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經》
一
岑逸第一次見到王思謙是在小區旁邊的飯店。那店不大不小,菜品不壞不好,大廳稍嫌簡陋,包間倒有格調。王思謙為了不讓岑逸奔波,特意選在她家附近請客,還挑了三個一看就素質不錯的陪客。岑逸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她推門進去的一剎那,也不知為什么,憑直覺就認出了四個陌生人里誰是那位主動加她微信、主動約飯表示崇拜的王思謙:中等個子,寬額廣頤,眼睛里有種內斂瑩潤,是一看就能讓人放下戒備,憨憨厚厚、干干凈凈的小伙子。岑逸先有三分平平的親切和淡淡的好感。
岑逸給對方的印象則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她一推開房門,帶著點似有似無的懶散,衣著隨便地立在那里,就令王思謙有心儀、心折之感。那是種藝術家的氣質,長期浸淫于繪畫世界里“熏”出來的獨特味道,落拓,然而藏著鋒芒。她不是所謂“精致女人”,卻正是王思謙想象中的樣子。
初次見面,話說深了說淺了都不好,王思謙于社會上的那一套,比如及時給空杯子續水續酒,用公筷為主客夾菜,都做得周到細致,但以口齒來說,就屬于不很會講話,不諳熟社交的那一類型。他大約知道自己的缺陷,因之請的三個朋友皆是老練從容之輩。有他們在,飯局就不會冷場。
那天吃了什么,說了什么,兩人事后都記不太清,但這首度會面無疑頗為愉快。
王思謙隨后去內蒙古出差一周,時不時會把沿途他對風景的速寫拍給岑逸看。有才氣的人多半好為人師。一個低姿態,一個高心性,正是一拍即合,岑逸儼然以前輩身份為王思謙指點——她比“小思謙”大了十歲,專業起步更是早得多,在當地美術界素有聲望,也就指點得自然而然。王思謙凡有不足,她往往直言批評。偏王思謙是天生來的好脾氣,又服氣岑逸的藝術素養和脫俗眼光。那一個星期,人雖兩地,友情反倒上了一層。
等王思謙說要回來,岑逸便提議為他接風。王思謙簡直受寵若驚。岑逸微信里說:“你請過我,我回請一下理所應當。”王思謙很高興,他感覺得到,雖屬禮尚往來,一般人還是入不了岑逸的法眼,就算請岑逸十次,只怕岑老師未必肯去一次,更不用說回請。他大著膽子申請:“我把我對象帶上好吧?”岑逸看著手機笑了。這年頭把女朋友叫對象的年輕人不多了,王思謙稱呼上的復古,頗能拉近兩人年齡上的差距。
岑逸選的飯店名叫“陜北人家”,四角挑著紅燈籠,黃土高原的味道滿得要溢出來。王思謙沒想到岑逸會選在這么個地方。岑逸笑道:“很意外?”王思謙不好意思承認,又不好意思撒謊否認,就模棱兩可地笑說:“岑老師總是出人意表。”岑逸笑道:“他家燒菜味道好,環境嘛就將就一下。真正的雅士是不會在臉上貼個‘雅的標簽自我陶醉的。大雅大俗,隨心而行。”
王思謙點頭受教,把女朋友顧佳介紹給岑逸。岑逸笑著問好。她以茶代酒敬他們,顧佳溫柔笑問:“岑老師平時喝點酒嗎?”岑逸還未答話,王思謙笑道:“上次吃飯才聽說,岑老師滴酒不沾。”三人各喝了口茶,王思謙續道:“我以前以為世界上的人分為酒量大、酒量小兩種,認識了岑老師才發現還有完全不喝的第三種。”顧佳嗔笑道:“你自己酒量也就那樣,還成天哄著人喝。”王思謙微笑著說:“喝的是個氛圍,你不懂。”
看得出他們感情甚篤,而當著岑逸的面一遞一句地搶白說笑,也透出他們沒把岑逸當外人。尤其王思謙,相比上次在餐桌上的誠惶誠恐,這回堪稱相當放松。
二
這以后,王思謙隔三岔五就請岑逸小聚,有時是單獨,有時是多人,少數時候和顧佳。又有時他不按牌理出牌,中午十一點多突然把車開到岑逸家樓下接她去吃一家據說味道好得出奇的小面館;或者晚上八點鐘,并不太適合拜訪時送各種好吃好用的小東西來,有貴有賤,花樣不一,在門口交接完畢,便乖乖下樓。自他從內蒙古回來,統共送過牛乳片、羊乳片、開胃糖、護手霜、上好的畫紙畫框等一大堆禮物。岑逸是相信她和王思謙一見如故的,后者常常興頭頭的就忽視了男女有別。但年長十歲的她閱歷也深些,社會上的關目她只是不屑參與卻不是不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她猜著王思謙是有什么事求她幫忙。
果然有一天,王思謙發微信來說作為一個民間繪畫愛好者,他希望能得到體制內的認可,想加入市美術家協會。有了這個身份,對外的簡歷上也好看一點。他說得既直率又靦腆,倒叫岑逸不便推辭。
岑逸是省美協的理事、市美術家協會副主席,發展個新會員不過舉手之勞,她很輕易地幫王思謙解決了。王思謙的欣喜程度出乎她的意料:一套顏料,一次登門致謝——以前贈送禮物從沒好意思進門,大約覺得友誼還沒到那一步——一次景區游玩,外帶請她到家里吃晚飯。
他來岑逸家是選在飯后,意在不給對方添麻煩。岑逸確實很少開伙,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在家熱小饅頭、泡方便面之類。王思謙早知岑逸的生活狀態,他便和顧佳商量著送了岑逸一個煮蛋器,可以每天煮兩個白水蛋吃。他還告訴岑逸,在所有吃雞蛋的方法中,煮雞蛋是最健康、最滋補的。岑逸生性懶與人共,朋友不多,除了一個無話不談的魏曉旭,并無別人關懷,結果就是日常大部分時間做她的獨行俠。如今忽然冒出個王思謙,細心體貼,又懂感恩,又性情投契,岑逸不由得感到溫暖。
她的房子是租的兩室一廳,王思謙參觀完畢,問她為什么不貸款買一套:“你們畫院是全額撥款事業單位,你的畫又有市場,不見得付不起首付?”他是邊抽煙邊說,他是越來越不見外了。只是他抽煙的神態落在岑逸眼里,分明長姐看幼弟,只覺對方稚氣裝成熟,煞是可愛,便把一個鋼質茶托充當煙灰缸,推了過去:“不是沒考慮過,不過總覺得這里不是久居之地。將來也許去省里發展也說不定。憑我目前的口碑,異地找個飯碗,想也不難。”她話里的驕傲是不加掩飾的,王思謙卻覺這樣的岑老師才有偶像光芒。他笑道:“說得是,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吃得開。不像我,企業里當個小中層,對繪畫有愛好沒天分,想做做小生意又不會搭人脈,哪方面都是一事無成。”
岑逸不慣煙味,把陽臺門敞開來通風,把平時不大開的金色海蜇狀吊燈打開,照得一室生輝。她笑了笑說:“搭人脈也要技巧,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王思謙忙掐滅煙頭,正襟危坐,洗耳恭聽。他這一舉動使岑逸的虛榮心得了滿足,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和人打交道,一開始固然要客氣,可不能過于謙卑。分寸拿著些,親切中含有矜持,人家才尊重你。否則有一等輕薄人,看你把自己低到塵埃里,他并不感激你,反而看不起你,雙方不平等,這人脈如何搭法?”
一席話說得王思謙豁然開朗。他這才明白為什么他四處結交,往往碰壁;上來熱絡的朋友到頭來卻漸漸淡了,離他而去。自己撐不起來,別人怎會看得上你?他正在這里思緒紛紛,岑逸又點撥他說:“還有,你要就專心干工作,要就發奮苦練畫技,自身強大了,會產生一種吸附力,用不著倒貼著別人,自然有一批優秀的人聚到你身邊來。”
這可以說是傾心吐膽了。王思謙心道:煮蛋器換來這樣的經驗,我是賺大了。他心悅誠服地起身道別說:“岑老師洞明世事,很多事是不高興去做,要不然以你的透徹,肯定做得風生水起。”岑逸笑而不答,把他送到電梯口,摁了按鈕。
“煮蛋器,謝謝啦!”
岑逸說這句話時流露出的孩子氣,叫王思謙困惑:這個人的性格,還有多少側面是我沒看出來的?
三
周末傍晚,王思謙開車接岑逸去他家吃飯。岑逸在小區門口的馬路牙子上等著,時而看看柔紅的晚霞,心情平靜而愉悅。
車來了,王思謙搖下窗玻璃,四目對視,各自一笑。而今他們熟了,岑逸不再像初時那么注重“仙風道骨”的形象——多少有點表演的成分;王思謙也不再那樣拘謹慎重,雖是“岑老師”“岑老師”地叫著,相處的情形已同多年好友無異。
車開了一程,王思謙見岑逸老朝外面出神,問她在看什么。岑逸說:“今天的晚霞特別美。”王思謙朝外瞅了一眼:“景物雖美,也要有能發現美的眼睛。”岑逸笑道:“小思謙,跟我也開始玩套路了。”王思謙叫屈道:“哪有套路?發自肺腑。”
二人笑了一回,岑逸望著車窗外說:“明天準是個大晴天。”王思謙問她何以知之。岑逸說:“小學課本上有,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這會兒火燒云那么綺麗,像流血似的,明天不是個好天氣么?”
流血與好天,本是矛盾的,可說的和聽的都未在意。王思謙笑道:“恐怕是你小學學過,我就沒讀過這一篇。”岑逸佯怒道:“你是暗示我老了?”王思謙笑嘻嘻地說:“才大我十歲,哪里老了?風華正茂。”
說著話,到了王家。菜已經擺在桌子上了。王思謙的母親曹桂芬還在廚房里張羅著。顧佳笑迎。王思謙把岑逸推到上座。
曹桂芬把最后一盆蔬菜湯在顧佳的幫助下端了上來,四人邊聊邊吃。王思謙得意地渲染著與岑逸的友情,曹桂芬一徑兒附和著,叫岑逸想家常菜吃了只管來,又含蓄地拜托她為兒子多搭門路。老太太是精明的,話說得不卑不亢,不失主人尊嚴,不失長輩慈祥。以一個過早失去丈夫的女人而在商場上成功經營一方水土,不是沒有原因的。岑逸的閨蜜魏曉旭在個性上也是這一路,她曾概括魏曉旭“八面玲瓏,不失本心,世故而不圓滑”,曹桂芬在某種程度上也當得起這句考語。
顧佳笑道:“阿姨太能干,思謙太惜福生,才弄得事事都是阿姨替他操心。”王思謙訕訕地笑道:“什么呀,不是不努力,是沒那本事。岑老師頭一回上門,你們就貶我。”
聽他話中重點,貶低他不要緊,不能在岑逸面前貶低他。岑逸一笑。
飯后王、岑二人出門散步,顧佳賢惠地留下幫準婆婆洗碗。那地方起初還有路燈,有行人,過后越走越荒,越走越黑,岑逸的腳步便遲疑起來。
王思謙覺得了,問她:“你怕黑嗎?”岑逸不甘心然而不作偽:“嗯。黑暗讓我窒息。”王思謙笑道:“想不到岑老師也有怕的東西。”岑逸笑笑說:“凡夫俗子,誰沒有軟肋?”王思謙笑道:“今晚之前,你在我心目中就沒有弱點。”見岑逸腳步更慢,他就提議返回。岑逸有些羞慚,好在黑漆漆的,對方看不見。王思謙和岑逸胳膊挨著胳膊,他看了看岑逸,隨口笑道:“就算前頭有什么鬼怪,我也會替你擋著,讓你先走的。”
岑逸一怔,她敏感地發覺,至少在此時此刻,這個小她十歲的小迷弟,是以“有危險我來擋”的大男人自居,把她列為弱勢的保護對象的。
夏蟲唧唧,清氣飄拂,遠處燈火依稀,海外仙山似的,魅麗,但可望而不可即。岑逸竟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心緒來。
四
王思謙結識岑逸以后,朋友的數量沒有顯著增加,質量卻大有提高。岑逸精挑細選了幾個人品、專業都較出色的友人推薦給王思謙,其中當然少不了魏曉旭。
那是入秋時節,白天炎炎,晚上八九點鐘已經頗為涼爽。岑逸做東請了王思謙、魏曉旭小聚。王思謙見魏曉旭明艷活潑,落落大方,人才出眾,忙跟她要了微信。魏曉旭不好黃他的面子,其實還是間接顧到岑逸的面子,可對于第一面就急吼吼加微信要電話,稍微有點不自在,半開玩笑地說:“王老師交朋友很有點喜新厭舊。”王思謙不解:“怎么說?”魏曉旭笑道:“我如果沒猜錯,岑逸每為你介紹一個得力朋友,你都是見面就要微信,然后約飯約酒,有可能的話,還要約到你家里去。”她一語道破了王思謙的“三部曲”,說得他面紅耳赤。
魏曉旭的話正打進了岑逸的心坎兒。她對王思謙那種與不熟悉的人過于熱絡,恨不能一夜之間熟悉起來為我所用的做派向來有所保留,有時甚至后悔不該把他們介紹給王思謙。魏曉旭這一快人快語,把她想說而不便說的倒了個淋漓盡致。但是看到王思謙窘得僵在那里,話也接不下去,又不禁心軟,當下打圓場笑道:“你曉旭姐和你開玩笑呢。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明年都結婚了,臉皮還這么薄。”王思謙也就就坡下驢,打個岔混過去了。
他們是在一家粵菜館子喝的粥,點了葷素五個菜。周邊人不多,環境也清雅,頭上半高不高處是一排五個做成粗蠟燭狀的白燈,燈架隨風極微細地晃動,燈影也隨之幅度極小地搖曳。王思謙此前沒來過,直夸有情調,說:“岑老師選的地方就是與眾不同。”魏曉旭甩甩染成褐金色的半卷長發笑道:“這是我跟岑逸姐兒倆的據點之一,沒事就來光顧,估計服務員都認得我們。”王思謙笑了,轉頭問岑逸,剛才說粥店是據點之一,那“之二”在哪里?
岑逸買了單,三人出門向右再向右,小街一家咖啡廳赫然在目,名叫“如果”。王思謙想這名字倒挺有意味。
女老板在門口站著,不知是送人走還是等什么人。看得出來她和魏曉旭頗熟,開門將三人迎進,記下要點什么咖啡,自去調制。
王思謙凝目看去,一、二樓的風格迥然不同。一樓更個性化,半截啤酒瓶子,二分之一細的管子在墻上鑲出詭奇美麗的紋飾,妙在不違和,該是請專人設計過的。二樓更溫馨,干凈的臺布,小臺燈,小吊燈,半架舊書,足可亂真的藤蔓,件件那么可心。王思謙以為特立獨行的岑逸準會選在一樓,魏曉旭卻深知岑逸必定會走上二樓。
三人選了角落里的位子坐下,隨意扯些閑話。王思謙拿了本講宋代宮體畫的大書來翻,聽岑逸對魏曉旭說:“你說為什么人們都喜歡往角落里鉆?”魏曉旭說:“清靜吧?誰喜歡喝個咖啡還被人四面包圍八方關注呢?”岑逸笑笑說:“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靠墻坐著,有所依靠。”王思謙抬頭說:“岑老師也會缺乏安全感?”岑逸笑著說:“我能怕黑,就不能缺安全感了?當我是什么三頭六臂的超人。”王思謙笑道:“我就從來沒覺得不安全。”魏曉旭笑道:“證明岑逸比你想象中脆弱,你比表面上堅強以及……”王思謙替她補齊:“沒心沒肺。”魏曉旭笑著想:只怕是兼而有之。
那一晚,王思謙全程殷勤地為岑、魏二人端茶倒水。魏曉旭一問,原來他是公司總務處副主任,她便笑說他是“職業塑造性格的典型”。不過也有不同,她看得出,王思謙對她是社交禮儀,是指望她對他有好印象,以后能在具體的事上幫他的忙。他對岑逸則有三分照顧的感覺,感情成分大于現實功利。聽說他小岑逸十歲呢,可是在做這些生活瑣事的時候,他儼然是照拂維護的角色。兩性之間,不管年齡如何,男人仿佛天生是要強一些的。
喝完了咖啡,魏曉旭說散步回家,她就住附近,五分鐘的路。王思謙客氣了一下,就同她道別,開車送岑逸回去。到了樓下,岑逸解開安全帶,想說“謝謝”又嫌疏遠,末了只說了句:“到家發個消息來。”王思謙應了。
他一踏進家門換了鞋,沒顧上和曹桂芬說話,先站在門口給岑逸報平安。
“到家了。”
“好,早點休息。”
“你也是。”
淡淡的,可是一下子把兩人的關系拉得那樣近。
曹桂芬只當兒子在和顧佳互動,在旁笑道:“春節一過就結婚了,要不要這么黏糊啊?”王思謙收起手機說:“我是給岑老師報個平安。”曹桂芬稍稍頓了一下才說:“哦。”
五
打從這天以后,凡是王思謙送岑逸回家,或消息或電話,到家一定要聯系一下。岑逸也時不時為王思謙修正一下畫作,通過個人渠道為他購買質量最好的畫框,幫他調整申報表,申報本市美術界新秀。投桃報李,岑逸、魏曉旭參加文聯組織的復旦大學培訓班——魏曉旭是搞舞蹈的,也入選了——從上海回來,王思謙、顧佳就專程開車到火車站接站,妥妥地將二人各送各家。
魏曉旭在后排悄聲笑道:“他是不是朋友少?這么黏著你。”岑逸說:“這叫重視,不叫黏著。”魏曉旭說:“得了,沒見他重視旁的勞苦大眾?跟姐姐我搶閨蜜,膽子不小。”岑逸微笑道:“他說他朋友很多,我想是我們相識時間短,還有新鮮感吧。”魏曉旭糾正說:“他不是朋友很多,只是熟人很多。像你這么待他的,十個里找不出半個來。”岑逸想了想說:“不過他對我也很好,要說占便宜,那是互相占。”魏曉旭笑道:“你有這么一個小朋友也不錯,關鍵他女朋友天天加班,就算結了婚,你還是能把小家伙支使來支使去,隨叫隨到。”岑逸“噓”了一聲說:“人家在前面坐著吶!”
他們所在的城市,春秋二季極短,于畫家來說,秋天原是寫生的黃金季節,這是岑逸深以為憾的。一眨眼工夫,秋高氣爽就過去了,幾場風一刮,寒意漸盛。岑逸的個人畫展即將開展,接連忙了幾日。臨展前的晚上,王思謙挨不住了,約她出來足療。岑逸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按理說,明天要忙整整一天,作為主人,她一刻不能松懈,晚間應該在家養精蓄銳。好在足療本身就能解乏,何況幾天不見,似隔三秋,對于王思謙的邀請,她越來越沒有抵抗力。
王思謙開了車接她,探身為她扣安全帶。有一瞬間,兩人臉挨得很近,呼吸可聞。岑逸忙說:“我自己來。”王思謙倒已經扣好了,坐回去笑說:“干嗎跟我客氣?三四天沒見,像生疏了。”岑逸笑道:“鬼扯!”他們這才發現,三四天這個間隔對他們來說,竟仿佛很長。這段日子,平均兩天一聚,微信更是天天不落,有時有事,有時玩笑,有時沒話找話。比如前天初雪,王思謙便發消息來。
“辦公室的人看到下雪也稀奇,嘰嘰呱呱的,不知道激動什么東西。”
“人家激動關你什么事?腦補我嫌棄你的眼神。”
“不要啊,你是我姐姐,你嫌棄我,比別人嫌棄威力大一萬倍。”
類似的對話常是突如其來又戛然而止。岑逸沒事就拿出來重溫。
二人進了包間,王思謙熟門熟路,安排好一切。他到鄰間換了按摩的衣服回來,敲了敲門。岑逸道:“進來吧。”他一見素來文藝的她穿上這邊的衣服,就哈哈大笑。岑逸嗔道:“傻笑什么?”他一笑就習慣性地把頭往人身上蹭,笑得渾身顫抖。岑逸不由得——第一次——摸了摸他頭說:“跟個小狗似的。”王思謙止了笑說:“從小就這樣,被我媽說了多少次,現在跟她、跟顧佳、跟你三個人還是,改不掉。”言下之意,并無第四人享受這“待遇”,岑逸刻意把視線盯著包間的電視屏幕,一時不知是喜是愁。
次日的畫展大獲成功,上了報紙和電視。王思謙興奮地轉發到朋友圈,有意無意提及岑逸和他關系之鐵。岑逸為了滿足他的虛榮,跟評喊“小思謙”,在他們共同的熟人面前配合上演了一出友情秀。因為年齡懸殊,且兩人都不是俊男靚女,又都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地往來,眾人都默認他倆是沒定名分的師徒,也沒人朝歪路上想。曹桂芬也打電話來祝賀岑逸,叮囑她“有場面上的活動帶帶我們思謙”。岑逸尊稱她“阿姨”,請她放心。可是社會固然是人情社會,實力卻依舊要靠自身修得。王思謙于繪畫一道天分平平,中規中矩,要拉他扶他,從何著手?
她琢磨來琢磨去,想到一個立竿見影的下策,就是把自己那些不太滿意的畫作署上王思謙的名字推薦參展、參賽、入選畫冊。她固然不滿意,但以她的水準,其實還是相當不俗。王思謙一下子連續“創作”了幾幅作品,且質量整齊,頗引起業內一些人的關注。發的發,展的展,還得了一個二等獎,王思謙在“美協”的地位初步樹立了起來。岑逸還私下對王思謙說,明年協會改選,爭取讓他當理事,以后有采風就方便出去玩了。
這晚寒風呼嘯,如群鬼夜哭,岑逸隔著玻璃聽了,仍覺驚心。雪下得很大,大概不到十點就會結冰。她正聽音樂,手機響了,一接,是王思謙。
“尊敬的岑老師,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就想現在到你家玩玩。”
岑逸愣了:“在下雪吶!而且,十點了。”
王思謙說:“一會兒就走。”
岑逸想他或許有什么急事,只得應了,趕緊燒了熱茶,找出靠墊。不一會兒,王思謙到了,甫一進門,就帶進一陣室外的寒氣。岑逸讓他脫了外衣,到開著空調的畫室里來,責備他說:“什么事趕得這樣?不能緩一緩?”王思謙微笑著說:“真沒什么事。”雪夜訪友,唯因思念,岑逸沒來由地鼻子發酸。她控制了一下情緒才說:“手里提著什么?”王思謙才想起來說:“小東西。”
他放下袋子,打開,一件件取出:打火機,記事本,記事貼,手套……
岑逸望著他說:“如果是為了我幫你的忙,實在不必。我們之間,不用多禮。”王思謙把東西一一放到他認為順手的地方,說:“如果為感謝你,禮物不是這個級別。帶這一堆雞零狗碎,正好證明不見外。”岑逸心中溫暖,卻不想表現得太明顯,便笑著說:“是你利用總務處副主任職權,從公司采購里刮下來的吧?”
王思謙嘿嘿一笑:“什么都瞞不過你。”他仍是坐到飄窗上,倚著大靠墊,脫了鞋雙腿長長地伸出去,時而用左腳的大拇指給右腳搔搔癢。岑逸仍是坐到電腦這邊,選了譚詠麟的歌作談話的背景音樂。
雪下得越發密了,連成了飄拂的簾幕,風聲卻小了,萬家燈火襯著雪片,有種奇異的既溫馨又寒冷的雜糅感。王思謙側頭看了會兒,到客廳搬了把椅子進來,到岑逸身旁坐下,一起安安靜靜地聽歌。岑逸有點不安,過了片刻說:“干嗎不坐你的老位子?”王思謙說:“大雪天豪豬還喜歡扎堆呢,何況是人。”岑逸失笑:“豪豬靠得近了會互相刺得遍體鱗傷。”王思謙自信地說:“我們不會。”岑逸摸摸他的頭,憐愛的,又似乎同情他的過于樂觀。王思謙笑道:“你這‘摸頭殺跟誰學的?”岑逸笑而不言。王思謙卻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頭蹭到岑逸腰上笑個不止。
十點多了,岑逸催王思謙回去,再不走只怕路滑難行。王思謙才同她告別。
他走了,岑逸一直等他的微信報平安,往常十幾分鐘,這次有半個多小時。手機一響,她立刻接了。王思謙說:“到家了,馬路結冰,還有兩車追尾的。尊敬的岑老師,我是冒著生命危險去看你的。”他的話帶著明亮的愉快的調子。岑逸卻認認真真、誠誠懇懇地回應:“是的,我知道!”
六
這天王思謙把他和顧佳的電子結婚請柬發了過來,倒是新鮮別致。岑逸見那請柬上有一行空著,請收柬人留下祝福,她便打了一行字:“愿你們把每一天都過成定情的那一天。”
大年初五,岑逸發現王思謙這幾天天天給一個繪畫界的朋友點贊留評,那女畫家還是岑逸介紹給他認識的。王思謙對于新朋友如此賣力聯絡,岑逸心里不是滋味,她想了想,發語音說:“友情上這么多情,愛情上想必不會專一。我替顧佳擔心。”王思謙連發了幾個問號來,岑逸索性挑明了。王思謙先笑她小心眼,發覺她真生氣了,又忙信誓旦旦地說:“泛泛之交,怎么能跟你比?”見岑逸不依不饒,又說:“以后不給她點贊了,不信看我表現!”岑逸胸口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婚禮的前一天下午,岑逸如約打車到了王家,作為友誼界的唯一代表,單等著吃晚上的“暖房酒”。王思謙拿她穿慣了的拖鞋給她換,一路陪著上二樓到他和曹桂芬共用的書房。小房間開了暖氣,倒比岑家的大畫室顯得暖和。王思謙讓岑逸看他練筆的新作,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位高手隨時指導,近期他畫興高漲,籌備婚禮之余還順帶著畫了好幾幅畫。岑逸踱過去細看,有一張花卉色彩濃厚,蓬勃芳菲,哪怕只是一束花也像漫山遍野。岑逸指著評價:“濃得化不開,可以絢爛,不要堆疊,看久了眼睛消化不良。”王思謙經她提醒,果然看出了毛病所在。他自己原也不滿意,只是找不到癥結所在。
另一幅風景基色是淡綠、淡黃,遼遠,靜逸,素雅。王思謙小心翼翼地請教:“這幅怎樣?”岑逸點了點頭說:“還罷了,只是把遠方畫得太單一,沒了縱深,多一重層次感更好。”王思謙誠心稱是,又指一幅人物肖像。岑逸一看笑了。王思謙戰戰兢兢地問:“不好?”岑逸微笑道:“不是,畫得不錯,明亮純潔,像八十年代初的國產電影。”王思謙抓抓頭皮笑道:“我哪看過那個年代的老電影啊。”岑逸笑道:“代溝出來了。”
王思謙問岑逸有沒有大作欣賞學習。岑逸從手機圖庫里調出許多照片,說是畫好了拍的,準備下次到省里答謝恩師時請他批評指正。王思謙笑道:“世界上還有人能當你的師傅?你肯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岑逸正色道:“差得遠,藝海無涯,而且什么青出于藍的話,提都不該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王思謙欽佩地看著她說:“現在像岑老師這么知道感恩的真沒幾個。”岑逸笑道:“誰對我好,我一定加倍對誰好。”
她話里的暗示仿佛是白費了。王思謙懵懂、馴順,活像一只無辜的白鹿。那股子后知后覺,真讓她喜也不是,惱也不是。
王思謙看岑逸手機里的照片,一套“五虎上將系列”,形神畢肖,氣勢慷慨,虎虎生威;另一套“文人小品系列”,描摹士大夫生活情趣,或品茗,或逗鳥,或觀棋,或賞花,或醉臥,或垂釣,簡凈清素,而不枯澀;高古樸拙,而又飄逸。王思謙看一張,贊一張,翻完了,由衷感嘆:“我一輩子畫不出這樣的畫來!”
岑逸笑道:“練練書法,對畫有好處。蘇東坡、趙孟頫、董其昌,都是以書入畫,強調筆法。”王思謙插嘴:“米芾怎么樣?”岑逸欣喜:“承先啟后的大書家,創了‘米氏云煙的大畫家!你能注意到他,旨趣和眼光有進步啊!”她一說到畢生最感興趣的領域,頓時神采飛揚。王思謙受了她的感染,也不禁心神振蕩。兩人互相看著,足有一分多鐘。岑逸笑道:“想到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了!”王思謙笑著說:“伯牙可不會老摸子期的頭。”把岑逸也逗笑了。
王思謙倒了水端給她道:“岑老師,幫我排練排練明天的求婚儀式唄?”岑逸奇道:“怎么排練?”王思謙雙手一攤:“你站那兒不動扮演顧佳就好,我說我的,爭取不忘詞,一遍過。”岑逸心道:多幾遍也無妨。當下應了。
王思謙從手機里調出音樂,單膝下跪,向著岑逸鄭重地深情地說:“顧佳,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禮物,一只蝴蝶發卡。古人說女子十五歲及笄可以出嫁,我希望你的頭發能為我盤起。我會永遠愛你,嫁給我吧!”
岑逸在抒情的歌聲中瞧著他,帶著一絲難言的微笑。王思謙眼巴巴地盯著她,她笑著接過發卡,幾秒鐘后,輕輕擱在一邊。王思謙站起來問:“可以嗎?”岑逸說:“可以。”王思謙松了口氣:“可以就好。”岑逸輕嘆:“當然可以。”
六點鐘,二人下樓,與親戚們一起喝“暖房酒”。飯后要走了,岑逸忽道:“我真糊涂,差點把結婚禮物忘了。”伸手進包去取。王思謙按住她手興沖沖地說:“別忙,我猜一下!你的畫?”岑逸給他一個不屑的眼神:“先生,過過腦子,得是多袖珍的畫才塞得進我這包?”王思謙放開她手說:“算了算了,揭曉謎底吧。”
岑逸抽出兩條情侶真絲圍巾,一條是牡丹、茶花、紫藤圖案,一條上杜鵑、水仙、迎春圖案,并沒有打翻了調色盤,卻滿眼淋漓的生機。院門斜上方燈光一照,光華流動,美不勝收。王思謙嘆道:“太漂亮了!咦,這……這個圖案……”岑逸得意一笑:“這回你猜對了,圖是我畫的,然后再請蘇杭師傅加班加點特別定做,印到圍巾上去。”王思謙撫摸著兩條圍巾說:“都舍不得圍了。”岑逸欣慰地說:“你喜歡就好。”王思謙抬頭看著她說:“岑老師,以后咱們做一家人吧?當一輩子姐弟,老了還在一塊曬太陽。”岑逸心中一酸笑道:“好呀!”
七
婚禮當晚,岑逸和魏曉旭坐在一張桌上。魏曉旭看在岑逸一再叮嚀的份兒上,為王思謙聯系婚紗,聯系音響,聯系燈光,還幫著殺價,請來喝杯喜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王思謙、顧佳、曹桂芬與顧佳父母一行五人笑吟吟挨桌敬酒。岑逸滿以為王思謙至少會給她一個有別于他人的溫存眼神,誰知王思謙只顧著敷衍別人,視線根本不曾和她對上。岑逸面色微變。曹桂芬見了,單獨同她碰了碰杯。
互贈禮物環節,王思謙照昨天排練好的單膝下跪,朝顧佳說道:“顧佳,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禮物,一只蝴蝶發卡。古人說女子十五歲及笄可以出嫁,我希望你的頭發能為我盤起。我會永遠愛你,嫁給我吧!”顧佳含羞說:“我愿意。”岑逸隨眾鼓掌微笑,但沒有起哄喝彩。
酒過三巡,岑逸推說頭痛,叫魏曉旭送她提前走。二人在變幻的燈光中找到王思謙告辭。王思謙笑著抱歉:“今天人多,沒招待好。”那是胸有成竹的抱歉,是覺得招待得無可挑剔的人自信的反語。岑逸懶洋洋地揮揮手跟魏曉旭出門,激光燈綠線縱橫,把她切成一塊塊的。王思謙直到這時才想起了什么,向岑逸遠遠地比著手勢,問她怎么回家。岑逸指指魏曉旭,王思謙放了心,應付其他客人去了。岑逸回頭望望,水晶宮般的大堂里,頂上、側墻、隔斷的屏風,到處是放大了多少倍的游魚、水草、水母,種種燈光造成深海潛水才能看到的奇觀,可是不與她相干。
回去的路上細雨迷蒙,整個世界濕漉漉的。路燈在路面上反射著柔弱的光,一點點,又是一汪汪。魏曉旭握著方向盤說:“要不是我開了車,我倆不得滴滴打車呀?這孩子平時挺細心的,關鍵時刻盡掉鏈子。”所謂“盡掉鏈子”,當然包括王思謙敬酒時對岑逸的疏忽。岑逸只是不語。
次日一早,她發了一條朋友圈:“昨晚的一場宴會,明白了許多事情。細節里的真相,才最意味深長。”沒有指名道姓,沒有配圖,可一刻鐘后王思謙的電話來了,問朋友圈什么意思?是生氣了嗎?岑逸簡答:“沒有。”王思謙問是不是為了敬酒的事?岑逸笑了笑不言語。王思謙賠笑:“岑老師今天很高深。”又解釋雙方父母請了不少人,他難免照顧不過來:“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做事不經大腦的!”岑逸嗓子眼兒里笑了一聲說:“再說吧。”
電話掛了,余怒猶在。她明白她發脾氣不只是為了一杯酒。她半躺到床上閉目靜思。微信提示音響,王思謙留言:“我好后悔啊,能補救嗎?”岑逸回說:“如何補救?再辦一次婚禮?”王思謙回:“除了這個,怎么都行!”岑逸秒回:“不用費事,這一頁我翻不過去!”王思謙急了,耍起了無賴:“必須翻過去,不然把書撕了!”岑逸哭笑不得。
第二天,王思謙又來溫言軟語。岑逸想到他畢竟還在新婚期間,鬧得太僵破壞他心情于心不忍,才緩下口風說下不為例。王思謙歡天喜地,一連發了七八個表情包。岑逸又策劃著幫他認識她在省里的老師。魏曉旭看岑逸這么快和王思謙言歸于好,笑話她:“也不知誰說的,要給點教訓給人家瞧瞧?四十八小時都繃不住。”說得岑逸訕訕的。
豈料萬事開頭難,鬧矛盾開了頭,也會一發不可收。王思謙對任何經過岑逸認識的朋友熱情一點,不管是真談得來還是純粹利用一下資源,岑逸全都不能接受。幾個回合一較勁,王思謙答應不主動聯絡,不主動點贊,被動回應也盡可能保持距離不帶感情色彩。
這個范圍開始僅限于他們共同的朋友,后來擴張到王思謙幾乎所有朋友;開始僅限于同性,后來波及異性;開始是含沙射影的調侃,后來成了凌厲直白的質問。岑逸一邊步步緊逼,一邊感到自己的不可理喻,她知道她是拿這些措施來宣泄內心的失意。她那蠻暴的熱情一經點燃就扶搖直上,在心靈的天空綻開大朵大朵的罌粟花。
她的煩躁、糾結與對王思謙日漸明顯的控制欲,魏曉旭感覺到了。她開玩笑似的旁敲側擊:“你倆就算好也犯不著小情人似的天天吵架吧?一個別扭一個哄,一個不理一個賠話,不知道的還當你們姐弟戀呢。”
她的話沒起到什么實質性的效果,岑逸喝起酒來了,而且是跟一瓶瓶啤酒杠上。那頹廢的狀態讓魏曉旭憂在心頭。
王思謙、顧佳去海南蜜月旅行的日子近了,問岑逸要什么禮物。岑逸說無所謂。王思謙說最怕你無所謂,回頭又同我計較。我又沒你們女人心細敏感,一不小心又得罪了你。岑逸笑笑說這次是真的無所謂,只要感情在,外在的一切虛文可以豁免。她下意識地總把“友情”說成“感情”,王思謙也總跟著她說。
兩人用手機語音了一會兒,約好明天去“如果”喝咖啡。王思謙笑道:“我是吃大蒜的,你和顧佳卻都小資情調,不是咖啡就是電影。要我說還是吃飯實惠,電影兩個人大幾十塊錢,兩個小時就沒了。”岑逸取笑他“虧你還是廣義上的文化人”。
岑逸說起王思謙微信里有一個她最討厭的畫家,是“美協”的副秘書長,兩人有過恩怨。王思謙以前聽岑逸講過,這時見她舊話重提,頓生不祥之感。他這陣已是驚弓之鳥,便顧左右而言他:“說那些不相干的人干嗎?聊聊明天在‘如果吃什么啊?這家除了咖啡,有些小點心也可以,顧佳對那個起司蛋糕念念不忘。那女老板別看四十多了,還風韻猶存呢……”
岑逸打斷他的絮絮叨叨,說:“你曾經說過永遠站我這邊,我的敵人就是你的敵人,我們同仇敵愾,還算數嗎?”
王思謙強笑道:“算數啊。”
岑逸“嗯”了聲,說:“那你把他拉黑吧。”
“為什么要拉黑?人家會知道的。”
“你很在意他知道?”
“不是在意,是這個行為太幼稚了,不禮貌。”
“你批評我?”
“不是!哎呀,我的意思是,我不跟他來往,不跟他啰唆就行了,又不是小孩子,干嗎要弄拉黑這一套?”
“你是什么性格我還不清楚?凡是有一定能量的,你都樂于結交,哪怕這個人是我的敵人。”
這話至少前半句是成立的,電話那頭王思謙臉上一陣發燙:“岑老師,我可能平時是你說的那種人,喜新厭舊有一點,目的性強有一點。但是你相信我,我有我的原則,和你不對付的人,哪怕是省美術家協會主席我也不理他!”
他情急之下爆了句粗,岑逸幾乎要被他軟化,可一轉念又被一種極深的不安全感和患得患失攥住了。顧佳合法地擁有了大半個王思謙,她不能不牢牢抓住剩余的小半個,同誰分享也不行!
她堅持要王思謙拉黑“敵人”,王思謙苦口婆心但抵死不從。岑逸冷笑道:“你不是說過你認識黑社會,誰對不起我你就找人幫我出氣?”王思謙說:“對呀,拉黑不行,打是照打!”岑逸全然不信:“哦,那現在機會來了,你可以證明一下對我們感情的忠誠了。”王思謙說:“行啊,我說的是貨真價實的黑社會,不是小魚小蝦。上回有人欠我錢沒得還,我就找人打了他一頓。但是……后果誰來負?”
岑逸哈哈笑道:“有趣,你所謂的幫我出頭,所謂的要保護我,是沒動手前先分清法律責任哪方承擔是吧?”不等王思謙辯解,她口氣一變:“早點休息吧。”王思謙惶惑地說了晚安。他給岑逸發消息試探,發現他被岑逸拉黑了——他不拉黑別人,岑逸就拉黑他。
他抓著手機傻在那里,一向三分鐘入睡的他平生頭一回失眠。
八
自此以后,王思謙的號碼一天總要出現三四次。岑逸沒奈何,把他的手機號也拉進了黑名單。那手機偏不湊趣,攔截了號碼還發消息提醒,每當“叮”的一聲信息提示音,岑逸心里就打一個突。
電話打不通,于是發消息。王思謙的隔空喊話不時飄然而至。有時說:“你在干嗎?”有時說:“還生氣嗎?”有時說:“我學了一道菜,晚上來我家指導一下?”都是家常的,什么也沒發生過的口氣。岑逸想,手機制造商真該推出午門斬首,明明拉黑了,號碼看得見,信息看得見,只不過從正常閱讀挪到了“攔截報告”。
兩三天后,王思謙想到還有QQ是漏網之魚。岑逸一開QQ,循例必是王思謙的頭像在閃動,解釋著他的做人原則,懇請岑逸多予體諒。岑逸把他QQ刪了,但沒拉黑——或許是她的潛意識。這是他倆最后一絲聯系,若斷了也就真斷了。王思謙當然不會允許,刪了又加,加了再刪,刪了繼續鍥而不舍地加。兩次下來,縱然岑逸盛怒,也不好再刪除好友了。QQ就成了他們的橋梁。岑逸把為王思謙修改的畫論、申報材料,統統打了個包從QQ郵箱里發了過去,“以后我的電腦里不便再存你的東西,現在發給你存檔,祝王老師一切順利”。王思謙饒是脾氣好,見了這態度,也不禁怒發沖冠,恨罵:“順利個屁!讓不讓人活了!!”顧佳是個明爽性子,聞言直笑,曹桂芬卻直皺眉頭。
然而王思謙不罷休,今天留言:“出來吃晚飯?”明天提議:“來我家吧?甚為想念。”后天又說:“我和顧佳都很想見你,當面賠個不是。”岑逸心中交戰,臉上卻不動聲色。
一晃過了一周,她和魏曉旭約在“如果”閑聊。魏曉旭正說著話,接到了王思謙的電話。王思謙為了套交情,給她上了“表姐”的尊號,大發牢騷,直吐了二十分鐘的苦水。手機掛了,岑逸明知故問:“誰呀?”魏曉旭用牙簽戳了塊蘋果邊嚼邊說:“你們家小情人。”岑逸說:“滾!”魏曉旭在桌子底下輕踢了岑逸一下,說:“你也是夠了,跟小孩子較的什么勁?你仇人就要他拉黑?”岑逸哼了一聲,說:“一致對外都做不到,談什么朋友?”她做出不介意的樣子,閑閑地拿小銀勺在銀杯里攪著,問:“他說什么?”魏曉旭笑道:“他說時間長了會有隔閡,要我勸你搭理他。他說要么不加,加了又拉黑太幼稚了。”岑逸失望地嘀咕一句:“還是那一套。”
QQ提示音響,她解鎖手機看了一眼。王思謙留言:“我明天就去海南了,你真要我背負沉重的心事走嗎?”岑逸遲疑了一下,回復:“各安天命,各走各路,旅途平安。”王思謙迅速回道:“我不信命!我在你家樓下。”岑逸愕然:“我不在家。”
王思謙:“我抽根煙等你。”
“我沒那么快,你回去休息。”
“你在哪?”
“喝茶。”
“‘如果?”
“跟你無關。”
“我去找你。”
“你來我就走。”
“見個面啊!”
“你明知道我不會同意的。”
“那我在你家樓下守一夜,你忍心就別回家!”
“我實在不明白,你不拉黑別人,卻又堅持見我!”
“你是我姐,我永遠是你弟弟,以后只要你不同意的人我都不會加微信,我向你發誓!我保證啊!”
岑逸被攻陷了:“那么這樣,你屏蔽我敵人的朋友圈,也不讓他看你的朋友圈。只要他以任何方式聯系你,你就拉黑他。如果他龜縮不出,就在微信上留他一條狗命。”
王思謙說:“好!”
岑逸把聊天記錄給魏曉旭看,魏曉旭笑罵:“不知道說你倆什么好,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是注定的孽緣。你就往死里虐他吧。我看你對別人也沒這么苛刻。”
女老板上了一盤水果沙拉,仗著兩人是熟客,笑著接了句:“特殊對待是因為特殊重視。”也就是說,她在半遠不遠的柜臺上影影綽綽聽去了一部分。不過口氣輕松調侃。岑逸臉紅了,魏曉旭笑說總結得好。
片刻后,電話響了——岑逸兩分鐘前剛把王思謙手機號移出了黑名單。她再沒心思逗留,匆匆買了單就朝外小跑。魏曉旭怕他們才和好見面尷尬,也跟了出去。
“如果”走到盡頭,地勢一落,是一串臺階。魏曉旭陪岑逸下去,在幽幽月光下走到王思謙面前。馬路邊有一塊花木扶疏,王思謙的車就停在缺口邊上。路燈壞了,月色突顯出來,甚是凄清。岑、王二人各帶著一絲歉然又喜悅的微笑互望。岑逸矜持些,還是王思謙先開口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和表姐喝咖啡。其實我等等沒關系,還有半支煙呢,要不你們再去聊會兒?”
他這紙糊的客套專用來掩蓋內心的激動,半支煙在手指尖微微顫動。岑逸瞧了,心中一陣溫柔的牽痛。魏曉旭笑道:“我們聊一晚上了,換你們敘敘別來之情。我回去把沙拉吃完,不能暴殄天物。”
她轉身上了臺階,前后不過十秒,一回頭,忽見王思謙左手一拉,把岑逸拉進懷里,緊緊、緊緊地擁住了她。岑逸一愣,反手環抱住王思謙。二人頭挨著頭,四條手臂交纏,纏綿相擁,像是一百年沒有過這么親近了,又像是一百年才盼到一次這樣的親近。
魏曉旭傻了,她沒想到他們的感情深到這等地步。她跟男朋友冷戰六十天也不算一回事,他們短短六天就互相渴慕到這個程度。她往前走了幾步,隱在陰影里。這一瞬間,世界是他們的,容不得任何第三人存在。月光灑在他倆身上,鍍上了一層銀灰色的光,把他們塑成了一個整體。明月為證,有了彼此,他們才成為一個圓滿。他們忘情了,可是一生有這么一次忘情,足夠老來回憶個十年八年。
起初的震驚過去,魏曉旭只余感動。同時也想到雖然那一塊地面較為黯淡,難保沒有過往行人。可是他們熱切地擁抱著,堅定的,理直氣壯的,也是絕對排他的,就算有人路過,也會被自動擠出那個只屬于二人的氣場吧?
王思謙松開手,笑望岑逸,雙眼亮晶晶的。岑逸報以一笑,是生平首次扮演被動角色的三分掙扎,三分靦腆,三分甘甜,另有一分仿佛不真實的置身于電影中的空茫。
魏曉旭悄然去了。岑逸則隨王思謙走向他的車。王思謙含著點責備說:“做事這么決絕。”岑逸笑了笑說:“誰叫你固執不聽話?”王思謙讓岑逸上了車笑道:“我想好了,以后全聽你的。那就算出了什么紕漏,也只能怪你,不能怪我。”
車啟動了,王思謙的右手和岑逸的左手自然而然牽在一起,過了會兒,又相互握住,再過一刻,變成十指交叉。岑逸假作平靜問:“有沒有想我?”王思謙看她一眼說:“你說呢?”岑逸眼眶一熱,忙定了定神:“以后別吵架了。”王思謙笑道:“打死不準有下次。”
車到樓下,王思謙說:“姐啊,我倆都是性情中人,要珍惜。”岑逸應了,笑道:“從沒碰到過你這樣執著不放手的人。”王思謙說:“一般人我不會,是真朋友才會。”岑逸伸臂與他輕輕摟了一下,上樓去了。在一樓與二樓的交界處,在氣窗里,她看著他的車漸行漸遠。
九
第二天,王思謙和顧佳到海南度蜜月。頭一天,王思謙認床睡不好,當地夜里四點給岑逸發消息說:“睡又睡不著,起來又怕把你弟妹弄醒。”岑逸叫他去下洗手間,喝點水,上床養神。王思謙說:“旅游前后要十幾天,還有點想念,等回來了我們一塊到周邊玩玩。有好景色還能涂兩筆。”岑逸斷章取義,只盯著“還有點想念”五字看來看去看不夠。
可后面幾天,情形就有些改變。王思謙每兩天更新一次朋友圈,碧海銀沙,處處風景處處人,卻再沒主動給岑逸發過消息。岑逸發給他,他也是只言片語。出門在外,夫妻倆唯有彼此,感情更濃稠是在意料中的。但王思謙的彎子轉得這么急,岑逸仍覺抵觸。
禍不單行,王思謙又給兩個岑逸介紹給他的市美術界大人物點了贊,其中一個荒腔走板地錄了首歌,王思謙還跟評:“真好,單曲循環!”這一來就違背了他和岑逸的“約定”。岑逸原本就郁郁的,被這導火索一激,當時就截圖問他:“說好了不給他們點贊,為什么不守信用?出門前說一切聽我的,為什么一轉身就忘了?”王思謙只說“手滑”。岑逸再追問,他也生氣回敬:“你怎么咄咄逼人?”
再過幾天,王思謙故態復萌,又給一位專門出版畫冊的出版商點了贊。岑逸耐了耐性子,盡量平和地提醒他遵守諾言。王思謙回道:“唉,岑老師,多小的事啊,不知道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我是跟你學到了很多東西,但你也不能樣樣都干涉啊!我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才直言相告。”言外之意,從前的妥協退讓要予以修正,那些不平等的條約要就此廢除。岑逸氣得一言不回,兩人互不點贊,勢成膠著。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王思謙回來,他卻不像往常立刻要見面。岑逸打破冰封提出給他和顧佳接風。王思謙說身心俱疲,單位還積了點事,一拖拖了三四天。岑逸有一天發語音給他,說:“我覺得我們不像半個月前那么要好了。”王思謙回道:“瞎說八道,關系只會越來越好!”
他們總算見面了,先在那家粥做得很好的粵菜館子,又到“如果”喝咖啡。顧佳臨時有事,來了又走了,魏曉旭全程陪著。那一天的氣氛,有小別復聚的愉快,也有似和諧又似芥蒂的微妙。若不是魏曉旭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差一些兒就要冷場。中途魏曉旭去洗手間。岑逸趁機笑道:“小思謙去過天涯海角了,不把舊友放心上了,回來也不急著見見。”王思謙笑道:“什么呀!君子之交淡如水。”岑逸停了停笑道:“行,你說的啊。”王思謙嗅到了話里的危險氣息,不僅感情上接受不了岑逸的生疏,而且若沒有岑逸相助,他在繪畫界剛剛展開的前途也會就此斷送,便忙告饒。
他原想開車送岑逸回去的路上說說蜜月見聞,再在相對平等的基礎上把友情鞏固鞏固,不料岑逸、魏曉旭口徑一致,說在影城買了午夜場的電影票,不用他送。王思謙怔了。和岑逸出來吃飯,自己不送她回家還是絕無僅有的,這個頭他不愿開:“什么好電影啊?不算我一份?”魏曉旭笑道:“她在畫院,一個月才去一趟單位。我有我的舞蹈工作室,時間自由支配。你行嗎?拉你陪個午夜場,明天你不成熊貓眼才怪。”這解釋渾然天成,王思謙只得把在海南買的禮物分贈二人,悻悻地去了。
魏曉旭看看岑逸說:“沒跟他獨處后悔了吧?”岑逸搖了搖頭說:“沒。”魏曉旭嘆道:“我是為你好,你們不能再這樣了,否則受傷的是你自個兒。”岑逸與魏曉旭在街上緩步而行,車聲燈影不時掠過人行道上的她們,有種令人不安的眩暈。
魏曉旭又說:“你們倆已經主客顛倒,不是他貼著你,而是你的情緒被他牽動。照這么下去,你不把自己折磨得形銷骨立我輸你一萬塊。況且小思謙不分輕重,什么話都同顧佳和他媽媽說,你們前面鬧的那幾出,里頭的門道,恐怕他家兩個女人早就有數了——至少他媽媽有數。”岑逸吃了一驚:“會嗎?”魏曉旭好氣又好笑:“怎么不會?你掩耳盜鈴,人家旁觀者清啊。比如我,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機智的我早就看穿了一切好嗎?那晚你們倆驚天一抱把我嚇得肝兒顫!”岑逸低頭看著腳下說:“我也沒想到他會情不自禁。”魏曉旭笑道:“只有他情不自禁?你臉上那滿滿的幸福和享受呢?想不到咱們孤高傲世的岑老師好這一口,喜歡溫和體貼的‘小奶狗。”岑逸苦笑道:“鬼扯!”
到路邊長椅坐下,魏曉旭胳膊肘碰碰岑逸說:“假如你跟他在一塊兒能快樂,我會鼓勵你。可他的確不是合適的對象。”岑逸脫口問道:“為什么?”魏曉旭同情地瞧著她說:“岑老師,你也有今天?你的犀利、敏銳上哪兒去啦?一趟蜜月他就變了,感情基礎能有多牢?雖然這陣子又頻頻約你,我可以百分百地確定:他愛顧佳,愛他的家,愛功名利祿,唯獨不愛你。你要的,和他能給的,注定錯位。”岑逸不服氣地說:“那天晚上呢?你明明看到了!他的表現怎么解釋?!”
魏曉旭冷靜分析:“他是一時失控,不代表長久永恒。而且他的失控,可能跟你的還不是一個性質,也許他就是不想失去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姐姐似的朋友,否則……”岑逸追問:“否則?”魏曉旭續道:“否則都那么沖動了,他為什么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街上不方便為什么車上也沒有?他干嗎不親你?”岑逸愣了。魏曉旭掠了掠頭發又說:“還有,他為什么以后再沒做類似的事兒了?據你自己總結的,連一點暗示也沒有,一點曖昧也沒有,一點模糊的回應也沒有了?”岑逸仍不語。魏曉旭輕拍了拍她的肩說:“岑姐啊,你們這方面的緣分可能就到那晚為止,想開些,也算夠了……”
岑逸陡然憤激地說:“不夠!我不喜歡他現在發的表情:握手、抱拳,我要他以前發的玫瑰、擁抱!我不喜歡他事事擰著來,我喜歡他聽我的,順我的,見我生氣就緊張、焦慮、哄我!”魏曉旭插了一句:“因為只有在他哄你的時候,你們的狀態最接近戀人。這就是你忍不住一天到晚和他鬧別扭的原因。”這一語直鉆到岑逸心底,她拿手擋住了臉,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多少天的郁積一瀉千里,她抽泣得雙肩抖動。
魏曉旭將她的頭摟過來說:“你對著我哭,行人只會覺得你不會管控情緒。假如是王思謙坐在這里,你對著他哭,人家會怎么想?你連哭都哭不痛快。”
岑逸哭了好一會兒,帶著劇烈的抽噎,抬頭問道:“我怎么辦?只能疏遠他嗎?”魏曉旭把紙巾給她擦淚:“漸漸淡化,用幾個月的時間軟著陸。先是十天不見,小聚一次;然后半個月別見,小聚一次;再一個月不見……”岑逸擦淚說:“他肯定會找我。”魏曉旭氣道:“你不會找理由推呀?在畫畫,生病了,出差了,回老家了,想一個人獨處……還有,你們即使難得見一次,也只能白天見,不能晚上,晚上人不理智;只能幾個人一起聚,可別單獨,單獨容易出事。剛才你控制得很好,沒讓他送你回家,以后再接再厲,明白吧?”岑逸向椅背上一靠,仰望著星空說:“太難了!”魏曉旭冷冷地說:“你要真想走出陰影,就按咱們的計劃進行。你在這里難受,他回家可是美人在懷,還有比這個難的?他再生了孩子呢?你禁得起長期這么耗著?”岑逸點點頭,忽又問她:“萬一他……”魏曉旭打斷他說:“沒有萬一。就算你甘心當小三,王思謙也得跟你兩情相悅。你比我了解他,他會?他肯?他樂意?”岑逸深深吸了口氣說:“好,這段日子我就靠你了。我動搖你就打我。”魏曉旭起身笑笑說:“打你我是下不了手,不過可以二十四小時開著電話隨時做你的知心妹妹。”
她笑了,魏曉旭也笑了。
十
岑逸依計而行,王思謙偏不配合。他回到熟悉的環境,放眼望去,仍是那一撥不遠不近的同事,不親不疏的親戚,不咸不淡的朋友。出門帶來的暫時的心理超然很快為現實所蠶食,他承認他還是那個事業上規行矩步,繪畫上乏善可陳,人際上缺乏亮點的“小王”。他能信賴、依戀的除了母親、顧佳,仍然只有一個岑逸。母親和老婆,朝夕相處,難免疲勞,岑逸則既是自己人又不缺新鮮感。從小到大,他接觸到的親人、情人、愛人、友人都是較為溫和,不大在意小節,凡事隨便的。岑逸的極強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敏感、鋒利、脆弱、熱烈無不成為一種讓人上癮的刺激。只要岑逸不過度侵蝕他的個人空間,給他最起碼的自由,他就樂于接受岑逸。岑逸于他,是像一個吃慣了清淡粵菜的人突然嘗到重口味的川菜,辣得滿頭冒汗,卻又舍不得丟開。
但曹桂芬乃至顧佳的態度變了,亦時常給他一些規勸。他隱隱約約明白兩個女人在怕些什么,又不愿面對和深想。他隔一兩天就和岑逸聯系,問好、問安,說些有的沒的,討論畫作,感慨世事,感嘆自身的老大無成,恭維岑逸的出類拔萃……他感到岑逸的態度也在變。比如他們的聊天基本是他發起,岑逸不再主動。他邀請岑逸回家吃飯,或自告奮勇要去岑逸家玩,岑逸也一一推辭。他們隔十幾天才見一面,每次魏曉旭必定在場。當著面說說笑笑的,好像并沒有了不得的變化,吃完了玩完了要送岑逸回家,又從來得不到岑逸的響應。問岑逸是不是得罪了她,岑逸矢口否認,親切端凝。他困惑了,不知如何是好,病急亂投醫,他甚至拐彎抹角去套問了一次“如果”咖啡廳的老板娘。
他的惶惑,岑逸感覺到了,心里很覺欣慰。魏曉旭提醒她說千萬別動綺思,“你疏遠他不是欲擒故縱,是要慢慢淡忘”。她嘴上稱是,看王思謙為她糾結,不免暗暗滿足。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晚上接到顧佳電話,問王思謙這一陣有沒有找過她。岑逸奇怪,反問出了什么事,說和王思謙最近聯系得很少。顧佳大概感到她不像撒謊,憂心忡忡地說王思謙近來總是回來得很晚,行蹤神秘,手機密碼還換了。她和曹桂芬都覺得不對勁。
撇開王思謙的因素,岑逸對顧佳印象頗好,一個和氣、單純、宜室宜家的女人。顧佳對岑逸這個人本身也沒有惡感,從前有一個階段,她和王思謙與岑逸過從甚密,結婚時那兩條圍巾更令她十分感動。因此一知道此事與岑逸無關,她就近乎本能地把真相都說給這個曾經敬重的藝術家大姐聽。她們心中同時浮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岑逸安慰了一番,說有空探探王思謙的口風。顧佳明知這口風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探,還是真誠地向岑逸道謝。
掛了電話,岑逸對著手機出神。
次日她給王思謙打了個電話,約在小區附近吃飯。王思謙久已不見岑逸主動邀請,一召即至。人還是那個人,可是他們之間,已然隔了層巒疊嶂,萬水千山。岑逸笑道:“這地點有意義吧?”王思謙笑道:“一轉眼我們認識一年了,這就是一年前我第一次請你吃飯的地方。今晚好好賀一下!”他跑去找服務員,百般協商,要了當初他請岑逸時的包廂,點了一桌子菜,要了一瓶紅酒。
岑逸笑道:“我不喝酒。”王思謙強行替她斟滿:“今天不一樣,來一點!”二人碰杯。王思謙開心地說:“為我們的一周年!”岑逸笑道:“好,為我們的一周年!”她少少喝了一口。王思謙喝彩。岑逸在燈光下打量那酒:紅得濃厚深邃,稍有些透紫,頗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神韻。
吃過飯,二人散步消食。趁著朦朧月色,也或是借著一點酒精作用,岑逸把左膀搭在王思謙肩上。王思謙走了幾步,輕推開岑逸低聲笑著嘟噥了句:“不習慣。”這是身體上的拒絕,表明那一晚的擁抱是特例,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溫柔。岑逸克制住傷感,繼續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提到他將要當爸爸了,又探一探他近來在忙些什么。
她萬沒想到王思謙禁不起她一試探,吞吞吐吐地就全招了。此刻王思謙和她說起那些風流韻事,那等于說王思謙經過自我調整,已將岑逸劃入了他“正常”的朋友行列。加上岑逸這一段也在有意疏遠著他,更給他一種錯覺,仿佛岑逸對他也沒了當初的微妙。他一貫后知后覺,大而化之,完全意識不到他是在對岑逸進行愛的凌遲。
岑逸咬著下唇,微笑著聽他說道:“漂亮,家世也好,就是好使小性子,沒事愛潑醋,還敏感。哎,除了不會畫畫以外,她倒蠻像你的。”岑逸笑道:“正版出現,盜版淘汰。”王思謙笑道:“瞎說八道。兩回事。不過你千萬不能告訴我老婆。”岑逸“哦”了一聲,沉思半晌說:“紙包不住火,將來有你頭痛的一天。”王思謙皺了皺眉說:“我們只是暫時互相喜歡,我還是要對家里人負責,這輩子不能負了顧佳。”
岑逸妒忌的靶子在顧佳和外遇之間徒勞、倉皇地變換,心亂如麻中驀然問道:“那我呢?”
王思謙一愣:“你?”岑逸索性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對,我。”王思謙強笑著說:“你什么?”岑逸說:“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你了,你會怨恨我嗎?”王思謙說:“不會。我這么說你是不是好受一點?”岑逸笑道:“不,更難受,證明你壓根兒沒把我放在心上。”
王思謙臉色慢慢變了。寧靜幽雅的小區在他眼中也顯得怔忡不寧。他不清楚他的惶懼是為了岑逸挑破窗戶紙,還是為了岑逸真的可能要走。前者令他芒刺在背,后者讓他六神無主。岑逸倒生出三分憐憫:他終究小她十歲啊,終究是長不大的情感頑童。換位思考,作為普通意義上的朋友,他終究是關心、牽掛、在意過她的。想到這里,岑逸伸手摸了摸王思謙的頭。
毛月亮掛在天上,黯淡的潮濕的黃,明天多半要下雨。她在昏暗的光線下,在一種百感交集的心境里,柔聲說出撫慰的話,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情與眷戀。她決定放棄疏遠他的計劃,痛苦就痛苦,他快樂就好。她再不限制他了,再不向他提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了,她要給他引薦所有得力的畫壇人物:評論家,教授,畫家。她要把自己最好的畫全署上“王思謙”三字。她要引導他擺脫那個情人,回歸家庭,歡歡喜喜地守著孕婦,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她將用實際行動打消曹桂芬和顧佳的疑慮,孩子如果有天分,她甚至可以從小培養他做個畫家……
她像是脫胎換骨,又像是煥然一新。她驀然悟到了愛的真諦。她那樣充滿生機和激情,又帶著某種割舍的疼痛和放手的悲壯。她深深,深深地望著王思謙。她剛想開口,王思謙浮起了滿臉生硬的笑容:“別這樣看我……像女朋友一樣。”
岑逸遍身一顫,恍如從云端直墜人間。
王思謙退了一步,勉強笑道:“這么依依不舍的,好像感情要迸發出來似的。”
岑逸如墮冰窟,有口難言。
王思謙越發手足無措,咳了兩聲,邊走向小區門外邊笑說:“那就這么說,下次再約。”
他的行動說明絕不會再有下次。他不僅排斥、嫌棄,亦且害怕、畏縮。是啊,他們相差半代人之多,她又沒有出眾的美貌,又一向半師半友。她對他有情,在他那里就跟亂倫差不多吧!他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拍在她臉上的耳刮子。幸而岑逸及時反應過來了。她是曾經眼高于頂、目無下塵的岑老師,她自有她的傲骨和尊嚴。她迅速回到了應有的狀態,揮了揮手。
王思謙腳下走得愈快。岑逸像與他比賽,也是回身就走,疾步如飛,只不過方向剛好相反。她再沒回頭看上一眼。
上樓,進門,在畫室看看王思謙坐過的椅子,她把它搬到外面去省得睹物思人。她把王思謙送的所有禮物,用塑料袋封了丟到門口。她洗漱上床,手機里調出收藏的一首老歌,新近每晚都聽的鄺美云的《雪花》。
“多風的夜晚,微微嘆息的星光,暗示我這段愛情的寒涼。沉默的綻放,跟著風飄飄蕩蕩,這一路行來寂寞又滄桑……”
她爬起來找了紙筆簡單地在歌聲中素描。
“然而請別為我悲傷,心中有你就溫暖,你是我情愿追隨的方向。明知道注定要孤單,我還是樂于承擔,愛上你無法負荷的重量……”
那么多往事涌上心頭,她的筆險些跟不上腦海的澎湃。
“我正向你墜落,冰冷但是溫柔,帶著微笑融化在你的胸口。我正向你墜落,告別所有的夢,流淚但是不回頭。”
她設了循環播放,一遍遍地,聽也聽不夠。
“我今生冷的時候多,感謝你將我擁有,雖然是承受不起的烈火。但愿在許多年以后,終于你會了解我,一朵雪花能融化的快樂。”
王思謙從未嘗試將她擁有,更沒有給她任何“烈火”。這雪花倒像比她還幸運些似的。她癡迷地聽著,嘴角噙著凜冽的笑意,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后來她趴在那些畫上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嘴上起了泡。她冒雨下樓丟掉王思謙那些零零碎碎卻被她珍藏至今沒舍得用的禮物;又夾著傘打車到單位鄭重辭職,說要回老家陪伴父母。事業單位沒那么輕易說走就走,但辭職報告她是硬遞上去了。批不批,誰在乎?
辦完這些事,她在畫院旁邊餛飩攤上胡亂點了碗小餛飩,老板問要不要加個蛋,她方才想起家里還有王思謙送的煮蛋器。她眼前頓時模糊一片,餛飩也沒心思再吃,到火車站買了車票,回去收拾東西,畫完素描,對著煮蛋器看了又看,終于把它扔進垃圾桶里。
好了,準備工作全結束了,雨也差不多停了。她在陽臺上遠眺,樹葉剛被沖刷過,綠得鮮艷,嫩得殘忍。天空沒有彩虹,是雨后的淡青,青得泛幾分瓷光。她語音魏曉旭在“如果”正式告別。魏曉旭大吃一驚,待要怪她逃避,又怕更傷了她的心。她來到咖啡廳,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語調平淡,蕭索萎靡。魏曉旭切齒道:“難道跟別人出軌比跟你高尚些?他還跟你顯擺!”
魏曉旭知道岑逸是心哀若死,實在待不下去了。地理上的距離能不能帶來心理上的隔離她沒把握,但她沒有挽留,只約好明天開車接她去火車站。岑逸不由想到一年來王思謙車接車送,車里車外,那許多故事,還像昨天。
老板娘額外送了杯“薰衣草”,說是寧神靜氣的。岑逸謝了她,想銘心刻骨尚不如萍水相逢。
她發了一個視頻給桌對面的魏曉旭,魏曉旭點開一看,是電影《前任3》的片段,猜著是岑逸之前哪一天在電腦上錄的。視頻卻只有兩三分鐘,女主角質問男主角說:“你說你和她沒事,我問你,你們牽手了嗎?”
男主角默然。
女主角:“擁抱了嗎?”
男主角默認。
女主角:“這還叫沒事嗎?”
魏曉旭把手機還給岑逸。岑逸笑道:“你看,電影里都說了,牽過手,擁抱過,就不能算沒事,怎么發生在我身上就能一筆勾銷的呢?”她問了又問,問得魏曉旭淚水漣漣。
尾聲
王思謙來到“如果”附近那一串垂降的臺階下,那個未曾忘懷之處。魏曉旭穿著褐色風衣,冷冷地立在那里。
王思謙不敢看她的目光,囁嚅地說:“……在哪里?”魏曉旭從包里取出一疊素描來說:“在她遺體旁的床頭柜里找到的。”王思謙聽到“遺體”二字,雖早聞噩耗,還是打了個寒噤。他問:“有……遺書嗎?”魏曉旭冷然道:“有,不過沒一個字跟你有關。”王思謙失望之情,現于顏色:“那她說了什么?”魏曉旭把素描遞給他道:“她說對不起我,她不是故意改變主意。可是既要離開,何不走得遠一點?”她說到這一句,忍不住哽咽,又恨自己在始作俑者面前示弱,強忍住了說:“她托我退掉租的房子,聯系她的家人,處理她的財產,總之和你沒半毛錢干系!”
她后面的話王思謙沒怎么聽進去,他的注意力全然被素描的內容吸引了:
他在岑逸家泡方便面,
在自己家笑得把頭蹭在岑逸腰上。
他們在寺廟燒香祈福,
在美食一條街上吃小攤。
他們在郊外河邊同一張紙上共畫,
大雪夜岑逸在窗口目送他開車回家。
他單膝下跪向岑逸模擬求婚,
他推開岑逸架在他肩上的手臂……
每一件小事,每一個細節,難為岑逸記得那么清晰。他看得眼淚一滴滴打濕稿紙。不細想,不知道,一年光景,他們共同擁有的回憶有那樣多。
他翻到最后一張,抬起頭來,臉上猶帶淚痕,說話帶著堵塞的鼻音:“這張不對呀,為什么當時街上人來人往,畫里只畫著她跟我?”那一張畫著他們唯一的一次擁抱,畫中人神情陶醉,意態癡癡。
魏曉旭說:“因為她覺得那一刻,天地之間就只你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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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昏暗的光線下,在一種百感交集的心境里,柔聲說出撫慰的話,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情與眷戀。她決定放棄疏遠他的計劃,痛苦就痛苦,他快樂就好。她再不限制他了,再不向他提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