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像一只驀然伸出的手臂,擋住了風(fēng)雨,也方便了人們曬太陽。
我身在城市,老想著鄉(xiāng)下的青瓦屋檐。城里的高樓大廈不設(shè)屋檐,不方便躲雨避風(fēng),或坐到屋檐下聊天說笑。雖然我吃住都不差,但我經(jīng)常感覺不到溫暖和舒暢,心里總是潮潮的。我曾幾次給城建部門提建議,城市那么發(fā)達,有樓有院、有園有湖、有場有館,但幾乎沒有屋檐。可他們根本不聽我的,我就不好再多嘴了。
我只得一次次地跑回老家,到屋檐下去感受一會兒,就跟補充一種養(yǎng)分一樣。我回到家里,卻老往別人家跑,甚至覺得父母準備的飯菜都少了味道。父親說,難道自家的板凳上有釘子?釘子是沒有,只是感覺有點寂寞,寂寞比釘子更刺人、更難拔除。
我家房子處在山坡的最上面,下面還有幾戶人家。每次我從城里回來,他們總是先接待我,我就放下行李,或是停下車,跟他們熱鬧地聊上一陣。處在村子最前頭的是姜大的家,其他很多人家翻修成貼了瓷磚的樓房了,他家還是紅磚青瓦的老房子,這種房屋在村里已不多見了。但是很奇怪,村里很多人都湊到他家來玩耍,住漂亮樓房的人也待不住,都往這里跑。女人們你打著毛線、我納著鞋底、她掏著耳朵,翻炒著家長里短、雞鳴狗盜,那些十里八鄉(xiāng)發(fā)生的離奇事,第二天準能在這里聽到各個版本的描述,細節(jié)真切幾如親眼所見,不時引爆陣陣狂笑。到了吃飯時間,他們也要端著碗蹲到姜大家的屋檐下,吃完了就到他家的水缸里舀水喝,疏通了腸胃,潤滑了喉嚨,又蹲下來扯話,好像幾年沒見過面似的,傾肝倒肺要把話兒吐盡。家里孩子或是老人喊家里或地里有事了,男的女的才起身慢慢走開。但是回家里停上一會兒,或是到地里轉(zhuǎn)一圈,幾個人又奔來了,有時湊一桌就打牌,常常開了幾桌,撲克、字牌、麻將無所不有,男女老少輪番上陣,笑語遠揚,唾沫亂飛,跟過年一樣熱鬧。
我每次都會遇見這些面孔坐在姜大家的屋檐下,打牌擲骰,抽煙談笑。我來到屋檐下,他們都要起身打招呼,擠出半條凳子讓我坐,年輕的媳婦給我從壓水井里壓上一杯水來。我給大家發(fā)煙,都是三四十塊錢一盒的,他們覺得受寵若驚,要用雙手來接,恭維說這么好的煙從來都未吸過,他們都是抽兩三塊、三四塊的。他們不會馬上點火,要把煙夾到耳朵上,這是對發(fā)煙者人情的珍重,也表明自己的煙筒富余還不缺。
交談下去,我很想讓他們講些農(nóng)事趣聞,他們卻老問我在城里的生活,認為我收入肯定很高,能不能給鄉(xiāng)親們找點活兒干。我說:“城里哪有你們這么愉快?城里說是大,卻沒個開心的地方。”他們不相信,說:“哪兒都可歇腳,要是去城里找你,千萬不要說到外地出差了,把人撇到屋檐下。”我知道村里曾經(jīng)有人這樣糊弄過進城的鄉(xiāng)親,就連說:“不會不會,你們盡管來,城里根本沒有屋檐。”“呵呵呵,那你是叫我們住到你家里,吃飯喝酒啰,只怕你老婆不同意呢!”有人就插話取笑他:“看你說的,你以為人家老婆是你老婆?小氣得一天只給你補一個蛋,夜里卻要你出十個蛋的力氣。”這人反諷對方:“你門牙掉了關(guān)不住風(fēng),這樣去城里不好,讓人把吃飯聽成吃糞。”
鄉(xiāng)里的屋檐下就是這么熱鬧、這么有趣。坐上一會兒,我就要回家,叫大家到我家來玩,說備了好煙好酒,一起來聊天。他們說好好好,但是幾乎沒有一個人到我家來玩。我家總是冷冷清清的,只有父母二人的身影在晃來晃去。
冷靜的環(huán)境叫人多思量。我認真研究過這種氣氛反差強烈的原因,就是姜大家有一個好屋檐,剛好能擺下三張桌子,坐得下十幾個人。修了樓房的人家屋檐小,甚至沒有屋檐,不好曬太陽扯淡,所以都奔到姜大家的屋檐下了。
我為我的重要發(fā)現(xiàn)倍覺歡喜,可是過了一會兒心又涼了下來。不對啊,我家的房子跟姜大家的是一樣的,也有一個寬敞的屋檐,卻很少看到鄰里人家的身影來,他家的屋檐怎那么聚人氣呢?
姜大是村里極其普通的人,家里一直沒有翻修樓房,主要是他暫時有些困難,正在積蓄力量。姜大的忙碌可以佐證我的想法,因為誰家長時間不翻修樓房,周圍飛短流長會說他懶散、沒志氣,他在村里就掛不住面子。姜大沒什么特別的本事,好多人下廣東了,他一直靠柴油機抽水、碾米、耕田掙些錢,總是一身油乎乎的。大家有事都找姜大幫忙,他隨叫隨到,總給人平平實實、和大家同在一條板凳上的感覺。聊天打牌時,姜大就是再忙也要到場摻和一陣。漸漸地大家總離不開他,少了他就少了一種味兒。
姜大的老婆愛蓮嬸子,活計繁重,田里地里、雞鴨豬牛,不管天晴下雨,她都憨憨地干,掙多掙少不計較。愛蓮嬸子沒生育,心里也苦,后來抱養(yǎng)了一個,她每餐要坐下來喝一碗酒,肚里暢通了,日子就拉長了。有人來閑聊,即使是喊姜大打牌,她也不會給臉色看。她不打牌,有時看一會兒,說幾句話,又干活兒去了。慢慢地姜大家的屋檐成為聊天打牌的首選地,其他地方氣氛沒這么寬松。
我家不打算翻修樓房了,留下一個寬敞的屋檐。我們兄妹三人都在城里生活,買了樓房,父母過兩年要去城里的,再花一大筆錢翻修,沒什么意義了,就一直住著老房子。我們回來得不多,幾個月一次,父母寂寞得很,兩個人不想現(xiàn)在去城里,也很少到外面串門,大多時間都在地里轉(zhuǎn)悠,種了很多東西,都吃不完,經(jīng)常放壞了。
我也想了很多辦法,讓我家的屋檐下有點聲響,比如要父母去打牌,或者沒事就去姜大家看打牌,打牌多有味兒,輸點錢也是愉快的。他們兩個從未打過牌,也不會打牌,我還給了他們一筆錢,叫他們?nèi)W(xué)打牌,學(xué)會了再獎勵。可是父母無動于衷,沒去學(xué)打牌,看都不看,一有時間就在地里面折騰,下雨天也是這樣。村里人告訴我,母親晴天干活兒走得較遠,雨天就在屋后的山上掃落葉、尋燒柴,一座山幾乎被她一個人包下了,別人不敢踏足的。我問過父母,為什么要這樣不歇停,現(xiàn)在家中沒有什么負擔(dān)了,什么東西也不缺啊!他們說還是想自己做點事,只用我們的錢不好,城里消費太高,我們壓力大。
父母兩個人都停不下來,幾十年了,什么都會,就是不會玩。有一次,我們強拉著他們到鄰縣崀山觀看5A級丹霞景點,很多人慕名前來游覽,他們卻說這有什么玩的,還沒我家屋后的山頭好看。有時叫他們到城里玩玩,他們卻惦念家里的幾塊地,總是嘮叨到什么季節(jié)了,該下什么種了,過了這陣子,得要等到明年了。前幾年沒辦法,他們要來幫我們帶孩子,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大了,二人待在村里不愿出來。
我家屋檐下總是沒有歡笑,連我奶奶都覺得不正常,她說我們家的人丁不比姜大家少,一天冷冷清清的,過去卻不是這樣的。我們小的時候家里熱熱鬧鬧、一團融洽,現(xiàn)在家里啥也不缺,日子卻越過越恓惶。奶奶也怨我父母做活兒多,什么都想攬下,一到地里就忘了家。但是奶奶又說奇怪,要說事多累人,我們小的時候家里更忙,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悄無聲息的。
我在家常聽見姜大家的歡笑聲,就到他家屋檐下走走。我給他們發(fā)煙,但聊幾句,他們反倒拘謹了,要把牌停下來,好像是等著我離開,也并不希望我多發(fā)煙。一個老叔委婉地說:“我們這煙很差,老抽你的哪好意思?”但他們的煙都差不多,沒煙了就打鬧著相互要煙。我沒話找話說:“大家并不一定非得打牌,看看電視也行。”他們都說電視節(jié)目看不懂,離他們太遠了,像當(dāng)年《籬笆·女人和狗》那樣的電視劇再也看不到了,干脆就不看了。我不能影響他們打牌,說了一會兒話,就走開了,屋檐下又恢復(fù)了喧鬧。
在我看來,鄉(xiāng)下屋檐就是一個快樂世界。我也有了疑惑,繁華的城里為什么沒有屋檐呢?城里以前是有屋檐的,人們后來不大停歇,不讓身心安頓一下,很少在這個地方閑坐說笑了,屋檐就沒用了,慢慢地,人們就把屋檐舍棄了。
城里沒有了屋檐,要感受屋檐只能去鄉(xiāng)下,可是我家為什么氣氛又不同呢?有一次,我直接告訴姜大:“大家也要去我家玩玩啊,帶帶我父母,這是最大的幫助,我會感謝你們的。”姜大說:“你父母太客氣了,我們哪敢去?他們又忙,我們游手好閑、吊兒郎當(dāng)?shù)模碌R他們的工夫。”
姜大說的是實在話,但在這打牌的不是好逸惡勞的人,都是干活兒勤快的。現(xiàn)在掙錢比過去容易了,多數(shù)人不愿像過去那樣吃苦了,該閑就要閑,享受了再去勞作。他們打牌輸贏不大,最多花費或賺到幾十塊,但卻玩得盡興、玩得癡情。有一次下雪,劉老漢老婆喊他回家吃飯,他中午和晚上兩頓都沒吃,只叫老婆提個火箱來烤腳。他老婆很生氣,往箱里抓了一把雪送去了。他烤了一夜都不覺得冷,第二天還夸他老婆體貼人,不補覺就干活兒去了。可想他們夜里打牌的爽勁。村里后來一說某某很癡情,總會講起這個笑話來。
他們在這里打牌娛樂也是出于需要。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務(wù)工了,剩下一村的老家伙,沒有年輕人哪能活潑起來?那就用最簡單的方式,湊起來打牌,相互依靠。為了追尋歡樂,他們中一些彼此存有矛盾怨恨的,也不耿耿于懷了。當(dāng)然那些事情是無法忘記的,只是在屋檐下抱團取樂更為重要,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抵御寂寞光陰的侵蝕,要不就倒下了。
可是我父母不一樣,我明白姜大說的我父母很客氣也是實話。我母親和氣大方,家里來個人,哪怕是停一分鐘,甚至人家老遠的在田埂上,她就招呼開了:“來喝杯茶啊!”香煙、瓜子、糖果,家里能吃的都端出來了,甚至要留飯,走的時候還要給人抓幾把吃食,人家不要,她會追出老遠,周圍的人都怕了她。她很少出去串門,別人總覺得欠了人情,就不好意思多來了。母親待人過分熱情,我們提醒過多次,母親做得太好了,反顯得我家與人家格格不入,拉開了距離,別人抬不起頭來。我們要她跟姜大一樣,隨便一些,不給人壓力。母親說:“是一樣的啊,我好端端的沒做什么啊!”
至于放不下地里的活兒,這是深入骨髓的。我們勸過父母無數(shù)次,沒有一點效果。母親成了全村的超級勞模,把所有人都比得暗淡無光,誰見了都覺得矮了三分,更別說一起閑聊打牌了。
我們要母親學(xué)學(xué)愛蓮嬸子,過日子有緊也有慢,但母親只學(xué)到一件事。母親有一回勞累過度病倒了,很久未能恢復(fù),其實是心累。后來她看到愛蓮嬸子每餐都坐著喝酒,就借了酒試著喝,結(jié)果蠻有效,一餐要吃上個把小時,慢悠悠地吃飯,把心里的梗阻疏通了,漸漸地就戀上了酒。但是喝酒耽誤時間,父親常責(zé)怨她磨蹭。
要說我父母很難出現(xiàn)在屋檐下也不對,在屋檐下我經(jīng)常看到他們的身影。我家正屋神龕上有一副老對聯(lián):“老前輩能艱苦創(chuàng)業(yè),后生家要奮發(fā)有為”,橫批“祖德流芳”。對聯(lián)張貼了一遍又一遍,可見教化之深、影響之大。到我父輩,父母鉚足力氣,任勞任怨,把祖訓(xùn)傳承到了極致。別的不說,就看屋檐下晾曬的東西——稻谷、苞谷、麥子、紅薯、辣椒、棉花、豆子、花生、南瓜、芝麻、油菜籽,等等。各種季節(jié)的作物果實花花綠綠的,一一呈現(xiàn),還有一溜兒碼得齊齊的柴。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這一代成長的堅實支撐。有一次,一個朋友到我家看了后,驚奇地對我說:“你父母農(nóng)耕稼穡真精細啊,一點不比你寫文章簡單!”這話說得精辟,父母為屋檐下的風(fēng)景一向舍得下功夫、花血本。
我家的屋檐下只會是一種靜態(tài)。我深知,這里面存在著一種無聲的壓力,而姜大家是沒有的。條件好一些的到他家玩,那是不見外,主人心里高興;家境差不多的人家,更是心心相印、往來若親。這樣互相沒有壓力,大家心里就明朗歡快。如果心里有距離,總是想著要掩飾,那么就不大往來了。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這種壓力的根源在我們身上。我們在城里總是形跡匆匆,為一個目標(biāo)使盡氣力,到達彼岸。我們帶給家庭不盡的聲譽,卻成了父母身上不盡的壓力,因為他們要為維護這種光環(huán)持續(xù)用力,心里根本放不下。那些平常人家,過日子不需太用力,沒什么要顧及的,輕輕松松,一處屋檐都成了他們的樂園。
鄉(xiāng)里人娛樂,不能強求他們?nèi)プx書論道,在屋檐下打牌的方式雖說簡單,但他們得到了最大的快樂。我們兄妹常抱怨父母沒學(xué)會打牌,這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我們自己就不打牌,何以帶動他們?
我們家族的人很少打牌是有淵源的,祖父輩不沾牌,因為有過祖訓(xùn),曾祖父打牌輸?shù)袅思抑芯懦傻奶锂a(chǎn)。父親一輩年輕時沒有條件打牌,到現(xiàn)在只有兩個堂叔在姜大家打牌。我們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們回來了,不出去打牌,也不跟父母打牌。這跟村里很多人家是不同的,屋檐下的笑聲與我們無關(guān)。
我年少時曾沉溺賭博,后引發(fā)一樁事情大傷自尊,發(fā)誓再不碰牌,轉(zhuǎn)而戀上了寫作。有時我想教教父母打牌,可是舊結(jié)在心,無法釋懷。因此,我家的屋檐下沒有歡笑,我早已缺少一種內(nèi)在的氣了,無法推動心中的想法實現(xiàn)。
姜大家的孩子老達比我小很多,性情跟他父母一樣隨和,他的那幫同齡人經(jīng)常來玩。他媳婦沒事的時候就在屋檐下繡十字繡,花幾個月繡出一幅寬大的“家和萬事興”。我奶奶羨慕壞了,老是向我們夸贊老達媳婦聰明能干,嘆說我們家繡不出來。奶奶是明亮心,她確實看到我家缺少一種“和”,“和”是體現(xiàn)在一種氣上的。
我每次離家回城,奶奶總在屋檐下久久目送,有時下著雨,她的寄望就跟綿長的雨水一樣,打濕了屋檐,也打濕了眼睛。奶奶到九十高齡去世時,也沒看到這種和氣來到過家里。
奶奶去世后,我思考了很久。我們超乎尋常的奔波,好像得到了不少,但就是快樂不起來,心里溫存不夠。奶奶的遺憾,讓我內(nèi)心趨向澄明,種種的付出,不就是讓日子過得愉快一些嗎?其實愉快并不遙遠,抑或就在屋檐下,姜大家屋檐下的歡快,就很簡單,就很自然。
【作者簡介】鄧躍東,湖南洞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解放軍文藝》《天涯》《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