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適　潛龍勿用

徐劭文　陳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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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半年多時間，和再往前的三年多時間，對于適而言，凝結(jié)成為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驗。他相信，恰恰因為漫長焦灼的三年等待，才讓自己能冷靜地思考當下和未來，以及那些命運中可控的和不可控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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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適以演員身份拍攝的第一部戲的結(jié)尾，馬背上的少年迎著朝陽，還回家鄉(xiāng)。今年2月的春節(jié)是《封神第一部：朝歌風(fēng)云》上映后他回家過的第一個年。在之前的某段視頻采訪中，于適發(fā)愿，希望“在事業(yè)起步的這一年能夠和家人一起度過”。這話在心中壓了好些年。

“演員就是如此，劇組的生活、面試的經(jīng)過、訓(xùn)練的細節(jié)，你也不知該如何和家人說，他們可能無法真正感同身受。在我還沒取得太多成績之前，我選擇不和他們溝通。”三年多時間，于適蟄伏等待作品上映，家人雖然不斷地察覺到他身上的變化，間接地探知他工作的進展，但總是在盡量回避主動詢問。

對演員來說，大幕拉開，呈現(xiàn)的作品是工作結(jié)晶。這結(jié)果具有展示性，幕后種種，不足為外人道，在未被看到前，一切好似懸而未決，缺少實感。

他和家人都在猜想答案何時揭曉，彼此間保持沉默，又有種默契的力量。

上映后的影響遠超出所有人的預(yù)料。去年夏天，家人進影院看了《封神第一部》，但在于適的面前卻表現(xiàn)淡定?！八麄冎皇呛鸵郧耙粯佣酱傥遥灰湴粒^續(xù)努力?！辈贿^，那種深藏的喜悅和如釋重負，于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潛龍勿用”，于適選了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出自《易經(jīng)》，成為他現(xiàn)階段的信條：“當一件事情還沒有十拿九穩(wěn)——用東北話說，就是還沒‘落停的時候，我通常不和身邊人分享，只有當作品確定上映，或是拍攝后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我才認為是真正完成了?！庇谶m演員生涯的頭兩部戲都經(jīng)歷了延期，他笑稱“可能有點玄學(xué)在”，自此學(xué)著放低期待，調(diào)整心態(tài)，靜候時機。他比所有人以為的更冷靜：“我的目標尚未達到?！?h3>阿勒泰的孩子

這一回等待“落?！钡臅r間不再漫長而煎熬。《我的阿勒泰》宣布即將播出，距開拍恰好一年。

“他，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帥，但非常有魅力。”于適說的是自己在片中飾演的名叫“巴太”的哈薩克族青年，聊到這個角色，于適神采飛揚，“雖然第一眼看上去很普通，但是不能再看，再看一眼你就——愛上他了”。于適故意留下的停頓讓人不禁對巴太展開浮想。

“他的皮膚粗糙，黝黑，經(jīng)過常年的風(fēng)吹日曬，臉頰上有高原紅、布滿了雀斑……拍這部戲的時候為了貼近角色，我都不洗手的?！币贿呎f著，于適一邊下意識張開了手指，仿佛此刻還是戲中那雙整日接觸泥土、巖石、草地、動物、韁繩的手，“這才看起來像干活的人啊”。

不同的形象代表了不同的魅力，無論是巴太那般未經(jīng)雕飾的原生態(tài)帥氣，還是雜志中呈現(xiàn)的經(jīng)由眾人打造的俊美，“各有優(yōu)點”——于適盡量找出一個不偏不倚的詞來平衡兩種不同的形象。但他又總在不知不覺中被那個游牧青年吸引，大概是因為巴太身上有未被侵蝕的天真和超越年齡的擔(dān)當形成的張力。

“從小時候起，他就需要顧家，幫爸爸放羊，甚至在面對暴雨、駱駝隊驚慌失措時，能立刻穩(wěn)住所有人，獨挑大梁。他很叛逆，留起長發(fā)，但在十七八歲的年紀又像小朋友一樣對外來的，比如城里帶進來的思想、詞匯，和那些他不懂的事物充滿好奇。對愛情，他懵懂，手足無措，因為不知如何表達，只好用在我們看起來有些‘笨拙的方式?！倍邭q的于適既著迷于巴太孩童般的青澀單純，又被其坦然面對艱苦現(xiàn)實的個人魅力所打動，仿佛那是個打小就相識的伙伴：“這樣的年輕人，既背負著傳統(tǒng)文化的承繼，又渴望從這個地方出走，去往城市。但假如所有人都離開的話，游牧文化可能會消失……”

在“阿勒泰”的幾個月里，于適下了戲了就騎馬、趕羊，和當?shù)厝舜虺梢黄?。他會幫著牧民爺爺趕羊，“除了需要騎馬的技術(shù)之外，還要訓(xùn)練判斷力，掌握好趕羊的時機”。在阿勒泰，許多老牧民不愿接受政府贈與的城里房子，寧可日復(fù)一日以放牧為生，這是一年四季無法停歇的勞作，也是他們的傳統(tǒng)和營生。風(fēng)景雖美，但于適知道，如此艱苦、枯燥的生活，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許多人來說，無法長久堅持下來。然而，他由衷地欣羨于當?shù)厝怂沙?、純粹的?nèi)心：“他們的生活非常簡單，關(guān)心的只是自家的牛羊有沒有吃飽、是不是長得好，除此之外，沒有煩惱。”

牧場生活的樸實細節(jié)令于適向內(nèi)思索：“他們的心靈干凈，沒有欲望，沒有雜念。我們因為見了太多好東西，一直陷入欲求不滿的怪圈；他們生活雖然艱苦，但心里并不像我們這般痛苦?！?/p>

他將人生視作“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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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前行過程中獲得越來越多的東西，這是容易的，可但凡讓你扔掉一件已經(jīng)擁有的，就很難?！痹掝}落回到他現(xiàn)階段所面臨的挑戰(zhàn)與處境，于適真誠且坦率，他相信“有許多事是注定的”，比如那等待的時間，比如被人誤讀和揣度，在拍攝《我的阿勒泰》時，一些事未落停，另一些事未發(fā)生，如今回望，于適才在阿勒泰的游牧民族身上領(lǐng)悟到天地萬物的法則，“人可以控制那些不該有的欲望。最徒勞的想法就是改變別人的思想，改變一些你無法控制的事情”。

不如簡單一點。再簡單一點。

于適想起了當?shù)氐囊晃焕夏棠蹋棠桃痪錆h語也不會說，但當于適到她家做客的時候，她顯露出不卑不亢的氣度。游牧民族的居住條件艱苦，但這不妨礙她們對自身生命體驗的自信，將一切娓娓道來。臨別時，奶奶把奶豆腐塞滿了于適的口袋：“我的孩子，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你拍戲累了，路過就來喝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p>

于適用哈薩克語重復(fù)了“我的孩子”這幾個字。老奶奶的話擊中了他，他恍惚覺得，情感已經(jīng)翻越了語言的隔閡。被喚作“孩子”的于適完全沉浸在了阿勒泰的風(fēng)土中，信馬由韁，駕輕就熟。

原本是為了拍戲去嘗試、去體驗，不知何時，已成了一種日常，于適習(xí)慣著關(guān)于游牧生活的一切，那些午后，他望一眼羊群，掏出衣袋里的奶豆腐，放進嘴里慢慢嚼，反反復(fù)復(fù)練習(xí)了六七個月的哈薩克語臺詞已形成某種“肌肉記憶”。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阿勒泰的孩子。

父子眼中的世界

剛接到《我的阿勒泰》的劇本時，于適和父親提起這部戲，他一說出劇名，父親就展現(xiàn)出興致。幾年前，父親讀過李娟的作品。其實并不意外，父親是作家劉亮程的粉絲，劉亮程擔(dān)任文學(xué)雜志編輯時發(fā)現(xiàn)了李娟的投稿。一條線索穿起父親的閱讀趣味，也埋下了一些命運的伏筆。

“父親說這本書寫得非常好，讓我有機會去讀讀，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讀了一半?！边@本散文集中，于適飾演的角色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舞會》一章里，是一名白馬王子般的哈薩克族青年，與書中其他人物相比，篇幅很少，蜻蜓點水一般，“劇本做出了很多改編”。

于適在字里行間讀出明快、清新，李娟勾畫出的阿勒泰令人心馳神往。來到北疆后，夏牧場的廣袤草原和逶迤雪山完美符合他的想象；然而，冬牧場卻讓于適感覺到了悲涼和真實：“所有建筑和植物都變得非常渺小。土地荒涼無垠，草還沒有長出來，都只是一個個小小的灌木叢，樹禿禿的，隔很遠才出現(xiàn)一棵，房子之間可能相隔一公里以上。”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和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呈現(xiàn)的世界，于適的父親心向往之，但卻從未抵達。于適比父親先見識到這片土地的美好，還有美好背后另一面，他明白，悲涼同樣是一種美，是真實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有美好的一面，也有殘酷的一面，它們都是活生生的存在。我和父親分享了很多我所見到的景色，我希望他了解我眼中的美好，那些凈化心靈的部分——我自然而然過濾掉了稱不上美好的部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于適對文字的敏銳或許最初來自父親的書櫥，就像《我的阿勒泰》也是他在父親的書櫥里找到的。

“父親喜歡作家路遙，去參觀路遙住過的窯洞，搜集路遙的資料……家里有一個書架，放了各種版本的《平凡的世界》?！备赣H曾送給于適舊版《平凡的世界》，書頁因年代久遠而殘損，他連小心翼翼地翻動都不敢。在于適看來，父親偏愛生活化、“接地氣”的作品，他則更鐘情于探索宇宙和人生的終極奧義：“他喜歡‘地上的東西，我喜歡‘天上的東西。我會思考自己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人的最終結(jié)局是什么，從小每當有親人離開的時候，我就會思考這些問題?！?/p>

在中國家庭中，常用“父愛如山”來形容父子關(guān)系，那是沉重靜默的愛。隨著兒子日漸成熟，父子關(guān)系最終完成重建與和解。導(dǎo)演烏爾善曾說，《封神》這個故事最吸引他的是其中的父子關(guān)系，他要求演員講述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并從中發(fā)現(xiàn)他們和角色的契合之處。“父親與兒子間有許多玄妙的事情。很多人說，兒子會越活越像父親。就像我現(xiàn)在找到父親以前聽的CD，都是我出生前的歌曲，他過去每天都在聽，小時候我沒覺得好，只以為自己和父親的音樂喜好有別，現(xiàn)在回頭反復(fù)聽，發(fā)現(xiàn)老歌真是經(jīng)典，歌詞寫得尤其好?！?/p>

《我的阿勒泰》中有首歌的歌詞是于適寫的。他常常這樣，以音樂和文字來抒發(fā)情感：“我在家里彈琴，幾乎不唱別人的歌，有時只隨意地彈奏，覺得和弦舒服，便隨口唱起來。父親在一旁聽到，偶爾會說，剛才的詞寫得不錯?！?/p>

歌曲帶我們回到2023年的春天：當于適騎著馬，在染滿落日余暉的草原上奔馳時；當于適在月夜里，和著冬不拉的旋律，用哈薩克語哼唱《月光》時，一定不曾想到，一年后的自己，手持成名的利劍回歸故里。

也許，他一直就是父親讀過的、李娟筆下的少年模樣：“……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shù)的手……我知道，它撥動過的琴弦，曾如何一聲一聲進入世界隱蔽的角落，進入另一個年輕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