河口區大沙人,1963年7月畢業于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9月被分配到羅文中學任語文課教師,1981年調萬源中學,已去世;蔣啟胤,四川省廣安縣人,1963年7月畢業于西南師范學院生物系,9月被分配到羅文中學任生物課教師,1990年調萬源中學;查昌炳,四川省鄰水縣人,1963年7月畢業于西南師范學院歷史系,9月被分配到羅文中學任歷史課教師。
有了這五位剛畢業的大學生,羅文中學的各科師資就基本配齊了,有了衛校畢業的張錦華老師,羅文中學的醫務室就有人負責了。
據李錦文老師回憶,他們六位到達羅文中學的時候,已經開學差不多一個多月,當時學校招了64級、65級、66級三個年級的初中班。64級是畢業班,有18人。剛從川師數學系畢業的李錦文,一到羅文中學就被安排作64級的班主任兼數學教師,比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只大4歲。一年后,18位學生,考上師范、中專的占比為百分之四十。帶完64級接著又當65級的班主任兼數學教師,65級一個班,16人,畢業后考上中專、師范、高中的占比是百分之六十。帶完65級的初中班,據李錦文老師回憶,那一年的7月,上級主管部門就通知他去大竹縣石河區萬源社教工作團參加社教工作。1966年到1969年,與全國其他學校一樣,羅文中學處于斷斷續續的非正常狀態。1970年,羅文中學基本恢復正常,并且開始招收高中學生。李錦文老師擔任過高72級、74級、77級、79級的班主任兼數學教師。1978年下半年被任命為學校教導主任,1980年被任命為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兼教導主任。1986年下半年到1987年上半年,校長馬天福調走,雖然李錦文仍然是副校長,但已經全面主持學校工作,直到1987年下半年調涪陵地區財貿學校。
從1963年到1987年,24年扎根大巴山區,從24歲到48歲,人生最好的年華留給了山區學生。據李錦文老師回憶,在羅文,最難受的是哮喘病發作。因羅文屬于川東北山區,冬天不僅潮濕而且寒冷,哮喘在這樣的環境下,最容易發作(一般是夜間發作,服藥緩解后,第二天照常上課,以至于好多學生和老師都不知道李老師有哮喘病)。即便如此,在羅文中學24年的教學生涯中,他沒有缺過一次課。在他看來,作為一名教師,鈴聲就是命令。
李錦文老師只是6位年輕人、甚至是那一代年輕人的一個縮影。
“當年,如果沒有你們這6位年輕老師,羅文中學還能再辦起來嗎?”當筆者以這樣的問題問李錦文老師、張錦華老師這一對已經80高齡的老夫妻時,他們非常平靜地說:“沒有我們還有別人。我們沒那么重要。況且,我們和羅文中學是互相成就。羅文中學鍛煉培養了我們,羅文壩的山山水水、糧食、蔬菜、豬肉、禽蛋養育了我們一家。”
問到對當年的選擇有何感受時,他們的回答很肯定:“我們那時的個人志愿是:服從組織分配,到祖國最需要的邊疆、邊遠山區去。國家的需要就是我們的志愿。”其實,在很多新聞報道里,都可以聽到同樣的表達。這難道不就是那一代人的精神氣質嗎?
當山又青了的時候
我的羅文中學,有2毛5一份的燒白、奇癢無比的干瘡、難啃的英語、文理分科的困惑,更有一種獻身山區教育的精神氣質。這樣的精神氣質,不僅體現在李錦文老師、張錦華老師身上,也體現在一大批教師身上,他們的名字是一串長長的清單,早已經刻在每一位學生的心里,我寫出來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們是:符代仁、周世凡、馬天福、李錦文、汪芳華、何治世、蔣啟胤、查昌炳、邱厚云、陳德榮、羅福祥、廖征循、廖武臣、唐開俊、何繼平、譙義三、浦占懷、鄧正常、石登文、吳建業、常洪昌、楊仁興、唐大明、羅釗元、趙學淵、唐云華、梁經碧、周定勇、唐映程、張錦華、趙金梅、黎方秀、羅才忠、陳靜、羅光全、郭紹華、李舒曼、梁錚……
沒有問過譙義三老師為什么給我們畢業照取的標題是“當山又青了的時候”。但我想,這個標題是不是至少包含有三層意思:第一,我們照畢業照的時候,正值初夏五月,從羅文中學任何一扇窗口望出去,滿眼都是青色,美不勝收;第二,我們這些即將畢業奔赴前程的年輕人,像青山一樣壯實有力,個個前程似錦;第三,與我們在同一張照片里的老師們,送走了我們這一屆,又接著培養下一屆。他們守著這覆蓋方圓百里的一所中學,為當地的孩子們傳授知識、文化,看著遠山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一年又一年。
我要特別感激我的老師們。我想象不出沒有他們的羅文中學會是個什么樣子。正是他們的堅守,才讓一代又一代大山里的孩子,有書讀、有學上,有詩、也有遠方。
(本文圖片除署名者外由萬源第四中學檔案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