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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曉升相識久了,腦海中常常浮現出兩個字:清澈。不錯,哲人有過這樣的表述:人是高貴與卑微的混合體。這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正確的定義。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對一個人作出精確評判,就像多棱鏡,當光線分離成不同顏色的光譜時,總有一種顏色更契合生命的本源,如同“忠貞”是岳飛的寫照,“奸詐”是秦檜的標簽。當然清澈不是六塵不染,不是超然物外,而是洞察世事后的善良,面對功利時的豁達。在風云交匯、物欲橫流的當下,能守護著靈魂清澈實在不易。
關于曉升的作品,先從他近期發表的幾部中篇小說做一次探訪。
《病房》中的護工王美麗接了護理她中學的班主任李建文的活。曾經的班花王美麗正是由于李建文一次尖苛的批評,才導致了命運的逆轉,二十年前的恩怨該如何了結?在逼仄的病房中,作家演繹了一場心靈深處的搏弈,有偏執的人性沉淪,也有高貴的情感升華。生活在趨俗的當下,人的良知有時難免被功利遮蔽,最終善良像劃過夜空的螢火,引領靈魂不斷飛升。《恍然如夢》中的主人公孫冬梅攜愛人的骨灰歸葬故里,被時間埋藏的記憶漸次復活,開始回望生命的來路。孤獨、空巢、海歸、偷渡,一路的際遇,又讓她認真審視生活的意義。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索性穿衣起身,拉開窗簾。此刻,曉升在這部中篇小說中的敘述表面不動聲色,其實暗流涌動,文字中有惆悵、沉重,也有對世界與人生的深情祝福。《教授的兒子》呈現給我們另一個主旨:教授夫婦節衣縮食、傾其所有,送兒子到美國完成學業,本來期待他學有所成,但厭煩學習的兒子,連碩士學位都拿不下來,還與一個美國姑娘沉溺愛河,這完全有悖他們的初衷。更令人無語的是,當丈夫因為憂慮兒子的前途氣急攻心,撒手人寰后,回國送走父親的兒子執意丟下孤獨的母親,只身再赴大洋彼岸。《買房記》與《教授的兒子》主旨類似,描述的是一次奇特的購房之旅——住在對門的同事猝死,他在美國定居的獨子高遠飛不能回國奔喪,委托“我”代為處理其父后事。故事的線索和人物非常簡單,看似一個缺乏敘事動力的平常故事,因為作家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和氛圍描寫,極富張力。“我”在坦蕩中也有狡黠,真誠中也有市儈,作家手持文學的顯微鏡,把人性的細微處呈現得纖毫畢露。更加意味深長的是,“我”執意讓高遠飛收藏好他父母留下的獎狀、筆記和照片,高遠飛竟一再拒絕。兩部作品的生活現場不同,人物也有各自的命運走向,通過一系列鮮活的細節,讓我們在為父輩的舐犢之情潸然淚下時,也感受到了家庭情感的薄涼。作家在幽微的人性深處秉燭而行,同時也為讀者留下了一個沉重的問號:在東西方文化日益碰撞的時代背景下,中華文化的根脈應該如何延續與傳承?
曉升的語言不華麗,也不高蹈,像他的人,氣定神閑,質樸無華。他筆下的故事與宏大和厚重并不沾邊,沒有驚悚的情節設置,沒有華麗的文字鋪排,也沒有美女、酒會和官場等時尚元素,有的只是父母、夫妻、子女、師生、同學、朋友的日常表情。他的敘述縝密,甚至有些絮叨,但并不拖沓。他的敘述被濃濃的真情承載,隨著他的筆觸,你會被代入作品營造的氛圍,走進人物的內心,感到自己仿佛成為作家筆下情境的一部分。這些情境經過曉升別具匠心的剪裁和升華,構成了逼真的時代記憶。
曉升把他的經歷收藏在心里,慢慢梳理和發酵,來如落葉去若風,變成了一個個鮮活的故事。讀他的小說,能讓我們感受到作家清澈的靈魂在與小說人物共舞,文字里心香一炷,換晨起白發幾根,這樣的小說是用心血寫就的生命札記。評價一部作品,可以有多種角度、多重標準,不過有一個標準應該是恒定的,那就是作者本人的“愛之豐盈、層次、差異和力量,決定著其作品美學等級的高低”。在曉升的作品中,愛像清澈的水珠,閃爍在每一個細節的葉片上。比如,《教授的兒子》中,張童童即將遠渡重洋,他找到母親曾經的學生,懇請他給母親一些關照。這似乎是一個悖論:本該親生兒子盡的義務,怎么能委托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來承擔呢?作家通過張童童復雜的心理描寫和氣氛烘托,讓我們在人性的幽暗處掬起一捧清澈。《買房記》中,“我”受命處理高山水的身后之事,打開柜子清點貴重物品時,堅持每一步都在攝像頭的監控下進行。是為了洗脫嫌疑嗎?或許是。但讀者通過作家的情節鋪陳,感受強烈的依然是“我”的真誠與清澈。
曉升的文學書寫,帶著自己的體溫,與冷酷、灰暗、頹靡毫不沾邊,我們總是被他筆下流淌的愛與真誠感動,那是因為他的內心清澈而深情。曉升也揭示人性的晦暗,抨擊人性的丑惡,且筆鋒犀利。但是他的揭示和抨擊不是為了摧毀,而是為了重建。即便是在雜蕪的人性荒原,他也會燃起一堆篝火,呼喚愛與真誠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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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小說創作需要作家隱藏起來,用筆下的人物傳達自己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品格,那么散文寫作中的“我”則是明確的敘事主體,無論“敘什么”和“怎么敘”,都是自我的真實呈現。特別是寫實的親情散文,文如清潭,倒映過往,生命花開,人間萬象,留住心靈深處的呼喚,感受繁華塵世的涼熱,“我”一定會在文字中凸顯,無處逃遁。
讀曉升的散文新作《思念綿綿憶父親》,我幾度哽咽。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平推式記述了父親平凡的一生。像無數父親一樣,曉升的父親既不偉岸也不顯赫,卻是一粒生命力頑強的種子,不論被風刮到多么貧瘠的地方,無論水淹還是干旱,都會破土發芽,與風雨抗爭,與嚴寒搏斗,只要有一束陽光,就會堅韌地生長。在曉升的筆下,一家人終日以粥果腹,清高的父親不得不彎腰低頭,原來在饑餓面前尊嚴是那么不堪一擊。所有的細節都是那么堅實,讓你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生活的無奈與艱辛。尤其是父親幾次生病、住院、搶救的經歷,曉升的敘述細微至極,讓我不由得感嘆,如果沒有精心的照料和看護,怎么會掌握這么豐富的醫學知識?切莫小看細微,高貴往往是細微的組合。百合的美并不驚天動地,沉靜中散發的清香依然沁人心脾。
老人的離世被作者寫得撕心裂肺:“床頭的血氧儀一閃一閃地監測并記錄著父親的血氧飽和度和心率。此刻的父親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不停呻吟,他的身上還吊著針,插著導管。我和姐姐伏下身,輕輕撫摸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叫著父親。父親此刻雙目緊閉,沒有回應,叫得多了他似乎是微微睜了睜眼,抑或是微微搖了搖頭……”這場景我感同身受。我的父親也是因為進食引發吸入性肺炎,最終不治。二位老人沿著同一條路徑步入天堂。喪父之痛,沒有經歷過的人怎么能體會?從此,世界上最愛我們的那個男人走了。對于兒子而言,父親是偶像也是信仰,即便病骨支離,在兒子的心中也是一座不可撼動的山。父親走了,無論我們年齡多大,都成了心靈難以皈依的孤兒。所以我特別理解曉升。那些場景令我潸然淚下,我想起了父親離世時,我奪門而入,在病房長跪不起的情景。曉升在父親離世后,至多兩天必和耄耋之年的母親通一次視頻,嘰里咕嚕一聊就沒完。他那聽不懂潮汕話的妻子納悶,母子倆怎么有那么多話?問丈夫,曉升淡然一笑說,能聊什么,不外乎家長里短、生活見聞唄。父親走了,母親成了曉升心中唯一的佛,一天不拜心里就沒著沒落。世間萬事皆可拖,唯盡孝要盡早。什么是孝?不過是捶不完的背,喝不盡的茶,說不完的話。可惜,讀懂這句話時,我們已非少年。
曉升的《思念綿綿憶父親》,讓他的內心袒露,也讓我們看清他的清澈由何而來。曉升的童年,沒有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只有命運的飄零和生活的艱辛。因為姐姐在上一年已經獲得上高中的名額,品學兼優的他竟被取消了讀高中的資格,編竹篾、做漆工成了他的生活日常。如果沒有恢復升學考試的那一聲驚雷,沒有父親那一句莊重的承諾:“你不妨去試一試,考上了就讀高中,考不上你就繼續學油漆。”也許,在落日的余暉中,背著行囊,走街串巷,游走于鄉間小路的某個油漆匠,就是曉升的背影。同樣穿越暗夜,有的人錯過了群星,有的人擁抱了黎明。生活的冷酷沒有讓他變得粗糲和冰冷,反而使他的內心更加柔軟。正是在與底層勞動者的零距離接觸中,在父母善良天性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愛如一泓清泉,潤澤了他的人生。親情、友情、真情,像一道道穿過云層的陽光,照射在他思想的原野上,他的散文寫作也因此云蒸霞蔚。
無疑,因為內心清澈,曉升才擁有了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隨著社會的高速發展,我們面對的生活越來越同質化,沒有驚濤駭浪般的跌宕起伏,也沒有小橋流水式的花好月圓,每個人都隨著時針的轉動,日復一日消磨著時光。上班、小聚、生病、郊游、娶妻、生子、吵架、醉酒,生活如同一塊模板,無論你愿意不愿意,都在用庸常與瑣碎填充著每一個生命的空格。曉升的許多經歷與我們的都相仿。同樣是面對虬曲盤結的生活之樹,有人傷感落葉的凋零,曉升卻用心靈之剪,剪裁出一片片濃密的綠蔭。曉升對生活保持高度敏感,美是他內心情感的真實折射。我堅信,在寫作技巧日趨成熟的當下,作家最后比拼的不是技巧而是情懷。只有美的心靈才能聽見雪花落地的聲音,才能感受微風拂面的愜意,才能看見花兒綻放的身姿,才能嗅到空氣中流淌的馨香,才會在歲月的滄桑中永遠保持探尋與感動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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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曉升,也是一位能讓你感到清澈的人。
算起來,我與他相識快三十個年頭了。我們有過相同的生命軌跡,他在《中國青年》雜志當過記者,我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做過編輯。后來我們先后都在一個叫“文學”的碼頭停靠,他成了《北京文學》執行主編,我調任《人民文學》任副社長。有一次文學活動,曉升見到我,神情有些忐忑,欲言又止。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向淡定、沉穩,說話極有氣場,這次怎么會羞澀呢?原來他在某刊物發表了一部中篇小說,希望已任《小說選刊》主編的我抽空看看。我明白他的意思,當即坦言,同期刊物已選了王蒙先生的小說,曉升的大作雖然不錯,但我只能忍痛割愛。他聽后略顯失望,但馬上淡定如初,握著我的手,坦誠一笑,那笑容清澈如水,仿佛從高山流下,有斑駁的光影閃爍。他說:“理解。”理解嗎?我一點也不擔心他會不理解。理解是一座回音壁,呼喚和回應肯定是同樣的頻率。事實上,曉升的真誠如一潭清澈的湖水,從來沒有被泥塊沙石改變過容顏。
退休后,我有了比較充裕的時間寫作,有習作寄給他,都會得到認真回復,臧否得失,真誠坦蕩。他將淡淡的墨香鋪滿歲月,讓我的退休生涯在他的清澈中綻放。他很忙,但把刊物辦得風生水起,個人創作也日臻成熟,不斷有作品在重要期刊發表,并被權威選刊、選本選發。春節時,他還不忘發來一個祝福,中秋節送來一輪明月,重陽節傳來一枚楓葉,讓你感受著他的善意。朋友,是真誠關心你的人,一定要銘記,那是上帝派來陪伴你的天使。人生在世,不是看輝煌時有多少人簇擁,而是看光環褪去時還剩下幾人相守。遺憾的是,淡忘是人的天性,感恩則是王者的皇冠。有人對“上善若水”這樣定義:你高,我便退去,絕不遮蔽你的光芒;你低,我便涌來,絕不暴露你的缺陷;你動,我便陪伴,絕不撇下你的孤獨;你靜,我便常守,絕不打擾你的安寧。細細想來,曉升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其實,不是人情涼薄,而是我們往往忽略了身旁的風景。
去年十月,已退休的曉升打來電話:“衛東兄,剛知道,今年優秀作品評獎沒有請你當評委,不好意思。你是多屆評委,非常感謝你在我任職期間對《北京文學》的支持。”坦率地說,我對此事并不介意。十年前我退休,立馬給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寫信,堅決請辭了全委會委員和報告文學創作委員會委員的頭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高光時刻,屬于你的戲份落下JMtdaqDg/Mg6AcuO+7ICzw==帷幕,心甘情愿地離開舞臺是一種自信,用作品延續生命比用光環博取眼球更有意義。退休后,我幾乎婉辭了所有采風、筆會、研討會的邀請,安心做一個退休老頭兒。受邀出任《北京文學》年度優秀作品評委,也是怕辜負了曉升的情意。但是為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專門向我致歉,還是讓我感慨不已。獨自穿越人世的繁華,在某一個風起的午后,你會發覺,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你的冷暖,你還會在意偶爾襲上心頭的孤寂嗎?與清澈的靈魂相遇,真好。
行文至此,北京迎來第一場飛雪,“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云淡日光寒”。大雪一下子覆蓋了世間萬物,神奇的造物主倏忽之間就為大地披上了一身銀裝。一片片晶瑩的雪花在天空飛舞,朦朦朧朧,如煙如柳,飄飄灑灑,如詩如畫。雪落無聲,大道至簡,站立窗前,我一下子心靜如水,思緒變得從容和釋然。是呀,雪是冬天潔白的袈裟,它把塵埃和浮躁鎖定,把落葉和枯草覆蓋,在凜冽的寒風中澤被萬物,于蒼茫的天地間傳遞溫情。隨著陽光的照拂,最終不惜化身為水——那是雪的眼淚,也是雪的靈魂,只為促成新的生長。夜半枯樹折殘枝,晨聽新筍拔節聲。莫言冬日寒風嘯,唯有瑞雪最多情。我忽然覺得,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有一片就是曉升,晶瑩、清澈,潤物無聲,用他以心血凝成的作品,用他的愛與真誠,守護著人間的溫暖,守護著心中那一方凈土。
【作者簡介】杜衛東,曾任《人民文學》副社長、《小說選刊》主編。已發表各種題材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結集四十余部,作家出版社出版四卷本《杜衛東自選集》。出版長篇小說《吐火女神》、《山河無恙》、《江河水》(與人合作),散文集《歲月深處》由美國全球按需出版集團譯成英文在全球發行。散文《明天不封陽臺》被收入蘇教版初二語文課本和香港高中語文教材。曾獲《人民文學》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金獎等。另有編劇作品《洋行里的中國小姐》《江河水》和《新來的鐘點工》,分別由中央電視臺、江蘇衛視和北京電視臺播出。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