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萬里
于小紅要給爐子換蜂窩煤,剛把火鉗插進煤洞,手機響了。屋里信號不好,她丟下火鉗,邊掏手機邊往外走。一出門,風就順著脖子朝里灌。她縮脖走到屋后的土坡上。一個陌生號碼。她摁下綠鍵,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像要被扯斷的蠶絲。她把羽絨襖的帽子扣在頭上,將耳朵和手機都罩住,免得風把聲音全部掠走。
當她回到屋里時,王大喜已經換好蜂窩煤,擱上了水壺。
王大喜眨巴著眼睛,問:“啥時出門?”
于小紅的鼻尖被風擰得通紅。她縮著雙肩,抬腿往身后勾一下門板,用脊梁把門碰上,然后走近爐子,不吭聲。
王大喜坐在爐子旁,手里還握著火鉗,瞟她一眼,說:“出門時間長著呢,我換了兩塊煤,一會兒得把風門蓋上,只留黃豆大的眼兒。”
于小紅拿著手機好一會兒,才塞進口袋,抬起雙手一邊搓一邊哈熱氣,帶著埋怨說:“就那么著急?”
王大喜使勁蹀一下腳,氣呼呼地說:“哎,哎,哎,你說你這貨,你還講不講理?半夜里是誰提出要離婚的?你一大早爬起來,我以為又在寫什么破小說,你卻寫了離婚協議叫我簽字。我是一只死老鼠,任你這只貓擺弄是不是?你現在還想倒打一耙……”
于小紅埋下頭。
啪!他抬腿把風門蓋子猛地踩在腳下,大聲問:“啞了?咋不放屁了,嗯?”
她說:“不惹人笑話。過罷年再說……”
他一腳把風門蓋子踢出去。蓋子飛起來,落地時竟立著,慢悠悠滾了一個大弧線才老老實實地躺下。他看著蓋子的軌跡,有一點兒興奮,掂了一下屁股,又覺得蓋子離得遠,不走兩步是夠不著的,就又坐穩了。他仍舊盯著蓋子,脖子一擰:“哎,過罷年還不是要離?你想鈍刀子割人是不是?我看不如快刀斬亂麻,早離早痛快,早死早托生。”
“大喜……”她哽咽著,眼角洇出淚來。
王大喜咂咂嘴,說:“你好煩喲!你知道我的心就像饃饃,越是冰天雪地越是堅硬,遇到一點兒熱氣和眼淚就發泡變軟。”
見她不吭聲,他搖搖腦袋:“拿你沒門兒了。你仗著會寫文章,動不動就來一張離婚協議。嗯,你說說這幾天時間你寫了幾回離婚協議?我沒有你那本事寫東西,我的字像雞爪子一樣難看。我寫不了小說,但我好歹也讀過一半初中,也能把一本《故事會》翻完。嗯,不帶你這樣欺負人的,我給你說……”
于小紅只花幾分鐘就能把離婚協議寫出來,不僅僅是因為她能寫小說,更主要是兩人不存在財產分割和孩子撫養方面的異議,兩人的共有財產就三間瓦房,兒子已經二十多歲在外打工能養活自己了。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王大喜的,王大喜是碎米子嘴,心卻善,即使談到離婚也不與她爭一樣東西。他只說一句:“你再陪我睡一覺,別的東西我啥都不要。”
王大喜說:“你不是作家嗎?這陣兒咋連屁都不放半個?叫我一個大老粗講話,我又不是那些文化人,能呱呱呱地像連陰雨一樣沒完沒了地淋,我懶得淋那么多。哎,你倒放啊,現在我一直支棱著耳朵聽你放呢……”
他把火鉗扔到地上,順手從旁邊的凳子上抓起搪瓷茶缸。茶是昨晚泡的,又苦又涼。他仰起下巴讓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好一會兒才緩緩咽下。
于小紅從墻角拎了簸箕和掃帚,開始掃地。地是水泥地,沒有貼地板。只是鋪了一層薄薄的水泥沙漿,把面抿光了,很多地方還留有抿子壓過的弧線。為了省錢,兌的水泥少,每一掃帚都能掃出沙子來。地面的裂紋像苞谷須子一樣又細又密。
王大喜又含一口涼茶咕咚咕咚漱起來,和壺里燒開水泛泡的聲音一樣。他把水壺提起來放在地上,問:“剛才接誰的電話?莫不是又有人來?”
“……”于小紅看著地面的裂紋發呆。那些裂紋就像冬天的樹枝,在春天都要吐出嫩芽的,會有喜鵲飛來飛去。
王大喜終覺得無味,抬起屁股哈腰走過去把風門蓋子踩在腳底,踢拉到爐子邊。隨著刺耳的聲音,地上磨出一道白印。他坐下來,用火鉗撥拉著蓋子,又抬頭瞟她一眼:“喂,你到底是聾了還是啞了?有話就說呀,有屁快放呀!你滿肚子的東西只能通過筆尖流出來?你長一個嘴巴干啥子用?跟你親嘴你不樂意,叫你放屁你裝啞巴,你長個嘴巴就是吃飯喝水打噴嚏?”
“……”她看見喜鵲叼著樹枝在樹杈上做窩。
王大喜不耐煩了,舉起火鉗敲了一下風門蓋子:“問你話呢,你當耳邊風?耳邊風都不當是不是?我再問你一遍,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打的電話?”
他只是隨手用火鉗敲了一下,蓋子竟然立起來,然后晃晃悠悠倒下去。他嘴角掛著笑,笑聲得意地從鼻孔哼了出來。
于小紅正想著“喜鵲叫,貴客到”呢。
“你有屁不放是吧?那我們按夜里說的做,板上釘釘,不再變了,現在就去民政局辦離婚。”
“下午來客。”于小紅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像從夢里醒來。
王大喜哼了一下鼻子:“客?哪門子客?到底哪路神仙妖怪?我都不認得的人算哪門子客?”
她垂著腦袋:“我不和你說這個……”
王大喜又舉起火鉗朝蓋子敲去。敲偏了,地面被砸出一個醒目的白疤。他沒有看見蓋子按照自己的意愿立起來,想發火:“哎,你這貨又瞧不起人是不是?你以為你能寫東西就了不起是不是?你現在是大名人了是不是?你不和我說,你和誰說?你就想和城里那個老男人說是不是?你喜歡他皮膚白是不是?又皺又白像茅屎缸里扔的衛生紙沒有一點兒血色,看著就瘆人……”
“大喜……”她抬臉望著他,要流淚的表情。
王大喜扔下火鉗,兩只手像兩把蒲扇接連搖擺:“莫喊我,莫喊我。我們就要離婚了。你給‘客說我們進城辦離婚了,后半晌趕不回來,不要他們來當‘客,我們家不要‘客。等我們離婚了,你想要多少‘客那是你的事,他們可以站隊來做‘客,跟我一點兒毛不沾。沒有離婚之前,我們家不要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客。”
“我不離了。”她語氣堅定。
他雙手重重地拍在膝蓋上,腰板一挺:“我給你說,不帶這么欺負人的!我好歹是個大男人,不是面團,你想咋捏就咋捏?嗯,這婚,你想離就離,不想離就不離?你想離,得跟我商量,我不同意,你門兒都沒有。你不想離,也得跟我商量,我不同意,你照樣門兒都沒有……”
“我收拾一下屋子,下午有貴客。”她掃地掃得非常認真,就像趴在桌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書,掃帚和眼睛一樣,喜歡在一個地方掃來掃去。
“哎喲,還貴客呢。”王大喜舉起雙手在空中拍了一巴掌。
她覺得他拍手的樣子像在打蚊子,更像村里潑婦爭吵的架勢,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喊了一聲:“大喜……”
他想碰個硬釘子,這樣自己的心就能更加硬起來,可他總感覺不是碰在棉花上就是碰在空氣上。他又喝了一口茶,他喜歡這種濃濃的苦味,就是太冰了,便又仰起下巴咕咚咕咚漱起來,漱溫了再緩緩咽下去。潤了嗓子,他說:“我們這三間破瓦房成了王家營的闊宅子了,你成了王家營的貴族呢,天天接見外賓呢……”
“……”她像什么都沒聽見。
“‘闊宅子外面都掛著一排紅彤彤的大燈籠。我們王家營沒有燈籠,我們不掛燈籠。我們掛著一排排苞谷和辣椒,密密麻麻就像一串串鞭炮呢。那些苞谷是大個兒的雷管,咚咚咚,能把耳朵震聾的炸石頭的雷管。那些辣椒是一掛掛萬響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響半天停不下來。你于小紅,就像走紅地毯的大明星,排場著呢……我王大喜像啥?”他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于小紅愣愣地看著那口痰。
他隨即抬腿把痰踩在腳下,來來回回摩擦著鞋底,繼續說:“我曉得你嫌棄我,嫌我沒文化,嫌我大老粗,嫌我不講究。我不能給你爭光,不能給你添彩,不能給你貼金。在你們那一幫文縐縐的人眼中,你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
“大喜……”她哀怨地看他一眼。
他撤回腳來,地上留下濕印,像畫了一棵蔥。他咔了一聲喉嚨,說:“你想放啥?盡管放呀!你不放也不打緊,只要你屁股一抬我就知道要放啥屁。咋說呢,我就知道你不會放出來。其實呢,你不放出來我也知道你肚子里裝的是啥臭屁……”
她彎腰提起水壺,讓壺嘴傾斜著,一邊轉身一邊往地上淋了一個圓圈,地面哧哧地冒著熱氣。
他鼻子哼了一聲,說:“莫裝模作樣了。你嫌我吐痰,沒有必要淋那么大一圈浪費開水吧?這地昨天才掃的,你不會說灑一些水壓壓灰塵吧?這冷的天,哪兒來的灰塵?莫以為我大老粗就啥也不曉得,你那點兒彎彎腸子瞞不住我……”
“……”她握著掃帚從爐子邊朝老爺桌子掃去。
“哎喲,你身子背對著我,你后腦勺背對著我,你耳朵背對著我,但是你擋不住我說話,除非我變成啞巴,除非你變成聾子。我在外面打工累死累活掙錢,到過年才回家,一回家就把口袋翻個底朝天,一分不剩地全部交給你,你還叫我咋辦?我要你陪我睡覺,你別別扭扭不愿意……”他又咔了一聲,一口痰在嗓子眼兒頓了頓,喉結滾了一下,咽下肚,雙眼鼓了起來。
王大喜情緒激昂起來,嗓門大了:“我剛回到村口,老遠就看見一輛灰色的小臥車蛤蟆一樣趴在門口,老子還沒有跨進門檻就聽見你和那個老男人有說有笑……”
“大喜……”她又哀怨地看他一眼。
“你莫給我解釋,解釋頂個屁用。你說他是什么老師,寫的什么狗屁小說獲過什么狗屁獎,幫你什么狗屁忙。他為什么要幫你?這個世界上就你一個人寫小說?我聽說中國的農民作家多著呢,他為什么單單就跑來幫你?你說人家是城里的文化人看不上你一個種地的農婦。不管咋說他總是個男的,你總是個女的吧?他一個男的開著小臥車跑這么遠找一個女的圖什么?那工夫,那汽油都不要錢?你要不是我老婆我只會看笑話,誰叫你還沒有和我離婚呢!他開著小臥車跑到王家營,讓別人看見了咋戳脊梁骨?你不怕別人說,我可不想聽到別人說三道四。我怕別人對我說,不要在外面累死累活做烏龜……”
“大喜……”她抬起左手,用手背蘸蘸眼角。
“好了,好了,你好像還有理由了!你莫給我哭鼻子,我見不得女人家的在我面前嚶嚶嗡嗡。就算他是你老師教你寫小說,只要沒有手把手教你……”說到這里,他咬起牙根,“你們之間真沒有故事?那么我問你,你為啥不愿意和我睡覺?你還是不是我老婆?你肯定是我老婆對吧?你是我老婆就有陪我睡覺的義務,就像我是你老公就有掙錢養家的義務一個道理。這個道理走遍天下都說得過去。你知道我在外面打工是怎么熬過來的?工友們約了到城中村找小姐,我扯謊拉肚子沒有勁兒,我就撿了半塊磚頭在一棵樹下坐著幫他們望風。其實我是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嗎?我能忍著工友嘲笑都沒有被拉下水……”
“大喜……”她用袖頭蘸起眼角。
“我看得出來你一萬兩千個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進門就想和你親熱,你卻別別扭扭非要等到天黑。天黑了,您非要磨磨蹭蹭,一會兒洗碗刷鍋,一會兒洗衣掃地,一會兒還要看幾頁書,全不顧我憋了一年的勁兒都要憋爆了。你還說得好聽,每天都要堅持看書不能壞了規律。什么破規律,有比陪老公睡覺還要緊的事嗎?”
“……”她在地面灑了些水,拿起拖把。
“我本想回家開開心心過個年,和你商量著咋法兒多掙一些錢蓋房子,咬咬牙,哪怕借錢也要蓋個二層樓房。你曉得不?兒子談女朋友都不愿意帶回家,嫌家里寒磣丟人現眼。我回來這幾天里,天天看你臉色受窩囊氣。第一天,我剛進門就遇到那個老男人教你寫小說。第二天,縣文聯的一幫人過來,縣文聯是個啥單位?看他們那樣,一個個文縐縐的,口口聲聲來關懷你,我咋覺得他們是來看稀奇的?他們圍著房子轉來轉去,就像在猜這三間漏風的房子什么時候會倒下去。他們對著苞谷和辣椒拍照片我都沒有想法,可他們老是對著豬圈、雞籠、米缸、竹籃子、木凳子、老爺桌子拍照片,是不是覺得啥落后啥難看就拍啥?合影的時候,戴眼鏡的那個主席坐在中間,一群人圍著他,你也站在旁邊。你細細琢磨琢磨是不是像綠葉襯紅花?說到底你就是一個陪襯……”
堂屋面積不大,于小紅手里的拖把很快就把地面擦濕了,就留下王大喜坐的那一圈是干燥的,顏色灰白,像烙了一張餅子。
坐在餅子上人嘴巴沒有閑著:“看你們拍合影,我就知趣地躲進屋里。那個戴眼鏡的主席偏偏要喊我,一口一聲‘老王,老王地叫。我裝聾作啞總不算錯吧?他卻沒完沒了,非叫你把我拉出去不可,要我也當一片葉子。當就當吧,在我家門口照相,又不是在他們衙門,怕個啥?我以為拍完照片也就算了,他們也該走了。誰料到你們又談到出書。那個主席拿腔拿調像個大恩人,說縣文聯扶持你兩萬塊錢。我一聽就來勁兒了,竟然還有這等好事,我累死累活打工半年才能凈落兩萬多塊錢。”
“……”她張張嘴又閉上了。
“我說過好多遍了,只要你嘴巴一張我就知道你要打什么嗝。”他欠著身子,懸著屁股,把凳子拽到濕地方坐下來,“看你拖地密密麻麻像卷席子一樣不留一絲一縫。你過來拖,把這兒也拖一拖,不要留下一塊干疤好不好?你還記得十年前你出版第一本小說的事嗎?我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呢。那時候你像鬼附身一樣,無論白天黑夜一門心思念叨著出書,比生兒子還用心。那時候我也替你高興,以為出本書可以光宗耀祖。那本小說出版了,你就是真正的作家了。我們村里出過大學生,還沒有出過作家呢。為了出版那本小說,咬著牙拿出了我們辛辛苦苦積攢的三萬多塊積蓄。后來呢?出本書頂個毛用?出版社給一百本書,這個單位讓你送幾本去存檔,那個單位讓你送幾本去展覽,那本書好像是專門給他們出的,成了他們的成績。結果一百本書不夠,還要自己掏錢再買一百本。除了收到一個綠皮小本本的證書,什么實惠也沒有。那個巴掌大的綠本本鎖在柜子里,不頂吃也不頂喝,你整天稀罕的,比存款折還貴重,比命還值錢。你呀,又悶頭悶腦寫了十年,癮又上來了,憋不住了吧?現在的你又想出書……”
她把那塊“烙餅”也拖了一遍。
王大喜看著先前拖過的地方濕印已經若隱若現,才拖過的地方顏色重,像一張剛出鍋的油炸餅。他咽口唾沫,說:“半晌就要過去了,今兒真出不了門了。后半晌要來的到底是啥人?”
她說:“省作協的汪主席。”
他搖搖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啥兒?省作協的?就是那個前面禿腦門像飯勺一樣亮光光的,后腦勺的稀毛卻留著大披頭的?”
“……”她張張嘴終究沒有說話。
他繼續笑道:“呵呵,你嘴巴一張我就知道你要打啥嗝。哎,我問你,你不會是讀書讀呆了吧?你有沒有聽錯?快過年了,人家好歹也是一個省里干部,會從省城過來看你?”
于小紅自己也有一點兒不敢相信。她一邊回憶一邊說:“這是真的。我剛才接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省作協辦公室一個女同志打的,說汪主席今天過來看我。電話剛掛,我還沒走下土坡,就又接到市文聯崔主席的電話,說汪主席今天有時間,臨時決定跑一趟,要把他辦公室的一臺電腦送給我,我以后不用在紙上謄來謄去寫小說了。市文聯和縣文聯的領導們約好了,準備到高速公路出口接汪主席。崔主席一再叮囑我不要出門,叫我在家等著。”
王大喜站了起來:“哪兒來這么多主席?攪來攪去,把我腦殼都煮稀了。你咋不早說?我,我,我到床上睡覺去,就當我不在家。”
于小紅說:“就這么大的房子,你這么大一條,咋能藏得過去呢?怕啥?他們又不是老虎吃人。”
他蹀蹀腳,哼一下鼻子:“誰怕他們了?這是在我的一畝三分地,我的地盤兒我做主。我只是不想見到他們。我睡在床上也不是事,萬一露餡兒了更尷尬……他們啥時候來?”
她想了想,說:“電話里說的是下午兩點多來。你約摸約摸,汪主席下了高速,吃罷午飯,還得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才能跑到咱王家營。”
“還早著呢。”他坐下來,抓起茶缸繼續喝水,發現她已經把茶缸放在爐子上面,水溫熱了。他大口灌了下去,感到一絲溫暖涌上來。
“不是我非要說你,也不是我非要和你們這一幫人計較。我以為縣文聯扶持你的兩萬塊錢,就是給一沓紅票子。沒有想到那個主席說你自己還得掏兩萬塊錢。你說兩萬塊錢我得打工多長時間才能掙回來?出一本書,花好幾萬,我不心疼嗎?我想蓋樓房,我想兒子早些把媳婦娶回家。我就琢磨,你悶頭寫小說到底有啥意思?你的書有啥出頭?寫了幾十萬字能變成幾十萬塊錢嗎?癩蛤蟆尿不到三尺高。你就是再出五本八本,咱家只會越出越窮,越蓋不起樓房。所以呀,我就對他們說了,于小紅以后不寫小說了,也不出書了,她要和我一塊兒出去打工掙錢。我說的是心里話。那個主席的臉突然拉長了,像瓦刀一樣,瞪著眼睛就開始教訓我,說我是小農意識,破壞農村的文化生態。他問我,你知道不知道一個村里有一個農民作家的意義?我是一時氣不過,我就問他,難道我們一直住破瓦房就有意義嗎?王家營就我家沒有蓋樓房。這么有意義的好事我們可以讓給別人,反正我們不爭也不搶,誰頂上這有意義的好事我們也不眼氣。你們送溫暖,不如送致富點子,不如給我們指條發財路子。那個主席竟然像搟面杖搗蒜瓣一樣,用手指頭不停地搗著我的腦門說我不可理喻,叫我不要拖你后腿。喂,你就兩條腿,又不是豬又不是狗也不是牛,哪兒來的前腿后腿?我只是想和他講講道理,我老婆當不當農民作家是我們自己選擇,還是由他安排?你覺得我那陣兒給你丟人了是不是?你的臉平時像紅薯,土紅土紅的,那一刻,你的臉像豬肝一樣,紫紅紫紅的。你就過來扯我胳膊。你知道我這人是吃軟不吃硬的,你們要能好好和我說話,我就能好好和你們說話。你們高高在上地教訓我,唾沫星子噴我一臉,我就不吃這一套。你使勁地扯我胳膊,覺得我給你丟臉了。你大聲叫我閉嘴不要說話了,我說不說話是我的權利,嘴長在我臉上,我在我家門口誰還能不叫我說話?何況我又沒有說什么壞話。除非你們拿萬能膠把我嘴巴糊緊,除非你們拿鐵夾子把我嘴巴夾住,除非你們拿把鎖把我嘴巴鎖死。你讓我閉嘴,還要死命地把我往屋里拽,我就推了你一把。我實在氣不過,我不想讓你一直拽著我。我回家前新買的羽絨襖,袖子都要被你拽爛了,我聽見線頭掙斷的聲音了,我就順手把你推開了。你太不經推了,趔趔趄趄差點兒要摔跤。你憑良心說說,我用力了沒有?我真要用力推你,你還不得像王八一樣四腳朝天?你摸著胸口想一想,你摔跤了沒有?我打你了沒有?我沒有扇你一巴掌,沒有捶你一拳頭,沒有戳你一指尖,是不是?我只是讓你趕緊松手。他們回去了就發照片,你抱著手機看公眾號上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有一點兒煩,說了你一句愛慕虛榮,你就寫了離婚協議要和我離婚。我納悶了,你寫離婚協議這么溜兒,是不是早就想離婚了?你是不是打過草稿,想過無數遍了?”
“……”于小紅低著頭,用抹布裹了食指,伸進凳子空隙里仔仔細細擦著每一個角落。
王大喜看看她,說:“哎,哎,哎!你也放個屁打個嗝呀,不能光叫我一個人咕嘰吧?你不是能寫小說嗎?不是一寫就幾十萬字嗎?你為啥就不會說一句話呢?你要知道,有屁不放,有嗝不打,憋著傷身體呢!沒有離婚之前,你身體憋壞了,我還要操心給你掙醫療費呢!掏句心里話,我有時候就懶得搭理你們這一幫冒著酸氣的文化人。你說說我是回家過年,還是回家受氣的?只隔了一天,也就是我回來的第四天,突然發生了五個打死我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第一件沒有想到的事情就是從來沒有那么多干部一塊兒到我們家——市文聯的、市報社的、縣婦聯的、縣文聯的、鎮政府的,我的媽呀,像打仗一樣,十八羅漢八大天王什么的呼啦啦來了幾十個人。第二件沒有想到的事情,是麻子鎮長在眾人圍觀之下竟然問我,王大喜你是不是打了于小紅?我一聽就急了。我問麻子鎮長,難道我瘋了,我為啥子要打自己老婆?你說我打她了,她身上有記號嗎?是哪兒青了一塊,還是哪兒紫了一塊?是掉了一顆牙齒,還是掉了一根頭發?麻子鎮長打了一個噴嚏,他擦了一把鼻子,說沒打就好,有啥困難可以給政府反映,政府可以出面協調,可以想辦法扶持,可以圓滿地解決。我氣歸氣,但我不至于糊里糊涂吧?我問鎮長,我在外面打工掙錢,回家后一把交給老婆,讓老婆安安心心寫作,是不是支持她?我沒有逼著她陪我一起出去打工,是不是支持她?我沒有把她寫的小說拿去擦屁股,也沒有當生爐子的引火紙,也沒有撕成雪花到處撒,這是不是支持她?鎮長表揚我,鼓勵我,要我再接再厲。你別說人家鎮長還真有水平,人家不寫小說,但是比你這個寫小說的能說會道。人家說得一套一套的,咋聽咋舒服。鎮長要我做一個有高度的莊稼漢,做一個有深度的男子漢,做一個有溫度的大丈夫,做一個有力度的支持者,要全心全力支持你寫作。鎮長還說你是我們縣里、市里、省里的名人,是我們鎮上的驕傲,是我們村里的一面旗幟。呵呵呵,我咋沒有感覺到呢?如果不是一下子來了七八輛小臥車把村里路占滿,如果不是一下子來了幾十個人把我們屋門口堵得不通風,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么大一個名人呢!就差沒有放鞭炮了,要不然誰家結婚都沒有這么熱鬧。好家伙,這一下子,全村都知道你是“鴨子腿上綁鈴鐺”——響當當,叫呱呱了。婦聯的那個女干部也能淋,她說王營村里有一個農民作家,就有了一縷書香,就多了一份希望。她還說于小紅撐起了五彩斑斕的半邊天,在這偏遠的地方出一個農民作家標志著新一代知識農民登上文學的舞臺,那意義勝過出一百個萬元戶。我的乖乖,差一點兒要把你吹上天了。我聽著就耳根發燙。我知道,那一天是縣文聯主席搬來的人馬,他們是來給我上課的,是來教訓我的。那一天我心情總算還不錯,因為他們從車屁股里搬下來好幾袋大米,好幾箱面條,好幾壺食用油,擺了長長的兩排隊伍照相。幾個干部還代表幾個部門送來了慰問金,加起來有五千塊錢呢……”
她的手停下來,扭頭望他一眼,沒有說話。
“得了,得了,我就知道你要打什么嗝。我們再窮,也不是要飯的,錢要靠自己掙。我知道你寫小說就像我想和你睡覺一樣,就是一旦想到那兒了,咋法兒也要往那兒走,想打岔也打不了岔,整個人走火入魔了,一門心思只想著那個事兒,這是沒有藥能治得了的。你寫小說,不是為了等別人送慰問金,我沒有想到會有人送慰問金,你也沒有想到會有人送慰問金。我沒有想到的第三件事情,是你當時太激動了,當著大伙的面夸了海口、說了大話,你說要用這筆錢買桌、買書、買筆,要辦一個‘希望之家,在節假日把村里的留守娃娃兒們聚攏來,教他們讀書,教他們寫作文。你剛講完,巴掌聲就像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一樣啪啪啪地響起來,不單是干部們拍起了巴掌,圍過來看熱鬧的鄉親們也拍起了巴掌。連我也拍巴掌了,你知道嗎?我當時愣了一陣兒,聽到巴掌聲像暴雨一樣灌進耳朵里就忍不住跟著拍起來。拍著拍著我就真激動了,是跟著鄉親們一塊兒激動了。我覺得留守娃娃兒們不能只爬樹掏鳥窩、下水捉泥鰍,還要能拿筆桿。將來我們有了孫娃兒也得有個‘希望之家。在這件事情上我是打心眼兒里贊成你的,但是你好歹先和我透個氣,我倆一塊兒商量商量吧?你壓根兒就不把我當回事。這慰問金說不上多也說不上少,不管多少也算一筆家庭的收入和開支吧,我至少有一個投票權吧?你說我能沒有一點兒想法嗎……”
“……”她埋著頭,用指甲頂著抹布擦凳子的縫隙。
他抓起茶缸喝水,一片茶葉貼在門牙上。他用舌尖把茶葉刮下來,再用舌尖把茶葉頂到唇邊。噗的一聲茶葉被吐回茶缸里。他舔一下嘴唇,繼續說:“來人咔嚓咔嚓拍了照片就走了。熱熱鬧鬧的村子一下子又靜了。門前的地面先前是平平展展的,現在出現幾道亂糟糟的凹槽,是那些車轱轆調頭時碾壓的。我還要抽時間好好平整一下,不然來年晾不成麥子曬不成紅棗。那棵樹結的棗子比鎮長臉上的麻子還密,被小臥車蹭掉了好大一塊皮,要是人被蹭這么一下你說疼不疼?喂豬食的石槽也不知被哪個人踩翻了……”
他再次端起茶缸,發現她已經把水援滿了,眼睛里就多了一份溫情:“你用不著擦那么過細。他們就像一陣兒旋毛風,忽然間熱熱鬧鬧地停在我們破瓦房前,淋一陣兒唾沫星子,擺好了隊形拍照片,就又忽然間旋走了。你擦那么過細有啥用,用得著把每一條縫都掏干凈嗎?他們屁股還能坐到凳子縫里去?他們屁股都不會焐熱的。那天,讓我沒有想到的第四件事情,是他們一大群人走了后,你把離婚協議丟進爐子里。爐子里突然躥起的火苗差一點兒燎到我的眉毛,就像屋里突然升起太陽,又亮堂,又暖和。我現在問你,你要說實話,你是覺得我當天的表現好,還是你的心情好?離婚協議燒了,不高興的事情就算過去了,接下來就應該高高興興地過年。呵呵,那天晚上睡覺我就覺得格外有勁兒……”
他又喝口水潤潤嗓子,接著說:“一說睡覺你就不樂意,那就不提睡覺的事了。要說我最討厭的就是報社那個尖嘴猴腮的記者,別人來了不管厚薄多多少少還能遞個紅包,紅包里面的慰問金沒有兩千也有一千,沒有一千也有五百,沒有紅包也有大米面條食用油之類的實用貨。只有那個記者空著手來,裝滿了走。熱熱鬧鬧的那天,別人都走了,他卻留下來說要‘補充東西。他補充啥東西?其實就是往他肚子里補充紅棗,包了一嘴舌頭都轉不了圈,臨走時還裝了一布袋,一下子把紅棗帶走一大半。我許諾過工友們,過罷年我會帶上老婆曬的紅棗給他們嘗嘗的,剩下這一點點兒讓我怎么帶,那么多工友一個人吃一顆?我還得抽空到鎮上買一些紅棗,不然我沒法子給工友們交代呀!你還塞一筐子土雞蛋到記者車上,你要知道那些土雞蛋可以拎到鎮上換錢的,連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他邊說邊拍拍膝蓋:“讓我萬萬沒想到的第五件事情,也是最讓我惱火的事情,那個白扯的記者回去了盡編瞎話,三更半夜就在網上發了新聞。雖然合影照片上你站在最邊角,但是標題里提到的是于小紅你的名字。這一下子,你真成了人人敬佩的大名人,我卻成了人人喊打的大惡人。我要找那個記者算賬,他憑什么編造我打你罵你?為了襯托你這個農民作家的不容易、了不起,就污蔑我這個農民工是土匪是流氓是無賴?”
說到這里,王大喜的牙板又咯咯響起來:“只要打開手機搜索農民作家于小紅,就能同時看見她老公王大喜是一個愛打老婆的混蛋。要不是你攔著,我連夜也要到報社去評理。我想過,就算我搞不贏他們,我也要在他們大門上潑一盆子屎尿。”
“大喜……別……”她正撅屁股擦凳子腿。
他把膝蓋拍得啪啪響,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流芳百世,難道我就要遺臭萬年?我實在是氣不過,這口氣怎么也得出吧?我一時消不了這口氣,晚上睡覺就覺得胸口悶。我烙餅子一樣翻來翻去睡不著覺,后來我就想和你親熱親熱。只要和你親熱夠了,我就能像豬一樣睡到天亮。我堅持要找記者評理,你就生氣又要離婚。今天要來‘貴客,那個白扯的記者肯定也要來吧?我就知道這種事就少不了他。還不知道他這次會怎么胡亂淋呢?我今天下午就要三面六刀好好問問他……”
“大喜……”于小紅解下纏著食指的抹布,“快晌午了,你也該餓了。”
王大喜牙板咯吱咯吱響,說:“叫你放屁時,踹一百腳你都吭不出半聲,現在你想打岔就突然飚出來了?”
她弱弱地說:“我給你做飯去。”
他冷冷地說:“不餓。”
她巴巴地望著他:“想吃啥?”
他鼻孔里哼著粗氣:“氣飽了。”
她走到他身邊,手搭在他肩上。她的手和他的手一樣粗糙。他知道她除了讀書寫作,還要喂豬喂雞,還要種糧種菜,一刻也沒有閑著。她的手和他的手區別只在右手,她的右手中指被筆桿磨出了一個蠶豆大的疙瘩。他不忍看她的手,目光滑落在地上。地上那個圓圓的油炸餅子被熱氣給吃豁了兩個口子,乍一看像蝴蝶,再一看像蘋果的剖面,又一看就像被撕裂的心。
她說:“該到鎮上添置一些年貨了。你順便到鎮上去吃你愛吃的烙糖餅。”
他站了起來,說:“你說得有道理,我該到鎮上去添置年貨了。我打算順便去一趟二叔家,今晚不回來了。”
她納悶了:“為啥?”
“你不是要辦‘希望之家嗎?我找木匠二叔打幾件書柜書桌,總比家具店買的省錢……”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你到鎮上去點個菜,喝盅酒,好好款待自己一頓。”
熊萬里,1971年出生于襄陽。發表過小說、詩歌、散文、雜文、評論、漫畫等。作品散見《長江文藝》《芳草》《青年作家》《天津文學》《草原》《中國校園文學》《文學自由談》《中華讀書報》《文學報》等。主要作品有小說集《現實·夢幻·靈感》《官迷》,詩集《青杏集》,散文集《熊萬里個性散文選》《愛書者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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