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良
一
熊萬里,對于中國當代文壇而言,這可能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也許我們可以從一段介紹中對他的生平及創作有所了解:熊萬里,男,1971年7月28日出生于襄陽。在中學時代開始在《中國校園文學》《中學生文學》《春筍報》《中學生》等報刊發表大量作品,并先后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等出版作品集。作品散見《天津文學》《長江文藝》《芳草》《青年作家》《草原》等刊物。
這段文字讓我感興趣的地方在于,一個經商多年并且成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后,為何始終無法忘懷文學,他想要通過他的作品向這個世界發出什么樣的聲音?他重新追求文學理想的行為是一種附庸風雅還是多年的經歷沉淀后另有懷抱、不吐不快?讀完他的新作《送祝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二
“送祝美”——小說的標題使用了方言。一些讀者可能感覺有些陌生,但也不難看出是表示親戚間送禮祝賀喜事。百度一下,可以知道送祝美是地方習俗,是指親戚朋友給生了孩子的人送小米、雞蛋、小孩衣服、禮金等禮品表示祝福美好生活的意思。小說《送祝美》就題材而言,可以歸入鄉土文學的范疇。縱覽當代文壇,我們不難發現,相當一部分作家,尤其是50后、60后、70后作家,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70后作家或許可以說是最后一代有著比較濃厚鄉土情結的作家群,他們之中有很多人的青春歲月都經歷了從農村向城市遷移的變化,但內心依然保有對故土的難忘記憶。80后、90后作家則隨著中國城鎮化的總體進程,對于鄉土少了幾分天然的親近。《送祝美》敘述的鄉村情景顯然是20世紀80年代的場景,并且是以兒童視角呈現出來的。我們可以設想這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對童年鄉村經驗的藝術再現。
還是回到我們初始提出的問題,作者為什么多年以后又重新投入文學的懷抱,童年鄉村經驗為何吸引著作者不吐不快?在我看來,答案或許是童年鄉村經驗中“鄉土靈韻”的魅力。“五四”以來,鄉土文學一直是現當代文學中最為強勁的一脈。總體而言,鄉土文學在題旨上開發了兩種分歧的路向:一路是對鄉村與農民的田園詩意化的烏托邦敘述,比如沈從文的《邊城》等作品;另一路則是對鄉村現實苦難的書寫,比如魯迅的《祝福》等。21世紀“底層文學”思潮濫觴以來,后一路向得到了某種加強。從《送祝美》可以看出,熊萬里更在意的卻是書寫鄉土的詩意,他的鄉土寫作更多地承續了沈從文等人的路子。同時,在對鄉土的詩意化世界掘進的時候,熊萬里尤為注重對“鄉土靈韻”的發現。
在德國美學家本雅明看來,“靈韻”是古典時代藝術的重要特征。在《論波德萊爾的幾個主題》中,本雅明指出,“靈韻”就是“將人際的關系傳播到人與自然界之間的關系中去”。如果能夠看到事物的“靈韻”,也就意味著“賦予它以回眸看我們的能力”。只有這樣,人與物、與自然之間才能達到真正的融合之境。這一境界隨著科技的發展與高度現代化時代的到來,或將消解殆盡。《送祝美》描述的是童年視角中的鄉村日常生活,這些過往記憶中的人與事無不涂抹了一層“靈韻”。或許正是這“靈韻”讓作者念念不忘。
“我想馬上鉆進濃黑的陰涼兒,已經聽見那里的知了聲。心里念著香噴噴的知了,問奶奶:‘你啥時候逮的知了?奶奶說:‘半夜三更你還做夢時,知了開始從地下鉆出來。奶奶貓腰在香椿樹下舉了煤油燈,看見地面有小窟眼兒就用指甲殼摳,它們就爬出來了。把糨糊一樣的軟翅膀掐掉,它就飛不了了。‘你喊我一塊兒逮知了。‘你睡不醒。‘你揪我耳朵叫我起來。‘等你醒來,知了已經順樹干爬一人高了。等你伸手逮時,知了翅膀已經硬了。”
小說開頭部分這段“我”與奶奶關于“捉知了”的對話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鄉土靈韻”。人與物、與自然之間的深度熟稔、微妙互動達到了一種真正的融合之境。只有奶奶這個生活在鄉村土地上的人才能真正了解土地的秘密、知了的秘密。這一切對于童年的“我”而言自然是新知識,對于生活在現代化的鋼筋水泥叢林中的都市人而言更是天方夜譚。“鄉土靈韻”還體現在奶奶這樣的鄉村婦女心中的“萬物有靈”觀念,“做人可不能這樣兇,啥人都要抽哄著,磚頭瓦片都絆人”。
三
對于熊萬里而言,鄉土的“靈韻”不僅僅在于人與自然之間的親密熟稔,更在于日常的鄉村生活與民間倫理所透露出的溫情與暖意。《送祝美》從一個鄉村兒童的視角描述20世紀80年代一個鄉村老婦人帶著孫兒給親戚送祝美的情形經過,尤其突出老婦人“過度”的精打細算與危急關頭慷慨解難、扶危濟困的行為對比,由此造就了內在的敘述張力與反差。我們也因此可以感受到作者借由作品所要傳達的是老婦人身上所體現的民間倫理的溫厚力量。小說試圖啟發我們,在全球化時代,故鄉日漸遙遠,但故土的民間倫理、文化精神始終是我們立身處世不能丟棄的東西。在現代化高歌猛進的時代,無數人群從鄉村涌向都市、異國,與故鄉的距離日漸遙遠。在功利化、格式化的都市空間中,逐漸淪為高度理性化、原子化的個人,逐漸疏離了與故土、親人、家族的聯系,人情也日漸淡薄。20世紀90年代,人文學者就在驚呼“人文精神的失落”,人文精神的失落無疑有著復雜、多重的社會、文化原因,但包括民間倫理精神在內的傳統文化的失落無疑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不少有識之士認為,重新審視和發現民間倫理的價值,回歸傳統優秀倫理、尋求安身立命之道是解決當代人精神癥候的一條可行之道。顯然,熊萬里的創作也在這個行列之中,借由《送祝美》等作品,他力圖在文學書寫中反復探討的中心命題就是民間倫理及其當代價值。
小說的人物設置也別有用意,可以看出,鄉村女性成為這篇作品的主角。在《送祝美》中,主要是由鄉村女性“奶奶”作為民間倫理的體現者和教育者、傳授者。借由“奶奶”的一言一行,“我”得以體認民間倫理的價值與意義,得以耳濡目染,得以入心入腦。雖然小說中送祝美的主要對象是“我”的小學老師兼表叔肖家旺,但小說敘述奶奶帶我到達肖家旺家的場景時,把主要的筆墨都放在奶奶以及肖家大姑奶奶之間以紅燒肉為焦點的微妙互動上。事實上,奶奶之前的擔心是多余的,她擔心孫子不愛吃紅燒肉自己也吃不到。大姑奶奶卻是非常大方的,“等到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端上來時,姑奶奶也不問,直接朝奶奶碗里摁了沉甸甸的一塊,又往我碗里摁一塊”。這個細節無疑說明姑奶奶和奶奶一樣是重情重義的,表面上非常摳門節約內在卻是非常大方識大體的。學者戴錦華曾經論述過傳統社會結構中女性由于諸多原因往往成為民間倫理與家庭倫理的傳承者,這是很有道理的。
隨著現代化、城鎮化進程的加劇,傳統鄉村社會的人文景觀我們已越來越陌生,工具理性成為現代人的行為準則,“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與此同時,人與自然的親密相處產生的“鄉土靈韻”、溫柔敦厚的民間倫理也漸漸澆薄,當代社會中的諸多不合理現象與民間倫理的流失不無關系,需要引起深層次的人文反思。在我看來,或許,這就是作家熊萬里書寫《送祝美》的潛在動力與內心深處的吁求。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后,《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貴州民族報》“博客中國”專欄評論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六屆文學評論高研班學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篇小說選刊》2014-2015年度優秀作品獎評委,汪曾祺文學獎評委,《青年文學》90后專欄主持,《名作欣賞》90后作家專欄主持、學術顧問,《貴州民族報》中國文壇精英盤點專欄主持,原鄉書院90后作家專欄主持。曾獲鐘惦棐電影評論獎、《安徽文學》年度評論獎、長征文藝獎、《橄欖綠》年度作品獎等獎項,主編“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作品巡展”在場叢書、海南作家實力榜叢書、“銳勢力”中國當代作家小說集叢書等。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