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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在哪里

2024-04-29 00:00:00王宗坤
清明 2024年2期

1

那部紅色老年手機安靜地蟄伏在茶幾上,盡管看起來是如此無辜,卻早已帶有了某種人為的情緒符號。

大概在兩小時前,大嫂通過它向我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要離開這個家,離開朱兆平。乍一聽這個消息,我并沒有當真,那天恰巧是四月一日,這讓我以為大嫂是在故意制造一些關于這個洋節的佐料。大嫂和朱兆平屬于早戀,讀初中時就已暗通款曲,在這個世界上,由兩小無猜到修成正果的經歷應該猶如大熊貓一般稀有。在外人眼里,他們一直是夫唱婦隨的模范夫妻,并且已攜手走過了四十多年。這一基礎足夠穩固,我像相信天不會塌下來一樣,相信他們會把這場婚姻堅持到底。

我趕過來的時候,大嫂已經不見蹤影。朱兆平看起來喝了不少,茶幾上散落在盤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以及旁邊立著的空酒瓶,還有那半杯殘酒佐證著我的判斷。朱兆平給我開門后重新坐回沙發,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來了?”我沒有應答,目光落在茶幾邊那部老年手機上。它一動也不動地安臥著,如睡著了一般。朱兆平早就用智能手機了,只有大嫂還在用這種老年機。

問題變得有些嚴重,手機應該是大嫂故意丟下的——這是一個跟那個“決定”相配套的行為,這一行為加重了某種決心,如同歌劇中的詠嘆調,在反復詠唱的同時也把早就壓抑不住的情緒爆發了出來。

我回撥了一下大嫂的號碼,老年機的寬大屏幕亮了起來,鈴聲也隨之迸發出來,是一首老歌:“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訴你,它不在柳蔭下,也不在溫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這首歌流行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時大嫂還年輕,想必這種流行的東西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然不會以此來作為自己的手機鈴聲。或許到了后來,大嫂還從歌詞中聽出了某種迷茫。幸福在哪里?這一追問頗值得玩味。若幸福如此具體,并且伸手可及,世上就不會有那么多不幸之人了。

朱兆平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他厭煩的不是這首老歌。幸福在哪里?從來就不是他的課題。他應該是不希望我現在聯系大嫂——大嫂在他面前逆來順受慣了,他一定把大嫂的這次出走認定為造反,而且是形不成聲勢的那種,所以,走了就走了吧,他要以“皺眉頭”的方式表明他的態度,表明我的多此一舉以及他的無所謂。

果然,樂曲戛然而止,朱兆平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他繼續端起了面前的杯子。問題顯然已超出了我原有的想象,我想問一下原因,還沒等開口,《幸福在哪里》的樂曲就又響起來。朱兆平再次皺起了眉頭,抬眼在閃動的手機上迅速掃了一下。

此時已接近正午,春日清澈的光線透過靠近陽臺的窗子投進來,形成一個浮動著微小粉塵的金黃扇面。扇面尖頂斜刺著向里,璀璨而招搖地鋪展在茶幾上,恰好把手機裹了進去。眼前的世界在明暗之間交替,屏幕上跳躍著的數字助長了兩極分化,巨大的色差給酒后的朱兆平造成了災難般的視覺沖擊。他被驚著了,似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世界還有如此這般光景。他端著那半杯殘酒,從塌陷的沙發上站起來,來到狹小的陽臺上,完全置身于耀眼通透的大太陽之下。光明似乎突如其來,這要比突如其來的黑暗更加讓人感到不適,他被迫瞇起眼睛往四下里踅摸。晴天麗日下,周圍那些低矮的樓房似乎都被他踩在了腳下,這看似唯一的高度加重了某種情緒。狂躁與傲嬌已不可遏制,一股脫韁野馬般的豪情由腦門直沖云霄,他舉起酒杯,昂頭把里面的酒液咕咚咕咚地倒進嘴巴。

《幸福在哪里》的樂曲再次響了起來,朱兆平的心緒似乎被這驀然闖入的聲音所打亂,他驟然憤怒了,腳步咚咚地返回客廳,干凈利落地抓起手機,然后又腳步咚咚地回到陽臺,把手探出窗外往上一拋,讓手機果敢地向上飛了起來。失去把控的手機先是自下而上地劃了道弧線,隨之就義無反顧地向下墜落,一路抒發著找到了幸福的喜悅:“……啊!幸福就在你晶瑩的汗水里。啊!幸福就在你晶瑩的汗水里……”

我呆住了,沒想到朱兆平會有如此孟浪的行為,趕緊跑過去扒著陽臺上的窗子往下看:隨著手機落地的爆裂聲,歌唱停止了,手機散了架,橫陳在樓前狹窄的走道上,它的使命也由此終結。幸虧沒有人從此路過,不然就會惹出大亂子來。

我回身埋怨朱兆平不該把大嫂的手機扔掉,朱兆平卻瞪著眼反問道:“留著干嗎?”隨即又換了一副面孔,故作輕松地說:“這樣多好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想飛就讓她徹底飛走吧,我自己在這狗窩里還清凈。有句話怎么說的?若為自由故,什么皆可拋?”說著可能感到自己引用得比較成功,竟然得意地笑出了聲。

我爭辯說:“大嫂不是這樣的人!是你做得太過分了。”

“我過分嗎?我原來那么大的產業被她糟蹋成了現在這樣,我過分嗎?”

這應該就是癥結所在,朱兆平曾經是個富人,而今卻淪落至此,他把一切都歸結為大嫂所為。可我一直覺得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大嫂很可能僅僅是朱兆平逃避責任的借口,很多東西在他心里也是模糊的,只能用這種“莫須有”的方式來試圖安撫自己。

相比于朱兆平,大嫂顯然是外人,但我內心卻越來越傾向于大嫂,尤其是在他們從武漢回來的這幾年,我眼見朱兆平愈來愈墮落,而大嫂卻愈來愈堅強。現在,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大嫂在支撐著朱兆平,他不能沒有大嫂,我也是如此。如果大嫂就此失蹤,眼見馬上六十歲的朱兆平就會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大嫂留下的空白只能由我來填補,因為在這座城市里,朱兆平只有我這么一個親人了。

我不想跟朱兆平陷入無謂的爭論中,起身想出去找大嫂。朱兆平倒還敏感,見我準備離開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走就讓她走。我不準你去找她,沒有她我會過得更好。”

“你會過得更好?”我反問道。

“當然,你以為我離了她不行嗎?我要是想再踢騰,百八十萬的還不算回事。她現在掙的那倆錢還不夠我一場酒呢,整天低三下四地給人家擦屎擦尿,就是個老媽子,她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現在居然在我面前耍威風,她也配?”朱兆平大言不慚。

我內心陡生反感,再也忍不住了,搶白道:“她如果不去當老媽子,你現在哪來酒喝?虧你們還是多年的夫妻,要是別人,早把你趕到大街上去了!”

朱兆平嚯地站起來,抓起茶幾上的空酒杯用力摜在地上,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吼道:“你趕緊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了!”

看著眼前那張因憤怒而極度變形的臉,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不是因為挨了朱兆平的罵,而是替朱兆平感到羞愧,抑或夾雜有心中某處的疼痛。

朱兆平原本不是這樣的,他原本是一個極具活力,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也是最能給我安全感的人。大哥這個稱謂在我心里曾經是如此溫暖,如此充滿力量。可現在的朱兆平卻又如此不堪,如此讓人失望。我不明白,時光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竟然把同一個人塑造得面目全非!

2

母親在我七歲那年去世,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只認從土里刨食,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朱兆平撐起了這個家。

那年征兵季,朱兆平滿十八歲,要報名參軍,但第一關就被刷了下來。朱兆平去質問負責報名的村文書,文書說他不符合條件,初中沒畢業。朱兆平辯解說:“我畢業了,有初中畢業證。”文書說:“那也白搭,村里負責審核的說你八年級最后那一學期沒讀完,就不能算真正的初中畢業生。”朱兆平心里有數了,問:“村里誰負責審核?”文書說:“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民兵連長了。”

朱兆平明白梗出在了二叔那里——二叔就是負責審核的民兵連長。朱兆平因為宅基地與二叔大吵過一架,二叔是借機報復。問題是八年級最后那個學期他確實沒讀完,如果較起真來,還真是個把柄。

本來朱兆平的成績不錯,很有希望考上比較熱門的中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后一段時間,農村孩子大都熱衷于考中專,因為考上中專就能轉戶口成為公家人,而考上高中還要再苦讀三年,況且還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受這種大環境影響,學校也以每年考上多少中專生來衡量教學質量。

那天下午的自習課,朱兆平做完了一份模擬試題,看到同桌正在看一張明星卡片,就順手拿過來翻了起來,沒想到班主任這時候恰好走進了教室。班主任帶過多年尖子班,在學校威信很高,平時同學們都很敬畏他。班主任從朱兆平手里把明星卡片收走,跨上講臺就開始把朱兆平當成反面典型來批斗。核心意思是:現在離大考不到一百天了,同學們都要拿出拼命三郎的精神來,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要像朱兆平這樣,至今還睡在夢里,只知道研究明星卡片。如果班主任光講這些朱兆平也許還能忍受,但接下來,班主任又說:“這么多年我還從沒看走過眼,現在我把話撂在這,像朱兆平這樣的,要想考上中專比上天摘星星還要困難!”

班主任這個過早的結論像一枚毒氣彈在教室里炸開,嗆人的煙霧直沖朱兆平的肺腑。朱兆平在心里發狠道:這次我就要讓你看走眼,我一定要考上,而且從今以后我還不來聽你的課了。這天下午一放學,朱兆平就收拾書包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了家,任誰也勸不回學校。那段時間,朱兆平也真是拼了,經常復習功課到半夜,吃飯的時候手里拿著煎餅還在背英語單詞。可這樣的努力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報,最終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

這應該是朱兆平所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擊,那一年他還不滿十六歲。后來我常想,假如朱兆平當時不是那么意氣用事,而是抓住這次升學機會,順順當當地考上中專,以后的人生也許會改寫。可生活中沒有假如,事實是,朱兆平不僅失去了這次最有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還由于當時過于自負,過于虛榮好面子,他再也不好意思回學校復讀,通過升學跳出農門這條道路也被徹底堵死了。

也許正因如此,朱兆平才要孤注一擲地走當兵這條路,這是他目前能走出農村的唯一指望。

在反復思量之后,朱兆平決定把那塊宅基地讓出來。既然志已不在此,那塊宅基地也就沒有實際價值了。說起來,當初之所以跟二叔爭地也是意氣用事,是對二叔那種霸道和自私的一次反抗。

這天我們家的晚飯吃得非常和諧,朱兆平和父親有了難得的交流。朱兆平提出要把宅基地讓給二叔,讓父親去跟二叔說。父親很痛快地答應了。父親自然知道朱兆平為什么會在這時候松口,也沒有點破,只說朱兆平長大了,知道顧及親情了。

讓人意料不到的是,還沒等父親去找二叔,二叔就派人來說和了。從這點上也看出二叔的精明,他知道朱兆平非常想去當兵,這一劑猛藥下去,朱兆平應該是找到了癥結,也應該開始動搖了。年輕人都好面子,不會主動找上門來,有個中間人去說和一下,興許就借著坡下來了。他沒想到朱兆平跟他一樣主動。

負責審核的民兵連長既然說朱兆平符合條件,朱兆平少上的那幾天學也就不算事了。村里這關過了,報到鎮上也是一路綠燈。鎮武裝部長看到朱兆平那挺拔結實的身材格外贊賞,說這孩子今年得走個好兵。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朱兆平這次驗兵應該跟選豆種一樣沒有懸念,大姐甚至已經開始為朱兆平納鞋墊,可結果還是出了岔子。

應該說,在一片看好的形勢下,朱兆平還是比較冷靜的,他太想把握這次機會了,這不僅僅關乎個人前途,還關乎他與女友文芝今后的關系發展。一個泥巴腿子跟在供銷社站柜臺的顯然不搭,如果他穿上軍裝,那就不一樣了。因此,他格外謹慎,驗兵之前,專門跑到鎮衛生院先找醫生進行了簡單的體檢。醫生看了看他的視力和血壓。視力一點問題沒有,就是血壓有些偏高。他問醫生該怎么辦,醫生教給他一個土辦法,就是臨去驗兵前喝點醋。

從鎮醫院出來,朱兆平接著就去供銷社找文芝姐。他告訴文芝姐自己就要去當兵了,為了確保過關,讓文芝姐給他準備點醋。這對文芝姐來說太簡單了,柜臺里面就是賣醋的大缸。文芝姐笑著把打醋的提舀伸到醋缸里,猛地提起來說:“要吃醋還不容易!這些夠不夠?”朱兆平就喜歡文芝姐這種爽利勁,笑著回應:“你想讓我變成醋壇子啊!一小碟就夠了。”此時的朱兆平心里充滿了陽光,把前行的道路照得一片光明。

去驗兵這天,朱兆平起了個大早。他找到登記處先把自己的名字錄進去,然后就開始排隊抽血。按照程序,抽完血就可以量血壓做其他項目了,朱兆平這才意識到供銷社這個時間還沒開門。朱兆平心里慌了,臨時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醋。他從鎮政府大院跑到街上,見兩邊的店鋪都上著門板,只好硬著頭皮去敲門。好不容易敲開一家,人家聽說他一大早砸門是為了借醋,罵了一聲神經病就直接把門關上了。朱兆平沒辦法,又擔心錯過體檢,只好重新跑回去。這樣來回一折騰,朱兆平的血壓比在鎮醫院測得更高了。朱兆平的參軍之路也就到此為止。

實際上,那天文芝姐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大早就去供銷社開了門等著,但一直沒見朱兆平的蹤影。她想端著醋去鎮政府找朱兆平,又怕他跑過來,兩個人就這樣錯失了。

升學無望,參軍受阻,這讓朱兆平著實受到了挫傷。他悶在里屋的床上躺了兩天,是前面拆房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來到院子里,看到二叔和堂兄弟兆金站在房頂上,吆來喝去地指揮下面的人把拆下來的檁條和石塊收拾起來。這些舊的東西,經過簡單翻新,還要用在兆金即將開工的新房上。這是幾天前朱兆平萬萬想不到的場景,現在突然杵在了眼前,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同時也讓他感到自己不能再就此消沉下去。

父親一直勸朱兆平學門手藝,當時比較吃香的是木匠和瓦匠,父親傾向于讓朱兆平學木匠。木匠不用像瓦匠那樣上墻站架子,也不用和泥水弄砂灰,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尤其是再拜個好師傅,學到一身過硬技術,更是到處爭搶的香餑餑。可朱兆平從來沒有聽進去過,即使是在目前看似走投無路的情況下。

那個時代的農村青年也沒有更多選擇,看到村里有人收酒瓶子,朱兆平就在自行車后座架上馱筐跟著走街串巷地去收酒瓶。可連續跑了好幾天都一無所獲,歸結原因還是拉不下臉來,光吆喝這一關他就過不了。那些“老經濟”們都是站在街口,拖著長腔喊:“收——酒——瓶——嘍!”朱兆平也想學樣,喊出口的聲音卻既不高亢也不悠長,根本沒那個味道。更為關鍵的是,“收酒瓶嘍”四個字從他口中喊出來,他感到很不真實,也很羞愧,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趕緊逃離,即使巷子里的人家聽到了喊聲,拿著空酒瓶出來,也尋不到收酒瓶的人了。

后來,朱兆平又在別人的引領下收了一陣鴨子。沒想到,這個相對復雜一些的行當朱兆平竟然干了起來,背后的原因主要在于鴨子不用沿街吆喝著去收,靠近河灣居住的人家一般都會養幾只鴨子,有的還一養一大群,只需打聽著去這些人家買就行了。

這段時間也是我們家最為熱鬧的時候,把鴨子收上來當晚就要宰殺,這需要全家一起上陣。一般情況下,父親和朱兆平配合著宰殺鴨子,收拾白條鴨,晾曬鴨毛。我放學回來,有時也會給父親和朱兆平打打下手。第二天一早,朱兆平就把白條鴨送到悅城的外貿公司。從我們村到悅城外貿公司足有五十多里,朱兆平在一天之內騎著自行車打來回,后座上還要架著裝滿白條鴨的馱筐,其中的辛苦不言自明。可朱兆平并沒有叫苦喊累,整天勁頭十足風風火火。外貿公司收鴨子和鴨毛都是現錢交易,朱兆平每趟悅城跑下來都會有一把票子揣進兜里,這讓他感到格外充實。

可這種熱火朝天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僅僅過了一個多月,墨鎮這幫收鴨子的人就自毀長城,砸了自己的招牌。在抓了幾次現行之后,悅城外貿公司明確表示不再收墨鎮的白條鴨和鴨毛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朱兆平本是無辜者,因在“墨鎮收鴨人”這個行列之內,也被列入了拒收范圍。

其實跟那幫人搭伙送了幾次鴨子之后,朱兆平就看出了其中的門道。同樣數量的鴨子,朱兆平的二十只才頂人家十五只的價錢。鴨毛也是這樣,同樣一尼龍袋子,他的重量明顯輕于別人。經過多次試探,朱兆平探聽到了里面的竅門,原來他們給鴨子注水。經過“處理”的鴨子,不但重量增加了,看上去還格外肥實。鴨毛的加工就更簡單了,剛煺下來的鴨毛還濕漉漉的,趁機在極細的塵土中反復地滾,這樣即使曬干了,那些灰塵也不會流失,鴨毛也就格外沉了。

朱兆平發現,墨鎮那幫收鴨人幾乎都在玩這種歪門邪道。朱兆平看著眼熱,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他從墨鎮獸醫站找來幾個不銹鋼針筒和粗大的針頭,也想比著葫蘆畫瓢地操作一番,沒想到父親卻極力反對。

父親是個不會講大道理的人,他只說了一句話:“不能那樣騙人!”

在這件事情上,朱兆平不能像過去那樣一點也不顧及父親的意見,因為他白天要騎著自行車走鄉串戶地去收鴨子,還要挑挑揀揀,還要盤算著砍價,一天下來不知要跑多少路,費多少唇舌,晚上回到家已經很疲憊了,宰殺鴨子主要靠父親。他若一意孤行,父親生了氣,給他撂了挑子,他一個人根本玩不轉。朱兆平見父親態度堅決,也就暫時把這個心思放下了,原本指望以后找機會再說動父親,誰知外貿公司干脆來了個絕方子,屏蔽了墨鎮所有收鴨子的人,還沒染黑的朱兆平算是被株連了。

3

也就在這一年,我來到五七聯中讀初中,這里也是朱兆平的母校。五七聯中是由墨鎮駐地的五一村和七一村合辦的一所初級中學,本來只接收這兩個村子的學生,可后來上面推出合校定點政策,取消了很多村辦初中,這些村子里的孩子只好跑遠路來墨鎮上學。五七聯中沒有食堂,更沒有學生宿舍,甚至連鍋爐房都沒有,只有一個校工用大鐵鍋燒水。到飯點的時候,校工就會在教師辦公室前的大缸里倒上兩桶開水。所以,飯點之前的這節課老師一般不會拖堂,下課鈴一旦響起,同學們就攥緊提前準備好的大瓷缸子,如飛出槍膛的子彈般往外躥。

來鎮上讀初中帶給我的觸動還是蠻大的,首先是課程表變得重要了,該上什么課,那個科目的老師就會準時出現在教室里。讀小學的時候,課程表基本就是擺設,幾乎所有老師都是民辦教師,每個月只能領到很少的補貼,主要還是指望家里那幾畝責任田過日子,所以,要先忙完地里的活兒再來學校上課。尤其是在農忙的時候,我們會有一半以上的自習課。還有一點也極為重要,就是老師講課我能聽明白了。記得在五年級的時候,學到番茄這個詞,語文老師解釋說自己也沒見過番茄,只知道這個東西里面應該有汁水。一上初中我就明白了,番茄就是常見的西紅柿,一般也叫洋柿子。

五七聯中位于五一村與七一村的中間位置,大門外就是墨鎮最為繁華的街道。鎮政府大院、衛生院、信用社、郵電所、供銷社、新華書店……這些機構都在這條街上,還有每隔五天的墨鎮大集,這些都讓我們的課余生活變得無比豐富。

我同桌姓尤,家里開著香油坊。他長著一張胖乎乎、油膩膩的圓臉,好像從內到外都在隨時為他們家的生意做廣告。那天午飯后,我陪同桌去供銷社買鉛筆盒。供銷社的文具柜臺在最里面,隔著柜臺看貨架上陳列的那一整排鉛筆盒,有些眼花繚亂,我們就想讓站在門口的售貨員拿出來讓我們挑挑。在這方面我顯然不如同桌,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人家,同桌已經在喊“同志”了。看到女售貨員向我們款款走來,我心里驟然緊張起來,她該不會就是文芝姐吧?

女售貨員穿著白色短袖衫,荷葉領卷著花邊匍匐在光潔的脖頸之下,胳膊像兩條長長的嫩藕,白生生的。我心里怦怦直跳,想問一下她是否認識朱兆平,可最終沒敢張嘴。

同桌帶的都是壹分貳分的鋼镚兒,鉛筆盒要四毛八分錢,同桌就把鋼镚兒從口袋里掏出來,一枚一枚地數。這期間,女售貨員始終饒有興趣地看著,似乎是在看一場有意思的表演。鋼镚兒數完了,一共四毛六分錢,還差貳分。同桌急得直冒汗,反復地嘟囔,我明明數好了的,怎么就少貳分呢?他把口袋翻出來,抖了兩下,那枚隱匿在褲縫里的鋼镚兒才原形畢露地摔在地上。我感到有些難為情,偷眼看了一下女售貨員,見她臉上似乎露出微微的笑意,我心里才安定了一些。

晚上躺在床上,我跟朱兆平描述了那位女售貨員的樣貌,朱兆平還沒聽完就有些得意地說:“她就是文芝,我初中同學。”然后又問:“怎么樣?”說完又似乎感到些異樣,接著語氣急促地說:“不嘮這個了。睡覺,睡覺。”說著把身子側過去,做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但我知道他此時并不真的想睡覺。

我不敢再去供銷社,但又想聽到文芝姐的消息。每次跟同學出去的時候,我都借故繞開供銷社。可有一次,走到供銷社門口,我剛想往旁邊走,文芝姐卻突然出現在門口,對著我喊道:“朱兆乾,過來一下。”

我有些意外,頓了頓才紅著臉走過去。文芝姐沒在意我的窘態,語速很快地說:“你下午回家告訴朱兆平,讓他有空的時候來一趟,我有事找他。”

當天晚上,朱兆平明顯很興奮,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我都快要睡著了,他忽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確定她說讓我有空的時候才去?”我心里都有些煩了,在他的要求下,我已經把文芝姐的話重復了好多遍,本不想再搭理他,但還是回答說:“確定。”

第二天放學后,我推著自行車隨奔涌的人流剛擠到學校門口,朱兆平突然冒了出來,扯著我的胳膊往一邊拉。我跟著朱兆平來到學校旁邊的胡同,這才發現朱兆平手里還提溜著一個大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的什么。

朱兆平看起來比昨天晚上還高興,唰一下拉開大提包上的拉鏈說:“你看這些東西。”我打眼望去,見里面豎著兩瓶酒,還有兩個用包裝紙包起來的方方正正的紙包。朱兆平說:“這酒和茶葉都是文芝給我準備的糖衣炮彈,今天我就要用它們炸開李山家的大門。”

跟這興奮程度相匹配的是朱兆平的裝扮,他穿上了那件輕易舍不得穿的白的確良襯衣。他把襯衣的下擺扎在褲腰里,看起來比平時精神很多,只是外面的腰帶顯得舊了一些——那腰帶本來是黑色人造革的,外面的黑漆斑斑駁駁地掉落不少,遠看就像扎了一條花腰帶。

朱兆平來找我的目的非常明確,他讓我跟他一起去李山家送禮。李山就是朱兆平在驗兵時認識的那位武裝部長,現在成了鎮上分管農業的副鎮長。文芝姐提供的信息是,鑒于農業提倡種植業結構調整的新形勢,鎮政府要新成立一個多種經營辦公室,對外招聘工作人員,李山在其中的作用不言而喻。

朱兆平應該有些緊張,整個表情都繃得緊緊的,看起來如同一只硬被趕上架的鴨子。想想也是,這畢竟是人生第一回嘛。他不能保證李山是否還記得他,即使記得,也不能保證李山能把事給辦了。但事關個人前途,他還是決定冒一次險。

按照文芝姐的囑咐,我們最好是在晚飯后上門。這個時間比較籠統,因為鄉下晚飯沒有正點,政府大院的人吃飯可能是按時的,我們只能憑道聽途說的經驗來判斷。幸虧朱兆平戴著那塊新買不久的北極星牌手表。這塊手表是用殺第一批鴨子掙來的錢買的,原本想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誰知后來成了手腕上的裝飾品。

七點多的時候,街上行人少了,鎮政府門口也冷清起來,只有零星人員出入,我和朱兆平此時已在旁邊的胡同里轉悠了接近兩個小時。

我在鎮政府大門對面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守著自行車,朱兆平則挎著大提包,在暮色中閃進大門。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著,剛放學我就感到餓了,跟著朱兆平硬撐著東躲西藏了這么長時間,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被清空了。朱兆平很快走了出來,我松了一口氣,趕緊推著車子迎上去,沒想到,朱兆平卻擺著手朝我示意。

朱兆平來到近前,嘆了口氣說:“家里沒人。”我以為我們可以回家了,朱兆平卻站著不動,過了一會兒,才說:“來一趟不容易,要不你跟著我進去再想想辦法。”語氣看似是商量,動作卻不容置疑。我只好鎖上車,跟在朱兆平那長長的身影后面。

李山住在鎮政府后面的家屬院里,位于第二排最西戶。朱兆平其實早就想好辦法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那扇緊閉的大門,接著從墻角摸出一團繩子,又把酒和茶葉從提包里拿出來,用繩子捆好,然后靠近墻根蹲下身子,讓我提著拴好的東西岔開腿跨坐在他厚實的肩頭上。隨著朱兆平起身,我也升到了墻頭上,見里面黑魆魆的,能大體看到正房的輪廓和房前的那幾棵矮樹。朱兆平在下面指揮著,讓我把酒和茶葉緩慢地沉到院里。繩子的另一頭早就拴好了磚頭,禮物以這種方式送進家門,跟墻外的磚頭形成了一個奇怪的褡褳。我從朱兆平的肩頭跳下來,朱兆平直起腰,如釋重負般長長出了一口氣,上前拉了拉墜著磚頭的繩子。看得出,朱兆平對自己的創舉很滿意,可他很快就明白過來,猛然拍了一下腦門,說:“壞了,壞了,酒和茶葉上忘了寫上名字,他能知道這是誰送的嗎?可不能讓這些東西打了水漂!”

朱兆平囑咐了我一句就往外跑,說要去找紙和筆。我躲在墻角,警惕地看著四周,沒想到神秘的鎮政府大院在晚上竟然如此安靜,沒有狗的叫聲,沒有婦人的呵斥聲,更沒有孩子的哭鬧……只有鄰家的燈光。

我饑渴難耐,心里也有點害怕。我知道朱兆平回來后還要再扒一次墻頭,剛才跨上朱兆平肩頭的時候,我的腿就直發顫,這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撐得住。前面的胡同口傳來一陣動靜,我起初以為是朱兆平回來了,可隨即聽到自行車鏈條的聲響。我趕緊往屋后躲,然后暗暗伸出頭來察看。

從胡同那頭滾進來一團濃重的身影,騎著自行車,后座上還帶著個人,悠閑地哼著小曲。來到大門前,騎車人雙腳著地,把車子剎住,車后座上的女人隨即下來,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門,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進家門。兩人都沒說話,竟然也沒發現墻外的磚頭和吊在墻內的禮物。

李山回家了,朱兆平找回來的紙筆也用不上了,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扒了一次墻頭。這次比上次更加緊張,因為知道家里有人,扒上墻頭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渾身發顫,腦袋上冒出來的汗水都把頭發濕透了。

把酒和茶葉重新裝進大提包,就要正式上門了,我躲在暗處發現朱兆平比我剛才還緊張。他在門口躊躇著,不停地做著深呼吸,過了好久才遲疑地抬起手臂敲門。

從李山家出來朱兆平一臉興奮,搓著手不停地感嘆:“李鎮長居然還記得我!真沒想到,李鎮長居然還記得我……”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次冒險對朱兆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進了“多辦”,不僅意味著他有了一份相對穩定而體面的工作,更為重要的是,對于兩眼一抹黑的農村孩子來說,他的視野由此打開,整個人生也由此開掛。

4

朱兆平在多種經營辦公室工作的第三年,李山鎮長調進城,成了區水利局副局長,隨即也把朱兆平調進了水利局下屬的水利機械廠。

李山顯然是朱兆平的貴人,可朱兆平的成功也得益于自己的聰明能干。他剛進“多辦”的那年秋天,為了響應上面大幅度提高種植經濟作物比例的號召,根據鎮里的要求,有幾個村大面積種植了辣椒。本來種植戶跟區蔬菜公司簽訂了購銷合同,但到了收獲季節,蔬菜公司請來的收購商卻以沒達到合同中的種植標準為借口,把價格壓得極低。那幾天天氣不好,收購商心里更有譜了,他們知道那些種植戶最終會妥協,不會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辣椒爛在地里。李山鎮長會同蔬菜公司的負責人找收購商協調了幾次都沒談下來,心里有些窩火。他擔心的不僅是種植戶眼前的損失,更讓他憂心的是,那些奸商得逞后會打擊種植戶們栽種經濟作物的積極性,往后的工作就更不好開展了。在這個節骨眼上,朱兆平挺身而出,主動請纓去當時的蔬菜生產大縣壽光找找門路。李山鎮長此時已無計可施,只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讓朱兆平外出試一下。

只隔了一天,朱兆平就把收購辣椒的客商帶了回來。那些原本等著撿便宜的收購商一下子慌了,顧不上壓價,趕緊去求李山鎮長,讓他返回頭去做種植戶的工作。李山鎮長此時還真把架子端了起來,讓那些奸商碰了好幾鼻子灰才肯出面。辣椒按照原先的合同價銷了出去,種植戶們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李山鎮長的工作也得到了鎮黨委的肯定。至于朱兆平帶回來的客商,本來就是假的,那是朱兆平殺鴨子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朱兆平把他請過來就是為了虛晃一槍。

李山鎮長變成李山局長后,分管水利機械廠。他第一次到廠里視察就感到不對勁,偌大的廠區連個人影都沒有。他詢問跟在身后的廠長,廠長則一臉苦相介紹道,像這種小廠生產的水利機械根本沒有競爭力,產品銷不出去,就沒錢給工人發工資,自然也攏不住人了。

起初,李山局長想讓朱兆平搞銷售,把積壓的產品銷出去。朱兆平也是抱著這種想法走馬上任的,干的是銷售科長的活,但他去湖北走了一趟,想法就轉變了——國家正在準備上馬建國后最大的水利工程三峽大壩,雖沒正式開工,但很多水利項目已經開始運作,朱兆平很快就在里面發現了機會。

朱兆平回來就向李山局長和廠長匯報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利用水利機械廠現有的設備和人員組建一支工程隊,去武漢承攬水利工程。這個想法在當時不可謂不大膽,等于直接把水利機械廠給轉型了。李山局長和廠長都不敢做主,匯報到分管區長那里,幸虧當年的那位區長是由市里下來的,思路比較超前,當即就在報告上做出了支持的批示。

朱兆平的想法不是盲目的,他已經跟湖北水利廳的一位老鄉搭上了線。這位老鄉是水利機械廠廠長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湖北,現在是水利廳規劃處副處長。得知副處長是東平人氏,朱兆平特意備下正宗的東平粥粉和麻鴨蛋,副處長自然卻之不恭。

在副處長的幫助下,朱兆平順利承攬下峽江支流上的一處圍堰工程,這讓他掘到了第一桶金。

在這一年里,朱兆平的人生發生了幾個重大轉變,而這些轉變都與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大背景有關,也讓我第一次體會到,時代發展與個人命運之間那種密不可分的關系。

時代春潮勢不可擋,很快就波及到我們這里,企事業單位興起了“改制熱”。這一年水利機械廠改制,原來的廠長回局機關任工會主席,朱兆平成為法人代表,也就是實際控制人。

與此同時,文芝姐也在這一年變成了我大嫂。

文芝姐落戶在洼子街,被安排到新開業的百貨大廈當營業員。

朱兆平和文芝姐的婚禮是當年的一大盛景,別說在墨鎮和白塔村了,就是在悅城也足夠拉風。接新娘的是那時不多見的奔馳轎車,后面跟著七輛嶄新的紅色桑塔納。最前面開路的是一輛專門攝像的面包車。酒宴本來打算設在最高檔的華僑大廈,后來聽取了李山局長的建議,改成了天合大酒店。這是悅城最早的一家涉外酒店,檔次也不差,另外就是名字好,天作之合嘛,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這一年我的命運也出現了轉折,我進入悅城二中,成了一名高中生。這個結果跟朱兆平對我的期望是背離的。

朱兆平想讓我成為一名中專生,他覺得這是一條穩妥而又前景廣闊的路子。按照他的計劃,是先解決身份問題,然后轉到政府機關,希望我在仕途上有所發展。

可那時候我的心已變得有些野,我感到世界是廣闊的,而小小的中專生跟這個廣闊的世界顯然不搭,我想考高中上大學,讓自己走得更遠。

朱兆平自然不能容忍我有這種念頭,那天中午,我跟朱兆平爆發了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沖突。明明是他目光短淺,偏偏訓斥我鼠目寸光。他賭氣說以后再也不管我的事了,我賭氣說根本就用不著他管。父親也勸我考中專,他認為考上中專最大的好處就是將來說媳婦不用愁,那份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工作會讓媒人自動找上門。

吵到最后,朱兆平暴怒地揮起了巴掌。我有些害怕了,趕緊從家里逃了出來。

外面的大太陽火燒火燎,周圍的樹木和那些陳舊的土墻都發著白光,一股灼痛感沿著腳心往上躥,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腳丫子跑出來的。

好像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五里地外的大姐應該是支持我上高中的。在這之前我曾向她流露過自己的想法,大姐當時說:“真要能上大學肯定是比上中專好!”

我光著腳丫子,踩著發燙的路面,汗流浹背地來到大姐家,一進門幾乎要虛脫了。我問大姐:“我想上高中,你能不能供我?”大姐一看我這個樣子,眼淚就流下來了,趕緊點頭。

在大姐家吃了午飯,稍微歇了一會兒,大姐就用自行車馱著我回到了白塔。我原本以為搬來救兵后會改變朱兆平和父親的決定,沒想到真正坐下來,大姐反而轉變了立場,規勸我要聽朱兆平的。

我自然不肯就范,可朱兆平說他已經得到確鑿的信息,上中專也是可以升入大學的,只不過比例小一些,還說我既然覺得自己有本事,若能在中專學校里再考上大學不是更顯本事嗎?

經朱兆平這么一激,我再也無話可說了。

但考中專也并非那么容易。按照當時的規定,正式考中專之前要經過兩次篩選,一次是學校預選,第二次是鎮上的預選。相比而言,鎮上的這次更為重要,這一關跟正式中專考試一樣嚴格,由區里統一命題,在考試當天才把試卷運到各個鄉鎮考點。鄉鎮之間易地監考,區教育局組成多個督導組,進行拉網式無空隙督導。

我那時偏科,語文和數學成績在班里拔尖,物理和化學成績卻一直上不去。朱兆平擔心理化兩科會把我的整體分數拉低,過不了鎮上的預選,為此絞盡腦汁,最終想出了一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辦法。

考試只有兩天,理化一張卷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的第一場,這就給朱兆平留出了操作空間。上午卷子就到了,朱兆平通過鎮教委的一名副主任提前拿到了卷子,然后讓這位副主任找教理化最好的老師來做,理由是,上面教委要掌握試題的難易程度,以便更合理地劃定錄取分數線。我在考場上耐心地等待,表演出一副認真考試的樣子,一直表演到交卷之前,朱兆平派人把做好的卷子悄悄從窗口遞進來,然后署上我的大名。

我本來很排斥朱兆平的這種做法,但看他那樣跑前跑后地忙活,再加上我對自己的理化成績也不那么自信,只好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當然,這樣操作也有風險,那位教委副主任風險最大,朱兆平一定是在他身上花了大價錢,他才會這樣鋌而走險。那幾年,朱兆平有工資收入卻從沒往家里交過,父親頗有微詞。每當父親跟他談起這事的時候,朱兆平總是表現得不耐煩,說自己正在鋪路,鋪一條通向未來的路。

鎮預選我的成績名列第一,但朱兆平無力操縱中專錄取考試,最終我還是止步于中專學校的大門之外。

這個結果出來,我和朱兆平都有些意外。有好幾次朱兆平都試探地問我,好像我是有意為之。實際上,當時我根本沒有那心機。

我沒參加高中錄取考試,按說是沒機會上高中的,但那一年悅城二中的農村班準備擴招幾個名額,首選就是參加了中專考試的落選生,于是破格錄取了我。這也算種瓜得豆,沒讓朱兆平白忙活一場。

5

朱兆平在我身上的拔苗助長居然產生了積極作用。在那所重點高中里,尖子生云集,一開始我有些自卑,卻并沒有沉淪下去。我清楚自己只有把成績提上去,才能跟那個“破格錄取”資格匹配起來。我害怕被別人輕看,唯有讓自己變得更優秀才能抹平那次舞弊的污跡。進入悅城二中后我非常努力,整個高中階段我都沉浸于學業,而這個階段正是朱兆平事業發展的最好時期。所以,那幾年,包括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朱兆平的事業都是疏離的,既不知道朱兆平在鼎盛時期積累了多少財富,也不知道他的公司具體是怎么運作起來的,只能通過一些現象來推測那些年他干得非常紅火。

朱兆平進駐武漢沒多久,白塔村甚至墨鎮的人都把他當成了揮金如土的大老板。大嫂只在百貨大廈干了一年多就跟著他南下去了武漢,他們的兒子明明在武漢出生,他們基本上算是在那里安家了。但朱兆平經常回鄉,不說逢年過節,就是平時也會隔三差五回來一趟。這一方面是因為業務關系,工程上需要的人員都是他從這邊帶過去的;另外一方面,他已變成了整個家族,甚至整個村的頭面人物,很多事情需要他回來處理。老家的房子被他重新翻了樓房,父親一個人居住在那幢三層建筑里。二樓三樓常年閑置,就是一樓,也只有父親住的那間偏廈晚上才有燈光。

朱兆平的口碑主要表現在他對二叔一家的好上,兆金早被他弄到武漢成了工頭。老三兆順蓋房子,朱兆平出手就是一萬。那個年代,一萬塊錢是很多農民奮斗一生的終極目標。最讓人稱道的,還是他對二叔的孝敬。在我參加高考的那一年,二叔查出了胃癌,朱兆平第一時間把二叔接到了武漢,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給二叔做了手術。

手術非常成功,本以為二叔會安然度過危險期,誰想到二叔為逞一時之勇,反害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鄉下自有一套價值體系,認命,相信因果報應,把癌癥之類的不治之癥稱為瞎包病,得這種病的人會被牽強附會于人品和德行,會被認為是有孽債沒還,遭到了上天的懲罰。所以,二叔的病對外一直瞞著,謊稱是一般性的胃病。從武漢回來,醫生讓他好好靜養,但長時間不出門自然會引起鄉親們的眾多猜忌。在躺了不到一個月后,正好趕上給莊稼施肥的旺季,二叔為了證明自己沒得瞎包病,再加上那段時間養得不孬,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應該無大礙了,就在村里人大多聚于地頭的時候,扛著一袋子化肥去田地。正是這個逞強的舉動,讓還沒完全愈合好的刀口迸裂了。

二叔去世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但走得比較熱鬧。以朱兆平為首的一幫子侄為二叔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不但請了兩臺吹鼓手,還請來了戲班子。按照風俗,應該是女兒為葬禮做扎彩。二叔沒有女兒,朱兆平就讓大姐來做,并囑咐大姐要做得場面一些,錢可以由他來出。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關鍵期,再有幾個月就要參加高考了,學習很緊張,朱兆平卻執意讓我回去參加葬禮。在葬禮的頭天晚上他就派車把我接了回去,說孝子要提前一天守夜。我雖萬般不情愿,但也不敢違拗他。此時,別說我這做兄弟的,就是整個家族也沒人敢質疑朱兆平的權威。

葬禮這天,首先吸引人目光的是那長長的孝子隊伍。兆金他們兄弟三個加上我和朱兆平,還有旁系子侄十來個,以及各自的子嗣,有二十多人的規模。由于給足了錢,吹鼓手和戲班子也格外賣力,大姐的扎彩更是出彩,不但有電視機、冰箱這些傳統的大件,還扎了電腦和手機這些在農村很少見的物件。總之,這是白塔村歷史上最為隆重的一場葬禮,后面有沒有來者不好說,但絕對做到了前無古人。

或許,朱兆平只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那些并不美好的記憶。或許,他為二叔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樹立一個成功而又重情重義的形象。或許,他是真的顧念跟二叔那永遠也割不斷的血脈親情。或許……

6

“有錢才能賺錢”,這是朱兆平后來經常說起的一句話。乍聽會覺得很豪橫,可實際上,對于朱兆平來說,這話應該是真誠的,完全來自于他的真實經驗。

大學二年級暑假,我終于來到武漢,見識了朱兆平的真實生活狀態。朱兆平在漢口江岸區一個比較像樣的小區里租了兩套房子,一套兩室一廳供他們一家居住,另外一套大一些,用來做辦公室兼接待處。二叔家的兆順由于多少懂點廚藝,這時已被他帶過來做了廚師兼辦公室主任。工程這一塊朱兆平基本就交給兆金了,只有安排大事或遇到什么難題的時候他才去工地。那年侄子明明大概五歲多一點,大嫂平時的任務是照顧孩子,有時間就幫朱兆平整理整理賬目,算是公司的首席財務官。這樣的安排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朱兆平對公司的運作方式。

朱兆平的辦公室基本上就是麻將室,據他自己介紹,那幫麻友大多與工程有關,可據我觀察卻大多無關。其中一個經常來的年輕人胳膊上紋著青龍,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嘴巴里吐出來的字眼沒有一個是干凈的。這樣的人一看就是街頭混混,怎么會與三峽大壩上的工程有關?

我在武漢待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似乎只有一場跟工程有關的麻將。事先,朱兆平準備了一袋現金,客人來之前,他唰地拉開袋子對我說:“看這些錢!”

場景是如此熟悉,當年朱兆平來五七聯中找我去李山鎮長家就是這樣拉開拉鏈的,只不過那時是一個陳舊的大提包,現在朱兆平手里的是純皮的名牌包,里面的內容也變成了成捆的鈔票。朱兆平拉上袋子的拉鏈說:“今晚我就用這個拿下一個接近二百萬的工程。”二百萬對我來說是天文數字,我從沒有見過眼前這么多現金,更不知道他如何用這些現金拿下那二百萬的工程。

到了晚上,我早早躲進隔壁臥室,不到九點,辦公室里就有了動靜。先是簡單的寒暄,之后就傳出嘩啦嘩啦的洗牌聲。跟前幾天的大呼小叫不同,這次的幾位客人說話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動靜,只偶爾傳來咳嗽或者凳子移動的聲音。牌局散得也早,十二點多就安靜了。送走客人,朱兆平意猶未盡,把我喊起來陪他喝酒。兆順剛才在旁邊一直伺候牌局,也被他招呼過來坐下。他自己開了一瓶白酒,我和兆順坐在下首喝啤酒。朱兆平似乎很興奮,幾口酒入肚就得意洋洋地說:“知道今天晚上我輸掉多少錢嗎?”接著打手勢說:“接近八萬。這八萬塊錢花出去,那個圍堰的加固工程就跑不掉了。這就是我為什么常說有錢才能賺錢的原因。沒辦法啊,現在社會興這個……”

兆順可能已經習慣了朱兆平的這種表述方式,基本不插話,而我初出茅廬,根本不了解情況,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能聽朱兆平滔滔不絕。那天晚上,朱兆平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總結起來,他反復表達的意思有兩個:其一,做生意要舍得下本錢,只有舍得孩子才能套住狼;其二,他是個有野心的人,生意會越做越大,說不定能成為下一個世界首富。

這是難得和諧的一個晚上,大多數時間,隔壁辦公室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會響上一夜,有時還會發生一些亂七八糟的爭執。最要命的是,他們半夜玩餓了還要把兆順喊起來做夜宵。我跟兆順住一間臥室,兆順硬被叫起來心里頗不順氣,忙活完了重新躺下,還會氣鼓鼓地罵上半天。

有時我醒著,會聽到兆順對湖北佬的抱怨,但矛頭指向的卻是朱兆平。比如,有天晚上他罵完湖北佬還不解氣,繼續恨恨地說道:“什么狗屁兄弟!老子也是人,舍家撇業跑這么遠,是來給你當奴隸的嗎?”這當然是一時氣話,可也反映了兆順內心的不平衡。

朱兆平顯然沒把兆順當外人,他覺得把自己人留在身邊放心,另外也是想拉巴一下這個叔伯兄弟。兆順是老小,二叔和二嬸對他格外嬌慣,他忍受不了莊稼地里的辛勞,也忍受不了學手藝的辛苦,那一點點廚藝完全來自于好吃偷吃的經驗。像他這種情況在農村根本找不到出路,朱兆平把他帶過來,風刮不著,雨淋不著,每月還能定時發工資,自然是在幫他。朱兆平自認為待兆順不薄,不說當初蓋房子那一萬塊錢,單說兆順結婚也費了些周章——都定好了領結婚證的日子,女方卻突然提出要把原定的三金改成五金,二叔為這個兒子的婚事已經把家底都刮干凈了,上哪里再去弄錢?最后還是朱兆平拿錢把這事擺平了。所以,朱兆平覺得自己為這個叔伯兄弟做了很多,別說還給他開著工資,就是不開工資他也應該感恩戴德。

而兆順卻不這么認為,朱兆平是親叔伯哥,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為他出錢討媳婦是應該的,更何況,這還為朱兆平帶來了好名聲。至于他拿這份工資,完全是下力求財,用不著感激誰。誰不愿意老婆孩子熱炕頭地過日子?誰愿意跑這么遠來掙這點錢?說起來,他是在幫朱兆平,朱兆平應該返回頭來感激他才對。最起碼,也應該給予他應有的尊重,不該對他吆五喝六,更不該讓他半夜里爬起來給那幫孫子做夜宵。

兩人的認識南轅北轍,都覺得自己是在給對方幫忙,覺得對方應該心懷感激。朱兆平是兆順的老板,他脾氣比較急躁,火氣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張嘴就爆粗口,讓人下不來臺,久而久之,兆順內心對朱兆平有了積怨。在我準備離開武漢的頭天下午,兩人不知因為什么戧了起來,朱兆平大聲吼著讓兆順滾,兆順也不甘示弱,把手里端著的水杯摔在了朱兆平面前,接著就回屋去收拾自己的行李。最后,還是大嫂過來給兆金打了電話,讓兆金趕回來,才算把兆順留住。

二叔葬禮之后我就沒再見過兆金,兩年多的時間,兆金變化很大。他腰胯兩邊別著手機和傳呼機,手上還戴著大金鎦子,頭發整齊地向后梳著,锃明瓦亮。他說話的腔調也不一樣了,時不時把聲音撇起來,每次說完都會來一句:“你說呢?”其實并不是想征求對方意見,而是習慣性地做一下樣子,端一下架子。

這次武漢之行給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盡管朱兆平的事業看起來蒸蒸日上,但總有些地方讓人覺得不對。至于哪里不對,我當時很難說清楚,反正就是覺得一個真正有事業心的企業家不該像朱兆平那個樣子,一個有發展前途的企業也不該那樣運作。

可能是因為早先在“多辦”的經歷,再加上眼前的生意需要很多官場中人照應,朱兆平一直覺得當官是最好的出路,從來也沒讓我參與過他的生意。恰巧在我畢業的那年,省里出臺政策,開始在應屆大學畢業生中選拔選調生,朱兆平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極力攛掇我報名。我那一屆大學畢業生,國家已不再統一分配,在這種大背景下,我也覺得這是個路子,就聽從了朱兆平的安排。

我先在鄉鎮干了一年的宣傳干事,又到下面的管理區當了一段時間副主任。那些年喝酒成風,公事私事都需要喝酒來解決,我對這種生活很不適應,每天都想著逃離。勉強干了兩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悅城日報》在招聘記者,就通過招考跳槽出來。

知道朱兆平不會贊成這種選擇,我就來了個先斬后奏,等到手續都辦好才通知他。朱兆平在電話那頭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火了,讓我立馬把檔案遷回去,說他已為我的事運作多時,通過關系找到了區里的組織部部長,部長答應下半年找個合適的機會把我調入政府辦公室做秘書。

我平靜而堅定地告訴朱兆平:“木已成舟,再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放下電話,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大了,終于回到自己的人生軌道上。朱兆平卻很難理解我的感受,為此專門從武漢回來一趟,但最終也沒能說動我。我們兄弟之間的關系由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對我依然照顧有加,我后來在悅城結婚安家,他沒少給予我幫助。作為大哥,朱兆平把該做的和不該做的都做了。他對兆金兄弟們也是一樣,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作為家長的威信。

朱兆平仍然在武漢、悅城兩地來回跑,由于父親的緣故,他每年春節還要帶著大嫂和明明回來住上十天半月。他把這看成了責任,后來這似乎也衍變成了他的宿命。實際上,他根本無需這樣,父親雖然七十多歲了,但身體很好,完全能夠自理,而且大姐嫁得不遠,隔三差五還過去給父親洗洗漿漿,收拾收拾,每個月我也會回去送些吃的。至于家族和村里的其他責任,這么多年朱兆平應該已經盡得差不多了。

這么多年來,我和朱兆平盡管沒有認真交流過,但我明顯感到朱兆平的生意大不如前了。這里面固然有大環境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他那粗放松散的管理方式已遠遠落伍了。他沒有與時俱進,一直停留在包工頭的檔次上。

大概在2014年左右,兆金、兆順兄弟倆跟朱兆平鬧翻了,他們離開武漢,返回家鄉,只剩下朱兆平和大嫂在守那個爛攤子。那幾年,朱兆平很少回鄉,一直在武漢強撐著。后來,可能是實在找不到出路了,他才于2018年初不得不和大嫂回悅城定居。

7

朱兆平對著我咆哮,像頭野獸一般在房間里到處沖撞,把酒杯摔在地上不算,還把茶幾掀翻了。

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跟朱兆平發生正面沖突,也許話說得有些重了,但我并沒有后悔,因為我剛剛說的都是實情,朱兆平現在確實是條寄生蟲,寄生在大嫂的血汗中。但愿被我猛擊了這一掌之后,他能稍微清醒一些。

我從樓上下來就給明明打電話。既然大嫂連手機都沒帶就離家出走,肯定是不想讓外人找到她,但有一個人她不會不通知,這就是他們的兒子明明。

明明是大嫂唯一的安慰,卻是朱兆平的眼中釘。明明大學畢業的時候,朱兆平的事業雖然在滑坡,但無論是資金還是人際余脈尚在,尤其是在悅城,沒幾個人真正知道他在武漢到底混得咋樣。朱兆平就像當年對待我那樣,想讓明明回老家考公務員。說到底,朱兆平還是希望家族中能有人當官,他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最佳路徑。可明明并不買賬,早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表面上看,明明老實訥言,可骨子里的主意大著呢。明明學的是計算機專業,對軟件開發特別有興趣,大學還沒畢業就被一家高科技公司錨定了。他一拿到畢業證,就成了這家公司的程序員。朱兆平覺得一個大小伙子整天“玩電腦”不是正經職業,父子倆沖突不斷,后來明明直接在外面租房,朱兆平連人都摸不著了。不過明明跟大嫂一直很親,大嫂也尊重孩子的想法,背地里對明明沒少給予支持。

電話響了好久,明明才接通,很客氣地喊了聲二叔。我問今天大嫂是否跟他聯系過,他很干脆地說沒有,接著又問發生了什么。我感到明明不像撒謊的樣子,再說,即使大嫂叮囑過,明明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失和。我不想讓遠在外地的明明擔憂,就胡亂解釋說沒發生什么,只是今天想過去看看,卻打不通大嫂的電話。

我跟大嫂最近一次見面大概是在一個月以前。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中午,朱兆平在城西一家小飯館喝多了,沒錢結賬,給大嫂打電話沒通,只好硬著頭皮給我打電話。我已不是第一次給他擦這樣的屁股,本想直接從微信中把錢轉過去,可心中又有些憤懣,忍不住想當面罵他幾句。不是我這個當弟弟的不厚道,而是現在的朱兆平太過于放縱自己,早已沒有了原來那個大哥的樣子。

朱兆平和大嫂回到悅城的這幾年,日子過得很艱難,不存在坐吃山空,因為“山”在武漢就被他們吃完了。幸虧大嫂在武漢拿到了月嫂證,這也說明他們的生活早就脫離了以朱兆平為中心的時代,大嫂早就開始外出謀生了。大嫂在月嫂市場很受歡迎,可她已年過半百,早年還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所以干一單下來往往需要休息十天半月,不過,維持基本生活沒有問題。問題是朱兆平不讓人消停,不斷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二十多年前,朱兆平從悅城出發,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而現在再回到這個出發地,感覺與境遇已有了天壤之別。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天天窩在家里。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他也無顏面對現在的自己。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可“鳳凰”不會這樣認為,他已入戲太久,潛意識里的那種自負深入骨髓,即使他從來只是蕓蕓眾雞之中的一分子,從來不是什么“鳳凰”。

于是他開始酗酒,因為酒精能制造幻覺,可其副作用也不可估量,一段時間之后,家里那不多的家具已沒有一樣是完整的了。在家里喝煩了,他就出去找小酒館喝,喝完沒錢結賬,店家攔著不讓走,大嫂只好過去把他領回來。有那么幾次,大嫂可能出門沒帶手機,店家居然聯系到了我,我只好前去幫他解圍。大嫂不堪其擾,多次要求我給他找個營生,賺錢還在其次,主要是讓他從酒精的麻醉中轉移出來。

第一份工作是去一家花卉苗木市場做管理員。做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就跟市場經理干了一架。起因是那天有領導來市場檢查,他監管不力,影響了領導車隊的進出。事后經理兇他,他不服氣,不但爆了粗口,還動手推了經理。

第二份工作,是去一家民營醫院做保安。上班時間他喝得酩酊大醉,門禁欄桿抬不起來,里外的車不能進出,生生把醫院大門堵成了一鍋粥……

那幾年,我幾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關系為朱兆平介紹工作,都沒有得到善終。他累了,我也累了。最后他直接宣布再也不出去工作了,接下來的日子,就只剩下喝酒與做夢。

按照朱兆平說的方位,我打車趕到那家偏遠的小酒館。朱兆平還是想給自己留些自尊的,專門找離家比較遠的地方作案,也是怕在熟人面前丟臉。

出乎我的意料,走進那家門臉不大的飯館,我一眼就看到臉孔漲紅的朱兆平,正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餐桌上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對面是一個扎著圍裙的光頭男人。男人長著一張肥嘟嘟的大圓臉,臉上泛著油膩膩的亮光,就像一只淋了湯汁的大號四喜丸子,但看起來比朱兆平要年輕一些。看到我進來,朱兆平站起身向光頭男人介紹:“這是我弟弟朱兆乾,《悅城日報》的首席記者。”然后又對我說:“這是張老板,我剛認識的兄弟,你應該叫張哥。”

光頭男人站起來朝我謙卑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撕開面前那套餐具上的塑封,拿出一個圓溜溜的杯子來要給我倒水。我趕忙制止了。不用打聽也知道,剛才朱兆平一定在跟這位老板吹噓自己的當年,也一定夸大了我這個弟弟在報社的地位。我不想陷入這種毫無價值的交際,只想盡快逃離現場。

果然,去柜臺結賬的時候,老板一分錢沒讓,也就是說朱兆平剛剛的吹噓和夸大一文不值。這么多年來,朱兆平總是在一文不值的事情上耗費精力,他的人生當然也就越來越偏離軌道。

我和朱兆平剛出小飯館,迎面就看到急匆匆趕來的大嫂。原來剛才朱兆平打不通大嫂的電話,就給大嫂發了信息,大嫂看到信息趕緊過來了。我把醉醺醺的朱兆平交給大嫂,得知大嫂從今年春節后就不再干月嫂了,最近一段時間正在照顧一對老年夫妻。這對老夫妻是悅城大學的退休教授,兩個孩子都在國外。老太太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老頭兒視力不好,兩位老人都需要照顧。剛才她就是忙著給老太太洗澡,才沒聽到手機鈴響。

梳理著大嫂一個多月前留下來的這些信息,我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大嫂既然已照顧了這對老夫妻一段時間,說明她這份工作還是相對穩定的。悅城大學我很熟悉,雖說不是我的母校,但新聞記者總是無孔不入,他們學校搞活動都會請記者到場。現在的悅城大學有新舊兩個校區,城西的新校區是主校區,幾乎全部在校師生都集中到了那里,留在老校區的主要是成人教育學院和家屬院。那對教授夫婦應該是住在老校區的家屬院里,畢竟是主城區,生活起來更方便些。

我來到悅城大學的老校區,很快就打聽到楊教授夫婦的住所。楊教授是悅城大學原中文系最為資深的教授,我剛來報社的時候采訪過他,說起來還是老相識。

我來到楊教授家樓下,這是一幢老式居民樓,共有三層,一層只有一家住戶,一看就是那個年代比較高檔的住宅。楊教授家在二樓。我正想通過花園后面的單元門去往二樓,卻突然看到了大嫂。大嫂正推著輪椅沿著花園磚道緩步前行,輪椅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路過小花壇時,輪椅上的老太太斜著身子把手伸向了花壇。老太太身子一前傾,整個重心就發生了轉移,眼看就要從輪椅上栽下來。大嫂趕緊調轉方向,用花壇外面的護欄擋住了前傾的老太太。

大嫂停住輪椅,見老太太還要掙著身子下來,就先把蓋在老太太腿上的小毯子拿下來鋪在花壇前的長椅上,然后把胳膊伸到老太太的身子下面,費力地抱她下來。老太太坐好,扭頭往花壇里面看了一下,又惡狠狠地看了大嫂一眼,抬手就往大嫂臉上扇了一巴掌。

毫無防備的大嫂被打了個正著,捂著臉猛地站起來,怒視著老太太。老太太卻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費力地扭轉身子,又朝向了花壇里盛開的鮮花。大嫂把手放下來,很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我。她有些意外,泥塑一般地立住了。我這才注意到,老太太剛才下手很重,大嫂的右臉上留下了一個暗影。

8

大嫂把老太太哄進家門安頓好,重新來到小花園。這時她才告訴我,楊教授今天上午剛剛被大女兒接到美國去治眼睛,家里只有她跟老太太。她不能離開得太久,太久了擔心老太太又會出什么幺蛾子。還沒等我詢問,大嫂先開了口:“我哪里想要真的離開他呀!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他,讓他清醒清醒,安安穩穩地把日子過下去。”

大嫂這番話幾乎把我的眼淚都說了出來,同時我心里也多少有了些安慰,畢竟大嫂并沒有想要拋棄朱兆平。朱兆平擁有大嫂這樣的女人,等于擁有了一筆無比寶貴的財富。

頓了一下,大嫂又說:“本來我們是不想回來的,那邊畢竟是大城市,干月嫂的收入也高。更重要的是你大哥在那邊能拉下臉來,不像現在這樣,不愿意出門,怕遇到熟人。可后來不回來不行了。”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問,朱兆平和大嫂回悅城的真正原因一直不明確,正如大嫂所說,如果他們能留在武漢過普通日子,朱兆平也許不會像現在這般沉淪。

大概在他們從武漢回來的前一年,朱兆平已經接不到工程了,但他還不肯放棄,奔走于原來的社會關系之間,妄想通過之前下的那些賭注尋摸到翻盤的機會。

大嫂在回憶那段日子的時候,用“心驚膽戰”來形容。朱兆平在外面坐了冷板凳吃了閉門羹,回到家就會大罵曾經得到他好處的那些人,說他們是忘恩負義的小人,罵完了還不解恨,還到處打電話發泄對這些人的不滿,口無遮攔地說出一些極端想法。終于有一天,朱兆平晚上回來,路過一個偏僻小巷時,被人從后面砍了一刀,幾乎傷及性命。后來,我見過留在朱兆平身上的這道傷疤,足有一尺多長,繞著肩頭曲里拐彎地往下,都快伸到腰部了,讓人不忍目睹。

實際上,那段日子大嫂早已明顯感到在武漢待不下去了,他們一方面在為離開做準備,另外一方面也在努力做著收尾工作。后者似乎更為困難一些。在武漢經營了十幾年,起步的時候是外債多于內債,后來發展起來,內債就多于外債了。這些內債欠了多年,追討起來沒有那么簡單。欠債的都是當地做工程的人,黑道白道各種道上的人都有,賴賬的手段也五花八門,朱兆平和大嫂根本應付不了。

朱兆平受傷之后,還要硬撐,揚言要采取進一步措施。大嫂害怕了,她心里明白,假如朱兆平真要公開那些賬目,即使欠債的人不動手,那些曾經得過好處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他。這次受傷或許就是一個小小的警告。大嫂思慮再三,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先保住性命再說。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大嫂悄悄從電腦上把硬盤拆下來,然后來到長江邊,把藏有朱兆平幾乎所有商業秘密的硬盤用力扔進了滾滾江水中。

事后大嫂沒敢對朱兆平說自己銷毀了硬盤,而是在適當的時機制造了一個家中被盜的現場,慌說電腦被小偷給偷走了。

盡管這樣,大嫂還是給朱兆平留下了最大的口實。那時候的朱兆平已經沒有其他指望了,總是希望通過過去那些關系起死回生,總是希望把欠債要回來東山再起,而大嫂卻把這兩條路都給堵死了,他由此認為是大嫂毀了他偌大的家業,毀了他大好的前程。

朱兆平并不是傻子,對電腦被盜的說法心里一直存疑,但他沒想到大嫂是為了保護他,而是認為大嫂出于留存私房錢的目的,故意把電腦藏了起來。

大嫂看我這個聽眾一臉的無奈,先是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道:“咱們也別犯愁了,犯愁也沒用。有時想想,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就是太好面子了,過去活得那么風光,一下子掉到地上,換誰心里一時也接受不了。我總是覺得他有一天會醒過來,不然,我就不會這么逆來順受地養著他了。等著吧,他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難得大嫂對朱兆平還有這樣的信心,我也只好認同她的說法。相比于大嫂,我畢竟還是離朱兆平遠一些。

可沒想到的是,我跟大嫂見面的第二天下午,突然又接到了她的電話:朱兆平失蹤了。

據大嫂說,上午,她趁老太太看電視的空兒去電信營業廳買了新手機,接著就給朱兆平打電話,打了好幾次都無人接聽。她以為朱兆平又喝多了,就沒太在意。到了中午,趁老太太睡午覺,她抽空回到洼子街,才發現朱兆平沒在家。有意思的是,朱兆平離家的時候也像大嫂一樣,把自己的手機留在了茶幾上。

我們想不到朱兆平還能去哪里,在悅城,他已沒有任何立足之地了,包括現在住的這套老房子,也是大嫂的婚前財產,是大嫂剛落戶洼子街時買的回遷房。老家的樓房在他從武漢回來的第二年就抵給了兆金兄弟,起因是兆金兄弟向他討要工錢。誰都沒想到兆金兄弟還會來這么一手。這么多年兆金兄弟跟著朱兆平發了財是有目共睹的,兆金現在開著的那輛桑塔納就是朱兆平當初給他配的。在場面上應酬,朱兆平都是給他實報實銷。這是明著的,暗地里當然就更多了。比如招過去十個工人,兆金說二十個也沒人去核實,這中間空著的人頭費不言自明。據說,兆金離開三峽工地時還把一批工程設備倒賣了出去。可朱兆平又確實欠他們工資——從財務上支出去那么多錢,幾乎沒有一分錢是以工資的名義支付的。兆金兄弟討要工資,朱兆平拿不出有力的證據來,又不愿把事情鬧大,最后只好把那套樓房抵押出去,害得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只好重新搬回原來的老房子。

連續兩天不見朱兆平的蹤影,我和大嫂報了警。警方調取了洼子街附近的監控,查找了好久才發現朱兆平的蹤跡。朱兆平是大前天凌晨三點左右離開的,先是從洼子街東邊的順興路往南,然后沿著靈山大街一直往東。監控顯示朱兆平一直在步行,步幅邁得不疾不徐,像是一次悠閑的散步。

中間朱兆平消失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城東鳳凰路口才又出現他的身影。這時,已接近七點鐘了,馬路上的行人明顯多了起來。朱兆平繼續往前,越過馬路,在一個破敗的院子前停了下來。看到這里,大嫂率先明白過來,指著畫面說:“我知道他去哪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嫂解釋說:“這不是水利機械廠那個老大院嗎?”

朱兆平剛調進城的時候就住在這里,我對這里也曾經極為熟悉。那時候每到星期天,我都會來這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打牙祭。那段時光應該是朱兆平最為幸福的日子,他和大嫂正處于新婚前的熱戀期,在收獲美好愛情的同時,事業也剛剛進入一個新階段,豐收的喜悅伴隨愛情的甜蜜,讓所有的日子都充滿著陽光。

我和大嫂匆忙打上一輛車,沿著朱兆平的蹤跡,一路往東尋來。

跟周圍鱗次櫛比的高樓相比,這里完全是個塌陷地帶,院子的大門已形同虛設,旁邊的圍墻也已不完整了,生生被人蹚出了一條路徑。沿著這條路徑往里,右邊是灰頭土臉的廠房,左邊是一排平房。幾棵老槐樹枝蔓錯落地垂立著,遠近皆長滿了高低不同的雜草。有些雜草透過地面破碎的方磚硬擠出來,讓人產生一種魔幻的感覺。大嫂徑直向前走去,前面從右邊數第三個門就是朱兆平當年的單身宿舍。

門是開著的,室內的景象跟外面截然不同。一張嶄新的木架床靠著東墻,簡易的木茶幾對著門口,茶幾后面還有一套早已過時的連座沙發。靠后窗的位置原來有一個水泥臺子,現在臺子上擺著電磁爐等做飯用的物品。屋里卻沒有人,大嫂抬手摸了一下茶幾上的玻璃杯,回身對我說:“水還是溫的,說不定剛出去不久,我們分頭去找找吧。”說著率先跑了出去。

外面下雨了,我站在雨中,正不知道去往哪個方向,突然聽到大嫂撕心裂肺的叫聲:“兆乾,你快過來,你哥倒在這里了。”

我循聲跑去,在那廢棄的廠房邊,朱兆平仰面躺在雨中,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的大哥朱兆平再也沒有醒過來,我心里塞滿了哀傷,同時又有些痛徹心扉的遺憾。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朱兆平并不想逃避,可他明明又想要回來找尋過去那些幸福時光的痕跡。看來,他像大嫂沒放棄他一樣,從來也沒放棄過自己,他在過往的泥潭中掙扎,一心想要跳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可老天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想想人生本來自有其詭異之處,被各種各樣的悖論纏繞著,一步一步地向前或向后,總有些意外讓我們措手不及。我的大哥朱兆平由于突發腦溢血,再也體會不到這種難以言說的生命況味了。

在大哥的葬禮上,我意外地見到了剛上初中時家里開香油坊的同桌,他是跟明明一起回來的。我跟這位尤同學已久未聯系,記得我大學畢業那年,他突然來學校找我,說自己走投無路了。當年他高考失利,復讀了兩年才勉強考上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可入校不久他就迷上了打游戲,幾乎所有科目都亮起了紅燈。學校多次規勸無效,只能把他勸退,家里得知這種情況后也對他斷了供。說起來,他找我的目的有些可笑。他聽說我有個大款哥哥在南方做工程,就想前去投奔。可能是當時尤同學那副恓惶的狀態打動了我,也可能是某種虛榮心作祟,我還真把朱兆平在武漢的地址給了他,并特意給朱兆平打了電話。后來聽說尤同學在武漢并沒待多久,工地上的活他根本干不了。朱兆平對他倒也照顧,把他召回來跟兆順一起干辦公室工作,大嫂忙起來的時候就讓他照看照看明明。他跟明明的交情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的。這樣過了兩年多的樣子,尤同學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玩家。在這位專業玩家的召喚下,尤同學離開武漢去了廣州。朱兆平念他人還實誠,又對明明不錯,臨走還給了他一筆錢。

尤同學現在發達了,成了一家頗有影響力的網游公司的老總。明明承接了軟件公司的一個重大項目,開始自己創業,尤同學現在是其公司的投資人。他們之間的關系已不再像原來那么單純,由當年的忘年交變成了現在的利益共同體。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站在明明的角度,當然是好的,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正如國外某位大作家所言: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往無數的未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能會成為您的敵人。

責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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