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萬里
登高望遠。常態(tài)下,每登高一步都會朝更遠的前方眺望。當我忐忑地邁上五十歲的臺階時,無法自控地養(yǎng)成了扭頭回望的習慣,越來越執(zhí)迷于回顧過去的風景。這時候,梳理流逝的歲月,想起小學課本中給我印象最深最重的,不是李白《早發(fā)白帝城》的“輕舟已過萬重山”,不是孟浩然《春曉》的“處處聞啼鳥”,不是駱賓王《詠鵝》的“曲項向天歌”,而是夏衍的《種子的力量》。因為,我年年重復背誦著《種子的力量》給自己聽,然后又背給一個個孩子聽:“一粒種子可以顯現(xiàn)出來的力,簡直是超越一切的。它的根往土里鉆,它的芽往上面挺,這是一種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塊結果也被它掀翻?!?/p>
但凡讀過小學的,大都寫過老師布置的作文《我的理想》。那一刻,每一個人心里都會播下一?;蛘叨嗔7N子。我孩子的老師別出心裁,給家長布置了一篇作文《孩子,我想對你說》,并且一一拍照后在微信群里展示出來。老師和家長通過特殊的方式,不約而同地在給孩子內心播種。我想對孩子說的毫無疑問是“種子的力量”。通過微信群,我讀到很多誠實的家長說了相似的話:“媽媽希望你買東西的時候不看價格,走路累了的時候可以隨意打車,能夠選擇喜歡的職業(yè)而不被迫謀生?!焙⒆觽兂錆M好奇地問我,當年長輩們都對我講了些什么,并且窮追不舍地沿著相關話題追問我更多幼時的往事。于是,我一遍遍地給孩子們講述遙遠而又歷歷在目的童年。
上中學時,父親給我訂了一些少年報刊。我不愛和同學們一塊兒跑動,喜歡靜靜地坐下來,在課間,在節(jié)假日,利用一切時間沉迷報刊中,不是閱讀,就是剪貼,至今還保存有三十多年前的幾十本剪貼,紙張已經像烙餅一樣脆黃。后來,我悄悄地投稿,不斷有文章被發(fā)表并且出版了幾本作品集,被一些媒體稱為“少年作家”。當從校園走向社會,不得不從“理想主義”邁入“現(xiàn)實主義”:曾經蠢蠢欲動想寫作,可畢竟要面對現(xiàn)實,先后有了幾個孩子,得不斷去掙錢養(yǎng)家,就越來越疏遠了文學。但是,只要在心里埋下了種子,一旦遇到適合的環(huán)境便會蓬勃地發(fā)芽。2021年底,本地小說研究會舉辦一個小型的文學年會,因為在我住處附近,朋友們順便邀我參加。我是列席者,不發(fā)言,只聽講,內心深處卻受到強烈刺激,當晚回家就開始在電腦上寫起來,首先記下給孩子們講述了一遍又一遍的童年故事——《送祝美》。
畢竟擱筆多年,鍋冷灶涼,重新寫作有個預熱過程,但種子的力量是驚人的,正如夏衍先生在《種子的力量》中所言:“只要生命存在,這種力量就要顯現(xiàn),上面的石塊絲毫不足以阻擋它。”當我控制不住要再次寫作時,即使擦亮芝麻大的一?;鹦牵部尚纬闪窃畡??;鸾栾L勢,風助火威,我收不住手了,接二連三地寫起小說。
文學的力量是迷人的。一旦打開寫作的大門,就由不得自己,回憶與想象像辮子一樣糾纏不清,乃至合二為一。思路像一輛隨心所欲的挖掘機,忽而伸長機動臂在遙遠的童年抓一把趣事,忽而轉身在剛剛過去的時間段里打撈起血淋淋的痛苦,忽而把朋友的一句話當作模糊的出擊目標去捅一個大窟窿,曾經的同事已經幾十年杳無音信了卻突然跑來敲門,一條不起眼兒的短新聞瞬間把我推到農民作家位于寒風凜冽中的鄉(xiāng)下瓦房里……坐在電腦前,我的感性超過了理性,變得多愁善感;離開電腦,我的理性超過了感性,變得冷靜理智。不管什么時候,總有一束溫暖的火光在心里跳動。像一艘在海上漂浮的漁船,船艙里始終有一盞油燈搖曳著紅彤彤的火苗。
夏衍先生說:“一粒種子可以顯現(xiàn)出來的力,簡直是超越一切的?!痹谖业募亦l(xiāng),有一句俗語:“啥種子出啥苗,啥葫蘆出啥苗?!币粋€人心中埋下什么樣的種子就會長成什么樣的樹,開成什么樣的花,結成什么樣的果。
現(xiàn)實生活確實有殘酷的一面,充滿著虛偽、算計、欺騙、冷酷、邪惡、骯臟、丑陋,但是也同樣存在著真誠、熱忱、憐憫、仁慈、惻隱、善良、溫暖。“媽媽希望你買東西的時候不看價格,走路累了的時候可以隨意打車”,這話有一點兒扎心,卻是肉眼可見的殘酷現(xiàn)實,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有努力學習才“能夠選擇喜歡的職業(yè)而不被迫謀生”。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長輩對孩子有不同的“播種”。在那個蟬鳴像雨點一般密集的夏天,奶奶的話“該甜的總還是甜”,就是在我童年播下的一??梢匀紵幕鸱N。當文學的種子一朝發(fā)芽,燃燒的火種即刻活躍了。我迫切地需要記下來一些東西,希望講述給更多的人。
在20世紀70年代我那窮苦的童年,有知了的香、油條的美、鞭炮的樂、親情的暖、冰棍的甜;當很多讀者坐在暖氣屋里讀書時,農民作家和老公在矮舊的瓦屋里,烤著一個溫暖的蜂窩煤爐;在比寒風更刺骨的風言風語中,有農民作家多年不曾動搖的執(zhí)著;在貧窮與傷害的不斷疊加中,農民作家老公內心深處那粒溫暖的火種最終掀翻了一切痛徹骨髓的冰塊。
寫作首先是一門技術活,必須蹚過語言、細節(jié)、結構、故事等等一片接一片的沼澤地,并且永遠向著更廣袤的草原深處跋涉。文學夢,是我心中埋下的一粒種子,一旦發(fā)芽就猶如推動火車前進的蒸汽發(fā)動機。在寫作時,我堅持在殘酷的故事中,懷揣著另一粒溫暖的火種,就像在沉寂的黑夜看見東方的啟明星,在幽深的人性中看見閃爍不停的亮點。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