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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在午夜驚醒

2024-04-29 00:00:00非亞
都市 2024年3期
關鍵詞:小說

雷聲在午夜驚醒。黑暗中鐵銹燃燒。

——張 松

那一天下午,張松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來華東路找我。之前我還從沒見過張松本人,只是從他手下兩個學生商殤和呂不韋那里,陸陸續續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比如,他們說他是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屬于“日常詩群”的成員,但我絞盡腦汁搜索,似乎從沒聽說過這么一個人,還說他和方東、涂樺、劉力民他們都認識。那兩個學生中的一個——身體又瘦又高,臉上帶著一點二流子笑容的呂不韋,跟我說起過張松給他們上課的情形。他教他們中文,但經驗不多,從不強迫他們上課必須認真,認為教材里面的那些內容,很多都是誤人子弟,建議他們不如拿時間多讀一點經典的外國文學,少接觸那些毫無想象力的平庸講義與教材。那一次,我懷著期待和準備見一個陌生人時微微的拘謹與不安,等待路燈的亮起與夜晚的光臨?;歼^肺病的父親,那段時間正好從梧州來省城看我,住在我一室一廳里的客廳。下班吃過晚飯,收拾完房間,準備好茶水,已經臨近八點,半個小時過后,我按照之前預計的時間,出門去接張松。那時我所在的單位,位于省城靠近火車站附近的華東路,那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以華強路而不是朝陽路為界,左右分為華東路與華西路,路兩邊種滿了遮天蔽日的香樟樹以及扁桃樹。3月香樟樹葉轉黃,滿大街的黃葉鳥群一般隨春風飄落時,我經常會在路邊產生一種季節顛倒的錯覺。設計院另一側,職工家屬區的側門,就是從中華路一直通向交易場、朝陽溝和西關路的南京路,街道兩邊不是私人房就是各種店鋪,風景雜亂,毫無優美和章法可言,不過倒是充滿活力。每個夜晚,尤其是深夜,我躺在床上,總會聽到火車站方向傳來一陣沉悶的汽笛,笨重的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犀牛移動時粗大的喘息聲,我就知道一列綠皮火車或者車廂生銹的貨運列車,在懸浮的云朵下面已經歸來或者將要啟程。我以前經常路過鐵軌外面的中華路,見到過一大排裝載貨物的倉庫以及站房、卡車、堆放貨物的堆場和來來往往運貨的忙碌的人們,還有夜晚孤懸在屋角或房檐下白熾燈的燈光。那一晚,我站在街道的這一邊,注視著對面的公交站,那個位于煤氣公司門口的公交站,久久才會駛來一趟公交車,昏黃的路燈,路面稀少的人影以及香樟樹覆蓋的暗影下,白日售賣煤氣罐,有一塊深藍色招牌的煤氣公司大門已經關閉,隔壁的一間私人屋,僅僅打開的一扇門板從里面透出燈光,私人屋的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和鄰居正在門口乘涼、聊天。我站在馬路的這一邊,想象著即將見到的張松會是什么樣子。八年前,我在外省讀書,10月下旬天氣轉冷的一個晚上,我的一個來自武漢寫詩的師弟,從市區我還沒去過的詩歌書屋買回兩張詩歌大報,在那一期鋪天蓋地的詩歌宣言和旗號中,我讀到了“日常詩群”幾個成員的作品,“語言到詩為止”還是“詩到語言為止”這短短六個字,讓剛剛開始學習寫詩的我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很久,甚至有點懷疑自己他媽的是不是智商不夠,完全不是一塊寫詩的料,難以理解這么高級的詩歌律令。那時,我受長相俊美、才華橫溢、語言飄逸、風趣幽默、已經發表了不少詩歌的師弟影響,開始有點瘋狂地迷戀上了詩歌寫作,我們兩個,整天有事沒事就廝混在一起,比如一起去圖書館翻看期刊,去下館子,去榮灣鎮看電影,去袁家嶺書店尋找自己喜歡的書籍,有時也去火宮殿吃一次特色小吃,周末跑去舞廳和外系的女生跳舞,各自寫完一首詩就拿出來互相討論,有時下課后也會一起去學校背后的岳麓山,沿著彎曲的林間小道,邊閑逛邊瞎扯詩歌的各種,甚至有一次晚自習結束之后,我們離開宿舍,一邊談詩,一邊沿著上山的瀝青路,在朦朧的路燈中一直向上走到“鬼影幢幢”的半山亭才轉身返回,山林吹拂的夜風和濃重的黑暗幾乎吞沒了我們,那兩張激動了我一整個晚上的詩報,有好幾個詩群包括“日?!崩飵讉€詩人的作品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這些已經是早年的事情了。我想象著詩歌風格偏向生活與優雅的“日?!背蓡T到底會是什么樣子。那時,我從朋友的口中隱約聽到《日常》詩刊又一次在南京續辦,而我們這里,辦了四期的《藍色騎士》詩報已經??缒暌驗樵姼杞洺>墼谝黄鸬娜藗?,開始漸漸四散于街頭和省城的各個角落,而我也在告別那一段狂熱的歲月之后,轉身開啟了另一段安靜的人生,戀愛、旅行、準備結婚,即將過上兩個人的生活。我隱藏在華東路與南京路之間的一棟小房子里,寫詩、閱讀、工作,周末去江南體工大隊踢球,很少再有寫詩的朋友想起我并給我打個電話,或者專門來華東路找我。當一輛棗紅色的面包狀公交車慢慢駛入對面的站臺時,我緊張地注視著車廂后面,看會不會出現張松。從停靠的車廂后面,突然冒出了一個扭頭看了看路面,穿黑色圓領衫,在昏黃的路燈下徑直橫過街道的年輕人。公共汽車在閉門后,發出很大的聲響并很快開走,去往華東路的下一個站點。夜晚街道圍攏過來的虛空和破碎的燈影中,那個年輕人邁著堅定的步伐向我這邊走來。他應該注意到了我,確實注意到了我,因為此時,設計院圍墻的外面,只有我一個人如同樹樁一樣站在路燈下面,背影像一大筆涂抹在地面和圍墻上的黑墨水。彼此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的瞬間,我們幾乎不需要任何接頭暗號,就確認了對面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一種無形擴散的氣味,讓我們像兩條機敏的狗一樣很快就確認了彼此。“你是張松吧?”我問。他微笑著說“是的”。而我就像在站臺上接到客人的主人,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是凡克?!敝笪肄D身,帶著他從大門走進設計院,來到職工家屬區三棟的紅磚樓,從入口低矮的樓道,上到三樓右邊盡頭的一套房子。推開門,明亮的燈光下我的父親從看電視的客廳座椅上站起來,外形消瘦,微微有點駝背,多年肺病落下的病根導致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的父親,轉過身來,有點生硬地微笑著,抬起手和陌生的張松打了個招呼。之后,我把張松領進我睡覺兼寫詩的房間,讓父親自己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我那個登記結婚半年才分配到手的一室一廳的房子,正在找木工打造家具,比如衣柜、床、電視機柜和床頭柜,預計到明年春節之后才會迎來新娘。在我睡覺的房間,在那個跟了我七年的書柜以及書桌前,我和張松側身相鄰而坐,兩杯溫熱的茶水就擺在靠墻的桌面上。那時我還很少喝酒,不像后來,《藍色騎士》詩報復刊后,經常和一幫寫詩的朋友在街頭大排檔或者福建路海鮮市場一支又一支地干漓泉啤酒。因為彼此還不熟悉,我有點放不開,說話不是顯得過于客氣,就是似乎一下子沒怎么找到切入的話題。拘謹的中間,張松倒是非常輕松,反客為主,單刀直入告訴我,他們在南京聚會或者討論詩歌時一般都會比較放松。因為他這句話,我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和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的沒必要這么拘謹。后來張松跟我說到一個大家都認識的朋友朱小迪,之所以提到他,一方面因為他們是好友,另一方面按張松的話來說,也是因為我和朱小迪年紀相差不多,彼此在寫作上多少都有一些共同之處。張松之前從他兩個學生手里的《藍色騎士》詩報看過我的一些詩歌,他坦率地認為朱小迪的詩要比我來得豐富,建議我可以試著讓自己的詩歌寫作豐富起來。和張松認識的那會兒,我詩歌寫作還遠遠不夠成熟,更多的時候就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撞擊墻壁,在不斷的摸索中尋找可以穿墻而過的縫隙。那一次在我的房間,張松跟我聊到了方東、涂樺、劉力民還有老吳等人,聊到了他們的詩歌和他們的各種逸聞,他說自己和涂樺、劉力民都是同班同學,而他正是通過涂樺,認識了比他年長的方東,包括后來的余小葦?!罢媸菂柡??!蔽腋鷱埶烧f,一個班竟然有這么多寫詩的同學真是難得。后來,張松還跟我說到祝聞,說受方東的影響,他和祝聞,還有老吳等人后來都一起寫起了小說。大學動力系畢業后,祝聞被分配到了江對面的一家工廠,遠離市區,孤單寂寞。那時張松畢業后正在讀研,有一次出于對朋友的想念,張松在周末帶上背包,獨自一人坐車過江去看祝聞,在他那里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待了大半天之后,在傍晚又原路返回,這一段經歷,張松后來寫成了一個想念朋友的小說《過江》,發在鄰省一份非常先鋒的文學刊物上。那個小說我后來看過,情真意切,靜水流深,兩個人之間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誼,頗有點美國“垮掉派”作家和智利“現實至上主義”詩人情同手足的味道。而我跟張松說,我幾年前在一些詩歌民刊上就看到過祝聞的詩歌,他的詩,明顯的有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處理手法和氣質,他后來被很多人賞識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那一次和張松見面后,除了上課,張松幾乎都是閉門在家,躲在西郊那所大學的圍墻里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孔子》和其他一批中短篇小說。在那個長篇小說里,他想象自己是孔子的弟子,正在古老的魯國大地上四處漫游,把自己代入煙塵撲面、紛亂動蕩的時代。入學時,張松的專業是化學,第一學期成績一塌糊涂之后,他申請轉系。大二時,他轉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中文系,在那里正好和寫詩的同班同學涂樺、劉力民、賀易認識,也因為彼此之間的影響,張松后來也慢慢寫起了詩歌和小說,寫不下去的時候就會跑去找方東,在討論和碰撞中繼續推進自己的小說。我后來在老吳的朋友圈見到過張松早年和老吳、楚晨在一起的照片,照片里的張松留著一頭向后梳理的長發,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臉上浮現的是簡單、快樂、純真的笑容,而老吳和楚晨則一臉嚴肅看著鏡頭。研究生時期,張松讀的是明清小說,因為這個原因,他后來的寫作題材更偏向于歷史想象和虛構,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讓自己化身為古代的人物,在那個特定的時代抒發自己的悲傷、迷茫與喜悅。只是很多年之后,談起早年的寫作,張松坦言每次翻閱自己以前的小說,都會有一種恍惚感,認為換到現在,應該是不會那么寫了。寫那些小說的時候,他還待在南方亞熱帶的省城,先是到中部山區的象州縣掛職(我后來在《日?!吩娍献x到一首有關他掛職的詩《去寺村》),之后回到省城,在一所并不算著名的大學當一名教書匠,滿心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名作家,過上那種以文字虛構現實的生活。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張松后來送了一期最新的白色封面的《日?!吩娍o我,翻開目錄時我看到上面有他一組詩,并在刊物最后一頁的作者地址里,看到他的聯系方式,我才確信之前商殤和呂不韋說的張松屬于《日?!返某蓡T,確實就是一個事實。那組詩我后來拜讀了,驚嘆不顯山、不露水、態度平和的張松,詩歌竟然會寫得如此之好,如此之成熟,技藝、語言、想象力與形式都令我深深為之折服,尤其是《吃肉》那首,我記住了其中的幾句,比如:“一種肉體消滅另一種肉體/從胃到心靈/愉快的工作?!蹦且煌恚谖业姆块g,我問到了“詩到語言為止”怎么理解和體現的問題,張松則跟我聊到他們在南京討論詩歌時,會更喜歡談論一些詩歌的技術問題,比如切磋語言的使用,詞語與空間的轉換,比如關聯和跳躍,斷句、分行、節奏、音樂性,以及虛與實的處理,等等,觀念雖然也重要,但在他看來技術才是比較具體的可以詳細談論的內容。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給很久沒聯系的張松發短信,告知他我最近也在寫小說,但自己現在還是菜鳥,還缺小說的技術。驚訝之余,他也笑著跟我說小說其實并不需要啥技術,那都是他們以前的習慣,現在已經很少提了,而我對技術的理解,應該是一種最基本和高級的寫作要求。那一次見面,張松也聊到小說寫作,并談了他的一些個人體會。比如他說他更喜歡把小說的每一個段落都寫得密實,在敘述上盡可能讓它顯得厚實綿長。他非常喜歡以想象來迅速代入小說的空間,從而快速地塑造小說需要的那種氛圍。那一次,張松在我家里,在兩本紅色封面的《歷屆諾貝爾文學獎金獲獎作家小說選》里,看到了馬爾克斯的三個短篇,他愛不釋手,特意交代我給他復印《奇跡販子勃拉卡曼》那篇,那個小說我后來又看了一遍,確實寫得好。那時馬爾克斯剛剛獲得諾獎沒幾年,我的一個年齡比我大的寫詩的哥們兒經常跟我提到馬爾克斯,他前些年受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在本省的詩歌圈發起了一個尋根的詩歌狂潮,將詩歌寫作的目光,轉向本土與地域文化,以魔幻的色彩重新表現本土的一切。只是我那時更傾向于對現代派詩歌的迷戀與追逐,我先是讀五四時期穆旦、李金發、戴望舒等人的作品,之后受朋友影響,跳到了寶島臺灣的現代詩,從余光中、鄭愁予、痖弦,再到洛夫、碧果、管管等人。之后,又從朦朧詩,到“第三代”,再到歐美的現代派詩歌。至于我自己的詩歌寫作,張松覺得從題材到形式到內容都還有點單一。我反思應該是自己閱讀和審美趣味過于狹窄,視野不夠開闊所致。他建議我可以學習一下朱小迪詩歌的變化和豐富性,因為這個原因,我后來特意去找了朱小迪的詩歌來看,并在張松的穿針引線下,聯系上了朱小迪。后來,我給本地的一份詩報編選稿件,我專門寫信去約朱小迪的詩歌,刊發出來前后應該有過兩次。他的詩歌確實如張松所說,非常典雅、克制和特別。包括后來的《日?!吩娍覐膹埶?、涂樺贈送給我的各期刊物中,前后篩選過兩批作品,發在本地的那份詩報上。那時,因為和張松的關系,我對于《日常》里面的詩人,有一種精神上的親近感和認同感,我喜歡他們偏向日常生活的作品,那些作品,承襲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第三代”詩歌的一些特點,比如回到語言與生活,平民化與沒有上帝,這些,都讓他們的詩歌散發出既陌生又熟悉新鮮的光彩。只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和朱小迪幾乎沒有聯系了,他的身份,也由單純的詩人,轉變為藝術策展人和詩人。二十多年之后,我去了魔都工作,有一次我在民生美術館的一個詩歌活動中第一次遇見作為嘉賓的朱小迪,我坐在人群中間,聽完了那個詩歌分享,但最后卻沒有主動走上前去和他打個招呼,便隨著散去的人群離開了那個空間,我似乎更愿意隱藏在人群之中默默注視周圍的一切,不去打擾他人。朱小迪留了一頭長發,個高,臉型瘦長,左頰有幾顆黑痣,和我當年對他的想象相距甚遠,我猜想他應該不記得我了,和當年相比,他的寫作更加典雅和學院化,而我的則更加粗糲并偏向于生活。那一天晚上見面之后,深夜時分張松起身跟我告辭,我下樓,送他到設計院門口的華東路,看著他在路邊打車返回大學路的那所大學。一年之后的暑假,已經自由職業了幾年的方東專門從南京過來找張松玩,就住在張松家里,幾天之后張松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帶方東到我家里,大家一起認識和小聚一下。那時我剛結婚還沒到半年,下班后我和妻子在家里等張松他們過來。夜幕降臨,敲門聲響起時,我拉開門,看到張松如同一陣風正領著方東徑直走了進來,張松還是像過去一樣,留著一頭柔軟的長發,臉上帶著他特有的柔和微笑,身后是他的妻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張松的妻子,她留著長發,穿一件碎花的衣服,臉上也帶著平和的微笑,我有點驚訝他們夫婦倆相貌、氣質上的相似。方東個子不高,瘦削的身體上,是一張目光如炬、極其精神的臉龐,他留著短發,進門后還特意把我打量了一番,以便確認彼此是不是同一路人。那一次是我和方東的第一次見面,但很多年以前我已經在某份詩歌刊物的封二上見到過方東的照片——在那張類似大頭照的照片里,方東看著鏡頭,手里拿著一根煙,目光深邃而堅定,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才是詩歌最本質的問題。那天見面握過手之后,我從茶幾上拿起一份剛收到的先鋒文學刊物,告訴方東這一期正好有他的一個短篇。方東拿過來翻開,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在離開房間一起去外面吃飯時,順手把這期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的刊物帶上,之后他輾轉深圳,在那個經濟急速發展的城市待了幾天之后,將雜志帶回了南京。后來的日子,我陸陸續續看到一些方東寫深圳,寫南方朋友的詩歌。那一次在一起吃飯的,還有本地一個名叫南北的寫小說的朋友,很多年之后,他成了本地乃至國內都很有名的小說家?!端{色騎士》復刊之后,每次見面,我都會送一本最新的刊物給南北。那個我們一起吃過飯,名叫八仙閣的餐廳,包括旁邊的陸川風味菜館,后來也都成了我們聚會時的據點。那一次晚飯結束之后,我和張松、方東還有南北一起,在木沙發上拍了一張合影,四個文學青年在省城的杭州路,留下一張鮮為人知的照片。一個月之后,我突然收到南京《日?!烦蓡T劉力民的來信,在信中,他向我描述了方東南寧之行的感受,并提到我的年紀竟然比方東想象的要年輕許多。劉力民是張松的大學同班同學,和涂樺也是在一個班,事實上,是涂樺告知張松我在南寧,之后他通過他的兩個學生,找到了我,而我通過張松認識了方東,再通過方東認識劉力民。我和南京另一位詩人朱小迪認識,也是因為張松的牽線搭橋。后來,在張松送給我的第8期《日?!吩娍希易x到了劉力民寫給海立泓的一首長詩,在那首詩的引子里,劉力民引用了海立泓信中的幾句話,“看到你的詩我如此激動。在柳州,我已習慣孤獨的生活。請原諒,這封簡短的信,就像我現在的心情:一個老人。我會寫的,為了大家……昨天,我翻開相冊。我們之間的爭吵,多么美好——我想念南京,想念你們。”正是通過這首詩,我知道了省城北面的工業城市柳州,有一位從南京回來屬于《日?!烦蓡T的年輕詩人。之后有一次,我在本省的一份先鋒文學刊物上偶然讀到了海立泓的小說,題目好像就叫《巨人》,那個小說,描寫的是他在那個工業城市的生活和夢想。我去過那個城市很多次,作為籃球冬訓基地,經??梢钥吹揭恍┚奕顺鰶]于街頭,他們如同灰色的象群,游走在街道、廣場和公園。而我讀到海立泓的詩,是在后來《日常》的一本十年詩選上。幾年之后,海立泓因為讀研,來到了魔都,并在畢業之后留在了魔都工作,任教于虹口區的一所重點大學。四年前的夏天,我去魔都工作,聯系上了海立泓,在我上班的公司樓下一起吃了一頓飯,期間,我問到海立泓是否還寫小說,得到的回復是目前比較少了。和當年相比,海立泓依然還是那么帥氣,是一個美男,當年《日常》網刊第二期,封面人物就是坐在角落的一張椅子,雙目注視前方的海立泓,他完全稱得上是《日常》詩人群的顏值代表。在那一期網刊的前言上,《日?!返拇硇栽娙朔綎|反駁“民間寫作”詩人長得歪瓜裂棗純粹一派胡言,相反在《日?!愤@里,不少詩人都面目清朗,俊秀有加。一年之后,另一位來自南京的詩人老吳,不遠千里從南京坐火車過來,同樣也是住在張松家。周末的一個上午,張松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到他所在的大學。下午,我騎上自行車,穿過中華路、北大路到了西郊的大學路,這是我第一次去到張松那所大學的教工宿舍區,在一大片茂密的木菠蘿、扁桃、桉樹和小葉榕之間,我找到了張松所在的那幢住宅,那是一幢有點陳舊,外墻涂刷了白色涂料,在風雨和歲月的侵蝕下已經有點斑駁的住宅,張松的房子就在四樓,我敲門進去,很快就看到留著短發、戴著圓形眼鏡、穿一件藍白格子T恤的老吳從客廳轉角的沙發上站了起來,他靦腆地對我微微笑了一下,走過來,伸出手,問我“是凡克吧”。我看著他的眼睛,嗯嗯地點點頭,“你好,我是吳辰駿?!彼ひ舻统恋亟榻B自己,而我知道老吳,是因為之前張松跟我講過他的故事,講他和祝聞都是工學院的校友,而余曉葦那時,在他們那所工學院的建筑系負責模型制作,和我的專業算是接近,很多年之后,他們那所工學院改名為“東南大學”,建筑系也出了一個獲得普利策建筑獎的建筑師王澍,可想而知這個學校當年的牛逼之處。我在張松送給我的《日常》詩刊第6期上,讀到過老吳的詩作,當然在其他的一些刊物或者民刊上,我也讀到過一些,老吳后來的一些詩句,給我留下過很深的印象,輕巧中帶著一種語言的幽默,比如他在詩歌中會寫“猛追一只雞”“同路同到底”“彎腰割草”之類非??谡Z化的語言,而涂樺,我記得他當時也寫過類似的一些詩句,尤其是“彎腰割草”這幾個字,在祝聞的詩歌里我也見到過,我猜想可能是他們寫作上的相互影響所致。后來,在第7期《日?!飞?,我還讀到過放在刊物最前面的祝聞的一批詩歌,受小說寫作的影響,祝聞擅長以白描、敘述的形式表現其細膩、優美、悲傷的日常生活,角度獨特、刁鉆。我印象最深的一個詞就是他在一首詩里用到瘋狂的“球菌”(包括老吳后來用到的“棉花小球”),讓我驚嘆他這樣的詞語都可以入詩。相比其他詩歌流派,《日?!吩娙巳航o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極其細膩地汲取生活里的一切以及陌生化的處理,包括后來,有一天我在一份民刊上第一次讀到方東的《甲乙》時,大為驚訝他冷靜的敘述和客觀化的語言,不動聲色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質??傊菚r,受他們的影響,我以往多少有點抽象的寫作風格開始慢慢轉向具體。很多年之后,我身邊的一個朋友,還是武漢大學學生的黃列云(他后來也是《藍色騎士》復刊后的成員),瘋狂地迷戀上了祝聞的小說,在論壇時代,他甚至以祝聞的小說《弟弟的演奏》作為自己的網名,并寫起了小說與詩歌,我后來還專門為此去下載了祝聞的這篇小說,并把它打印出來閱讀。那份打印稿,二十年之后,竟然還存放在我書柜的某個角落,翻出來的那一天,我把那篇祝聞的小說又看了一遍,仿佛自己瞬間又陷入校園生活的雜亂和青春生猛的荷爾蒙之中。那一次,在張松家里聊了什么我幾乎全忘了,應該都是寫作、生活、各種想法之類。后來,我、張松、老吳三個人,一起在客廳沙發的一角,讓張松的妻子給我們拍攝了兩張合影,一張是三個人,我坐在中間,張松站在左邊,老吳坐在右邊,鏡頭下的三個文學青年顯得多么年輕啊。而在另一張張松負責拍攝的照片里,我和老吳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鏡頭,照片里我留著長發,上身穿一件棗紅色花紋的格子襯衫,沒有戴眼鏡,那是一張典型的20世紀90年代文學青年的照片。很多很多年之后,有個叫“懶彈琴”的微信公眾號因為我曬出的這張照片,一起約了我和老吳的詩歌,并在作品的最上面,放了這張合影。我后來把這期微信號內容轉給了很久沒有聯系的張松,他看到后哈哈大笑,笑著說當年拍攝的這張照片,實在是非常生動。那一次,傍晚時分我們幾個一起去了農院路美食一條街吃飯,在座的,還有張松的兩個學生商殤和呂不韋,很多年之后,我與老吳見面時回憶起當年,他還跟我提起當年見到的那兩個學生。只是,寫過詩和小說的商殤畢業后去當了一名傳教士,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幾乎很少再露面,我最近一次見到他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而那個寫詩、翻譯,號稱布勒東先鋒文學追隨者的呂不韋,后來在離婚后,娶了一個寫詩的女人,并到了另一個城市生活。我們后來因為他那個患了臆想癥的女人搞東搞西,潑婦一樣四處拉黑謾罵,關系徹底搞掰,并斷絕了所有的往來,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人生漫長,人與人之間的離合聚散,就如同溪水撞擊鵝卵石密布的河床,在急流逝去之后,是水落石出的各自獨立和清明。不久之后,我在華東路得知老吳過來不久就返回南京,之后,他很快約上張松,一起去了京城闖蕩,張松帶著妻子,從西郊那所大學辭職,而他那時,小說寫作因為獲獎和刊發已經引起很大的關注,并和海立泓一起,成為本省第一批簽約作家。有一次在一份本地的報紙副刊上,我見過那張七八個簽約作家一起在草地上坐著的合影,張松還是像過去一樣,帶著他招牌式的微笑。在那張照片里,南北、柜子等很多簽約的作者后來都成了名家。而我那時,還躲在華東路39號寫自己那些癲狂的詩歌,受“紐約派”詩人的影響,我迷上了阿什伯利的詩歌,迷上了那些在抽象與具象之間不停轉換的詩句,因為阿什伯利詩歌所具有的智力成分,我為此還專門去做了反復的研究,但似乎仍然難以把握他不著調的千變萬化。后來我的詩受《日?!返挠绊懀絹碓狡蚓唧w生活之后,“紐約派”另外兩個詩人奧哈拉和特德·貝里根即興和偏向口語的詩歌,更容易獲得我的青睞和喜愛。直到幾年之后,我陸續讀到了柯索、卡佛,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包括典雅的女詩人辛波斯卡婭的詩之后,我才逐步確信和確認詩歌與生活的關系。而在張松、老吳去京城闖蕩的日子,祝聞與方東等人在南京發起了一個“界限”的問卷調查,一大批新銳的作家、詩人置身其中回答各種有關文學與寫作態度的問題,張松和老吳、劉力民、海立泓等人也在其中。我在亞熱帶的南方,看過那個問卷調查,為方東、祝聞等人決絕的文學態度肅然起敬。一年后,身居江南的詩人涂樺,邀請我到他所在的城市參加某個刊物的“金秋詩會”,我坐著綠皮火車穿越幾個省份后,在早晨灰蒙蒙的天色中到達那個以園林、河道、水鄉著稱的江南城市。報到的那個上午,從南京過來的方東和老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喜悅如同窗外的陽光,迅速充斥在了我們周圍。那時我的詩歌寫作正處于一種轉變之中,由早年現代派的過于抽象,正轉向更為具體的日常生活,那一次詩會自由發言時,方東批評了另一脈學院派詩人的寫作,結果引起在場另一位詩人的不滿,他起身離去,在會議室外面轉悠很久才返回會場。幾年之后,這種批評的聲音在京郊的一次詩會上釀成了兩種方向不同的詩學爭端,年輕氣盛又不安分守己的我,更愿意秉持口語化的民間寫作立場,但那種口語絕不是后來的口水,而是經過處理的口語,是一種新的具有活力的語言。那次在蘇州,在之后的參觀活動中,我們一起去了拙政園、留園和網師園,并在詩會結束的那個晚上,去了街上的一家迪斯科舞廳,在轉動的各種顏色的燈光中,我、方東、老吳、涂樺、彭培、老車、海波等人,在舞池的節奏敲擊下扭動著年輕的身體,瘋狂到深夜之后才一起散去。那段時間,《日?!吩娍瘞缀跻砸荒暌槐镜念l率編印著,第8期,我把稿子寄給涂樺,混跡其中成了刊物的一個作者。又一年過去,在《日常》創辦十年之際,方東提議編輯一本十年詩選,《日?!返某蓡T涂樺和作者老羊承擔起了編輯和聯系出版的事務,因為出版社在本省另一個城市,詩選印刷最后放在了省城,涂樺寫來信件,讓我負責與印刷廠的對接、聯系和樣稿的部分校對。每一輪稿件打印出來,我在下班之余,和妻子一起在華東路三棟的紅磚樓里校對樣稿,之后再把校對過的樣稿寄給江南的涂樺過目。那家位于北湖路一條小街上的印刷廠,離我的住地不算太遠,從南京路出來,沿著中華路騎行,穿過火車站一直往前,到北湖路左拐不遠,就是那條小街??镉∷⒊鰜淼臅r候,我去濟南路交易城買來幾個編織袋,將捆綁好的詩選,塞到編織袋里,租了一輛小車,拉到了火車站辦理貨物托運,目的地當然是南京,收件人就是方東。半個多月之后,那本黑色封面、描畫有一只手臂的詩選,就如同一塊石頭擊入湖面,擴散開去的波紋,帶著持續的波動,向大江南北彌漫開來。詩集大受歡迎,第一版印刷的一千本詩選遠遠不夠啊,很多年前去了鄰省的老羊找到我,讓我聯系印刷廠,將詩集印刷的膠版拿出來,寄到他那里,在鄰省的省會又加印了一千本。之后,《日?!吩娍谠娺x出來的那一年???。在曾經的期待和喜悅中,我在南方的省城為失去《日?!吩娍@一個陣地黯然神傷。那段時間,我從設計院職工家屬區那一幢紅磚樓,搬到了高層的12棟,在那套小三室兩廳的房間,不停寫著自己處于轉變時期的詩歌,因為《藍色騎士》和《日?!返南群笸?以谝环N寫作的孤獨中度過了幾年,四散的詩人,很少出現在有香樟樹覆蓋的華東路,張松、老吳,包括祝聞去了京城闖蕩之后,也很少再有他們的消息。三年之后,突然出現的互聯網和樂趣園空間,讓“日?!币栽姼枵搲男问街匦侣睹?,我們蜂擁在“日常”那個論壇,不停貼著自己的新作,瀏覽別人的評論,并發表自己的意見,吵鬧和爭論因此在所難免。方東在新世紀到來之后,和楚晨一起,編輯出版了兩套紅與黑封面的“年代詩叢”,里面的不少作者,很多都是《日常》的成員,比如涂樺、余曉葦、叮當,祝聞、老吳,劉力民等人,我在一個外地的書店買了這兩套詩叢,放在我家里書柜的角落,其中老吳的那本詩集,題目就叫《棉花小球》,余曉葦那本薄薄的詩集《火車》,后來成了“橡皮”詩歌論壇很多年輕人的最愛,如同《圣經》一般影響了一大批廢話寫作的詩人。而我最近得知,方東主持的“年代詩叢”在更換出版社之后,將編輯出版第三套,有哪一些詩人入選,不久之后將會揭曉。新世紀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出沒于一些詩歌論壇,去的最多的除了“藍色騎士”,就是“日常”“橡皮”“或者”之類。2001年《藍色騎士》復刊的那一期,因為對“橡皮”詩歌的喜歡,我直接在“橡皮”論壇上選了八九個人的作品,除了方東、賀小竹,還有好幾個剛剛冒出來的年輕人,其中有個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女詩人,寫了首叫《救命》的短詩,神經質和有趣仿佛是那個時候的寫照。在“日?!闭搲?,除了貼出詩歌,我偶爾會披個馬甲溜進論壇上的聊天室,在那里,也碰到過方東幾次。有一年深秋,我去涂樺所在那個城市出差,晚上吃完飯,我拉著他,溜進路邊的一家網吧,在那里教他上網(那時他因左眼視力問題沒在詩歌論壇出現)。我匿名溜進聊天室,看到方東正好在那里,我和涂樺決定逗方東一下,涂樺因眼睛不好,他負責說,我負責打字,涂樺專門把方東以往的各種糗事挖出來,甚至把方東的花名“硬腿”用上。我按照涂樺所說,噼里啪啦一行一行地把字敲進屏幕,把屏幕對面不知對方來歷,但又發現對方極其了解自己過去的方東,搞得一愣一愣,迷惑不已,我和涂樺坐在在藍光閃耀的網吧一邊回復,一邊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逗弄了方東半天之后,在方東的一再追問下,我們才哈哈大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方東和涂樺都是《日?!穭撧k時的成員,彼此有著深厚的友誼,也正是通過涂樺,張松、劉力民、海立泓等人后來才認識了方東。在眾多詩人出沒的“日?!闭搲诜綎|的提議下,還編輯了很多期詩歌網刊,作品來自論壇上作者貼出的作品。除了詩歌網刊,“日?!边€制作了部分成員、朋友的電子書,那些保持著《日?!凤L格的電子書做得真是太漂亮了。那幾年,受“垮掉派”柯索的影響,我似乎打通了生活和寫作之間的通道,正不停瘋狂地寫著詩歌和小說,我整理了一個自己的作品集,跟方東說想在“日?!鄙献鲆粋€電子書。很快,一個在后臺負責技術的朋友“慢三”跟我聯系,很快將我那個時候散亂的作品,編輯為一冊賞心悅目的電子書。論壇衰落并消失之后,那個電子書的文檔,還一直保留在我的電腦里,那真是一個詩歌交流頻繁,經常讓人激動的年代啊。兩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夜色的籠罩下打車來到南大附近的半坡酒吧,參加“日?!本W友見面會,那個酒吧,是藝術家羅輯、羅棣兄弟倆所開,多年之后因出入的詩人、作家、藝術家眾多,已經成了南京著名的文化地標。那天我推開門走進去的一瞬,就看到一樓的大廳,方東、劉力民、杜馬瀾、李強、楚晨、里黎、小平等人已經在那里,朋友涂樺那一次在我的鼓動下專程從蘇州過來,他意外的出現,讓方東興奮不已。那一次在場的,還有來自成都的詩人吉姆蘭格,我隱約從劉力民口中,聽到他正和南京的一個女作家熱戀,那一段戀情結束之后,蘭格回到了成都,后來有一年我們還在成都有過會面。在大廳人來人往、各自圍坐在一起聊天喝酒的中間,有一個個子蠻高也蠻帥氣的男人,拿著酒杯向我們這一桌走來,楚晨站起來介紹說他叫外外,那時他在大學教書,業余在電臺做音樂節目,喜歡搖滾樂,并對樂壇深有研究,其磁性低沉的聲音異常好聽。我在論壇上見過外外的名字,因此交流起來并不感到陌生。我們認識之后,有一年他獨自來南方出差,我約他在東葛路建行大院的“光線書店”見面,朦朧的燈光中,他坐在我的對面,專門送了我一本他最近剛出的詩集,書名就叫《洞》。只是這個書名,不知是不是有一種漩渦般吸引人落入某個深淵的魔力,很多年之后,我和朋友們突然聽到了他從南京某一棟高樓跳下,結束自己抑郁癥生命的消息,這真是一個讓人悲傷的噩耗。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個晚上,我在南方為外外流下了眼淚,我們在南京有過多次見面,歡樂和愉悅雖然短暫,但卻值得人回憶緬懷,只是外外,那個印象中對朋友真誠坦率的年輕人再也沒有了,他的身影永遠地停留在我的腦海,如同一聲嘆息,消失在永遠涌動的人潮之中。而我因為和張松、涂樺的關系,和他們班另一個寫詩的同學劉力民多少也有了一些交往。每一次我去南京,只要劉力民在場,還沒走進房間,我就會聽到人群中傳來的他高八度的聲音,劉力民剃了一個光頭,非常喜歡開方東的玩笑,有一次在半坡酒吧,方東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他故意把方東那一盤飯菜,放在桌子底下,然后嘻嘻地看著方東左看右看尋找自己剛才的那盤餐食。我經常會難以置信來自江南小城的劉力民,身上竟然有一種北方人豪爽的氣質,我猜想他的祖籍,應該來自長江以北,雖然性格有些嘻嘻哈哈,但談論起詩歌,劉力民卻一點都不含糊,他不止一次對我的詩歌寫作提出建議,比如認為我沒必要在詩歌中太過于追求變化,把屬于自己的個性上的東西穩定地發揮出來就非常好了。他的建議經常讓我停下來去反思自己的寫作,就像那一年我和張松第一次見面時,他給我的建議一樣。那次在半坡酒吧,來了很多人,深夜結束之后,外外、方東等人又帶著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吃夜宵,那種深夜一群人在一個空間不大的小餐館里吃夜宵的氛圍真是好啊,我們聊著各種話題、見聞與趣事,直到深夜才在街頭散去。而方東那段時間,除了詩歌,一直側重于小說寫作,他跟我說過小說寫作需要非常好的體力和生活的自律,所以他們踢球、鍛煉,做各種運動,包括祝聞、楚晨等人也是這樣。有一次我去南京,也是在半坡酒吧,和方東、劉力民等人見面,不知為什么,我們最后竟然比賽起了俯臥撐,方東說自己可以一口氣做上一百二十個,我和劉力民不信,結果方東擼起袖子,馬上在我們面前表演起了俯臥撐,他真是厲害啊,在我們的注視下,如同一臺上上下下的壓縮機,一口氣做完了一百二十個,而我試了一下,也就六十個而已。隔天上午,我在酒店吃完早餐,下樓時在酒店的門口,看到對面有一個人背著包,正慢慢從人行道上走過,沒錯,那人就是方東,他正獨自一人,走在去往自己寫作工作室的路上。我沒有打擾他,只是看著他最后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我想起以前張松說過的,《日?!返暮芏嘣娙嗽趯懽魃隙挤浅W月桑◤埶勺约阂彩沁@樣,為了寫作,可以讓自己閉關一段時間甚至很久。方東有一次在半坡酒吧,也說到自己白天寫作,晚上有時就出來和朋友們小聚一下,他的生活如同清教徒一樣過得非常有規律。涂樺有一年也從江南來到南方。晚上,我帶他去了共和路上的一條美食街,在那里聊得極其愉快,他跟我聊起方東、張松、劉力民、祝聞、老吳等人的寫作,聊起當年《日?!穭撧k時的往事,那也是這么多年來涂樺出現在省城的唯一一次。之后涂樺去了北海、桂林,有一次我見過他在桂林漓江拍的一張照片,涂樺年紀和我差不多,比我略小不到一個月,但出道卻比我早,他被方東稱為少年天才,確實,我見過他早年的一些詩歌,二十來歲就已經寫得非常成熟,看得出他的早慧。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是在一份我喜歡的詩歌刊物上,也是在封二,坐在自己書房的涂樺,穿著一件深色的西服,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眼球微微地有些外突,非常的帥氣和俊秀。那段時間,來過南方的老吳已經很少出現在我的視野,因為家庭與女兒讀書的原因,他隱居在南京的某個角落,很多年之后我去魔都工作,有一次他專門邀請我去南京,參加“萊斯詩人寫作群一周年”的活動。那時候的老吳已經復出,并且不斷地寫著自己的詩歌,三天兩頭就貼出一批。他特別擅長以白描的形式給朋友寫詩,字里行間的語氣也極其輕松幽默。因為老吳復出后詩寫得越來越好,我后來專門約了他一批稿子,登在《藍色騎士》上面。那一次在南京,我和老吳也聊到了張松,聊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來南方的那一次經歷。那一年的夏天,他約了張松一起去京城闖蕩,兩個人一起租房,租住的房子也挨在一起,有一年我去北京,和老吳、寫小說的萬星見了一面,幾年之后,老吳因家庭原因返回南京陪伴家人,而張松在京城留了下來,并扎下了根。之后張松在京城的闖蕩中,因長篇小說《孔子》的發表,結識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省城,在那里生活、工作,拍攝了《一個和八個》《黃土地》后來去了京城的第五代導演,并逐步由小說家成為其御用編劇。幾年后,那部我至今還沒看過,長衣飄飄的俠客在竹林和空中飛來飛去的電影《劍客》問世,除了故事,據說里面的臺詞很少,屬于張松可以發揮其文學和語言天賦的空間并不是太多,我沒看過那部電影,無法判斷其好壞,但據說電影票房極佳。之后的幾年,張松又陸續創作了《八面埋伏》《黃飛鴻》等劇本,并在后來自己也做起了導演,拍攝了好幾部電影,小說寫作也仍然在繼續。在我一直身居南方亞熱帶省城的日子里,張松如同一顆明亮的恒星,一直運行在京城的上空。我不知道期間他是不是回過南方的省城,也許回過,也許沒回,也許每一次回來都行色匆匆,之后又很快返回京城,總之那一次他離開省城去京城闖蕩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張松,只是斷斷續續地從朋友的口中,聽到他的一些消息,或者因為他編劇的電影上演,然后看到各種有關這個電影和他編劇的報道,我偶爾也會在一些文學期刊上,看到他的小說,每次遇到,我都會拿來拜讀一下。張松小說的風格還是像以前一樣,敘述得那么綿密、結實,很容易讓人被代入他虛構的空間。盡管張松的小說寫得很好,但我一直覺得他的詩歌絲毫不比他的小說弱,只是他,用于詩歌寫作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因此我在《日常》詩刊看到的他加起來不到十首的詩,實在是很難滿足我的胃口。我想起他以前的一首詩,那首他學生呂不韋一再稱贊的短詩,寫了他家庭里的幾個女人——“母親、妹妹和妻子/分散在三個城市/以孤獨的方式,我們/彼此思念,相愛?!敝皇呛芏嗄曛螅彝蝗粡呐笥训目谥械弥暗钠拮雍退质趾笠呀浫チ嗣绹?,一段早年的婚姻就此結束,背后具體的原因我無從知曉。而我回憶起他的妻子曾經和我的妻子,在方東過來一起在杭州路八仙閣餐廳吃飯的那個晚上,在沙發上曾有過一張合影,兩個美麗的姑娘身影定格在了1995年。再后來,也是很多年之后,我在魔都工作,偶然遇到從彩云之南過來會朋友、看畫展,準備在外漫游一段時間的女詩人瓦瓦,在一次閑談中得知她和張松曾有過一段戀情,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只是幾年之后,她從張松身邊消失,一個人去了美國。在美國生活兩年,又返回京城之后,她在寫詩之余做起了網絡上的詩歌和小說教育,并拿起畫筆,畫起了油畫和素描。她的油畫從借鑒西方古典繪畫入手,以人物畫為主,但又把人物轉變為各種物體,在她的繪畫里,植物、瓜果、磚頭甚至拖把,都轉化為人像,沒有五官,沒有表情,只有夸張的物體輪廓作為人物畫的頭部,瓦瓦那段時間的繪畫,強烈地吸引了我,并讓我為之著迷,我甚至突發奇想,將她這樣的繪畫,轉換進那段時間正在寫的一部小說《我的藝術家朋友迪亞斯》,以此揭示繪畫的探索和變化。而瓦瓦因為這一系列繪畫,后來在京城老城區的一個藝術空間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她邀請了很多朋友,包括詩人、藝術家,當然也邀請了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張松。我完全沒想到瓦瓦和我熟悉的張松,竟然有過這樣一段奇遇。那一次她來魔都,一個下午她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蘇州河邊的莫干山藝術區,看展結束并一起吃過晚餐后,她邀我去她住的民宿小坐,那個民宿隱藏在陜西南路地鐵站附近,從一個很小的門進入一條安靜的里弄,在中間的一間推門進去,就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敞開的廚房,就布置在院子的一側。瓦瓦帶我進入房間參觀,里面的陳設,帶有簡約的巴洛克風格,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古典而浪漫,最里面的衛生間,鑲嵌著藍白花紋圖案的瓷磚,一個巨大的白色浴缸擺在一側,瓦瓦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在浴缸里泡澡,放松一天的疲憊。那天晚上,瓦瓦到廚房燒水、泡茶,拿刀子切割一些法式面包片,放在碟子里,我們坐在小院子里喝茶,吃著零食,不時抬頭看一下夜空和樓上人家的窗口,談到各自的小說與詩歌寫作,也談到和她曾經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的張松。我沒問她分手的原因,因為聚與散在我看來都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機緣,即使我知道原因,作為張松的朋友,我又能說什么呢,愛情最理想的狀態,是某個時間段的燃燒,兩顆心一直持續的燃燒是所有人的理想。我后來在一份訪談稿中見到過張松有關愛情的一段文字,他談及了他對愛情的困惑、渴望和思考,而對于兩個都是寫作的作家、詩人、畫家來講,愛情是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它是一種心靈和肉體的吸引?還是精神的彼此支持和依存?也或者,是在一種合適機緣下,一種彼此陪伴的需要?問起張松的近況,我才從瓦瓦的口中得知張松后來已經結婚,并有了孩子,因為這樣的消息,我為張松感到開心、高興。而我,完全忘了是怎么加的張松的微信了,但那個微信,張松沒有發任何的朋友圈,而我也沒有用語音或文字去打擾他,他仿佛只是在我生命的某個角落潛伏著,類似一顆獨自發光的恒星。有一次我在魔都工作的時候,疫情解封幾天之后,我一大早坐上高鐵,去了朋友涂樺的那個城市,我住在平江路朋友介紹的一間民宿里,在一次和涂樺的小聚中,我聽到了有關張松的一些消息。作為同班同學,他們的關系仍然像以前一樣密切,他和張松、劉力民經常在微信里開著彼此的玩笑,但涂樺說,那個微信,很多時候都是張松的妻子在使用,然后會和張松一起回復。我想起最近和張松的聯系,他告知我他目前正在閉關寫一部小說,“好事啊。”我跟張松講,我前段時間在魔都的一份刊物上看到你新寫的小說,一個有關南宋時期的故事,故事當然是杜撰的,它由某一條歷史上的線索通過想象和虛構杜撰而來,也或者,這條線索也是出于一種虛構的需要。我跟張松說,我也寫過一些有關歷史虛構的小說,比如我杜撰自己曾經生活在北宋,隨狄青平叛的大軍南下,越過長沙府、靖江府之后,在昆侖關的歸仁鋪擊敗叛將儂智高?;蛘呦胂笞约海瑥囊粋€海邊城市穿越到北宋,在開封府,遇見一個圍著自己轉悠的看手相的神秘女人,在歷史、現實的穿越中,試圖看穿自己的命運。張松說,小說確實是可以這么寫的,怎么杜撰都可以,邏輯上合理就行,畢竟它是真實與虛構的衍生物。我知道在這方面,張松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寫作者,他知道怎么去處理虛構和現實的關系。只是那一次,我沒怎么深入和他交流小說的寫作,我更相信小說閱讀和寫作上的思考和無師自通。在那一次和張松的短信中,他告訴我下次來京城時就聯系他,大家一起聚聚。好啊,我說,有機會過去的話一定提前和你打招呼。那一次之后,有一天下午我在廚房做飯時和妻子談起張松,她仍然記得那一年張松帶著方東,如同一陣風進入我們家的那一幕,“你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吧?!蔽艺f:“是啊,都快三十年沒見了,他現在已經是很有成就的一名編劇和導演了?!逼拮訂栁遥骸皬埶蛇€寫小說嗎?”我說:“寫啊,應該還在寫。”那個和妻子在廚房交談的傍晚,我剛剛從華東路那里回來,以前張松來找我的那個紅磚房,很多年前已經拆除,變成了職工家屬區的停車場,他坐公交車過來在煤氣公司門口下車的位置,已經變成了一座醫院,公交站臺則往西挪到了華強小學門口。而我搬離張松來過的那棟紅磚樓之后,在家屬區另一幢20層的高層住宅,在二樓西北的那套小三房的房子里,整整居住了十八年,之后又外租六年給設計院的員工,在被那些既不講衛生,又不愛護房子的男生們折騰下,收回的房子已經殘舊骯臟得不成樣子。我托朋友請了師傅,前后花了十個月重新翻新,將曾經居住、寫作的房子,轉化為一個盡可能簡潔,又保留一些當年生活痕跡的個人工作室和藝術空間。只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張松后來因為私事,在闊別省城多年之后突然重返他出生并生活了多年的亞熱帶之城。他在離開京城前給我發來短信,說自己這次回省城,大概會待上一段時間。我說好啊,到時可以到我剛做完的空間小聚一下,為此我把剛剛完成的空間視頻發給他瀏覽,“挺好啊,挺不錯的,有空一定去坐坐?!痹诙绦呕貜臀抑蟮牡诹?,我和張松在闊別二十七年之后終于又一次在省城見面。我們約在德鄰路附近的萬國酒家吃飯,我提前在酒家旁邊的中華戲院門口等他,不久之后他給我打來電話,很快,我看到他從民族大道方向,在人行道涌動的人群中朝我走來。他臉上依然帶著過去那種熟悉的微笑,穿一件黑色的上衣,依然是留著一頭長發,沒有像以前用橡膠圈在腦袋后面把頭發扎成一個馬尾,而是將頭發散開披在肩膀上,他柔順絲滑的黑發(走近后我也看到摻雜了一些白發),仍然像過去一樣飄逸,圓形眼鏡后面的眼睛,依然閃著光芒??吹轿业囊凰玻@嘆我現在和當年相比,竟然是一頭灰白色的頭發,不過看上去依然顯得年輕,也非常有建筑師的氣質。我哈哈地笑著,伸出手和張松握了握,并像第一次在華東路見面時,拍一拍他的肩膀,為二十七年之后我們在省城再次相見而開心。我轉身把他領到旁邊的萬國酒家,找到二樓靠窗口的一張小餐桌,點了幾個最具特色的粵菜,讓服務員上了兩瓶啤酒,然后把杯子倒滿。我們后來在飯桌上聊到了這些年的生活,聊到了他怎么從小說轉身到影視并做起了導演,聊到了共同的朋友方東、涂樺、劉力民、老吳還有海立泓,當然還有祝聞和朱小迪。只是在這么多朋友中間,我唯一沒見過的就是祝聞,當年張松和我第一次見面時就跟我推薦過祝聞的詩歌和小說,我仔細看過他的詩歌,確實寫得不錯,有一種在鋼絲上跳舞,但卻保持著完美平衡的感覺。我知道很多年以前,祝聞離職后也從南京去了京城闖蕩,出過幾部小說集,我家里的書柜,就有一本他的《看女人》,里面的八篇小說,題目起得有點黑色幽默,比如《我愛美元》《把窮人統統打昏》《幸虧這些年有了一點錢》,后來祝聞還做起了導演,拍過電影《河鮮》《在彩云之南》,還曾經在西藏,與京城的一位建筑師張珂合作,拍攝了他在西藏設計的一系列作品,比如雅魯藏布小碼頭、南迦巴瓦接待站、尼洋河游客中心和西藏觀景平臺,將建筑、人文、地理、風景、歷史結合起來。我很神奇祝聞怎么會和我這個行當、和建筑師產生聯系,“不過也不奇怪吧。”我跟張松講,畢竟祝聞在京城生活多年,和張珂這樣富有個性的建筑師認識也不是奇怪的事情。而我以前在陽朔西街,看過張珂設計的一組建筑,在一個不大的空間,他將場地切出幾條可以看到遠處山峰的巷道,并將陽朔本地最為常見的竹子對半破開,將內側翻轉,用金屬構件整片地懸掛在建筑立面之外,既作為表皮包裹建筑,也作為建筑地域性的遮陽構件。陽光照射的時候,竹子投下的光影在建筑立面上肆意舞動,讓我驚嘆張珂設計的細膩和材料使用上的原創。我問張松和祝聞還有聯系嗎?張松說一直有,不久前大家還一起小聚過,討論各自最近的影視作品?!八€寫小說嗎?”我問?!斑€寫的,一直寫,包括詩也是,只是沒有以前那么多?!蔽艺f我很久沒看到祝聞的新作了,我是蠻期待,蠻想看到他電影之余的寫作。那一天我和張松吃過晚飯,我邀請他一起去華東路坐坐,看看我最近剛做好不久的空間。我們從萬國酒家出來,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已經將眼前的夜晚渲染得格外斑斕絢麗,夜空中的浮云猶如行走的鐵船,正緩緩掠過邕江的上空,幾年前新建的邕江閣,佇立在民族大道盡頭和河堤的一側。我們順著騎樓右轉到當陽街,經過金絲巷、倉西門、水塔腳,沿著德鄰路一路往北,穿過西關路夜市以及跨越朝陽溪的解放橋,越過濟南路,從店鋪密集的華強路右轉到了華東路,走過華強小學門口公交站牌的時候,我跟張松說,當年你坐公交車過來找我時,就是在前面那里下車,只是當年下車位置的煤氣公司,現在已經變成了瑞康醫院,站牌往西挪到了華強小學門口。設計院在華東路上那幢四層的辦公副樓,拆除重建后,變成了一棟28層的辦公大樓。我和張松從馬路對面橫過來時,我跟他指了指華強小學對面的公交站牌,告訴他站牌后面的某一棟私人房,曾經是我朋友、身居京城的作家陸源外公的自宅,不過那個房子已經賣掉了,有一次我和張松聯系時,跟他提起并推薦過陸源,“真是巧啊?!蔽艺f,寫過長篇小說《童年獸》的陸源,當年去他外公家時,弄不好在人群中就和在華東路39號上班,經常路過那里的我有過交集。有一次我回華東路,在設計院里面的停車場,拍了一張旁邊私人屋的照片發給陸源,看到后他興奮地告訴我“對!就是這樣!”只是多年之后,有一次他回南寧,我們在旁邊的杭州路陸川風味館吃過晚飯后,沿著華東路走到華強小學對面那一片商鋪,他已經辨認不出哪一幢是他外公家的房子。他的媽媽告訴他樓下的商鋪是賣茶葉的,但我們左看右看并未尋找到茶行的半點蹤影。有一天我和一個藝術家朋友,從公交站牌后面的窄巷溜了進去,那段時間他正和我一起打造我的那個藝術空間,在華東路這么多年,我竟然是第一次走到巷子的最里面,在那些堆滿了貨物、雜物但又住人的出租屋,我感受到了那些私人屋密集、錯亂與復雜的空間,后來我寫過一首有關華東路的詩給陸源,描寫了他和我在華東路的一段經歷。穿過設計院大樓入口通道的門禁,在小區道路的拐角我告訴張松,當年他和方東來過的紅磚樓,就在左邊這塊停車場這里,我在三樓那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里住了不到四年,傍晚的落日從私人屋方向照射到陽臺和廚房的一幕依然歷歷在目,歲月轉眼已經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年代。我帶著張松,穿過職工家屬區的空地來到12棟樓下,從一側的臺階和直跑梯上到二樓,轉過彎,門口有一個“行·舍”燈箱和鋁合金玻璃門的房子,就是我和母親、妻子、兒子以及保姆前后生活了十八年的空間。我把張松請進房間,打開窗戶,帶他逐個參觀了各個空間,在門口左側的房間,是我請朋友郵購的一張1.8米的長桌,用于日后的活動和討論,客廳靠窗口的位置,擺了兩張低矮的皮沙發和一張木質的小圓桌,房間的燈具家具都是藝術家朋友幫我選的。我跟張松說,看看你喜歡在哪里喝茶,我們就坐到哪里。穿過中間的書房和小房間,我把他帶到過道一側最里面的一間房,那里曾經是我們的主臥室,現在和日后將是我的寫作空間。墻上的門窗去掉之后,方形和長方形的兩個洞口,讓臥室空間和陽臺連在了一起?!拔以陉柵_這里做了一個吧臺,買了幾張高腳凳?!薄叭绻敢?,我們可以坐在這里喝喝小酒,或者拉開窗紗,看看外面的夜色。吧臺是我特意做的,高腳凳也是特意買的。我希望這里可以成為看書、喝茶,和朋友們一起喝酒、聊天的空間。”我轉頭看著張松,“或者下午的時候,陽光從設計院大樓一側和私人房屋頂上空照射過來,落在吧臺上,你可以坐在這里,感受時間的緩緩流逝?!蔽依_窗紗,外面的樹木、平臺與辦公大樓就展現在眼前,“真是不錯?!睆埶晌⑿χ粗巴猓敛谎陲椬约簩@個空間的喜愛,我跟他說,空間里面一些固定的家具,都是之前的,比如入口客廳的鞋柜,中間小書房的書柜,有一部分的柜門我去掉了,讓封閉的柜子變成展示的書架。我帶著張松,走到中間的書房,告訴他這個推拉門之前安裝在客廳房間的門口,我讓師傅拆下來,改到了酒柜后面,可以劃分空間,也可以在客廳空調打開時關閉。在書房的書柜,我拿起三本詩集,送給了張松,一本是我自己的詩集《倒立》,另外兩本是《藍色騎士》第20期和21期,當年曾經停刊的《藍色騎士》詩報,二十二年前的夏天復刊之后,變成了一本橫向開本的刊物。我跟張松說,這兩期有小說,也是《藍色騎士》創辦三十年來第一次刊登小說,我在詩集和刊物的扉頁簽上名字,然后把書遞到張松手里。張松后來回到京城,有一次給我發來短信,說《藍色騎士》辦得很有活力,我的小說寫得也不錯,這讓一直以菜鳥自居的我多少受到一點鼓舞,因為一直以來,小說寫作出道很早的張松就是我的榜樣,我也夢想像他一樣,可以寫出《孔子》《廬隱之死》那樣依靠想象力去虛構的小說。談到自辦刊物,我跟張松說,我家里還有四期當年的《日?!吩娍瑥?993到1994,再到1995年,白色的素雅封面,和扎實的內容形成低調又耀目的反差。那幾本詩刊,這么多年來一直跟隨著我,從華東路到了竹溪大道,這個空間上個月做好之后,我在想要不要把這幾期刊物,放到華東路這個空間,供詩人和朋友們翻閱。交談的中間,我讓張松稍等,然后出門,去華東南京路口轉角的小賣部買回兩大罐飲料。我到廚房拿了兩個魔都生活時期藝術家馬哥送給我的高腳杯,冰鎮的飲料倒進杯子之后,杯子的外壁很快凝結起了水珠,我們將杯子拿起,相互碰在了一起。我和張松后來坐在我寫作、看書的房間,聊了聊這些年各自的生活、寫作,聊了聊朋友們的變化和音訊,感嘆當年我們為文學瘋狂的時候,彼此并不能預知各自日后命運的變化,在歲月的流逝中,每一個人都猶如一顆行星,在某個命定的軌道上運行。張松二十七年前從省城去了京城闖蕩,從詩人、小說家,慢慢演變為編劇和導演,出版了多部小說集,在發表、獲獎的同時,也在編劇和導演領域開拓,執導了幾部電影,并繼續著自己的小說寫作。而我絕大部分時間一直待在亞熱帶的省城,寫詩,做建筑,和朋友們一起編選詩歌民刊。從畢業到現在,時間轉眼過去了三十多年,在孩子考上大學之后,我一個人離開家,去了魔都闖蕩,在三年的疫情圍困中,又突然重新寫起了小說。我拿起杯子,和張松碰了一下,我跟張松說,我難以置信當初自己這樣一個讀建筑學的工科生,在選擇建筑師作為自己終身職業時,最后竟然也去搞起了文學,我怎么會和文字發生如此緊密的關系,如果大學時沒有朋友影響,我可能不會選擇這樣一條路。張松插話說:“我也是因為轉系后遇到涂樺、劉力民等人,包括后來認識的方東,才走上寫作這條道路的?!薄按_實是這樣。”我說。因為性格和機緣的原因,我選擇文學之后,文學其實反過來也影響了我的人生,它讓我變得豐富、開闊,在日復一日的寫作和閱讀中,內心不至于變得單調、荒蕪,這是一條似乎值得熱愛,為之獻出一生,但其實又充滿荊棘的道路。“但哪一條道路不充滿荊棘呢?”張松接過話,跟我說到他當初剛到京城闖蕩時的種種艱苦,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在靠近五環的一套出租屋里,繼續著自己的寫作。他說寫作給他帶來了一種轉機,他后來涉足電影劇本創作也純粹是一種機緣巧合。而后來拿起導演的話筒,也純粹是因為多年撰寫劇本,對電影導演這個職業耳聞目睹之后,一種水到渠成的嘗試。他覺得導演其實跟寫作很像,就是重新去建構一種新的現實,當然它需要協調的方方面面更加的多,也需要有更加綜合的能力和藝術判斷力。我說你們《日常》的幾個作者,后來都拍起了電影,比如祝聞,比如后來的方東,甚至方東在《碼頭》那部電影里,還客串了一個小角色。我問張松,你導演的電影都是自己寫的劇本嗎,他說有些是,有些也是拿別人的作品來改編,選擇的依據,就是作品有成為電影那種吸引人的懸念和空間。交談的中間,我問了張松孩子現在有多大了,他妻子目前做什么工作,也問了他父母目前是否還健在,然后感慨時間過得真的是太快了。我跟張松說,有時當我停下來回望過去,除了建筑師這個職業,三十多年的光陰流逝之后,我會想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僅僅只是幾本詩集或小說集(出版或自?。??21期斷斷續續編印的《藍色騎士》詩報和年刊?一些社團之間和跨省之間的詩歌交流資料?一些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物?(有些死掉了,有些消失不見,個別的一些,甚至反目成仇,不再來往。)文學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竟然會如此強烈地吸引我們日復一日干著這種不帶來太多物質的工作,在不停地閱讀思考中不停地寫啊寫。我們真的是在創作一首真正的詩和一部作品嗎?或者我們真的就是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部作品去創作、去雕琢和塑造嗎?“人生其實就是一部你自己創作的作品?!睆埶勺谖覍γ?,手里握著杯子,看著我說。我說有時候我回過頭去打量自己度過的歲月,那些堆放在床鋪底下,捆綁著還沒打開的詩集,那些排列在書柜,自己又不好意思叫賣的詩集,會讓我突然產生一種虛無感,我會反問自己:文學到底是不是一種虛無的事業?它能在多大的程度上給人生帶來意義?我似乎思考不出答案,因為意義這東西無從確認也不需要確認。我喝了一口杯中的冷飲,看著張松說,我有時候也會反過來安慰自己,“是啊,虛無,但這個世界,又有什么不是虛無的呢?我明白和理解這種虛無,就如同明白人生最終的歸宿,就是寂靜的墳墓和宇宙深邃浩瀚星群閃耀的虛空。但我還不至于真的就這么悲觀和虛無,我只是認識到事物的本質,認識到它的必然,然后忘掉它,然后繼續自己的工作。”我停頓了一下,看著張松說:“我不去問自己這個事情是不是有意義,就像我不會去問我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了什么一樣,我只是做,不停地做,就如同農民種地,在汗水和鋤頭的敲擊中,懷著樸素的愿望把種子撒進泥土。寫作也是一樣,認識到其虛無,甚至無意義,但仍然繼續堅持,也許就是我自己三十多年來寫作的寫照。”張松坐在我的對面,手里拿著杯子,微笑著靠在椅子上,聽我一直在他對面吧啦吧啦地傾訴。我其實并不是一個表達欲很強的人,我之所以跟張松這么講,也是因為大家二十多年未見之后,在歲月的回望中突然涌起的一陣感想。當年,我們二十多歲三十歲,正是人生最好的時期,我們在大學畢業之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文學這條道路,那一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們在華東路相遇,二十七年過去之后,我們又一次在華東路小聚。雖然我們兩個人各自境遇不同,發展軌跡不一樣,但在幾十年光陰的變遷中,我們仍然傻傻地堅持著對寫作的熱愛,這既是表達的需要,也是一種身體內在的渴望?!拔膶W是一種心靈的修煉,是對現實的一次解釋,也是一次新的建造,正因為現實未必如我們想象中那么理想,因此構建巴別塔的小說家才有其存在的必要?!睆埶煽粗一貞!笆堑??!蔽腋鷱埶烧f,“小說家就是這樣,明明知道建造一座巴別塔可能是一種徒勞的虛無,但他仍然要努力地往塔頂添加一塊10厘米厚的磚石,以便讓自己理想中的高塔成為現實,在虛構中搭建自己的幻想和人生。我見過一些反映茫茫宇宙的視頻,也見過飛行器到達火星時拍攝的荒涼畫面,在浩瀚的銀河系宇宙,我們所在的地球,猶如一顆微不足道的微小塵埃,深邃的蒼穹,讓我又一次體會到一種生命的渺小和茫茫宇宙人世短暫的一瞬。”我跟張松講,我的朋友陸源寫過一首讓我非常感動的詩,在第21期《藍色騎士》上面就有,在那首名為《庭審發言》的詩里,他反思了文學帶給他的一切,比如前面那幾句,我拿出手機閱讀——“文學,想到你無法改變/任何事情/我沮喪一如失敗者/我沮喪并且追逐你一如追逐嬌艷女郎/或依照波德萊爾的詛咒之詩,追逐你一如尸蛆追逐尸體”,還有中間那一段,真的是深深感動了我,他如此坦誠表達了自己對文學的愛——“文學,你深于城府/竟然接納了我/竟然接納了我這個急躁、好斗的蠢貨/足見你器欲難量,鬼神莫測”,我見過陸源,了解陸源,他就是有一種好斗的不服輸的精神。在詩歌最后的一段,他表達了他的感激和從事文學那種深深的孤獨——“文學,你簽字蓋章的資格證書/我認領了/我認領了這份非凡的貧窮/坐擁驚人財富,在無人荒野之中”。讀完了陸源那一首詩,我抬起頭看著張松說,“荒野這個詞,讓我想起了智利作家波拉尼奧!”“我寫過一些致敬波拉尼奧的小說。”“我幾乎要哭了?!薄澳鞘自妼懙锰昧?!它仿佛就是我們三十多年來追逐文學的寫照。”“下次去京城,我們約一約,喊上陸源,我們一起聚一聚。”“好啊,你到時聯系我,我也想認識一下陸源?!?/p>

那一晚,和張松分手之后,我就住在華東路。半夜一場突然到來的大雷雨,把我從夢中驚醒。破折號般擊碎蒼穹的閃電,如同巨人揮舞的一把斧頭,在發出嘭的一聲巨響之后,接連而來的另一道閃電又迅速劃破了窗外的夜空……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非亞,廣西梧州人,湖南大學建筑系畢業。詩人,建筑師,小說寫作者。1991年曾和朋友一起創辦詩歌民刊《自行車》,并主辦至今。著有詩集《倒立》《戲劇》《我到處找詩》,小說集《四短篇》。曾獲2011《詩探索》年度詩人獎和2018廣西年度詩人獎。在《山花》《西湖》《雨花》《青春》和《今天》等刊發過部分小說?,F居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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