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潘班

◆王立成（ 河北省滄州市第三中學 ）

潘班乃清初一名中下階層文人士子，但作為一度“文酒動江城”（按，語出潘班詩《溪上》。江城者，滄州也）的滄州名士，乾隆《滄州志》《天津府志》等史志均有小傳載及。今人撰述滄州文史，其名亦時有彰顯，但于其生卒具體年份述及時則多語焉不詳抑或訛誤不清，細致考鏡，實乃騎驢找驢、讀書囫圇吞棗所為。

潘班，字淵度，號盤實，一號芥孫，別號黃葉道人，州歲貢生，原籍溧陽，幼時因父北來經商而相隨至滄州。是時清人雖已定鼎中原，鞭勒江南，但寰宇初定，時局未靖，天南地北千里顛簸，往返極為不便；加之當時長蘆都轉鹽運司衙署尚未移至天津，處于運河之岸的滄州盡管也曾受戰火波及，但幸未傷及根本，“鹺商靡集于此，文繡膏粱紛華奢麗，商業繁榮非他處所及”；潘班之父又常年為生計奔波，于是幾乎無暇返鄉，遂安家落戶于滄州。潘班賦性岐嶷，自幼師事劉患骨（按，劉佚，字無逸，號遜志，晚年名夢，號患骨，滄州人，明末諸生，隱居不仕），敏而好學，篤嗜詩書，縱覽群集，在冬寒夏暑不知凡幾的日月里，潘班刻苦自勵，學問精進，詞藝贍美，身萃眾長，終有大成。乾隆《滄州志》潘班小傳載：“（潘班）博學工文，尤長詩畫，于書法靡不精究，篆隸行草咸得古人筆妙，詩多溫李體，詞復纖媚有致，畫以水墨寫意，枯木竹石堪與東坡翁頡頏。”日常就學，除閉門肆力帖括業外，潘班也曾和當時滄州名士李瑛、劉果實、張延緒等結社論文課詩，著有《遠齋詩集》二十卷，內容豐富，文體精妙，品格清雋，尺素傳載間自有一番靈動韻致。晚清金石大家王國均《蘭根草舍詩抄》之《辛鶴千博雅好古，構舫齋為書畫室，題以二絕》詩，有“潘石當軒妙入神”之句，自注云：“君近得潘班畫一卷，甚佳；潘以畫石得名。”可見州志言及的潘班文墨丹青精湛之能絕非虛譽。

成年后，潘班體姿修頎，儀度堂堂，雄心矞皇，飄飄有凌云氣，才藝又奇崛峭拔，一時名師宿儒無不以遠大之器期許。奈何青云路偃蹇困頓，屢上屢躓，僅獲貢生，“士林惜焉”。科場蹭蹬的潘班在人到中年后基于現實的無奈，不得不將名利追求隱藏于受傷的心底，繼而開啟人生一番新的活法，“灰心名已誤，遁世計非遲”（潘班《無炊》）。回首前路，潘班開局上簽，年少志滿，英年一度為名利所縛，可惜懷才不遇，最終雖心有不甘，但亦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告別早已是毫無意義的拼搏，從此釋放天性，不再壓抑自我，于放浪形骸里，寄情山水，沉醉酒茗，性情變得愈發疏狂狷介，不拘小節起來。然而潘班輕世傲物，放蕩不羈，睥睨一切，于世人前一幅不近人情、和時宜暌違的狷介疏狂面孔。說實話，這不過是潘班自我情感的一種放逐，是志不得其舒、才不能其用后的玩世不恭。好友龍震在《玉紅草堂后集散錄》之《題潘淵度卷中樹石》中已有明示：“潘子讀萬卷書而終羈賤，揮千黃金而成清貧。其抑塞磊落之奇不可拔，故披白發、翻白眼、佯狂自放以絕天下之凡民。”可以說，塵世里所謂的文人清高，多不過是命運坎坷之士面對現實暗淡的棘刺、出于內心抗爭之不屈表達而裝扮上的一層厚厚偽裝而已。潘班傲岸儀態蓋難脫此畛畦。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載有潘班逸事多則，其一：“黃葉道人潘斑（班），嘗與一林下巨公連坐，屢呼巨公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夫今七十余矣。時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歲，當與前朝人序齒，不應闌入本朝。若本朝年歲，則仆以順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僅差十余月耳。唐詩曰：與兄行年較一歲。稱兄自是古禮，君何過責耶？滿座為之咋舌。論者謂潘生狂士，此語太傷忠厚，宜其坎壈終身，然不能謂其無理也。”據此可管中窺豹，識見其俶儻任狂之一斑。另，為尊者諱，紀昀無有交代“林下巨公”之姓氏，但按圖索驥，知為貳臣戴明說。陳遇堯《前戶部尚書定園戴公傳》曾記戴明說在鼎革之際的人生抉擇，其中云：“甲申夏，清朝定鼎，驅剿群氛，遣錦衣衛留南下諸臣并疏畿紳。以聞復補兵都，公首疏恭謝復仇大義，即控陳青齊、河北、秦豫善后事。宜悉嘉納。”最后關頭，戴明說卻一身事兩朝，無有從一而終，故潘班有“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之譏絀。

時間是最好的慰藉良劑。伴隨馬齒見長，面對世事坎坷和家道敗落，潘班的內心不再似從前般兀傲率性，而是漸趨平和沖淡，甚至作詩自謙云：“才拙人疑傲，情多自笑癡。”潘班喜愛閱讀蘇軾的辭章，尤愛吟哦《行香子·述懷》，其中“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和“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更是其老于牖下的人生寫照。晚年，布袍芒履的潘班歸隱滄州城郭郊野，家計貧窶，病體欠佳，有時還需朋友或多或少的接濟，“累故人日買豬肝”，日子麤澀如苦茶。人生最后歲月，盡管生活維艱，但潘班那顆在塵世里幾經磨礪的內心依然如琉璃般通透圓融，依然能在繁縟瑣碎的生活羈絆中澹然堅守，找尋些許釋放自我的閑情雅致，要么“獨坐空齋日欲曛，閑從平楚看行云”，要么“從容漫與山樵遇，攜向壚頭酒半醺”。一言蔽之，老境雖窮困，心境卻清和。

總的來看，潘班一生命運跌宕起伏。本是商人富家子，稟賦非凡，又學問淹博，力圖銳意進取，博得功名，奈何天公不遂人愿，青紫難獲。于是痛定思痛，掩隱了仕途心，開始以佯狂之貌表襮，清高的背后卻是對命運不公的一種無言抗訴。老年后，日月清寒，但對于行將就木之身而言，介介自守間，失意也罷，得意也好，一切皆歸于平淡，唯有城外溪邊的草堂才是最好的安心之所，“樂矣今宵醉，還家臥草樓”。關于潘班生卒年，乾隆《滄州志》記其壽齡：“卒年七十歲”，但無有詳載生辰和作古日期。盡管如此，潘班和戴明說相戲時所言“仆以順治二年九月生”之語，則暴露了生辰年份，即乙酉年（1645），由此可知其作古之年應為康熙五十三年（171），歲在甲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