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倫敦獻給紐約的都會戀歌

倫敦和紐約這兩個城市有什么樣的不同？它們彼此是個什么樣的關系？而同時作為當今世上商業音樂劇的兩大重鎮，把“紐約”整個搬到倫敦，又會發生什么呢？2023年上演之后就獲得了諸多好評的倫敦塔橋劇院復排版《紅男綠女》（Guys amp; Dolls），就是導演尼古拉斯·海特納（Nicholas Hytner）交出的答卷。

《紅男綠女》是一部講述關于紐約大蕭條時期，賭徒和“好女人們”愛情故事的愛情犯罪類音樂劇。夜總會頭牌歌手阿德萊德小姐（Miss Adelaide）想讓她訂婚14年的未婚夫內森·底特律（Nathan Detroit）跟自己完婚，真正成為她的丈夫，為此她不惜在跟母親溝通的信件中撒謊自己和內森已經完婚并有了好幾個可愛的小孩。而內森則一直在繼續經營地下骰子賭場和結婚之間搖擺不定。他一邊在瘋狂尋找下一個可以擲骰子的非法場所，另一邊也確實是真心實意愛著阿德萊德，只是14年都無法下定走進婚姻殿堂的決心。而類似的喜劇性拉扯也發生在“拯救靈魂宣教會” （Save-A-Soul Mission）的修女莎拉·布朗（Sarah Brown）和賭徒斯凱·馬斯特遜（Sky Masterson）之間。內森打賭斯凱肯定沒有辦法帶莎拉去古巴首都哈瓦那，而斯凱接下了這個賭局，并向莎拉保證，只要和他去哈瓦那，他就給她瀕臨倒閉的宣教會帶來許多懺悔的罪人。就這樣，他們去了哈瓦那并墜入愛河，但是不同性別的思維模式和完全不同的社會背景又使得他們的戀情充滿阻礙。《紅》劇的故事基于達蒙·魯尼恩 （Damon Runyon）的兩篇短篇小說《莎拉·布朗小姐的牧歌》（The Idyll of Miss Sarah Brown）和《血壓》（Blood Pressure），音樂和歌詞則由弗蘭克·勞瑟（Frank Loesser）創作而成。它于1950年首演于百老匯并獲得當年的托尼獎最佳音樂劇，并于1955年改編成由馬龍·白蘭度主演的電影。

說實話，這個關于都市燈紅酒綠的罪惡以及它的浪漫救贖的故事，在當下看來可能是過時到硬著頭皮也難以看下去的程度，它充斥著關于性別、婚姻與家庭的刻板印象。但撕開四位主角劇情線這層外皮，海特納真正想讓觀眾去體會并與之相戀的，是一種獨屬于紐約的“都會精神”：紐約光怪陸離、熙熙攘攘的街景，充滿著喧囂與騷動、形色匆匆的行人，燈紅酒綠下骯臟的深夜世界，和在這其中充滿的不安定性。海特納請到了我們共同的老熟人邦尼·克里斯蒂（Bunny Christie，代表作《深夜小狗離奇事件》《伙伴們》）制作了可升降的舞臺，點綴著消防栓、理發師椅子和付費電話亭，一下就讓我們“穿越”到了那個年代的紐約。紅綠燈和霓虹招牌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如果你購買的是沉浸席站票，你會恍惚嗎？你現在站著的地方，究竟是倫敦的劇院，還是貨真價實的紐約？而保羅·康斯坦貝爾（Paule Constanble）的燈光設計更是讓三小時的劇情本身變成了紐約眼花繚亂名利場的注腳，讓這個老掉牙的故事重新煥發了生機。在這里，“站票還是坐票”變成了一個艱難的選擇。你是寧愿坐在倫敦劇院的坐席上，以抽離冷靜的視角去冷漠地觀察這個微縮迷你的紐約呢，還是通過仿佛魔法一般的奇妙體驗，忘掉倫敦，將自己置身于紐約喧鬧的十字街頭？

如果選擇站票，那就將自己丟入紐約街頭的燈紅酒綠，去沉浸式地體驗明迪餐廳，阿德萊德工作的“熱盒”劇院（Hot Box），內森骯臟隱秘的地下賭場，以及莎拉“拯救靈魂”宣教會那不斷穿過街道和人群的行進樂隊。在2017年開幕時，塔橋劇院制作過沉浸版的《愷撒大帝》。盡管有著名演員本·衛肖（Ben Wishaw）的加持，其沉浸式體驗卻可謂糟糕至極。在《愷》中，站票觀眾被導演化為羅馬的“愚民”（或者，在當時的語境下，選擇了特朗普的美國民眾），但實際上，我們觀眾只是每10-15分鐘被劇院安保趕來趕去，無法好好觀看的同時毫無參與感。相比之下，《紅》劇的處理在提升站票觀眾的沉浸式體驗上，明顯有了長足的進步，顯得高明了許多。劇院安保和工作人員化身為維持紐約街道秩序的警察，在霓虹閃爍的時代廣場下管理著觀眾，而后者同時也是這座璀璨都會中的茫茫路人、觀眾和食客，同劇院員工一起成為動作編排（move arrangement）的一部分。他們同樣需要跟隨升降舞臺不斷改變自己的站位，但是至少從坐票觀眾的視角來看，并不會覺得雜亂無緒。

是的，因不幸在觀看《愷》的時候購買了沉浸式站票，為了防止同樣糟糕的體驗，這次我選擇了坐票，而劇院二層的坐票同樣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為相較于一層，二層在幾乎不損失任何表演細節的情況下，更可以一窺整個舞臺的全貌，包括令人贊嘆的精巧舞臺設計，和在這些狹窄高聳的空間之上更為令人驚嘆的阿爾琳恩·菲利普斯（Arlene Philips） 和詹姆斯·柯森斯（James Cousins）所帶來的編舞設計。阿德萊德小姐的六位“熱盒”劇院舞者不僅在“收回你的貂皮大衣”（\"Take Back Your Mink\"）一曲中由脫衣舞呈現出無以倫比的性感，阿德萊德本人的櫻桃紅色禮服和閃亮發光的內襯似是在致敬瑪麗蓮·夢露的《鉆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又像是在模仿更為當代的麥當娜或是碧昂斯。同樣暗指當下年代的，還有斯凱和莎拉在哈瓦那的同性戀酒吧，暗示著讓莎拉鬧心的可能不僅僅只是斯凱的賭棍身份。在所有這些編排當中，最為出色卻并非是四位領銜主演的曲子，而是由“好好強森先生”（Nicely-Nicely Johnson，扮演者Cedric Neal）領銜的“坐下，你在搖船”一曲（\"Sit Down You're Rockin' the Boat\"）。因為活動升降舞臺的特性，當時的舞臺大約只有幾個平方米，同時整個舞團都手持座椅進行復雜卻整齊的舞蹈，跟隨著類似福音音樂的編排卻沒有任何失誤。這場戲也理所當然贏得了觀眾最多次的安可和掌聲。在此之前，在我印象中最令人嘖嘖稱奇的編排場景，當屬五年前西區“性轉版”《伙伴們》中的生日派對一場。然而那個場景畢竟是一整個完整的舞臺，“坐下”一曲在其中一個“活動方塊”上完成，難度和完成度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與此同時，如同教科書一般讓該劇起死回生的，并不只有令人稱贊的舞臺設計，還有以瑪麗莎·華萊士（Marisha Wallace）、丹尼爾·梅斯（Daniel Mays）、茜琳德·秀梅克（Celinde Schoenmaker）和喬治·伊奧尼得斯（George Ioannides）四人為領銜的演出團隊。他們的唱功強勁卻不會過分灑狗血。飾演阿德萊德的華萊士沒有過度強調這個劇院頭牌女星的性感屬性，而是將阿德萊德的心酸無奈通過喜劇的方式呈現出來。在“哀嘆”（\"Lament\"）一曲中，她以略帶鼻音的夸張演繹，將這位訂婚了14年的中年女性對丈夫的煩惱和不滿表達了出來。相比之下，梅斯所飾演的內森無論是在戲里戲外都有點 “耙耳朵”，他在明迪餐廳中時不時向路人觀眾求救，而在與華萊士對唱的“起訴我吧”（\"Sue Me\"）一曲中氣勢完全不敵對方，呈現出一個害怕給予承諾的、懦弱男子的形象，也讓這對“女強男弱”的組合有了更多實感。“起訴我吧”可能是這部劇中有真正情感沖突的爆發點，華萊士所飾演的阿德萊德確實渴望一個溫暖真實的家，而不是一個空口許諾這個、許諾那個的賭場浪子；而內森對步入婚姻的恐懼，卻也是貨真價實的。

秀梅克作為莎拉，有著作為女宣教士的明晰冷靜，也有著在哈瓦那解放自我后的放縱與激情。而這些都體現在了她的聲音里——她的女高音令人贊嘆，尤其是她對聲音的控制力，更是和只會扯著嗓子飆高音的一眾演員有著質的差別。和她搭戲的伊奧尼得斯也同樣有著豐富的音樂劇經驗，他倆所共同演唱的主題曲“在那之前，我從未墜入愛河”（\"I’ve Never Been In Love Before\"），與其說是在劇中歌唱彼此，不如說更像是共同唱給紐約的一首情歌。與指揮湯姆·布拉迪（Tom Brady）的十四人銅管交響樂隊所一同奏響的樂章，頗有黃昏時分，日與夜交替之時獨有的曖昧。

“所有的街道都擁擠不堪，這城市有著令人費解的奇怪之處。”美國民謠歌手吉姆·柯洛斯（Jim Croce）在20世紀70年代寫下這首“紐約不是我的家”（\"New York's Not My Home\"）。對于一些人來說，紐約的都會精神無法給予他家的安心感，因為“家”總代表著穩定、安心、不會改變。但對另一些人而言，正是“變動”才讓他們心安。在諸如紐約和倫敦這樣的城市生存的人們，注定了要做一個城市游牧者、一個流浪的人。就像《紅》劇的舞臺，在華麗的霓虹燈天幕下，有人隨著舞臺緩緩上升，就必定有人匆匆離場。在倫敦的日落時分，粉塵與光線交媾出的夕陽景象下，倫敦人們行色匆匆奔向夜晚的劇院，去品味那個煌煌燈海夜幕下，多姿多彩又罪惡叢生的城市。借由著沉浸席開始隨著翩翩音樂起舞的觀眾們，戲里戲外的第四堵墻早已被融化，而這在大西洋兩岸隔海相望的城市，此刻也早已交融在了一起。

（《紅男綠女》于2023年3月14日正式上演于倫敦塔橋劇院，目前計劃公演至2024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