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
寺街是南通城區(qū)里的一條千年古街。
在我的寺街情結(jié)里,有它的文化淵源,有它的英才輩出,還有我曾經(jīng)的四年啟蒙開智,每天往來于這條街中的寺街小學(xué)。那是上世紀(jì)60年代初,有這樣一件事,深深地鐫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成為我生命中不可遺忘的一部分。
那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了,要在平時,早就沖出了教室。想到班主任吩咐,讓我下課后留下來,我只能看著同學(xué)們先我而去。同學(xué)中有悻悻的眼神,有女生喁喁私語,最可恨的是“王大頭”,平時和我稱兄道弟,此時眼睛故意看別處,兩手插褲袋里,聳聳肩,幸災(zāi)樂禍地從我面前走過。
兒時的我頑皮是出名的。老師留下談話也不足為奇,但這樣鄭重其事的叫到辦公室,還說是校長找我,這讓我一臉茫然,想了半天也找不出為了啥事。這段時間是真沒犯事兒呀。
想著已經(jīng)到了辦公室門口,施校長果然站那兒。班主任上前說:“人帶來了?!毙iL點點頭,直接招呼我跟她走。說真的,在校里就這施校長最讓我們這班頑童尊敬,到不是因為她官大,而是她從不擺架子,無論是師生大會還是個別談話,總是那樣謙和儒雅??瓷先ゲ坏搅?,身材修長,皮膚白皙,一頭銀發(fā),喜戴一付深色寬邊眼鏡,眼神慈祥而深邃,現(xiàn)在想來儼然就是影視中那些學(xué)者的形象,是既親切又讓你肅然起敬的那種。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出校門向北走了約三百米,在路西側(cè)一院們停下,她推開門讓我一起進(jìn)去,記得那是一座很大的院子,朝南一排青磚小瓦房,將陽光無遮無攔抱在懷里,院內(nèi)許多花木氤氳著一層盈盈暗香,雖初次來卻并不陌生,那是因為隔墻聳立著熟悉的光孝塔。校長也沒有進(jìn)屋,直接從窗臺上曬著的幾雙鞋中拿出一雙讓我換上,這時我才注意腳上穿著的鞋露出了“老大”(大腳趾),老二也跟著快擠出來了。小時候家境很差,兄弟四人靠父母的一點微薄工資生活,總是捉襟見肘,記得母親常常為了借幾塊錢買米或為我們繳學(xué)費跑東家,走西家,好話說盡,個中滋味苦不堪言。只是少年不知愁,那時還不懂事。校長讓我轉(zhuǎn)身走幾步給她看看,我一一照辦。那一刻,校長笑了,笑得那樣的滿足。我剛想脫下鞋,校長攔住我,返身進(jìn)屋拿了兩張報紙,包上窗臺上的另一雙鞋和我換下的那雙舊鞋,讓我?guī)?。臨出門時,我遲疑了一下,回頭望著校長想說點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校長只是揮揮手,笑著點點頭,慈祥的目光透過鏡片直撒落在我的心田。
回家的路上,我把舊鞋扔進(jìn)了垃圾箱,看著腳上結(jié)實、干凈的和手上拿著的留有陽光余香的布鞋,一溜煙地跑回家,那高興勁就甭提了。母親聽完了我的敘述,幽咽地說:“好人啊,校長。”不知怎的,我看到母親的眼角濕潤了;后來才知道,我報名入學(xué)時,也是這施校長在了解我的家境后,免了我兩塊錢學(xué)費,那時兩塊錢可是一半的學(xué)費啊!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四年過去了,我們集體轉(zhuǎn)到城東小學(xué)讀書直至畢業(yè)。初中上了一年就趕上“文革”,接著是“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后又忙于工作、婚姻、自學(xué)考試……。這期間,我也曾幾次徘徊于寺街中,也曾佇立街角,打量這千年古街,以一個故人的心情。兒時的學(xué)校已成了居民大雜院,那塔下的院落自然還在,只是院門閉多開少,想進(jìn)去看看,猶豫再三,終未跨入。心想,半個多世紀(jì)倏忽而逝,昔日的頑童也已鬢角染霜,老校長還住這兒嗎?我總在心里默默祝愿她健康長壽。
不久前,我在大哥處,無意中看到一本《百年回眸》的書,作者寫的這本回憶錄中提到他大姐施致純正是我兒時讀書時的施校長,書中這樣評價了他的大姐:“大姐以仁愛之心善待家人…,以仁愛之心善待學(xué)生…,以仁愛之心善待所有需要幫助的人,付出的回報是每年都有許多學(xué)生牽掛著她,甚至學(xué)生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仍會記著柱著拐杖、坐著輪椅前來看她,讓她盡享師生之樂”??吹竭@段文字的描敘,心中升騰起一股無法遏制的感情,我又悔又喜,悔當(dāng)初僅一步之遙,為什么不跨進(jìn)院門拜敬一下她老人家;喜的是,她的晚年很是幸福,并且活到104歲,真是好人一生平安。老校長走了,帶著滿足的微笑,只留下她那儒雅的形象與教書育人的風(fēng)范。她畢生致力于教育事業(yè),在教育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她幫助了那么多需要幫助的人,國家和人民不會忘記她。有句話說得好,小吏的官聲不在史書中,在民間,在百姓的口碑里。
2015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