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構建與心理探索的雙向奔赴

小說《萬有引力》的敘事特點非常顯著，故事脈絡都是通過回溯根源、根源的根源，而構建起來的。小說的主要人物宋玉和馬燈都因為境遇所逼試圖跳樓，兩個人的故事線在各自發展中，有交集、有平行、有纏繞，同時展開的是宋玉和馬燈的心理陳述：宋玉緣何做傻事？因為在考場上作弊被當場抓住，無法面對要求嚴格的馬燈老師，無法面對親人、同學。她為什么會作弊？因為考場上的一道物理題需要用到萬有引力公式，而她在備考練習時形成的強迫性、程序化的習慣，是演算完再核對一下公式。進而我們知道她極度在乎成績，導致對公式產生了強迫性依賴，是因為她覺得考不好就對不起砸鍋賣鐵也要供她讀書的父母和匿名資助她讀書的人。

在另外一條敘事軌道上，馬燈老師的故事也經過根源回溯逐漸清晰：他也曾經站在七樓陽臺打算跳樓。關于馬燈的身世，小說插敘了大段的回憶：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因煤礦塌方受傷而臥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母親一邊打工一邊照顧瀕臨死去的父親，同時維持著家庭日常生活。父親死后幾年，為了給馬燈穩定的生活來源，母親帶著馬燈再婚，只因為對方有正式的工作。母親對馬燈的叮囑和期盼是：“給媽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然而，他們并未過上理想的生活。繼父酗酒、家暴，母親護著繼父年幼的女兒，馬燈護著母親和妹妹，并奮起反抗。遭遇家暴本就令他的生活跌落谷底，而他臉上的瘀青傷痕，更被人誤會他混跡于社會，進而謠言四起。他被教導主任、班主任訓誡，被威脅叫家長。他下降的成績令母親失望，出手打了他。當晚繼父再次家暴了母親和妹妹。他想要置身事外，但不得不面對妹妹的求救，和母親的痛苦，自覺沒有出路的他，想到了跳樓。在這一段回憶中，我們很容易提取出一些隱含信息，母親對馬燈的唯一指望，就是要馬燈好好學習。在屢受家暴的情況下，她隱忍著不放棄第二段婚姻，卻在馬燈成績下降并對她們的遭遇置之不理后，失望得以頭撞墻。故事逐漸完整的同時，讀者也找到了一些答案：馬燈嚴苛的班規后面隱藏的緣由——活著和讀書都是這么不容易，是他暗色生活僅余的燈火。

小說的敘事不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是在兩個主人公的生活截面上各開鑿一個缺口，一小塊一小塊地交替挖掘。隨著兩人生活狀態的逐步展現，兩道命運軌跡時而相交，時而各自行進。敘事線索都對應著人物的心理狀態和行為反應。在作弊被曝光后，宋玉想到了后果，在考場上手就顫抖起來，不可遏制地掉起眼淚。她趴在課桌上，下課后有同學過來安慰，她心不在焉，呆呆地移動，在樓道邊停下來。站在五樓，她望向地面。這一系列行動主干上，布滿了心理描述。人物平靜的外表下是復雜而洶涌的思緒：“筆下的字也仿佛經歷了地震，一個個歪歪扭扭的。”羞愧等心理讓考試變得不同尋常，細小的感覺被急劇放大“她奔跑在崎嶇的字里行間”，感受到意念中的暴風雨。她回憶父母親，回憶家庭境況，回憶親戚給她的壓力。對于有沒有未來，她極其迷茫。想象和幻覺引導著她，去努力尋找一塊棲息地。心理感覺紛紛而下，她似乎到了一個非現實的奇異世界。“她朝黑洞爬去”，預示著她心理的無望；“她再次往下打洞，像一只松鼠或者是一只老鼠，她一個勁朝下打洞”，暗示她羞于見人，想逃離人群；“她又發現了光亮”，似乎她能喘口氣；“她從新洞口鉆出，發現腳底依舊是自己鋪就的黑色筆跡”，最終，她還是跌落在無望的深淵里。

心理活動有連續性，更有層次感。把一個難以向外突破的壓抑世界有次序地展現在讀者面前。馬燈的心理世界是在回憶中咀嚼往事的基礎上，將妹妹的無助與眼前學生宋玉的迷失重疊為一，從發現宋玉的遺書開始，他就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回憶中也回顧了對宋玉家庭的了解。敘事又彌補了宋玉敘事鏈條的缺失，使之更趨完整。

心理和敘事常常互相纏繞、水乳交融，敘事中鏈接著大量的心理描述；人物心理的表達篇幅占比極大，心理的表現手法多種多樣，有猜測、推斷、預想，還有臆想、幻覺等，常常在幻覺和現實中來回切換，造成一種似幻似真的模糊情境。“站在五樓，她望向地面，同學們像一條條小魚游進學校的超市，又從超市里歡快地游出。”這是作弊被公開，宋玉還在猶猶豫豫中發生的一幕。看到同學們如小魚，表面上是形態的描述，偏于敘事；其實潛臺詞是同學們多么歡快、多么自由。與深陷心理藩籬的她形成鮮明的對照，反襯出此刻宋玉的自我禁錮。這又是心理探索。小說中多處都存在這種手法，在構建敘事整體性的同時，逐層地探索挖掘人物的心理動態。

小說的結尾，敘事和心理的交纏更是達到了不分彼此的境界。馬燈總是做噩夢，睡眠障礙越來越嚴重，膝蓋疼痛，走路一瘸一拐，醫院檢查卻說腿沒有問題。在心理醫生的催眠中，關于過去和現在的問題他全都告訴了醫生。馬燈說了三年前是為何動手教訓了學生，為了保護受害女生的聲譽，他自己背上了罵名；說了宋玉跳樓當天的情形，他和班長都在關注宋玉的行動和狀態；說了在宋玉將要跳下的那一刻，他死死地抱住了她；說了妹妹的跳樓，說了自己為什么沒有跳樓：是妹妹的需要讓他找到了生活下去的意義。馬燈救了宋玉，卻遭到流言的沖擊。在馬燈的訴說中，我們才把整個事件串連完整，事情的前因后果，馬燈的所有行為與心路歷程才形成一個閉環。

然而，小說又呈現了馬燈的夢境：宋玉跳下去了，又跳了上來。有的同學和宋玉一樣跳下又彈回。馬燈也跳下去，還會浮上來。宋玉幻化成妹妹，告訴他，這是在月球上。他在樓上的欄桿旁找到宋玉，“宋玉拿出那張熒光紙說她在驗算一道物理題。她笑著說，老師你看，這個公式在月球上也適用。”前面一行文字閃回腦海：“催眠就是在催眠狀態下接受另一種現實。”到底宋玉跳樓與否？到底他接受的現實是哪個結果？末段的奇幻想象是對痛苦回憶的解構還是險情平靜后的漫想，小說最終將答案模糊化，給人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間。

小說的題目《萬有引力》也取得相當有意味。因為一個“萬有引力”公式引發的事件，牽出了師生的相似經歷，甚至馬燈的妹妹也是“相似者”，似乎人與人之間因為有共同的痛楚而連接在一起。唯其如此，那無處不在的荒誕現實中，人們穿梭來去，才引發作者的強烈悲憫。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