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90年代起與毛時安相識,時常一起看戲討論,有著20多年的交流交往。印象中的毛時安是一個性格率真的人,其戲劇的評論風格也大抵文如其人。這里的率真不僅指向他的性情,更指向他的敢于直言,不隔靴搔癢,如對有的戲嗤之以鼻,有的又欣喜難禁,常常喜怒形于色。這看起來似乎較為隨性,不太成熟,可又內蘊著他的憂患意識和真誠熱情。坦率真誠,在當下是較為稀缺的“性格”資源,不過若缺少理性判斷和指導價值,率真或許只是一種性格而已,毛時安發現問題的眼光和超越現象的解剖,讓他的率真具有了獨特的藝術意義。他對戲劇藝術的拳拳之心,以及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讓人深感其憂患意識和真切寄望之深。當然有時你會覺得他的率性或“沖動”與他花白頭發的年紀不甚匹配,因為評論家可能更需要表現得超脫和冷靜。可毛時安一直不太顧及自身形象的光鮮偉岸,所以他的坦率激昂,有時顯得不太“合流”,而他似乎盯著緊要的問題不放。換句話說,他時常激情澎湃,卻也寓理于情。文藝評論是對藝術大地的守望,有時尤需勇氣、智慧和擔當,毛時安的藝術個性,為評論家要講真話做出了形象注解。
熱誠和坦率,很大程度上來自毛時安的憂患意識,這使毛時安的評論自帶光芒,似乎對戲劇的繾綣之心不允許他刻意遮掩。對舞臺藝術的諸多看法,對戲劇存在問題的深入分析,他的批評憂之患之,曾引起圈內外廣泛關注。20年前《我們的戲劇缺失了什么》一文,他在長期觀察基礎上,指出戲劇創作整體上存在的問題和原因。針對戲劇“難看”“瘦得像個癟三”,尖銳提出戲劇創作“缺血、缺鈣、缺想象力”,是迷失審美本性所致,并從文藝生態、文藝觀念、輿論環境進行分析,像一個向著理想目標進發的斗士躊躇滿志地開始了診斷。有的人可能認為他有些言過其實、些微偏激,但實質上他對文藝走向和舞臺流變的總體把握,有著沉穩掃描和理性思考,并敢于秉筆直言。他看到了藝術家流下的汗水,知曉創作的不易,故爾能期之以殷。看到了舞臺的疲弱和迷茫,洞察內里的拙劣,故爾能望之以切。他的批評不是為了隔空對話,而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引人思考,以及有所改變。他行文中使用的“冷思考、華麗轉型、缺血、缺鈣”等詞語,在其文章推廣后,一度成了社會熱詞,不光對文化,也算是對文學、文字作出了另一種貢獻。
毛時安藝術評論視野開闊,覆蓋面廣,有獨到的視點和鮮明的立場,表現出評論家應有的廣而專的辯證邏輯。他的評論涉及文學、美術、音樂、戲劇、影視乃至各種文化現象,這種廣博視野和藝術本質的相通有關,和毛時安藝術底色扎實有關,和他才藝的復合型肌理及工作實踐有關。這是毛時安文藝評論內容題材寬闊又能獨具慧眼的與眾不同之處,也是很多評論家難以延展的范疇。原本他在上海作協供職十年,可以靠擅長的文學評論一路向前,卻因“一不小心”誤入“歧途”,被拉入美術、音樂、戲劇評論界,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最后會落腳于舞臺藝術。其評論歸宿的不規則、無征兆感從某個側面印證了許多人人生軌跡所具有的極大偶然性和未知性,也迭映出一個人所具有的巨大藝術融通變量。從大文化思維到具體門類的專業藝術,他的廣闊觀覽和掌控能力也以頗具穿透力的文字表現出來。從中可以見識他對文藝大局的熟悉和對文藝思潮的判別,見識他美學素養的豐厚。從某種層面來說,有時涉獵過寬,會導致批評乏力。但毛時安大多聚焦創作的根本問題,對文藝實踐的敏銳發現,對文藝理論的深刻見解,因有著堅實的基礎,雖寬猶厚,雖廣而精,如對戲劇創作就有準確的針對和切實的幫助,顯示了足夠的自覺和能力。
評論的價值是盡最大可能保持評論者的良知和判斷,一針見血又血肉豐滿。毛時安的評論觀點犀利、立場鮮明,一方面是對各藝術門類的清醒審視和把握,一方面是對文藝作品和文化現象的創造性提煉與評析,在獨到的思想發現中蘊含了知識分子的眼光和情懷,孕育著求真求善的美學探尋。他追求評論的尖銳而不尖刻,批評而非指責,鼓勵又不失原則。中肯有用,富有價值能量;言之有物,于實際和理論建設有實際參照;選對方法,講在點子上,關鍵是能生發切實的價值關照,他認為這樣的評論才能于創作和戲劇有益。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毛時安的評論因視野之寬廣和思想之銳氣,彰顯了其堅定而分明的觀點立場。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文藝思潮和現象緣起幾何,他始終堅持藝術的審美品位和精神格調,推動著理論與實踐的緊密勾連和思維邏輯的形成與完善,給予社會、人心溫暖向上的托舉。對理論建構的促進,對舞臺實踐的引導,對藝術現象的認知,形成評論和創作的有效互動,毛時安的評論形成自成一體的批評格局。
文質兼美,帶來文藝評論的另一種景觀。因著豐沛的生活熱情和文學義氣,毛時安經常將一些溫情、激情、華美,偏重于散文化的詞語派遣于評論,情感真摯,文采斐然,極具文字個性,這折射了毛時安的文學修養,也深感其評論氣質的別具一格。古人云,修辭立其誠,毛時安的誠意通過飛揚的文字,傳遞了批評者的溫度和嚴厲。“百樂門的華燈重新亮起,夜上海的歌聲再度流行。樹陰下圍墻后斑駁的小洋房依然喋喋不休地翻動著舊日泛黃的日歷。”這看起來似乎是優美的散文,卻是毛時安在戲劇評論集《野百合的春天在哪里》的開篇《守夜人的聲音》中,對20世紀90年代,時代變化的無情,戲劇創作的浮躁沉悶,三位劇作家趙化南、趙耀民、羅懷臻以引人矚目的創作實績,為舞臺帶來的活力和動力所做出的評論,指出他們的定力和堅守為城市贏得文化尊嚴。毛時安的評論深情而深刻,今天讀來仍感新穎凝重。“灰色的地膠像一片凝重的土地,從排練廳的這頭鋪到排練廳的那頭。它們在遠方沉默著,仔細去凝視,就會發現刻在上面的無數的暗光,一道壓著一道,那是無數青春的足尖輕盈掠過而深深刻下的生命的印記”,在《野百合的春天在哪里》的《跋》中,他將對藝術家勞動的理解、敬意、感動傾注于筆端,至今讀來仍令人動容。
王爾德說過,世間萬物有其各自的行為規則和尺度。如果說戲劇演員善于以聲帶情塑造人物,毛時安則是文質兼美、聲中傳情。有時雖也是尋常述評,但因作者濃烈情感的加持,擴展成一種令人回味的文字熱力。加之善于將主觀體驗引申擴大,深入淺出,以清新雋永的表述,成為讀者喜愛接受的另一種風格。文章是寫給人看的,讓人入腦入心,總是文質兼美者勝出,理智與激情并容,容易引發共鳴。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每個人都會打上時代的烙印。毛時安以前傾的姿態,始終保持著與時代同步。他與上海朝夕相處,這座城市已經內化為他的生命。上海每一次表情的變化,他都心領神會。力求在每一時間節點上、每一重大戲劇活動場合,見微知著,追蹤時代意義,做時代的自覺記錄者,以一名忠實的“文化在場者”的傾聽綻放獨立的思考,發出自己的聲音。
新時代文藝評論家如何堅守文化立場,確保文化在場,毛時安的自覺意識,獨立精神,成為社會發展時代進步的伴隨者、引導者。他一直在出發,一直在現場。對戲劇而言,其評論是時代巨變中舞臺創作輪廓的投影,為舞臺藝術做出了真實的記錄和前瞻性的剖析和判斷。對上海而言,則是盡評論家個人所能保留了一份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記憶,是新時代文藝評論家確保文化在場的生動詮釋。當今時代,評論所能抵達的意義,評論家所能產生的作用,毛時安用自己的作為做出回答。一個人,被人們如何評價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路上的本身就是態度,就是堅持。受責任感所驅使,毛時安不間斷以微薄之軀展示評論在時代文化中的光榮使命,在理想與現實、創作與批評、臺上與臺下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正如劇作家羅懷臻所說:“毛時安以他為人為文的絕對風度,為上海文藝人甚至上海文藝在全國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和誠意的尊重。”
半個世紀倏忽而逝,往事似已走遠,但一切遠未歸于平靜,劇場內外仍有一些響亮的思考激蕩著劇壇。看到藝術家艱辛的付出和他們心里的光,看到戲劇發展的道路不平且長,想到評論家擔負的承載,毛時安的憂慮思考依然會不停歇地奔涌而出。因而每一次幕起幕落,因著一些曾經有力的聲音,人們還會懷揣好戲又要開場的由衷期待走進劇場。
毛時安從事文藝評論50周年暨舞臺藝術評論研討會舉辦
2023年是著名文藝評論家毛時安從事文藝評論工作的第50個年頭。50年來,毛時安在文學、戲劇、美術等領域取得了大量評論成果,多次獲得國家和省部級重大獎項,還參與了眾多上海重大文藝創作項目、國家重要文化活動的策劃和組織工作,為推動上海文藝繁榮、宣傳擴大上海文化在全國乃至世界的影響力作出了重要貢獻。作為一次紀念、一次總結更是一次展望,“呼喚真誠——毛時安從事文藝評論工作50周年暨舞臺藝術評論研討會”于近日在文藝會堂舉辦。
真誠,對毛時安而言是安身立命之本。“作為一個歷經半個世紀文壇藝壇風雨陽光的評論家,我一如既往地要求自己,以無比的虔誠對待寫作,以無比的坦誠對待內心,以無比的熱誠對待生活,以無比的真誠對待世界。”在致答謝辭時,毛時安誠摯地說道,“如果說,生命是一道除法,那么,以我得到的榮譽除以我自己的努力、奮斗,除了應得的商,還有許多沒被除盡的余數。我要繼續回報社會,回報藝術,回報此生所有和我一路同行、給了我勇氣和力量、讓我倍感人間溫暖的人們,回報黨和人民的培養信任,回報方方面面賜我的‘殊遇’ ‘隆恩’,還有我的家人,回報給了我一切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