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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綿綿憶父親

2024-04-29 00:00:00楊曉升
紅豆 2024年2期

清明節這天,去祭拜父親,我在父親墳前下跪的那一刻,喃喃地對父親說:“爸,我是您的大兒子曉升……”話剛出口,心一酸,禁不住哽咽,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一遍遍自責,又一遍遍懺悔。這幾年一直沒能來看望和祭拜父親。“爸,實在是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您在天堂安好嗎?”我又一次喃喃自語,希望在那邊的父親能夠聽得到。

此刻提起父親,我內心瞬間熱流涌動,情感的波濤此起彼伏,無邊的思念像春風吹拂下的漫天飛雨,綿綿不斷。茫茫人海,蕓蕓眾生,誰會是誰的父親,誰又會是誰的兒子?這父子之間的神圣關系、這宇宙中微塵般的概率到底是如何結成的?說到底是緣分,這種緣分一如這春回大地之時天空中隨機飄落的種子,它將落在哪里,會長成什么苗,開出什么花,又將結成什么果,這一切都取決于那顆種子的神圣抉擇。

春節前,我回到老家陪伴耄耋之年的母親過年。一天,我獨自漫步榕江邊,江水湯湯,波光粼粼,江面不時有舟楫穿梭,江邊熙熙攘攘,不時有操著潮汕話的陌生人與我擦肩而過。那一刻,我暗自思忖:我怎么會從兩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來到腳下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答案很快就冒了出來——是因為父親。是您以純潔的大愛和神圣莊嚴的抉擇,在母親豐饒的大地上撒下我生命的種子,系上我血脈的絲線,從此讓我無論走到天南地北,抑或天涯海角,都注定無法走出您的影子,也都無法游離于您血脈和親情的紐帶。家鄉也成為我生命之樹的根基與情感的寄托之所,甚至讓我愛屋及烏。

那天走下江邊大道,路過一家知名品牌的內衣專賣店,見到有棉毛面料的套裝,盡管每套單價比普通網店的同款內衣高出五六十元,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在實體店經營步履維艱的今天,我愿意用我微不足道的善意,為家鄉和鄉親盡一點綿薄之力。

一九三四年,父親出生于廣東省揭陽縣榕城鎮(今揭陽市榕城區)的一個小商販家庭。一九五一年,父親初中畢業后經我姑媽引薦,到揭西縣的鄉村塔頭小學教書謀生。姑媽比我父親大三歲,她是早幾年到這里當教師的。父親牛高馬大,長得又帥,能歌善舞,在學校深受師生們的喜歡,很快被任命為學校的少先隊輔導員。課余時間父親時常教學生唱歌跳舞,組織學生參加文藝演出,經常受到學校和上級部門的表揚與獎勵。為帶動其他學校的文娛活動開展,數年后,父親被調到同是鄉村學校的闊園小學,并在那里認識了我母親。開始他們倆只是同事關系,沒想過還會戀愛結婚,因為父親比我母親還要小五歲。女比男大五歲,在世人眼里似乎是一道鴻溝,一般人不會試圖跨越。父親甚至還受我姑父之托,曾熱心地給我母親介紹對象。對方是我姑父的同事,母親和那位老師見面后沒有交往下去。因父母的家都在外地,他倆平時接觸較多,相處時感覺比較投緣。周末或節假日,家在本地的教師紛紛回家,少數的幾個外地教師閑來無事便都抱團取暖。時間長了,脾性更投緣的父母便慢慢處出了感情。他倆唯一的障礙就只剩下年齡這道鴻溝,這鴻溝讓他倆瞻前顧后猶豫不決,彼此都躊躇了好長一段時間。

轉眼到了元宵節。是夜,皎月當空,萬家團圓。父母相約來到校外,肩并肩漫步在鄉間小路上,四周是廣袤的田野。月光如水,春風和煦,蛙叫蟲鳴。周圍的花草樹木以及形形色色的農作物都已經酣然入睡,他倆此刻內心卻心潮起伏、思緒難平,到底是結合還是分手,因約定今晚要對終身大事作最后的決斷,彼此都正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巧合的是,老天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感知他倆此時此刻的心境,浩瀚的夜空剛才還是云淡風輕、月光融融,轉瞬間卻烏云密布、月黑風高。待父母終于作出彼此托付終身的決定,天空的烏云竟然也不知不覺溜走了,一輪清新的明月像剛剛洗了個澡,露出笑臉注視著人間大地,也注視著他們,仿佛是在贊賞這對戀人的神圣決定。從某種意義上講,月亮是我父母戀愛并確定婚姻的見證人。為感謝證婚的明月,也為紀念這個特殊的元宵夜,父母協商著給自己的兒女們都起了個特殊的名字,我們四姐弟的乳名都與元宵和月亮有關:我姐叫宵明,我叫宵亮,我兩個弟弟分別叫宵藍和宵星。

結婚給父親帶來的不僅僅是快樂,更是激發了父親對工作和生活的熱愛與激情。姐姐和我先后降生,家里瞬間增添了歡聲笑語和嬰兒咿呀的哭鬧聲。與母親相比,父親性格更直爽,他愛說愛笑,待人和善,喜歡廣交朋友、助人為樂。同事、學生和家長都喜歡找他聊天。父親見多識廣,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周圍的人碰到什么事,都喜歡跟父親分享或讓父親幫忙出主意。婚喪嫁娶的人家也會找父親幫忙張羅,有時甚至還請他去當大廚掌勺。這讓母親和我們姐弟幾個都覺得奇怪。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家一日三餐時常清湯寡水,他是怎么學會烹飪的至今還是個謎。炒炸蒸燉煮,反正潮汕風味的家常菜他樣樣都會。逢年過節,我家終于可以像其他家一樣開葷改善生活,父親自然也當仁不讓地掌勺。反正他做的潮汕菜往往是色香味俱全,全家人吃了都贊不絕口。

父親雖然人緣很好,但也有得罪人的時候。他在兼任學校會計時,曾拒絕校長的一些不合理開支,也曾指出她有時候辦事不公。這自然讓這位校長很不爽。她時不時在工作上對我父親吹毛求疵,專挑他的毛病。幸好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終究未能給父親造成實質性傷害。小時候,父親時常教育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人要走正道,要忠厚老實,辦事要光明磊落,絕不能搞歪門邪道,更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等等。所有這些教誨一直陪伴著我們姐弟四人,使得我們長大成人之后,待人處事都留著父親的印記,這也讓我們一直走在父母所希望的人生正道上。

閑來無事的時候,父親時常與幾位同事或農民朋友聚集在一起抽煙解悶。父親抽的卷煙大都是農民朋友自家種植,收成后送給他的。家里的經濟一直很拮據,父親其實買不起煙也舍不得買煙。記得父母每月的工資只有四十二元五角,后來提高到四十八元五角。就這么點工資除了要養活我們全家六口,每月還得擠出二十元,分別給我奶奶和外婆寄十元,經濟的窘迫可想而知。那時的糧油米面肉乃至肥皂、火柴、布料等日用品,都按人頭供應。盡管我家長年累月一日三餐基本是吃稀粥就咸菜,至多是每餐加一份缺肉少油的青菜,可家里人口多,我們姐弟又處在長身體的時期,所以每月時常是寅吃卯糧,月底尤其捉襟見肘。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父親時常在月底向鄰居借錢或借糧食,那時候潮汕的農民家里雖然窮,但畢竟有自留地,可以種菜種番薯,比我家多些回旋余地。誰都知道借錢借糧是件很難啟齒的事,不到萬不得已,父親是絕對拉不下這個面子的。借了錢,每每到了下個月初,領了工資的父親又及時將錢還上,或將所借的糧食折算成錢去還。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如此往復,陷入惡性循環,總歸不是個辦法。窮則思變,無奈的父親后來時常購買很便宜的番薯彌補家里糧食的不足。一造番薯半年糧,家里有了番薯,自然節省了糧食。番薯不但可以填飽肚子,還富含多種營養成分,如今還被營養學家視為可以延年益壽甚至抗癌的健康食品,這是當時我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如今回過頭看,我們一家之所以能夠度過生活的艱難階段,應該感謝番薯。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很佩服父母當初竟然有勇氣生養我們姐弟四人,我也曾經將這個問題拋給耄耋之年的母親,母親笑著回答:“我和你爸也沒想到啊,那時候生兒育女都是順其自然的。”母親說的是實話,那時哪對夫婦生兒育女不是順其自然?

父親習慣于過清貧的生活,但有一點他始終不變:工作認真,與人為善,尤其是與學生們的關系十分融洽。父親性格開朗、能歌善舞,他像其他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學習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樣板戲,也像其他人一樣從中獲得了一些快樂。父親也自然而然地將這種快樂帶到了家里,我們姐弟幾個也跟著父親學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樣板戲,由此我們也像父親一樣獲得了一些意外的快樂。

父親此生對我最大的幫助,則是在我人生至暗時挽救了我,扭轉了我的人生航向。

我正趕上升學只靠推薦的那幾年。由于姐姐在上一年被推薦上了高中,這年我初中畢業需要推薦上高中,平時品學兼優的我,硬生生地被從推薦升高中的名單中刷了下來。這對于一心向學的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讓年紀輕輕的我在尚未長大成人便遭受當頭一棒,第一次品嘗到了人生的艱難和世間的冷酷。絕望與茫然瞬間襲來,我失聲痛哭,父母只好一個勁地安慰我,告訴我天無絕人之路。母親還不甘心就此罷休,三番五次去找校長和那位管理學校的大隊干部說情,可每次都無功而返。人家的回答似乎也無懈可擊:“你家女兒去年已經占用了一個升高中的名額,你們今年不能再占用了,名額還是留給貧下中農子弟吧。”乍一聽,確實也沒有理由反駁。沒辦法,我只好認命了。可不讀書,我的出路在哪里?要是農民子弟,初中畢業了順理成章便可回家種地。可我家不是農民家庭,彼時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我只能徒嘆奈何。雖說天無絕人之路,可我卻看不見路在哪里,眼前只是白茫茫一大片迷霧。父母的建議是:人生在世,還是要有一技之長,技不壓身,才不壓人,只要擁有一技之長,不愁沒飯吃。事到如今,我只好聽從命運安排,在痛苦中慢慢舔傷,在苦悶中打發日子并尋求著出路。我先是和當地的農民子弟一樣做竹制品,然后賣給當地的竹篾販子以換取微薄的收入。我家所在的潭溪村,到處生長著茂盛的鳳尾竹,做竹制品是農民家家戶戶從事的副業。因為身居農村,入鄉隨俗,之前我們姐弟早就學會了一些加工竹制品的活兒。只是那時候從事竹制品加工既辛苦又費神,修竹篾時手指很容易被磨破,還掙不了多少錢,要想專門靠此養家糊口根本就不現實,至多是補補家用。沒過多久,我又跟著母親的一位學生走村串巷去學習上油漆。那時候的潮汕農村,紅白喜事都習慣買木材請當地木工師傅上門打家具,打好的家具還需要上漆,有的家具還需要畫上山水花草魚蟲鳥獸之類的圖案。油漆師傅攬到活兒,根據雇主家要求還要上門干活兒。我的師傅叫吳欽文,人很善良。他曾頂著壓力幫助幾位未成年孩子渡過難關,也曾幫助我家購買眠床并上油漆。我母親提出讓我跟著他學習油漆,他二話不說,滿口答應,于是我跟著師傅走村串巷去雇主家里干活兒學習上油漆。只是因為師傅攬的油漆活兒時有時無,我的學徒生涯也是時斷時續。雖然是跟著師傅學習上油漆,我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心心念念還惦記著讀書,偶爾遇見曾經的同學興高采烈三五成群走在去上學的路上,我無比委屈,心如針扎。跟在吳師傅身邊干活兒,偶爾看見雇主家廢棄的報紙或書籍,我如獲至寶地捧在手里看,有幾次看得太入神忘記干活兒被師傅發現,受到師傅的批評。師傅甚至還私下告訴過我母親,說看樣子我并不是干油漆活兒的料。弄得母親和我都很是尷尬,我不免也會遭到母親的一通埋怨和批評。

這樣的日子斷斷續續堅持了不到兩年,就迎來了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忽一日,我從廣播里聽到全國各級學校將恢復升學考試,我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倍增,內心瞬間升騰起本已熄滅的讀書欲望。當晚回到家把想參加升高中考試的想法告訴母親。母親聽后一臉為難,念叨道:“你油漆都學了這么久,半途而廢豈不是很可惜?”她沒再往下說,我卻十分理解母親此刻的想法。一方面她是考慮到家庭經濟的壓力,希望我學了油漆活兒可以盡快自食其力,為家庭分擔壓力。另一方面,她又不忍心打擊我繼續上學的期待,因此才左右為難。我試探著對母親說:“要不我去問問我爸?”母親順水推舟地說:“也行,聽聽你爸的意見吧。”相比母親,父親做事一向都比較果斷,家里的大事一般都是父親拿主意。父親那時在另一所鄉村小學任教,那所學校距離母親所在的學校有七八里地,為不影響工作,他一般是周末才回家。晚飯后,我騎著家里唯一的一輛五羊牌老舊自行車直奔父親所在的學校,將我的想法對父親和盤托出。剛開始我忐忑不安,生怕父親像母親那樣猶豫不決甚至明確反對。不料我剛說完,父親毫不猶豫回答說:“嗯,你不妨去試一試,考上了就讀高中,考不上你就繼續學油漆。”父親的回答讓我喜出望外,回到家一說竟也得到母親的支持。

第二天一早,我當即去向吳欽文師傅告假,并將父母的意思如實轉告吳師傅,吳師傅也表示理解和支持。從吳師傅那兒返回家,我馬不停蹄地到母親所在的學校報名參加補習班,并在母親的幫助下到畢業班當旁聽生。母親的一位同事聽說我想參加補習備戰考高中,竟然當著我母親的面潑冷水:“老方啊,我看算了吧,你兒子曉升輟學都快兩年了,眼下回來參加高中的升學考試,沒那么容易吧?”母親聽罷,內心雖不是滋味,可還是禮節性回應道:“嗯,我兒子執意要考,不妨就讓他試試吧。”兩個月后,我正式參加高中的升學考試,不料考了全公社第一。這大出人們意料,包括我父母在內的許多人都難以置信,而母親那些事先不看好我的同事也驚訝得啞口無言。或許是我的成績確實讓許多人無話可說,也或許是改革開放的春雷已經響起,升學審查我也順利通過,我如愿考上了塔頭中學讀高中。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回到學校繼續讀書,這是我命運的一大轉折,欣喜之情自然難以言表。自從上了高中,我的成績一直在學校名列前茅,后來也順理成章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中國青年》雜志社。來到首都北京當上了記者和編輯,多年之后又當上了《北京文學》雜志社的社長兼執行主編。從輟學當學徒再到扎根首都北京工作,如此巨大的環境反差和命運轉折,這一切都得益于在我人生關鍵時刻父親的理解和支持。假如沒有父親的同意,我肯定不可能參加高中升學考試并繼續我的學業,我可能會在潮汕農村繼續當一名走村串巷的普通油漆工。僅僅憑這一點,我就有理由千萬次地感謝父親的理解與支持,當然也應該千萬次地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

由于我繼續上學,家里的經濟負擔更重了,全家六口人也只能更加節衣縮食。我后來憑成績從塔頭中學轉到本縣更好的棉湖中學讀書。因為是寄宿,我每周末回一趟家,家里只能給我提供幾斤米和一塊錢的生活費,外加一瓶炒咸蘿卜粒,有時候咸蘿卜粒里還能摻一些炒花生。那唯一的一塊錢,需要在六天里省著花。每天的午餐和晚餐,我只能與另一位從農村來的同學合買一份一角錢的素炒青菜,自己再在飯里摻一點從家里帶來的炒咸蘿卜粒。我與那位農村同學也只能在擁擠的學生宿舍合住一個上鋪。床板太窄,我們只能頭對腳睡覺。因為買不起床單和褥墊,我們一年四季都睡草席,也只能合蓋一床被子。冬天的時候,草席的涼氣時常凍得我后背發涼,可也只能忍著。那時候考上大學就有助學金,每月補助每位學生三十八斤飯票和十七元五角的菜票。有了飯票和菜票,我一日三餐便有了保障,父母不再為我的生活擔心。

大學畢業后參加工作,我每月工資雖然只有七十元,可每領到工資都會自覺地給家里匯去二十元,以減輕父母的負擔,因為兩個弟弟還在讀書。而我家逐漸擺脫生活窘境,是在兩個弟弟先后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之后。在兩個弟弟工作之前,受揭西縣教育局的照顧,已經臨近退休的父母在十公里外的棉湖分到了一套約六十平方米的兩居室福利房,那是教育局為安置本縣教齡超過三十年的外地教師專門修建的。那套房子也成為父母辛辛苦苦奮斗了數十年之后,一生中唯一的自有房。可即便是福利房,也還須交數千元的房款。那時候的數千元如同壓在父母頭上的一座大山,讓他們快要透不過氣來。所以那套房子對我家來說如同燙手的山芋,我們既喜又憂,只不過喜還是要大于憂。面對難得且以后可能不會再有的機會,父母砸鍋賣鐵,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借錢;而我也是竭盡全力,好歹總算籌齊了房款。拿到新房鑰匙的那一刻,父母欣喜若狂,視之如命。特別是父親,即便年邁之后,我把他和母親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那套房子一直空置著,他們也知道以后根本不可能再回去住,早已在城市工作的我們姐弟四人也根本不可能回去住,可父親還是不同意我們將那套房子出租或出售。這事我們姐弟幾個說多了,父親甚至會勃然大怒。這時候的他如一棵千年古樹,縱然遭遇狂風暴雨卻仍巍然屹立,根深葉茂定力十足,仿佛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撼動他。這時候我也才深深地理解父親,對他來說那套房子其實已經不僅僅是房子,而是他一輩子情感的歸宿和精神的寄托。

實際上那套如命一般的房子,父母滿打滿算只住了不到十年,若那時賣掉也只值十幾萬元。十年之后,在銀行工作的小弟在揭陽市區購買了大房子,將父母接到他身邊一起居住。揭陽市區也即過去的榕城鎮,那是父親真正的家鄉,老了能和自己最小的兒子在家鄉生活,含飴弄孫,父親自然是求之不得。小弟家里的條件相對優越,還與我姐姐居住在同一市區,彼此能互相照應。父母總算過上了舒心的日子,而在外地工作的我和二弟總算少了一份牽掛。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把父母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

父親七十五歲之后,我征得妻子的同意,我和姐弟幾個商量之后,決定將父母接到北京居住。在此之前,父母雖然曾經數次到北京居住,但待的時間都不長,短則數月,長則不到一年,大都是在北京春夏秋這三個氣候較好的季節。父母辛苦了一輩子,并且日漸年邁,作為長子的我應當主動承擔起贍養的責任,再者我小弟已經辭掉原職來北京尋求發展,在北京工作好幾年了。父母對來北京生活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又將到首都同我們團聚,憂的是他們將離開原本朝夕相處的女兒,但更主要的是擔心北方冬天的氣候。用父親的話說是:“北京冬天那么冷,那還不得凍死?”我笑著安慰父親:“爸,我和小弟在北京不是過得好好的嘛,什么時候凍死了?”父母這才放心地來到了北京。不料這一住他就樂不思蜀了,他很習慣北京的氣候和生活。雖然遠離家鄉,飲食的口味有所不同,但父親對這方面并不固執,相反似乎有海納百川的氣概,只要是沒有吃過的食品,他都愿意嘗嘗。更重要的是,我妻子性格溫和、知書達理,對遠道而來的公公和婆婆尊敬有加,幾乎是整天笑呵呵地噓寒問暖,讓父母很是暖心。父母在與我姐弟或家鄉的親戚朋友通電話閑聊時,總是對北京的大兒媳婦贊賞有加。尤其讓父母感動的是,我家住的三居室房子,女兒占一間,原本由我們夫妻倆居住的主臥室我們主動讓給父母住,每天晚上我們夫妻在書房搭起沙發床,早上起床又將沙發床收起。這事無論對我還是對我妻子來說,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感覺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可父母卻幾乎逢人便夸,弄得我妻子都不好意思。至于父母原先擔心的冬天難過,室內的暖氣是二老最好的撫慰劑,親身體驗到暖氣舒適性的他們,從此以后便對家鄉的親人說還是北京的冬天好過。在我們老家,冬天最冷的時候只有幾度,極個別時候到零度,尤其是陰冷的日子,寒氣逼人,寒風刺骨,青壯年都感覺很不舒服,歲數大的人更不用說了。

父母踏踏實實在北京安度晚年。雖然父母跟我住在北京,二老都有退休金,更得益于父母對我們一直以來的良好教育,我們姐弟四人關系一直很好,都通情達理,對父母也都非常孝順。特別是在父母日漸年邁時,我因工作關系不能時刻照顧二老,因此為他們請了保姆。姐姐和二弟知道后都協商著分擔父母的保姆費、生活費和醫療費。雖然父母住在北京,雖然我們天南地北、天各一方,但血脈和親情的紐帶都時時刻刻維系著我們全家,也讓父母一直過得很舒心。姐姐和二弟還時常千里迢迢來到北京與父母一起歡度春節,盡情享受著闔家團圓的歡愉與快樂。

一晃好幾年過去,父母竟然沒有想要回老家。歲月無情,他們日漸蒼老,身體也不如從前,雖然偶爾有小恙,父親患有高血壓、青光眼等老人常見的基礎疾病,也曾患過皰疹,但經過治療病情基本穩定,多年來平安無事。

二〇一四年五月中旬一個周末的中午,父親午睡起床后坐在床沿上,他突然發現自己的一只手抬不起來,而且感到面部歪斜。我知道后不明所以,遂將父親扶到客廳的沙發上,并急忙打電話叫來小弟。我們倆一同打了120急救電話,很快將父親送到附近的海淀醫院。經過緊張的檢查和搶救,父親被診斷為大面積腦梗,腦部已經部分出血。

父親患高血壓多年,每天都吃降壓藥控制。來北京居住之后,我基本上每年帶他和母親到醫院進行常規體檢,他們的各方面指標均基本正常。記得最后一次是在北京氣象醫院體檢,二老除了檢查出腦部有中度動脈硬化,其他指標基本正常。但醫生說,動脈硬化是這個年齡的老人普遍有的病,要注意調整飲食,平時宜吃清淡些,控制油膩食品及高蛋白食品的攝入,另外要多吃蔬菜和水果。除了這些囑咐,醫生并沒有開藥調理,也沒有提醒要專門就診。醫生的囑咐,我們回到家里都盡可能照辦了,我還提醒父母吃深海魚油、三七粉等一些活血降脂的保健食品。由于我平時忙于公務,加上偏信別人說的老人平時只要能吃能睡就是福,沒必要定期到醫院復查,這就導致我后來對父母身體健康狀況有所疏忽。的確,那時候父母飲食和睡眠基本正常。特別是父親,能吃能睡,胃口一直很好,但他還是喜歡吃甜食和大魚大肉,雖然我也用醫囑加以提醒,卻未嚴格地控制食材。畢竟他是我的父親,這個年齡他仍然有這個胃口和愛好,我實在是不忍心制止他,何況假若像管小孩子一樣約束他的選擇,似乎有大逆不道之嫌。這種“無為而治”和“順其自然”的態度,無形中助長了父親身體內的隱患。他的病情日漸發展,導致后來腦部大面積腦梗。這讓我痛苦不堪、追悔莫及,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內心責備自己、痛罵自己。

但事到如今,我只能與姐弟們一起全力以赴救治父親。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父親的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不過醫生說還需要進行康復治療。由于海淀醫院康復病床緊張,無法安排,我和小弟緊鑼密鼓聯系周邊的其他醫院,并且一個接一個實地考察,最終選擇了距離家較近的海軍總醫院。在海軍總醫院經過近兩個月的康復治療,父親借助拐杖基本能夠獨立行走,醫院說可以出院回家。只是從此以后,父親必須服用多種藥物,還要每月定期去醫院復查。這場疾病之后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視力也有所下降,飲食起居需要靠人照顧。我怕他摔倒,每次洗澡都幫著他,每晚他起夜我更是不敢怠慢,敞開房門囑咐他起夜時必須叫我。因侄子兩年后將面臨高考,小弟全家戶口在深圳,不得已舉家搬回深圳。為了方便安排住家保姆,也為了改善我們一家和父母的住房條件,小弟原本租住的與我同一棟樓另一個單元的一套二居室房子,我們姐弟幾個合力續租。雖然雇保姆照顧老人,但我絲毫不敢怠慢,每天下班后,我第一時間趕回去陪父親聊天、陪父親散步,幫父親進行簡單的康復鍛煉,扶他上廁所或端水喂飯,直到很晚我才回自己的住所開始白天沒能完成的審稿工作。即便如此,最辛苦的當屬我母親。母親比父親還年長五歲,但她身體尚好,手腳靈活、腦子清醒、細心勤快,對我父親的照顧和關心更是無微不至。為最大限度控制病情,防止父親舊病復發或后遺癥發作,醫生給父親開了很多藥。不同類型、不同劑量、不同時間,一日三餐飯前或飯后要服十幾種藥,其復雜程度和嚴格要求,不亞于做一道復雜的數學題。我因公務繁忙,不能時時陪在父親身邊,因此,這些繁雜而重要的事自然而然就落到母親身上。所以最辛苦的莫過于我那年邁的母親,要知道她已是耄耋之年,自從父親生病住院,母親本來就終日憂心忡忡,時常寢食不安,如今既要勞心又要勞力,這讓我既感動又心疼。我只能在內心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蒼,唯愿上蒼保佑母親身體健康,好幫助我好好照顧父親。

盡管我們全家合力悉心照顧父親,遠在廣東的姐姐和兩個弟弟,三天兩頭打來視頻電話對父母噓寒問暖,可還是無法抵擋病魔對父親的不斷侵擾。僅僅過了不到三個月,父親病情復發。那天大約是凌晨五點,我們一家還在睡夢之中,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將我驚醒。我猛然按下通話鍵,母親心急火燎地在電話中大聲嚷嚷:“曉升啊!不好啦,不好啦,你爸不好啦,你快過來!”我一躍而起,迅速起床穿衣。與妻子一起三步并作兩步迅速趕到父母的住處,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父親,他雙目緊閉,雙手亂舞,咬牙切齒,不停抽搐。我和母親、妻子以及保姆都大驚失色,我和保姆緊緊地按住父親,不停地呼叫他。待他稍微安定,我趕緊打120急救電話,與保姆一起將父親送到海軍總醫院急診室。醫生診斷的結果是,父親患上了癲癇,屬于腦梗病人出院后常見的后遺癥。父親又被安排住院。半個多月后出院,父親依然像先前那樣須靠多種藥物控制病情。即使如此,癲癇這種后遺癥在他身上還是時有發生。不過因為之前經歷過一次,父親癲癇再發作時我們不再像第一次那樣驚慌失措了。醫生囑咐過癲癇發作時別慌,要盡快護住或按住患者四肢,以避免把身體撞傷,尤其是要注意不讓患者咬傷舌頭,最好能迅速把毛巾塞進嘴里,以阻隔患者上下頜牙齒嚼咬。每當父親癲癇發作,這些醫囑我們都一一照做,如法炮制。癲癇像一陣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但癲癇過后,須及時到醫院復查就診。而父親要繼續控制病情、保持現狀,仍然無法離開各種藥物。雖然仍須定期帶父親到醫院復查,雖然其間也有一兩次父親病情發作呼叫120急救電話送醫院就診,雖然全家人尤其是母親一直都得操心受累,雖然一些自費藥讓我們全家的負擔不斷增加,但謝天謝地,在我們的全力呵護下,父親這種相對穩定的身體狀況總算得以斷斷續續維持了接近三年的時間。

生病,意味著健康出現異常,也意味著身體已經潛伏著危機。父親一生特別重視健康、愛惜生命,也很注重自己的形象。除了失意時吸了近十年的煙,他就沒有其他的不良嗜好,生活有規律,愛干凈,愛整潔,穿著得體,愛妻惜子,家庭觀念強,是個守家愛家的好男人。退休之前,父親甚至連感冒發燒都很少。他記憶力尤其好,我們姐弟四人及周圍親戚朋友的座機號碼或手機號碼,他曾經隨口就能報出來,他是我們全家公認的活電話簿。所有這些都足以證明,父親是健康的。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疾病也不免相伴而生。這是自然規律,任何人都難以拒絕或回避。父親也一樣。

父親退休之后,先是患了青光眼。在這之前,父親視力一直很好,從未戴過眼鏡。發現青光眼癥狀時,他和我母親剛好來北京居住。有一陣子,父親忽然感覺眼前有飛蚊般的影子,視力模糊。我帶他到同仁醫院檢查,父親診斷為青光眼,我遂托朋友找到同仁醫院最好的專家安排住院。專家看了我父親的診斷結果,發現我父親兩只眼睛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青光眼,建議最好兩只眼睛都做手術。手術后,雖然抑制住了病情發展,可也并非一勞永逸,父親的視力也不可能恢復到從前。這讓父親心理上一時難以接受,時常在我們面前念叨自己以前視力如何如何好,現在怎么會變成了這樣。父親所說的“這樣”,就是手術雖然治好了飛蚊癥,但視力還是有些模糊,看東西不像以前那樣清晰。尤其是數年之后,父親原本那只青光眼癥狀相對較輕的眼睛,漸漸地也與原來癥狀重的那只一樣了。這更是讓他耿耿于懷,還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只做一只眼睛的手術。父親的抱怨,其實是他難以接受身體狀況的轉折,我只好用自然法則盡可能開導他。

還是在北京的時候,父親有一次患了皰疹,可恨那皰疹還偏偏長在面部上。那蜈蚣形的皰疹讓父親的臉灼熱難耐、痛苦不堪不說,還毀了父親的容顏。這讓本來長得帥氣一向愛惜形象的父親實在難以接受,大罵皰疹可惡,哪兒不長偏偏長在臉上。尤其是家里還有自己的大兒媳婦,他認為這簡直是在故意跟他過不去。我妻子在家的時候,父親盡可能回避,盡可能不與我妻子正面近距離相處。幸好那皰疹僅僅一周左右便治愈了。

這一次父親患了腦梗,是一場真正的大病。雖然經過全力治療和康復,父親的健康狀況勉勉強強維持了近三年,但畢竟最終無法抵擋病魔的長時間侵襲。他如一根終將燃盡的蠟燭,在風雨中不停飄搖,忽明忽滅。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八日早晨,父親突發短暫腦缺血,說不出話。大約十分鐘后,父親能說話了,但神志不清說話含糊,主治醫生建議我們要做檢查。下午我們就將父親送進海軍總醫院急診檢查,做CT,驗血常規,連續三天打吊針。經過多天的治療,父親的病情不僅沒有好轉,還不時伴有咳嗽,只要是進食便嗆嗓子,而且被嗆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我感覺情況不妙,遂將父親送到海軍總醫院急診室。經過多方檢查,發現父親肺部已大面積感染,醫生診斷說是進食引發的吸入性肺炎。醫生一邊安排護士為父親吸痰,一邊告訴我父親必須馬上住院。由于暫時沒有普通病房,父親又急需住院,醫生建議我們將父親送進費用高昂的重癥監護室。這時候我才回想起來,父親這種動輒嗆嗓子和不停咳嗽的情況,實際上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由于我自己的無知,之前一直以為這是老人進食的普遍現象,竟然沒想到這種情況會引發肺部炎癥。天哪,我真該死!父親,兒子不孝,是我疏忽大意,耽誤您肺炎的醫治,實在是對不起您!事到如今,我悔恨交加,痛不欲生。可惜無論如何痛悔,一切都無濟于事,一切都無可挽回。醫生還說,由于大面積肺部感染,父親的肺功能已經嚴重衰退。

父親被送進重癥監護室救治。入住前,護士遞上來一份《告知書兼承諾書》,上面列了七七八八有十來條條款,大都是病人出現什么情況、醫生采取什么措施家屬是否同意。我們姐弟幾個緊急商量,有選擇地打鉤同意其中的多數條款,但拒絕了諸如電擊、開胸上呼吸機之類涉及肉體損害的條款。即便如此,入住重癥監護室,這就意味著我們將父親的生死交給了醫院,同時還意味著要付出高昂的醫療費用。自打父親入住重癥監護室,每天的醫療費少則六七千元,多則過萬元,反正護士站三天兩頭就來電話通知續費,每次續費就得好幾萬元。重癥監護室還拒絕患者家屬陪護,家屬探視時間被嚴格規定為每周三下午三點至三點四十五分,并且只允許一名家屬進入病房探視,還須嚴格按規定穿隔離服。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孝子賢孫想多探望父親、陪伴父親的愿望被無情剝奪了,我們姐弟幾個只能輪流進去看望父親。每一次我們都事先在家里為父親燉好加了蟲草的豬骨湯、鯽魚湯等流質營養品,希望病重中的父親能盡可能地多吸收一些營養。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重癥監護室里的父親,此時的境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偌大的重癥監護室里,數十個患者正臥床接受救治,哀號聲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的患者身上都插著各種各樣的藥物導管和針管,有的患者還用上了呼吸機,生命危在旦夕,正茍延殘喘。相較而言,父親此時的病情算是輕的。但由于他行動不便,家屬又不在身邊,有事只能按床頭的電鈴呼叫護士,說話、喝水,甚至連搔癢也得呼叫護士。由于患者多,護士人手不夠,有時候護士難免忙不過來,焦急的父親便大喊大叫,甚至胡亂揮舞。護士擔心正打吊針的父親針管脫落,不得不給父親上了約束帶,將父親的手腳固定在床頭和床尾的鐵管上,父親由此徹底喪失了自由。口渴的時候,父親幾乎無法喝水,一喝水就嗆嗓子。護士也束手無策,只好用棉簽蘸水給父親潤唇。可這如同炎炎夏日落入沙漠的一滴水,根本無法緩解父親之渴。父親因此痛苦難耐、煩躁不安,護士只得耐心安慰他,做說服工作。父親很無奈,只能強忍痛苦與不滿,度日如年地熬著時光。目睹父親此種慘狀,我心如刀絞。父親見到我也委屈得像個孩子,紅紅的眼眶噙滿淚水,哀求我趕快把他接回家。但父親的病情不允許他馬上回家,我只能像哄孩子一樣,一遍遍開導他、安慰他,告訴他目前的身體狀況還不允許回家,醫生也不允許他回家,只能耐心治療,待病情好轉了再接他回家。

說到家,父親這輩子潛意識中對家的認知似乎是動態的、因時因地不斷變化的。早年,父親心中的家是他的出生地——當時的廣東省揭陽縣榕城鎮。他身在揭西縣的鄉村教書,雖然我爺爺早逝,但仍然健在的我奶奶也無自己的房子,只能寄居在我大伯的家里與他們全家一起生活。但與世人心目中的家一樣,父親也認為,母親在哪兒家就在哪兒。寒暑假或其他節假日,只要父親能夠脫開身,他都要長途跋涉獨自回到榕城看望我奶奶。那時候窮,父親舍不得花錢坐車,家里也買不起自行車,他所在的鄉村小學距離老家榕城鎮有六七十公里路程,可他每次回家都是走路,要走一整天。但父親從不叫苦,也從不喊累,甚至還時常樂觀地將步行戲稱為“騎11號自行車”。當然除了老家,父親還有他溫馨的小家,那就是我們的六口之家。雖然那時候家庭清貧,但血脈親情并未因此減淡,相反異常濃烈。每逢周末,只要父親從他任教的小學回來與我們團聚,家里便像過年一樣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們關起所居住的學校祠堂大門,一家人說說笑笑、打斗笑鬧,甚至唱歌跳舞。雖然是窮中作樂,可也其樂融融,滿是溫馨。自從住進縣教育局分配的福利房,父親心目中才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因為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擁有了自己的房子。而在此之前,無論父親是單身還是后來結婚生子,他和我們全家人居住的都是所任教學校的宿舍,不難理解為何后來分到教育局的福利房時,我們全家是那么的歡天喜地。即便后來父親先后跟隨兒女生活,離開了那套房子,而那套房子也因多年閑置趨于破舊,父親仍然固執地認定那套房子才是他家的所在與根基。父親這個樣子,一如遠方的游子向往和牽掛家鄉那處曾經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屋,哪怕那老屋早已破舊和衰敗。再到后來,父母被我們接到北京安度晚年,他習慣了北京的氣候和生活,習慣了我們對他的孝順與照顧,以致長達六七年的時間里,他竟然從未提到過要回廣東老家看看。在他杖朝之年患病康復之后,前來北京看望他的姐姐和表哥曾勸他葉落歸根,回到老家療養居住,他也連連搖頭反對。事后與母親閑聊,我們才獲悉父親內心的真實想法:父親感覺留在北京與我們一起生活有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來自我們一直以來的孝順和北京首屈一指的醫療條件。遺憾甚至可悲的是,父親心目中的這種安全感,竟然無法留住他寶貴的生命。如今想來,我時常羞愧不已,直痛恨自己的無能,覺得此生實在是愧對父親!

父親在重癥監護室的那些日子,我每次探視,他都滿是委屈,每次都要求我帶他回家。作為兒子,我實在是不忍心拒絕他這一點點既簡單又不簡單的愿望和要求,我只好一面口頭答應,一面與主治醫生和呼吸科的韓主任協商。半個月后,父親的病情相對穩定,征得主治醫生和韓主任的同意后,我去接父親出院。父親獲悉自己即將出院,竟然高興得像個孩子,多日不見笑容的清瘦蒼白的臉,此時竟像一朵燦然盛開的壽菊。我用輪椅將父親推出病房,疲憊的父親竟然還高興地揮手與護士、醫生和主任一一告別。離開時韓主任私下提醒我,由于一般家庭不具備醫院的醫療條件,父親的這種情況恐怕不能持久,若有問題請及時回醫院治療。不出韓主任所料,回家后的父親情況很是不妙。父親自己已無法進食,需要插導管進行鼻飼。可能是插入導管的時間過長,父親難以忍受,掙扎時不慎將導管掙脫了,我們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處理。更糟糕的是,回家后的父親身體極度虛弱,睡眠還不好,吃藥和進食都很困難。這種情況讓我們全家人憂心忡忡、束手無策,擔心萬一出現緊急情況我們無法應對。無奈之下我給韓主任打了電話說明情況。韓主任說,趕快送回醫院吧。

僅僅隔了一天,父親又回到那熟悉而又令他恐懼的病房,他無精打采,一臉無奈。可護士們見到他卻似乎很高興,一個個笑逐顏開,都主動到病床前同他打招呼,甚至想逗他樂。父親第一次進這間重癥監護室的時候,不少人都在哀號或呻吟,只有父親一個人精神矍鑠,明亮的眼睛四下脧巡,似乎同健康人沒什么兩樣。可能是重癥監護室里難得見到這樣的病人,年輕的護士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父親,爺爺前爺爺后地叫個不停,那甜甜的聲音,聽起來竟然親切得像父親的孫女。父親見狀心情也好了起來,那樣子一如在花園里見到了身邊盛開的朵朵花兒。父親向來健談,年輕時長得又帥,即便現在病成這樣,也還是病房里難得一見的帥老頭。入院后的那些日子,精神和身體稍好的時候,病床上的父親便時常主動同身邊的護士搭訕,問這問那。護士們也樂得有這樣的病人,閑下來時便喜歡走到父親身邊,主動同他說話,逗他笑逗他樂。甚至有一次還起哄,逗他唱歌,父親唱的是《咱們工人有力量》。護士們見父親竟然能夠唱歌,竟然還唱得這么好,頓時興高采烈,一個個高興得像過節一樣,也跟著父親唱。這事是后來我探視父親時,一位護士告訴我的。而眼下,父親又“二進宮”,本來就喜歡他的護士能不高興嗎?

然而,疾病無情,可惡的病魔從來就是要扼殺人間的快樂。

重新入住重癥監護室,雖然暫時解決了父親出院回家時我們無法解決的醫療難題,卻無法挽回父親日漸衰敗的身體。此時的他依然身體虛弱,喝水困難,動輒嗆嗓子、咳嗽,時不時需要吸痰,進食要鼻飼,不久又開始發燒甚至高燒不退,醫生診斷后說是肺部炎癥加重。雖然醫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幾乎所有的治療手段,父親的病情不僅未有好轉,反而日趨嚴重。醫生會診后向我們提出,建議采取骨髓穿刺術進一步檢查,以便判斷病情并確定下一步治療方案。父親重新住進重癥監護室以來,時間一晃又過了一周,可父親的病情不僅不見好轉,反而加重,醫療費用的支出也不斷攀升。更讓我們焦慮的是,父親正時時刻刻飽受病魔的殘酷折磨,家屬和親人卻無法守護在他的身邊進行照顧、安撫。長此下去,于父親于我們全家,都難以接受。問題的關鍵是,父親即便在醫院繼續熬下去,似乎也看不到希望。有鑒于此,我們姐弟幾個緊急商量,也征得母親的同意,拒絕了醫生為父親做骨髓穿刺術進一步檢查的建議,同時緊急聯系適合父親治療調理的醫院。經多方比較,最終我們選擇了一所中醫兼具臨終關懷性質的萬壽康醫院。

二〇一七年五月十六日,我們將父親從海軍總醫院轉至萬壽康醫院,安置在兩人一間的病房里。因終于能見到家人,父親雖然仍臉色蒼白、身體虛弱,但精神尚好,至少能感覺到此刻子女就在身邊,能獲得飽受病魔和孤獨無助的折磨之后的些許安慰,仿佛內心久壓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醫生對父親進行把脈、聽診,開中藥煎煮,為父親進行調理。我們安排保姆在父親身邊照顧,日夜守護,我和姐姐每天輪流到醫院陪護或看望。或許是中藥和親情起了作用,數天之后,父親的病情漸趨穩定,氣色也稍稍好轉,能用虛弱的聲音與我們進行簡單的交流。和風日麗的時候,我們用輪椅推著他走出病房,到院子里曬太陽。院子就在玉泉山腳下,山上青松翠柏,山下綠草如茵,此刻的藍天白云映襯著山川大地,生機勃勃的,讓人感覺到世間是多么美好,活著是多么美好。我們內心也不由得浮升起美好的愿望:但愿父親在這所親近自然、環境優美的醫院能夠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以健康的身體享受美好的人間。

經過數天調理,父親的氣色越來越好。五月二十三日傍晚,我下了班趕到醫院看望父親,躺在床上的父親此刻紅光滿面帶著微笑。這讓我暗暗竊喜,尋思著父親這狀態要能保持下去康復就大有希望。我和姐姐也不斷安慰父親、鼓勵父親,告訴他安心養病、慢慢調理,身體會慢慢康復的。安慰完父親,我和姐姐放心地跟父親和保姆道別,安心地回家。可萬萬沒有想到,當晚父親的健康狀況卻急轉直下。午夜剛過,我家保姆打來電話,我便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打電話叫醒姐姐。父親患病后,姐姐就按老家喪俗提前為父親準備了后事所需的各種用品,包括壽衣等。此刻的姐姐也意識到事情不妙,出門時急急忙忙帶上父親的壽衣。我們趕到醫院時,醫生和保姆正守在父親的病床前,床頭的血氧儀一閃一閃地監測并記錄著父親的血氧飽和度和心率。此刻的父親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不停呻吟,他的身上還吊著針,插著導管。我和姐姐伏下身,輕輕撫摸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叫著父親。父親此刻雙目緊閉,沒有回應,叫得多了他似乎是微微睜了睜眼,抑或是微微搖了搖頭,輕微得讓人不容易察覺,反正是似有若無。這時我才意識到,昨晚父親那滿面紅光的氣色,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此刻病房里,父親的枕頭邊電子唱佛機反復吟唱著,那旋律低沉肅穆又令人揪心。進入晚年后,父母開始信佛,每天幾乎都念佛經。佛光普照,佛祖教人積德行善,以回報今生來世。實際上我們姐弟幾個小的時候,祖輩和父母就時常教我們要積德行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身正不怕影子斜”“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等,所有這些古訓和做人的道理,如陽光雨露早就滲入我們的心田,令我們長大之后,一直在社會上昂首挺胸、正直行走,一直在光明正大做事、堂堂正正做人,可以說讓我們受益一生。南無阿彌陀佛!眼下,父親生命垂危,佛祖或許正在幫助他超度人生苦海,而我和姐姐此刻也守護在父親身邊,內心一遍遍為父親祈福,唯愿佛祖保佑他渡過難關,平安無事。

此時的我惴惴不安,心亂如麻,思緒翻飛。我忽然記起,那年春節之后,父親在被診斷為吸入性肺炎住院之前,在家里閑聊時曾叮囑我姐,他自己多年攢積和保存在老家的五枚金戒指,這枚準備留給誰,那枚又要留給誰。每枚戒指的形狀、樣式甚至克重,父親都記得一清二楚,而且我們姐弟四人,他都分配得一個不落。姐姐趁機叮囑我趕快錄下視頻,以留作記錄和紀念。那時候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父親生命的終點會這么快來臨。

時針在一分一秒流逝。每走一秒,對我來說都如一次針扎;每走一秒,對我來說都不啻一次煎熬。不幸的是,醫生雖然全力搶救,最終卻回天乏術。經過三個多小時的漫長抗爭、煎熬,父親生命的指針終于殘酷地定格在二〇一七年五月凌晨三時五十分,享年八十三歲。

蒼天悲泣,大地嗚咽。此時此刻,我的世界天塌地陷。我清醒地意識到,從這一刻起,我徹底失去了自己最摯愛的父親!

晨曦初露,八寶山的靈車前來接走父親。護送父親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晨曦中玉泉山頂上的玉峰塔,又望了望不遠處頤和園的佛香閣,而后一路護送父親前行,直至將父親護送進八寶山的福寧廳。看到“福寧廳”三個字的那一刻,我不禁回望起父親生命歷程中最后的軌跡:海軍總醫院—萬壽康醫院—玉泉山玉峰塔—頤和園佛香閣—八寶山殯儀館福寧廳,忽然意識到父親最后似乎是走在佛光普照、佛祖保佑的路上。不知道這是天意還是巧合,但我寧愿相信這是天意,因為父親生前是那么虔誠地信佛,唯愿他到了另一個世界后,也能一切安好。親愛的父親,如果有來生,我愿意繼續做您的兒子!

【作者簡介】楊曉升,廣東揭陽人,職業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北京文學》雜志社社長兼執行主編,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散文隨筆集《人生的級別》等各類作品數百萬字。近年所著中篇小說被多家報刊轉載以及入選多部年度優秀作品選本。長篇報告文學《只有一個孩子》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第三屆正泰杯大獎和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科技憂思錄》獲新中國六十年全國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獲首屆浩然文學獎,中篇小說《龍頭香》獲第二屆“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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