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據著名作家王安憶小說《長恨歌》改編的同名話劇作品于2023年年末以上海話版的全新創作“煥新”登場,讓觀眾感受到歷經20年的演出沉淀與幾代創作團隊的詮釋演繹后,這部經典之作仍澎湃著極強的舞臺生命力。我想這也是上話這家國有院團對這一“海派”經典保留劇目的一次當代性“激活”。
視覺設計建構城市意象
無論翻閱多少回小說《長恨歌》,文本中“弄堂、流言、閨閣、鴿子”的城市意象總會時不時地提醒著我,那是借由作為“上海小姐”王琦瑤令人噓唏不已的一生,表現舊時上海城市精神與文化生活對“王琦瑤們”深入骨髓的影響,進而激發起她們內心潛藏著的對物質與情愛的雙重欲望。原著里,由大量環境描寫與心理描寫所營造出的這一“時代氛圍”恰是講究時空綜合藝術的話劇舞臺較難呈現的。但讓我欣喜的是,上海話版《長恨歌》較之過往版本,從海報設計、服裝設計,到舞美設計、多媒體設計,都更加貼合了我腦海中對于繁華上海舊夢的認知——老式梳妝臺、縫紉機、核桃木家具、煤球爐、竹殼熱水瓶等“做舊”的道具無不彰顯“懷舊”的上海格調;近百件為演員量身定制的服裝展現了從20世紀四五十年代到80年代上海人的穿衣品味。
更值得一提的是,舞臺上方波浪形的屋頂嵌著老虎天窗,舞臺地面上三個猶如機械表盤嚴絲合縫運轉著的“三個輪盤”,還有時隱時現的“白鴿”浮雕都出自在石庫門長大的舞美設計師徐肖寰之手。在他看來,巨大的瓦片既體現上海石庫門的元素,又能在視覺上營造出一種不安定的情緒,而舞臺上的“黑”則象征著主人公王琦瑤心里永遠沒有打開的“部分”,我認為那就是王琦瑤自己“從不示人的底”。三個多小時的觀演過程中,舞臺氛圍的營造恰到好處,不但沒有采用過多的舞臺科技手段,反而平添了雕刻時光的厚重感;所有戲劇情節的推動都在一次次的轉場中發生,如命運的齒輪不停轉動,增加了舞臺的流動性與代入感,這很好呼應了小說采用空間敘事手法來安排故事情節發展的特點,不由得為導演與設計團隊的巧思點贊。
方言表演引發情感共鳴
近年來,與文學改編戲劇同樣成為國內戲劇行業關注焦點的是方言表演的盛行。如陜西話之于《白鹿原》、粵語之于《南海十三郎》、北京話之于《茶館》、滬語之于《繁花》《長恨歌》,從上述劇目的舞臺呈現可以感知到方言不僅使得角色語言生動富有變化、塑造人物性格特征鮮明,而且體現了強烈地域文化屬性的作用,進而達到與觀眾的文化共鳴與情感共振。
正如該版《長恨歌》的第一幕,當說著又嗲又糯上海話的“滬上淑媛”王琦瑤一開口,就瞬間讓人“穿越”回了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上海,感受到“上海小姐”的風情萬種。該劇上海話語言指導錢程老師還希望演員們用語言刻畫出上海人對生活特有的那份精致與渴望。例如他要求大家在演出第一幕時多用上海話的尖團音,這樣能更好地還原當時人們的吐字發音,而到了80年代隨著普通話的推廣,劇中老克勒的上海話也變得更加“雜糅”并有了現代意義。這一近乎苛刻的要求,卻更有利于讓觀眾與角色之間的聯系緊密——吳佩珍的平凡無爭,蔣麗莉的天真執拗,張永紅的刁蠻任性,程先生、康明遜等一眾人物全都活脫脫地從文本走上舞臺,其中由著名演員宋憶寧飾演的嚴師母,其臺詞表現最能體現上海話市井感的精髓,一場四個人的麻將戲場面令人開心捧腹、回味無窮。連20年始終參與《長恨歌》排演的導演周小倩也不由得感嘆,上海話的全新演繹讓整部作品更貼近原著本身的人物與時代背景,角色瞬間都活了起來。
此外,本劇并非只有上海話一種方言的演繹,由滑稽名家錢程飾演的裁縫登門為王琦瑤做競逐“上海小姐”比賽服時就操著一口流利的寧波話,這也和當時上海多“奉幫裁縫”的時代背景相吻合,增添了特有的生活氣息。而本劇第一個出場的表演者,是上海評彈團團長高博文飾演的講述者,一襲藍色長衫落座于評彈椅上,手持大三弦時而悠揚時而短促,一口吳儂軟語串聯起這位“弄堂里的女兒”的三個人生片段。這一創新設計也與原著中王琦瑤因失去了李主任這份依靠,從愛麗絲公寓回到外婆家鄉蘇州鄔橋的小說章節遙相呼應,用蘇州話講述“上海小姐”的故事,展現了導演富有詩意的二度創作。
由此可見,方言表演本身承載著極強的生活質感與符號表征,為營造演出整體氛圍與演員塑造角色起到了重要的支撐作用,可謂“看頭十足”。但我們也要認識到,方言表演也常導致不同演員語言節奏的不同,進而引發情緒感知的偏差,而節奏恰恰是戲劇舞臺的生命。與此同時,像“曾經滄海難為水”之類的詩句或一些書面用語被直接以方言演繹,則會讓觀眾直接求助于字幕,反而有損整體效果,成為一種遺憾。
《長恨歌》戲劇性的挖掘
對主創而言,對經典文學作品進行戲劇改編是冒著不小風險的,要以經典文本再創戲劇經典更為不易。舞臺劇《長恨歌》自2003年首輪演出至今20年,每一輪演出都在不斷打磨劇本。導演周小倩在采訪中提到此次上海話版《長恨歌》啟用全新劇本,編劇依然是趙耀民,劇中第一幕的第一第二場和二幕二的下半場,是觀眾從來沒有看過的戲,并以方言話劇的形式全新呈現。
一部舞臺作品歷經20年依舊未有定稿,足以說明小說豐富的內涵讓戲劇改編“有搞頭”。趙耀民早在2007年出版的《趙耀民戲劇雜談》中寫道“王安憶是用浪漫的心和筆寫了一個世俗的故事,我是用世俗的心和嘴講一個世俗的故事”,可見趙耀民老師始終在思考如何不斷超越自身,把演出本改得更好。此次上海話版依舊延續過往“貼近原著”的改編思路,選擇原著中最具戲劇濃度的片段,結合三段式的戲劇結構加以呈現,將27萬字的小說濃縮在三個多小時的新老上海時代風俗畫卷里,在舞臺上徐徐鋪展開。
我想《長恨歌》之所以常演不衰就在于主創團隊一直致力于開掘本劇的戲劇性,拓寬藝術想象與文本闡釋的邊界。原著小說中主人公王琦瑤的社會處境和錯綜復雜的關系正是舞臺劇《長恨歌》的戲劇性基礎——深知自己魅力的王琦瑤雖然上了新式學堂、接受了婦女解放運動思潮的洗禮,但最終決定要將這份美麗為自己換取一個可靠的未來,由此不顧蔣麗莉的勸說,競逐成為上海灘的“三小姐”并轉而放棄程先生這個“底”投身李主任的懷抱,住進了愛麗絲公寓,主人公悲劇命運的齒輪也就此轉動……正如王琦瑤母親在劇中第一幕時對她和吳佩珍的評價仿佛讖語一般,精準地嘆盡兩個人的命運。“長得好其實是騙人的,又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長得好,自己要不知道還好,幾年一過,便蒙混過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爭著搶著告訴你,唯恐你不知道的。”
但只看到這一層還遠不夠,擅長荒誕喜劇創作的趙耀民,以他特有的“對世界的審視”為我們揭露了劇中人物的荒誕性——他們沒有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因而成為環境與時代的犧牲品。例如對王琦瑤產生最深影響的毛毛娘舅康明遜因王琦瑤曾是李主任“金絲雀”的過往,無法抵御來自家庭與社會的壓力,只能感嘆“王琦瑤再美麗,再迎合他的舊情,再拾回他遺落的心,到頭來,終究是個泡影”。和邁入中年的王琦瑤有一段“忘年戀”的老克勒,則是被其“上海小姐”的過往深深吸引,陷入虛幻的夢境里,但因年齡的差距最終選擇冷漠地抽身離去。這兩組人物關系都體現了劇作對于人物命運的直觀構建,也展現了本劇的內在戲劇性——外在戲劇情境與沖突被淡化,而人與環境、人與時間的內在沖突則被深化。
但看著看著,我對此版演出還是感到有些不滿足。這種不滿足也許是對劇中程先生戲份弱化的惋惜,雖然我驚喜地看到關于程先生對王琦瑤的深沉愛戀在第三幕由老克勒再次點明,并在舞臺上呈現出一組組富有年代感的肖像照,增強了視覺沖擊力,但這依然無法刻畫出小說中那位在王琦瑤生命中陪伴她時間最長,也是愛王琦瑤愛得最深的程先生。此外是對第三幕里主人公王琦瑤性格突轉的不解,作為一個年過半百卻魅力不減當年的女性,小說中的王琦瑤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是時髦優雅卻又家常低調的,這正是吸引文藝青年老克勒的主要原因。但話劇第三幕中王琦瑤所展現的對愛情的患得患失、對小自己三十歲戀人的死纏爛打,與張永紅沒來由的“爭風吃醋”,與王安憶筆下王琦瑤的含蓄素雅簡直判若兩人。不知主創是否希望以此暗示主人公王琦瑤某種宿命或性格悲劇的導向,但在這版演出呈現上,卻令我倍感突兀不解,值得商榷。又或許可以借助小說中抒情段落的意象化呈現,讓第三幕的戲劇沖突與人物性格變得更加自然可信。
由此可見,未定稿的劇本依然有很多可能性值得去探索。我相信只要戲劇性基礎能再開掘,舞臺劇《長恨歌》就能被持續注入更多的生命力與表現力,最終打造成王安憶老師所希望的駐場版演出也未可知。希望作為上話經典保留劇目的《長恨歌》像佳釀一般越演越醇厚,持續不斷地在舞臺上綻放它的光芒,越“搞”越好!
(作者為上海廣播電視臺東方衛視中心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