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漠戈壁,從祁連山上吹來的雪風,帶著一絲涼意,靜悄悄地驅散了夏日的熾熱。在機場的上空,一架銀灰色的戰機如騰空飛翔的雄鷹,時而直穿云霄,時而俯沖而下。塔臺上指揮員面色凝重,不停地和飛行員對話,其余人員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翹首望著塔臺西面。完成考核課目后,一架最先進的教練機正徐徐降落。
指揮員的掌聲響起,機場頓時沸騰了,大家激動地擁向飛機旁。而女航醫王曉霏卻獨自站在塔臺下默默地望著那令人激動的場面,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周浩然復飛成功,王曉霏應該奔上前去和他相擁祝賀,可此時此刻,王曉霏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有滿肚子的委屈和心酸。
“曉霏。”還沒脫下飛行服的周浩然神釆飛揚,左手提著飛行頭盔,撇開人群,徑直來到王曉霏面前,行了一個軍禮,說:“謝謝,我的曉霏同志!”王曉霏猛然一驚,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醒來,兩眼閃爍著淚光,她向周浩然還了一個軍禮。“祝賀你!”王曉霏強打著笑臉,極力讓自己急促的心跳平靜下來,說完一扭身便離開了。“哎,曉霏,你怎么了?”周浩然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急忙追上去,一把拽住王曉霏問。王曉霏的淚珠瞬間從雙頰上淌了下來。她微微露出一絲苦笑,輕輕地說:“浩然,真的祝賀你,只是有些事情,我還得給你解釋……”
吃完飯后,王曉霏和周浩然圍著飛行大樓轉了兩三圈。他倆靜靜地走著,心中好像隱藏著什么秘密。“曉霏,明天復飛考核,其實我也有些擔心。”周浩然突然打破沉默,無限感慨地說。王曉霏笑了笑,說:“一個人如果失去了信心,就等于他的靈魂失去了精神支撐,我相信你。”“還是你理解我。”周浩然一聽,心里感到踏實多了,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著自己,這種力量沖擊著他的靈魂,他頓時感到熱血沸騰,他慢慢地靠近王曉霏。王曉霏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身子向外微微一側,說:“別……別這樣。”周浩然一怔,慌忙地縮回手,一臉的歉意:“對不起,我該受處罰,你打我一下吧。”周浩然說著就把臉伸到王曉霏的跟前。王曉霏望著周浩然,羞澀中似乎顯得很難為情,她擺擺手,那意思好像在說,他那點小聰明她早領教了。但她沒有說,只是沖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這種難以捉摸的微笑,讓周浩然有點不知所措。
周末,周浩然感冒發燒,躺在宿舍里休息,但心里總是七上八下,他努力抑制即將崩潰的情緒,平復自己的心情,但對王曉霏的的怨氣始終難以消除。周浩然的身體一直非常棒,但這次竟然感冒發燒了,全身就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頭暈目眩。在他眼中,房子似乎將要傾倒。高燒把他燒迷糊了,他發瘋似的抓起一個小瓶子,使勁地朝玻璃窗上砸去。“哐當”一聲,瓶子碎了。他又哭又笑,似乎這樣方可解他心頭之恨,熄滅他心頭的怒火,但他清楚這情緒是針對王曉霏的。王曉霏呀王曉霏,你知道停飛意味著什么嗎?四年的航校生活、兩年的飛行訓練,一下子全白搭了,你真把我害苦了……周浩然又痛苦地狂笑起來,突然栽倒在地,眼前又出現朦朦朧朧的幻影。他胡亂地喊著,又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去拉開門,準備向門外走去。
“你生病了?”王曉霏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急忙進屋扶住周浩然。周浩然兩眼布滿血絲,眼里冒著火,抬頭一看,竟放聲狂笑起來,雙手胡亂地抓著。王曉霏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周浩然攙扶到床上。下午她看見周浩然從軍人服務社出來時晃晃蕩蕩的,她就有些替他擔心。晚上大家到大禮堂觀看電影《長津湖》時,王曉霏卻一直待在宿舍里發愣。出門時,不知不覺走到了周浩然的宿舍門口。
王曉霏深深懂得飛行員強烈的自尊心。她剛從軍醫學院分到這里時,曾討厭這些調皮的男兵,他們沒事找事來到醫務室,胡亂聊上幾句。她也曾多次向政委反映過,政委卻說:“唉,我們這些常年腳踏戈壁灘、守護藍天的寶貝疙瘩,大都是二三十的人啦,你們小姑娘不理解小伙子的心喲。”“哼,小伙子的心,誰能猜得透?”王曉霏白了政委一眼。后來王曉霏總結出一條妙招,那就是每周對大家的生病取藥的情況進行公布。飛行員身體素質都是一等一的,如果沒病也去找她,看他們在眾人面前臉上還有沒有光彩。這招雖然有點損,但還真管用。
那天,王曉霏正在宿舍里洗頭,周浩然嬉皮笑臉走了進來,說:“王航醫,需要幫忙不?”他想幫她揉頭,王曉霏哭笑不得。“看我不告訴你女朋友才怪,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才不在乎呢。”周浩然一副滑稽的樣子,繼續說,“況且我也沒有那個她。”王曉霏不由得笑了,問道:“喂,又有啥事?”“小事,想請你測一下血壓。”“又是沒病裝病。”她故意說。“女人就是心眼小。”周浩然笑了笑。王曉霏調皮地向周浩然投去一瞥,隨即就帶他去檢查。王曉霏突然睜大了眼睛,盡量控制住慌亂的神情,說:“周浩然,你血壓偏高啊。”“你逗我玩的吧?玩笑可不是隨便開的呀。”“看來,你們男人也并不是那么相信女人。”王曉霏莫名其妙地沖他一笑。“是嗎?”周浩然說完就離開了,但他哪里知道王曉霏當晚就為這事失眠了。
那天晚上王曉霏想了很久很久。她冷靜下來時,把情況報告了團首長和旅部衛生院。第二天,旅部衛生院通知周浩然前去復查。他惶恐地去了。復檢后,團里決定讓他暫時停飛。停飛命令正式下達后,周浩然簡直認為這是在做噩夢。他從夢中醒來時后悔不該去找王曉霏,他不相信這件事竟然會發展成不可挽回的地步。周浩然幾乎絕望了,絕望之時,又恨起王曉霏來。他想,王曉霏你為什么不幫忙隱瞞一下呢?前途、事業、理想和追求,一切都完了。
周浩然躺在床上,突然翻了一個身,卻嚇到了站在窗邊的王曉霏。“好些了嗎?”王曉霏懊惱地說,“我知道你記恨我,如果不是我,你不會這樣。我承認,這是我造成的,你可以罵我,但如果我不這樣,萬一……”“別說啦。”“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會給國家造成更大的損失。”“求求你了周浩然,請別這樣賭氣好不好?一點小毛病,只要好好調養,加強鍛煉,我保證你會重返藍天。”周浩然痛苦地搖搖頭:“你不要騙我。”“騙你干嗎?相信我吧。”王曉霏說完,看了周浩然一眼。恰在這時周浩然也盯著王曉霏。兩道目光碰在一起,周浩然突然覺得王曉霏的目光帶著女人特有的魅力。
周浩然心里似乎輕松了許多,像是從泥潭中掙扎出來了。王曉霏回到宿舍,一頭栽倒在床上,她用被子蒙住頭,淚水一個勁兒地往外涌。她心里難過極了,焦急地跳下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一陣涼颼颼的風吹了進來。她凝視著窗外黑黝黝的夜空,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沒精打采地拿起手機很自然地打開秦川的微信。她的心里瞬間生出一種念頭,期盼周浩然能下定決心,加強身體鍛煉,做好地面模擬飛行訓練,力爭早日重返藍天,相信他不會讓她失望的。
那天全團都在機場上進行飛行訓練,周浩然留在團部值班,一個佩戴上尉軍銜的年輕軍官走進了值班室。“同志,請問王曉霏在嗎?”上尉很有禮貌地問。周浩然打量一下這個手提棕色旅行箱的高個子上尉,問道:“你是……”“我是她的同學秦川,今天到旅部釆訪,順便過來看看她。”上尉微笑著說。周浩然一怔,臉上露出異常的表情,心里感到酸酸的。
飛行訓練結束,周浩然從值班室出來,叫住從空勤車上下來的王曉霏:“喂,請過來一下。”王曉霏沒回頭,徑直往樓上走去。“王曉霏,你的……”周浩然又提高了嗓門,沖著王曉霏大聲喊。王曉霏停住腳步,偏過頭來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正在這時,上尉從值班室里走了出來。王曉霏一看,驚訝地叫了起來:“哎呀呀,原來是大記者光臨,怎么不早告訴我一聲呢?”“你們旅連續五年安全飛行,首長叫我來挖掘一些經驗,好在全軍區推廣,哪敢驚動大駕,怎么,不歡迎嗎?”上尉滿臉笑容,眼神中火辣辣的。“哪敢,哪敢。”王曉霏別提有多高興了,她一邊笑著,一邊領著上尉上了二樓。周浩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值班室門前,傻傻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副失落的神情。
來到醫務室,王曉霏冷不丁地劈頭就問:“秦川,你剛才跟值班的那個人說了些什么?”秦川眉頭一皺,雙肩一聳,很莫名其妙地問:“曉霏,你這是什么意思?”王曉霏不動聲色地望著秦川,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其實,我才該問你呢,曉霏。”秦川看到王曉霏沒吭聲,又說道。王曉霏莞爾一笑:“你問。”“半年來,你很少主動聯系我,我就懷疑你是否被那些臭小子潛伏了。”“你!”王曉霏瞪著杏眼說,“虧你是個記者,竟說出這樣的話,潛伏是啥意思?你要知道,這是軍營,我是醫生!”“哼,剛才看到你和值班員那個熱乎勁兒,我就感到很失望,曉霏,你是不是變了?”秦川冷冷地說,“為了看你,這次是我主動到這大戈壁灘上來采訪的。”“秦川,你不明白。”秦川的誤解,讓本來就感到沮喪的王曉霏心里十分難過。“我是不明白,但我希望我們之間以后再也不要發生不明不白的事了。好啦,我走了,旅長還等著我去采訪。”“秦川,我愛你,真的!”王曉霏急忙拉住秦川,說,“相信我,你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更不能把我倆的愛和醫生對職業的愛混為一談。”秦川仍用疑惑的目光久久地望著王曉霏,目光里充滿無奈和惆悵。
周浩然身體恢復很快,在他本人的迫切要求下,軍區、旅通過對他的地面模擬飛行測試,決定對他進行空中復飛考核。
登上飛機前,王曉霏望著周浩然,目光凝聚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周浩然會意地笑了。
高空,低空,穿云,俯沖……
周浩然這哪里是在完成飛行考核?這分明是在做飛行表演。一系列高難度動作,令首長驚嘆不已。當他安全返航著陸走出機艙,徑直奔向王曉霏時,王曉霏的心卻繃得緊緊的,她能高興得起來嗎?
“浩然,假如有人欺騙了你,你會原諒嗎?”她輕輕地問。“我嘛,只要敢于承認欺騙了我,我一定會原諒的。”周浩然一下接上了王曉霏的話題。“那人……就是我。”王曉霏低下頭,一臉的不自然,說,“半年來,面對你對我的愛,我始終保持沉默,你知道嗎?那天來的那個戰區報社的記者,就是我的男朋友……”“什么?”周浩然的眼珠幾乎彈出來,他問,“你為什么不早說?”“我擔心你一下接受不了,精神上受到打擊,失去重返藍天的機會。”王曉霏說。周浩然心里一驚,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盯著王曉霏,他感到王曉霏的行為不可思議,難道世上真有這么傻的人,敢用愛情作為賭注?究竟是為了什么?
周浩然的心里難過極了。他想,是啊,王曉霏一個女人都擁有這么大度、包容的胸懷,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又有什么可說的呢?王曉霏為了自己,一直忍受著愛的痛苦和折磨,這對于一個年輕女子來說,是多大的代價?而現在我有什么資格去責怪她呢?我還是去怨恨自己吧。周浩然想到這些,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他感到有些對不起王曉霏。
“其實,王曉霏同志。”周浩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依然一副調皮風趣的模樣,說,“其實,從那天見到你的上尉起,我早就在逐步地調整心態,并對幾種可能出現的結果都進行了分析,只是沒有向你透露和挑明罷了,我一直擔心出現不好的結局。”“是嗎?”王曉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對周浩然更是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你是不是太狡猾了呀?”
周浩然看到王曉霏一副迷惑不解的傻樣子,心里陡然感到過意不去,他說:“曉霏呀,心理學不是你航醫的專利,愛情固然重要,但飛行對我來說是什么都無法超越的。我還是尊重戰友這個偉大而又崇高的稱呼。你知道嗎?”
王曉霏臉上一下子浮現出了甜甜的笑容,心情猛然間舒暢起來,全身如釋重負,像是御下了千斤重擔,說:“你真是一個大壞蛋!”“是不是?航醫同志。”周浩然微笑地望著王曉霏,“啪”的一個立正,緩緩地抬起右手,向她行了一個深情而又莊嚴的軍禮。
【作者簡介】李龍劍,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星》《綠風》《安徽文學》《青年作家》《椰城》《北方作家》《劍南文學》《草地》等刊物。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