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永失我愛,男性和女性分別是懊悔、遺憾、絕望還是平靜面對?當個體承受著生活的壓力、他人的眼光與前途未卜的不確定性,愛情是一種奢侈還是一種堅持?當心目中的戀人在你最需要他/她的時候不在你身邊,卻在物是人非之后回來找你,這時你會感到歡喜還是悲哀?是敞開懷抱迎接他/她的到來,還是緊閉心房轉身離開?1933年底,訪英歸來后在山東齊魯大學任教的老舍,出人意料地寫下一篇唯美而充滿意識流色彩的愛情小說,這篇不足萬字的小說在報紙上發表時的題目為“Vision”(有“視覺”“幻影”之意),在收入選集時,老舍親自將題目翻譯為“微神”。《微神》中的愛情故事有老舍初戀的影子,保存著老舍對失去的戀人的內疚、心痛與懷念之情。“初戀的朦朧、身份的懸殊、兩人的錯失、家族的沒落、男子的出走與回歸、女子的淪落與死亡……”此類愛情故事的悲劇走向大家已經耳熟能詳,然而隱藏在悲劇背后的具體原因和人物的不同心理,卻一直未得到足夠的重視與探討。
在上海,有一個年輕的創作團隊,因為喜歡老舍的作品、喜歡《微神》中波光蕩漾的文字與越劇情感的契合,將其搬上了2023年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扶持青年計劃的舞臺,通過越劇、影像、音樂、舞蹈、裝置等綜合藝術手段,呈現了一臺既富有越劇的唯美意味又深刻探討兩位主角的內心世界的精彩演出。當老舍具有夢幻色彩的內心絮語與當代年輕創作者相遇,舞臺上所呈現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解構與批判,而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回望與理解,是創作者對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故事的同情與喟嘆、回顧與反思。
舞臺上的兩性情感
在老舍的小說中,個人的情感錯失被初戀的青澀與年輕時的懵懂無知掩蓋,作家的反思與愧疚也在回憶的喟嘆中化作了溫柔;小說從“我”的視角出發,女性的存在與感受完全受制于男性主體的召喚——雖然在一段想象的對話中,作家表達了對女性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在越劇影像劇場《微神/Vision》的舞臺上,女主角獲得了獨立的生命,在男主角講述這一愛情故事的關鍵轉折點時,發出自己冷靜而有節制的質問,清楚地呈現了這段愛情故事的女性視角。與原作不同,《微神/Vision》在“他”講述自己當了小學校長之后收到女主角的賀信時,一直在默默聽著的“她”,突然問道:“為什么不提婚?”
“他”的回答是:“提婚?我不敢想”;
當“他”講到自己遠赴南洋,“在外面的那幾年,我無從打聽你的消息”時,“她”接著他的訴說接連問道:“那寫信呢?”“托人問問呢?”
而“他”的回答只是一句毫無說服力的——“不合適吧”。
正如主創團隊在自述中所言:“悲劇的造成不僅有社會因素,也有人性本身的弱點。”在旁觀者冷靜與同情的視角下,人性本身的弱點是這出悲劇不容忽視的地方。對此,老舍在原作中并未諱言——他借想象中的女主角之口,總結了兩人愛情悲劇的性格因素“懼怕使你失去一切,隔離使愛的心慌了”。悲劇的發生則在于,愛的不確定性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激起不同的反映。原作與舞臺劇皆未諱言女主角自身的性格“弱點”——“不是所有的花都是梅花”。母親染病身亡后,家里無女眷管教,“我似那寂寞春花管不住,招來蜂蝶殷勤郎”——舞臺劇的唱詞如此表述;小說中則表現得更為直白:“愛在心里,唇不會閑著;誰教你不來吻我呢?”可以發現,作家對情感與愛情關系中的男女平等與自由,并非沒有自己的認知。小說中,男性的懺悔與內疚在“我”的自憐與自我感懷中結束,舞臺劇則將女性獨自面對生活波折的苦痛展現在觀眾面前,讓人看到這一愛情悲劇的現實后果。
舞臺再現的文學性
小說中,愛的錯過與傷痛隱藏在文字之中,需要讀者細細體會才能感受得到。舞臺劇則將作品的夢幻與深意做了詩意而直觀的呈現:平行交錯的兩塊銀幕仿佛記憶之門,投影著記憶中的影像和兩人別離之后的時光,同時充分體現了原作的意識流色彩;搖曳的海棠花、翻飛的蝴蝶、陽光下的老家具、被風吹拂的書頁、如記憶般清澈的音樂……作品以“表演+影像”的手段,在舞臺上打造了一座“記憶的花園”,帶領觀眾穿過花園,深入人物的內心。就形式而言,以越劇的浪漫、柔情與唯美來表現老舍作品中的夢幻色彩,堪稱相得益彰。尤為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在表現別后女主角的悲慘遭遇與痛苦心情時,以“紅衣假面+現代舞”的表現形式,突出了人物的性格與掙扎;在不破壞藝術整體性的情況下,突破了越劇的傳統表演形式,可謂是獨具匠心。該劇不僅只有兩位演員在臺上表演,舞臺布景也極簡;為了保持舞臺的簡潔與沉浸感,男女主角對坐抒情時的坐椅及房間里的桌子,都是采用透明材質。
在小說中,老舍借女主角之口,說出女性保全自己愛的形象的決心以及對滿足于幻夢與自我想象的男性的譴責:
“你可以繼續做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做。”
“你回來遲了,我可別再死遲了。”
舞臺作品不僅保留和傳達了原作的精彩語言,同時將女主角對愛的疑問與悲哀表現得更為徹底,譬如,“我偏要笑,笑你從來不說從來不問”;并且在最后一段男女對唱的唱詞中,以“夢”為眼,通過男女主人公的一唱一和,表達了兩人各自的心聲與彼此的錯過。該唱段文字工整曉暢,音樂宛轉深沉,為作品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人人都想做美夢,別后頻做相思夢,紅羅帳中織綺夢,最難忘卻少年夢,可惜總被驚好夢,此番決心續寫夢,不堪回首是舊夢,誓要與你成鴛夢。”
通過對原作精神的尊重,對語言表達的節制,對影像與空間的巧妙利用,該劇完整再現了老舍作品中的文學性,從容而淡雅地表現了一個因時代與性格局限而釀成的愛情悲劇,并且在昨天與今天、男性與女性之間,構建了令人深思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