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時分,學生安靜地寫著作業,我靠在了窗邊。風透過半開的窗戶擠了進來,吹面不寒,似母親的手。原本有些昏沉的我,瞬時清醒過來。側身看向窗外,路旁的空地上零星開著幾朵油菜花,綠稈黃花上兩只蜜蜂在忙碌著,細細碎碎的“嗡嗡”聲傳入耳中。不遠處的平房頂上冒出幾縷青煙,一陣油香飄進鼻中。多么熟悉的場景!我恍若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時,我家就在學校操場邊。灶房窗外就是學校的教室,坐在灶間能聽見老師的講課聲。我印象最深的是聽到物理王老師講的課,他說“劈”等于“喂雞肉”。我還沒有上學,把那個年輕帥氣的王老師的課理解成“劈柴火”燒了后,就可以給我“喂雞肉”了。于是就拉著我母親到門口去劈柴火,準備燉雞吃。
我和母親剛在院邊的木凳上坐下,還沒開始劈柴,父親就從墻角轉過來了。我知道父親下課了,他是不讓母親干劈柴之類的粗活的。父親接過斧頭,往兩手心上吐了口唾沫,揉了揉手,俯身握住斧柄,“嗨”的一聲,用力把一個圓木段從中間一分為二。之后又把二分之一的木柴再劈成二分之一。很快,木柴就成了堆。母親和我負責往房檐下運送,她一次抱五六根,我每次拿兩根。父親熱了也累了,脫掉外衣,穿著藍色的線衣,坐在凳子上歇。他頭上冒著熱氣,嘴里也哈出一些白氣來。父親說了句:“乍暖還寒”,摸出根煙點起來。母親見狀,也在父親旁邊坐下來。她白皙的臉龐上那經過一個冬天山風的吹拂、零星布滿的紅血絲,此時慢慢在消失。她告訴父親我聽到了王老師的課,想吃雞肉。父親磕了磕煙灰,扭頭看了看我,笑著說:“你聽到的喂雞肉,并不是給你喂雞肉。那是物理學知識”。我問父親什么是物理?他說等我上學就可以知道了。我又問母親我何時才能上學?母親告訴我,還要再等等。想到還要再等等才能上學,我不由失望得噘起了嘴。
見我不高興,母親從旁邊的地里揪下幾棵黃嫩嫩的油菜花遞給我。她說:“你聞聞,花很香。”我湊近了聞,不僅沒有香氣,還有一股很濃烈的讓人不適的氣味。見我不喜歡,母親又把花掐掉,剝去莖上的嫩皮,用嘴咬了一小口嚼了嚼,一臉享受。她把余下的嫩莖喂到我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進入口中,我差點吐了出來,于是把它扔到了地上。父親見狀,撿起油菜嫩莖,告訴我說:“你不能小瞧油菜,它作用可大了。花可觀賞,莖可食用,籽可榨油吃。想當年,油菜花可是我和你媽的紅娘呢。你要不要聽聽?”我點點頭,父親便講述起來。
當年,外婆家里不富裕。母親作為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從小由于營養不良體弱多病。但她很愛上學,學習很刻苦。她經常坐在油菜花田邊看書,困了掐一把花聞聞提提神,餓了吃吃嫩莖充充饑。父親經人介紹認識母親時(他們那個年代上學時年齡偏大,可以結婚生子),正是春暖花開之際,母親穿著一件紅色的上衣,扎著兩條長辮子,坐在地邊看書。風中起舞的長辮子,使父親的心跟著蕩漾起來。他心中的弦被母親撥動著,很想為母親送點啥,剛巧路邊有一片油菜花。父親就掐了一把花送給了母親。平生第一次收到男生花的她,手中的花映著身上的衣,蒼白的臉上有了絲絲紅暈。她掐下一朵花插在耳旁,把花莖放進嘴里嚼著。花很香,莖很嫩,人很美。兩位少年,互生情愫,互許終身。到油菜成熟的季節,周末時候,父親幫著母親家里收完之后賣掉換點錢,給家里買點油鹽醬醋,并支付母親的學費。
父親與母親交往幾年后,我們家里的老人身體不好需要照顧,父親決定不上學了。母親不忍父親失學,選擇自己輟學回家替父親照顧老人。她那拿書的手徹底與書絕緣,轉而拿起了鋤頭。看見母親為自己放棄了學業,父親很內疚,努力學習,后來考上了中專,成了一名老師。每年春暖花開,父親回家路過油菜花田總給母親采一把。母親把花插在瓶里,掐著嫩莖吃,一臉滿足。等到油菜籽成熟時,他們一起把大部分菜籽收割賣掉,貼補家用。余下一點,由母親榨油,炒菜做飯。家里菜香撲鼻,引得村里的狗兒在屋前轉圈圈,貓兒舔舌頭,更逗引得哥哥姐姐們涎水直流。一大家人的日子雖不很富裕,但在母親的操持下,過得有滋有味。
油菜年年開花,我們姊妹漸漸長大,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了。雖不依靠菜籽油來維持家計,但是父親每年還是會在房前屋后種一些油菜花,供母親欣賞與品嘗。
父親說完,拿起一朵花遞給我。我雖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了油菜花于父母親的重要性,把花拿起瞅了瞅,覺得黃嫩嫩的細小的花簇確實不難看,雙手把花捧給母親。母親此時的眼,似那剛剛經歷過一場春雨的田地般濕潤。眼角的小細紋浸在一汪水里,清晰而美麗。她看了父親一眼,說:“說那么多干啥呀,誰年輕時容易呢?”說完摸了摸我的頭,把花掐下來插在我的頭發上,把嫩莖放進嘴里嚼起來。邊嚼邊說:“女子啊(我們老家對女兒的愛稱),你快上學了。到時多學些知識,走出大山去聞聞別的花,看看別的景。”
第二年油菜花開時,我已在教室里了。老師在教室里講著課,我聞到了一股菜籽油的香味,在心里琢磨母親是不是炒好了我愛吃的洋芋絲。一不留神大半天的時間過去,回家直奔灶房,母親早就炒好了我喜歡的洋芋絲。我開心吃飯,母親耐心等待。飯后,我和母親坐在臺階旁。我趴在椅子上寫作業,母親在旁邊給我縫補那件磨破了袖子的上衣。臺階旁有一些油菜,幾只蜜蜂趴在花上,“嗡嗡”聲細細碎碎的。突然母親“哎吆”了一聲,聲音不大,但還是進入了我的耳中。我側眼斜視,她的左手被針扎了一下,有血滲出。她從兜里掏出一點紙擦了擦,繼續縫起衣服來。我放下心來,剛開始寫作業,她又輕聲“哎吆”了一下。我發現她臉色慘白,頭上有汗滲出。片刻之后,她用右手揉了揉肋縫,稍歇歇,又開始縫補起來。日頭西斜,父親出現在拐角處,他采了一朵油菜花給我。我把花掐下插在耳旁,把嫩莖喂到母親嘴里,拍拍母親說:“嚼嚼花,身上就不疼了。”父親說:“你們娘倆配合真好,母親的油菜,娃的花!”晚風刮過,一片安謐。
盡管母親希望我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花與景,我努力想實現她的愿望,中考還是失利了。那段時間我很失落,整天坐在屋階上發呆。臥在椅旁的小貓,整日酣睡,很是礙事,我一腳把它踹開。樹上的鳥兒在耳邊聒噪,我拿起石塊砸飛了它。母親做的飯,毫無滋味,我嘗都不嘗倒進了泔水桶里。云永遠聚攏在一起,天空整日灰著。眼看著我以前緊繃的褲腿,變得松松垮垮,母親著急起來。
那天,她收拾完了碗筷,到門口掐了一把油菜。油菜的長勢不算很好,有高有矮,花也開得稀稀疏疏的。母親把開得不好的花和菜放在地上,把開得好的花摘下來插在瓶子里,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她讓我給她拿簸箕和笤帚,我本不愿意拿,但看見母親有些消瘦的臉,心中終是不忍,起來幫她拿過去。她邊掃菜梗邊說:“你看油菜花也不是年年都長得好,它也有蔫的時候。但不要緊,明年就好了。”說著她又從地上撿起那些長得不好的菜梗說:“盡管它們長得不好,但不影響吃。不管它是啥樣子,我都喜歡。”隨即,她把菜梗放進嘴里嚼起來。看母親的舉動,我似有所悟。此時,剛從學校回來的父親拉著我手說:“女子,上高中吧,努力三年一樣可以有出息的。”
母親相伴,三年奮戰,最終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到了陌生的城市,我見到了蠟梅、碧桃、海棠等花。蠟梅的低調、碧桃的濃烈、海棠的馥郁,讓我驚喜不已。捧書徜徉于花下,我把自己的激動與欣喜訴諸筆端,寄予母親分享。母親來信說為我視界的開闊感到高興,她說我也算圓了她的夢,替她看了花、賞了景、讀了書。她囑托我珍惜學習機會,好好努力,將來回饋社會。每每看完家中的回信,望著那似有淚痕的字跡,想起母親的殷殷囑托,我不由淚濕眼眶。在淚光中,我依稀看見屋門口、臺階旁、油菜花中,翹首以盼我的母親。望女成鳳,又思女成疾的我的母親!既盼女兒高飛,又怕女兒遠行的我的母親!您可知否?幾百公里之外,有同樣思念、同樣牽掛您的女兒,有既想高飛、又怕遠行的您的女兒。
盡管怕遠行,大學畢業后,我還是選擇做遠行客。哥哥們擔心身處異地,我難以應付。父母親告訴他們:“你們姊妹幾個,不能都呆在身邊,總要有人遠行。我相信你妹妹,她能夠遠行。再說,不經風沐雨,如何獨自面對生活中的大風大浪。”有父母親如此支持,我毫無顧忌的一人一包,獨身前往異地他鄉去追夢。前方我忍淚動身,后邊母親淚水長流。我沒有回頭,母親也沒有挽留,只留下一地菜花黃。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獨闖異地,人地兩生。語言不通、學情不熟、學生搗亂、家長挑刺,諸多問題困擾著我。白天我用拼命工作麻醉自己,忘了勞累忘了休息。暮色四合之際,校園里重回寂靜,我坐在單位操場上的旗桿旁,望著矮墻外西行的火車,默念著“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身旁的連翹花開得正盛,我誤以為是油菜花,采下一朵聞嗅,發現花色對,花味相差甚遠。那一刻,我發覺我是如此喜歡油菜花的美,如此想念油菜花梗的味,如此懷戀菜籽油的香,如此留戀母親的溫暖。我想找一片油菜花田,看看花嚼嚼梗。只是我所在的地方,既看不見花與梗,也沒有菜籽油。走到街上,想找一份菜籽油做成的飯。一排排小店林立,沒有一個能讓我如愿。我跑到公用電話前,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強忍淚水報了平安。電話那頭,母親只說:“那就好。”電話掛斷的那一刻,她啞著嗓子說:“女子,確實覺得累了,回來也行。油菜花開得很好,媽給你留下菜籽油,炒洋芋吃。”
那晚,夢里,我與母親站在油菜花田里,鬢插黃花,手端洋芋。醒來,盡管枕巾浸在一片水里,我依然走在了上班的路上。我知道,我還要替母親看花、賞景呢,決不能半途放棄。
異地打拼多年,雖還是一名孩子王,但我也已是成熟的育花人。作為城市里的老師,孩子們的教學條件已很好,見證他們的健康成長,我很感欣慰。但每每看到鄉村的孩子由于師資力量不夠,教學質量不能保證的報道,我都很心痛。來自于鄉間,我有很濃的鄉土情結,很想為鄉村的孩子做點事。當我提出去支教時,家里人反對的居多,唯有母親支持我,她說:“你有這樣的想法很好,說明你沒有忘本。我小時候上學少,知道求學的不易。你多做一點,鄉村孩子受益就多一些。”帶著母親的期待與囑托,我再次走出舒適區,踏上支教之路。
久居城市,再返鄉村,而且是異地的鄉村,于我而言,無疑是再一次挑戰。我要承受獨處的寂寞,思念的煎熬,飲食的不適。更要理解不同文化的差異,接受不同理念的碰撞。種種難題,讓我時不時產生退縮的念頭。當我想放棄時,總能接到母親的電話。盡管她的話越來越短,聲音越來越弱,她的鼓勵,依然使我繼續前行。在她的鼓勵下,我走過了重慶的院壩,也走在了魯中的村落里。
那天上課時,習慣于和母親聯系的我,接到父親讓我回家的電話,很感意外。在迷糊懵懂中,換乘了飛機和汽車。及至進了家門,看見躺在床上的母親,我還恍然若夢。那么康健的母親何以躺在床上?那么有活力的母親何以懨懨欲睡?窗外臺階旁的油菜花耷拉著腦袋,室內的母親神情黯淡。摘一捧花放在母親旁邊,人比黃花瘦。母親用瘦弱的手,摘下一朵花顫顫巍巍地插在我耳畔,摸了摸我的臉,低聲說:“女子,媽看你都瘦了,你一人在外……照顧好自己。我不礙事,多年的老毛病犯了,……你不要擔心。”我剝去油菜梗的外皮,輕輕放入母親的口中。她張開干裂的嘴唇,在嘴里嚼了半天,竭力想咽下去,終是沒能,用舌頭按壓在唇邊。見此狀,我的淚在眼眶里打轉轉,終沒讓它掉下來。我把余下的菜梗放進嘴里嚼了嚼,依然澀中帶一絲腥,可我沒覺得它難吃。我使勁咀嚼著,想把這種味道留存得久一些。
油菜花凋謝時,母親跟著,一同走了。她走時,蠟黃的臉瘦到脫了相,衣服幾乎在身上掛不住了。躺在床上,被單包裹下的軀體已看不出人形。她依然掛念我處于青春期的兒子,擔心愛人和他產生沖突。她仍舊擔心我身在異地,身體吃不消。她更放心不下與她朝夕相處幾十年的老伴,我的父親。彌留之際,她已說不出話來,強睜著眼睛,緩緩轉動眼珠望望這個,看看那個。眼淚在她眼眶里充溢,卻無力流出。終于,她走了。帶走了她的油菜,我的花。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再沒了油菜花香……
如今,又是油菜開花的季節,我在支教的學校見到了熟悉的場景。看見了油菜花,聽見了蜜蜂的嗡嗡聲,也依稀望見了母親的身影。時間是最好的老師,撕裂的傷口,不用縫合,讓它慢慢自愈。我知道,母親沒有走遠,她的油菜花一直開在我的心田,陪我繼續前行。
耳邊想起學生的提問聲,我想我該更努力了,我要帶著我的“花兒們”走向遠方,看更多的花,賞更美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