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麗的《尖刀》與于瀾的《雪夜長笛》是2023年由中山大學舉辦的全國大學生“逸仙青年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它們都是以一樁案件為主展開敘述的,以下將對兩篇小說的情節進行概括并探析。
《尖刀》的故事敘述方式有一定的創新,是以兩條線同時展開關于案件情節的敘述的。一條線是主人公“我”的妻子宋倩依據“我”的家族故事在進行劇本的創作;另一條線是“我”與表哥魏新的談話,因家族關系破裂后首次久別重逢,魏新與“我”對家族故事進行回憶,并親口向“我”說明他殺了人,這兩條線同步敘述案件始末——瑞麟金店命案。兩條線通過妻子創作劇本遇到瓶頸,需要對故事的發展進行不斷的復盤思考并慢慢地琢磨出真相,從而巧妙地配合魏新來找“我”,一步步袒露自己是殺人兇手這件事來完成故事的情節推進。
魏新的學生時代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混混,與發廊女曖昧,與他人斗毆,但他也當過兵,還是新兵時就被一位戰友從子彈下救了一命,從此二人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魏新的刀法就是跟這位如偶像一般的戰友所學,而他所寶貝的尖刀正是案件受害者王芳芳所贈送的,二人有一段過往,但沒有結果。魏新對王芳芳是認真的喜歡,對她無話不說,二人也很合得來,在“三金”稀有的時代,還給她準備結婚用的“三金”……情節的高潮在于魏新向“我”說明他準備拜訪戰友時發現,王芳芳正是戰友的妻子,最后也正是魏新用王芳芳所贈送的尖刀,憑借恩人戰友、王芳芳丈夫所傳授的刀法,親手割下了他難以忘懷的、無話不說的初戀王芳芳的舌頭,這一切是多么出人意料,也令閱讀這篇小說的讀者隨著情節的跌宕起伏時刻產生著好奇心。對于魏新的殺人動機,似乎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他的驚訝、不甘與憤怒,但似乎又是不能理解的,因為他殺了人。
魏新這一行為是犯罪,但是作為讀者在了解前因后果后能夠感知他心里的糾結。過命的戰友與初戀,這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兩個人,在知道二人結婚,并聯想到自己家金店被盜后,愛與恨這兩種純粹、真誠的情感發生強烈的碰撞,這樣的背叛對他而言是具有顛覆性的。他占有欲很強,小說中提及他不允許王芳芳繼續當發廊的洗頭妹摸其他人的頭,而現在王芳芳嫁為人妻,不屬于他而屬于他心中偶像一般的戰友。他糾結、為難的心理卻主動向許久未見的、關系一般的“我”坦露了出來,盡管魏新看起來是魁梧的、兇猛的,但此刻的他很弱小,正如小說結尾所說的“雖然魏新看起來挺魁梧,但比我想象中輕,也容易扶住”。這種反差所帶來的效果是極佳的,有利于人物的塑造,幫助讀者感知角色的心理,想象其生活與情感。讀者可以體會魏新對戰友的救命之恩、亦師亦友的情感,以及年少時對王芳芳純真的愛,體會魏新在使用尖刀割下愛人舌頭時的復雜情緒。讀者的想象與情感在故事的發展之中逐漸活躍,從而對角色產生詩性的情感體會。這樣的處理手法體現了小說對公共思考的適用性。
小說中還有一個細節值得體會。小說中的“我”很清楚地表達了因為家族產業出現問題后兩家的關系惡化到了極致,互不往來,甚至我也剛找理由拒絕了魏新借錢的請求。“我”對魏新的主動邀請其實是抗拒的,最初一直在疑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在魏新逐漸引入話題的時候,“我”也心中隱隱地感覺到不耐煩,反復強調讓他說重點,別扯到其他話題。然而,最后的結局則是充滿意味的,“我”扶著他回家休息。結局的“我”有沒有報警按照社會法律制度解決此事?第二天醒來表哥魏新將面臨的是什么局面?這樣的結局并沒有清晰地指出主人公的最終命運,而是以一種富有深意的方式激發讀者的想象,引導讀者進行移情,去猜測即將發生的事,而不是理所當然地將結局交給理性的正義。與此同時,這樣的開放性結局也在一定層面上幫助讀者觀照自己的內心世界,并且將自己的價值認知體現于現實世界中。
血緣在中國傳統家庭觀念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小說中也提到“他是我姑的兒子,一個二分之一血統跟我一樣的男人,但我們之間目前生活上的聯系尚不如我和小區保安之間的聯系來得緊密”。盡管二人因為家族關系破裂許久沒有聯系,在久別重遇后也較為尷尬,但“我”仍主動喊出了“哥”這一稱呼,喊出口時自己也感到了震驚。縱觀整個小說的情節,對“我”與魏新之間的關系的設計別有用意。若是二人的關系較為親密,魏新在我面前的弱小、被動的情感體現不會那么突出,且讀者完成閱讀后極有可能默認“我”會包庇魏新傷人的事實。而目前二人這種并不親密的關系,會更容易讓讀者鉆進“我”這個角色的內心世界,去猜測“我”的想法和最終選擇,血緣關系的存在也就更加顯化,如此,結局的選擇與走向也更能引發讀者的深思——當面臨親情和正義的交鋒時,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雪夜長笛》的時代背景為古代,相比《尖刀》的現代背景會有更多的文學想象,譬如小說中所表現出的江湖俠義與社會正義之間的強烈對比,也是能夠促進讀者思考現實社會的一個動因。
該小說的主人公容梧是一個正值年華的翩翩少年,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大刀更是他最擅長的兵器,除此之外他還會吹笛,頗為典雅,皆為武俠小說里男主角的配置。然而這樣一位翩翩少年郎卻受到奸人的設計陷害。龐大戶為了個人利益想要找容梧的父親要漕運生意,并暗示給其分紅,然而容梧的父親為人正直,拒絕了龐大戶的詭計,至此,龐大戶懷恨在心,不惜以親侄子的性命來換取容梧的罪名,更是以此要挾容梧的父親,限其在一個月之內在漕運之事做出退讓,否則就報官處理。容梧一時之間受到了所有人的唾棄,被丫鬟下人們冷漠地嘲笑,被朋友拒絕疏遠,就連其父親與大哥也不再見他。容梧害怕看見滿城的人那令他痛苦的眼光,在官府判定罪責的公文發布前一天逃離了這個地方。容梧失蹤后,只有一個人不辭勞苦地尋找他,想要勘破前后因果,這個人就是涼師父。涼師父是武林之中的大刀客,勇敢、強大,教容梧武功,在容梧十五歲之后離開,又在得知容梧之事后,滿世界地尋他,幫他找回正義。然而最終二人卻天人永隔,容梧至死也無法得知自己被判為無罪。流言的鋒利,親近之人的冷漠,已讓他心死。
該小說中涼師父作為武林中人,充滿俠義,善惡分明,他長久漂泊在外,“兩年前在關內聽到了這樣的奇事,立下志向尋找,務必要勘破前后因果”。相比之下,其父親卻在受到龐大戶要挾之后說出“人之好惡,往往依于流言”。他沒有堅定地站在自己兒子這一方,更別說容梧的朋友、府中下人、百姓了,他們依于流言認定了容梧殺了龐監生的幼子,沒有人想要了解前后因果和真相,導致了容梧的出走。容梧的離開也反映了其對社會正義的失望,他的內心是渴望清白的,但他害怕,害怕審判的公文認定他有罪,所以他在這樣的心理下逃離了家,最終又因被箭射傷無錢醫治而死。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甚至尸身被蟲子咬得腐敗潰爛,全尸都沒留下。武俠小說常常強調正義、忠勇,會通過武功高強的主人公來實現和維護這種正義。但在這個故事中,正義與社會輿論出現了分歧。雖正義還是降臨了,但因輿論受盡冷遇的容梧已然被擊碎,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在《詩性正義——文學想象與公共生活》一書中,馬莎·努斯鮑姆深刻地闡述了正義理論與文學想象之間緊密的關系。她強調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不僅能夠表達個體心理中的文學想象,而且能夠通過虛構的寫作手法,將個體的感知與社會的公正聯系起來。當這種個性化、知覺的情感主觀體驗與公正、理性抽象的求真科學精神所連接起來時就是一種“詩性正義”的形成。這兩篇小說的故事都具有某種“詩性正義”的內涵。
小說《尖刀》以其鮮明的個體性格和豐富的情感描寫展示了主人公內心的掙扎與糾葛,讓讀者隨著主人公一步步探析事情的真相,而最后的開放性結局則為讀者留下想象空間。個體心理中的文學想象不僅是作者對人性的深刻洞察,更是小說對現實中的社會問題的審視和回應:讀者以其公正的旁觀者角度客觀地知悉事情原委,又以其主觀感受去判定故事的走向,并聯系至自身及現實社會。在同時擁有想象的具體性和旁觀者的理性的情況下,讀者既能夠不過分感性地進入小說角色的心理世界,又能夠不過于理性地對故事中的正義進行裁判,以此達到“詩性正義”。而《尖刀》這一作品成功激發了讀者心靈深處的文學想象,讓我們體會到小說具有的獨特能力。
在小說《雪夜長笛》中,作者通過對容梧的遭遇、與涼師父的關系及悲劇結局的描寫,在情感上引發了讀者對角色的認同。這種情感共鳴激發了讀者對現實社會的敏感性,使他們在關注小說中的人物命運的同時也開始反思社會中存在的不公正行為。在這篇小說里,作者構建了一個虛構的世界,將個體的命運與社會公正聯系起來,這種虛構并非脫離現實,相反,它是對現實的一種重新解讀和再創造。通過小說這一媒介,個體的文學想象可以變成一種集體的、公共的表達,能夠為社會正義的追求提供內在的動力。小說的虛構性質也使得文學想象具有了更廣泛的影響。
正是通過小說的虛構,個體的感知得以超越個人經歷,打開一個對社會問題深刻思考的窗口。這種虛構的文學想象為社會提供了一種超越常規思考方式的可能性,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正義的內涵。在這一理論框架下,文學想象與社會正義的關系不僅是一種表達,更是一種相互滲透的關系。
《尖刀》和《雪夜長笛》中的文學想象既反映了個體的內在情感,又通過虛構的手法與社會的公正相交融,它們不僅是對個體經驗的表達,更是對社會公正的追求和對人類共同價值的探討。通過小說中具體而生動的情節,讀者得以感知到社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進而激發對社會公正的思考。例如,在《雪夜長笛》中,通過容梧的遭遇,讀者不僅體驗到個體的痛苦與無奈,還能夠在這個具體案例中思考社會輿論對個體命運的影響。這種具體性使得小說不再是抽象的故事,而成了一個能夠觸發讀者對社會問題深刻思考的媒介。
這兩篇小說結局都是悲劇,而悲劇往往更能夠牽動人心。讀者在閱讀后所產生的對結局的慨嘆、對主人公命運的惋惜等情感能夠使腦海中的敘事性想象力更加靈活,促使讀者通過小說文本聯系到現實生活,進而反觀自身,對社會公共事件進行反思。《尖刀》通過描繪魏新內心世界的糾結和痛苦,引導讀者走入他的思想空間,感受他殺人背后的更深層的掙扎,這種深入人物內心的刻畫不僅引發了讀者的情感共鳴,還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觀察社會和人性的窗口;《雪夜長笛》似乎在探索正義的多樣性,暗示著不同社會背景下對正義的理解可能存在差異。這激發了讀者對正義觀念的反思,特別是在現實社會和虛構的江湖這兩種不同背景下,人們的價值認知會有何不同。
這兩篇小說能引導讀者去觀照當下社會,讓讀者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思量正義的標準,探討社會現實和文化背景對于個人行為和價值觀念的塑造,并通過比較不同的價值觀來審視現代社會的復雜性。這也讓我們再一次深刻認識到,正義不僅是法律層面的,還是詩性層面的。
【作者簡介】
陳可瑤,中山大學中文系2021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