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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愛

2024-04-29 00:00:00王大進
清明 2024年2期

1

那天,她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大雪紛紛揚揚。鵝毛一樣的雪片,直直地從鉛灰色的天上掉下來,砸在她的頭上、肩上。整個城市白茫茫的,十米外都看不清人。她聽到口袋里的手機在響,趕緊接聽,是她媽媽劉英。

劉英的聲音有點猶豫,讓她有空去自己那里一趟,有些事情要說。有什么事呢?她是要過去看媽媽的,這段日子太忙了,有一個多星期沒過去了。現在,她要把孩子送回家。孩子一直住在醫院里,她負擔不起。最近孩子的情況不錯,醫院的張主任照顧她,想幫她盡量節省。這五年來,一直是孩子危險時就送來醫院搶救,好轉了再接回去。

兩個多月前,劉英在電話里告訴她,自己想再嫁。對方是一個六十多的老男人,有退休金。他的兒女們也是支持的。徐穎萱當時有點蒙,但什么話也沒說。顯然,既然劉英這樣說了,必定是她深思熟慮后的結果。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不可更改。徐穎萱的頭腦里雜亂、蒼白,就像老式膠片電影在一卷播放結束時,剩余的黑白膠片還在繼續瘋狂地空轉,投射在屏幕上的是各種亂七八糟的符號:閃爍、跳躍,短暫的黑屏與空白。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徐穎萱在心里使勁問。為什么要再婚呢?如果她是她媽媽的話,這輩子是再不可能結婚的,她想。因為男人,她心力交瘁。一年前,她的男人突然失蹤了。準確地說,是逃跑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無恥地逃跑了。他不僅丟下了她,也丟下了整個家庭。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男人,無恥透頂,毫無責任感。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渣啊!所有的人聽到這事后都感到震驚,不可思議。他太過分了!

大家都站在她這一邊,同情她,理解她。同時,為她感到惋惜,覺得她當年真是犯了一個大錯。

不,事實上她犯下的不止一個錯誤。一個人總會犯錯誤,甚至會犯許多錯誤,但錯誤的性質是不一樣的,有些錯誤是致命的。當年她不顧一切嫁給了他——這樣的說法并不準確,他們根本就沒有舉辦過婚禮。她是跟他私奔的,回來后也沒有再辦婚禮。然后他們發達了,有錢了,一時間在縣城里風頭無兩。之后他們本應該分開,而她卻選擇繼續和他在一起。

這樣的事她不敢再想,想起來就恨得要犯心絞痛。

鉆心一樣痛。

她想不明白劉英為什么這么老了還要再婚。是因為愛嗎?還是因為孤獨?細想之后,她理解了。這么多年來,劉英生活得不易。劉英受了太多的傷,尤其是自己,過去給她造成許多感情上的傷害。現在劉英老了,心靈空虛,沒有一點慰藉。不管是出于愛,或是為了排解晚年的孤獨,她都應該給予理解和支持。

媽媽有權過上更好的生活,她想。

小時候,在徐穎萱的眼里,媽媽長得挺漂亮的,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劉英那時候在廠里做會計,工作體面,性格也好,講話、做事都很得體,受人尊敬。從徐穎萱出生起,她的父母就不在一起生活。她的父親在外地一個郵局工作,是那里的科長。

徐科長是個瘦高個子的男人,表情嚴肅。雖然只是科長,但那時候在徐穎萱的鄰居們眼里,他就是一個挺大的官了,因為她父親是人事科的科長。人事科是管人的,權力大。父親每次回來都是穿著制服的。過去很少有人穿制服,所以大家感覺他很神氣、威嚴。街坊鄰居們見到他,都叫他“徐科長”,仿佛他的大名就叫徐科長。在家里,劉英叫他老徐。

徐穎萱小時候還是很驕傲的,別人都知道她爸爸是在外市郵局工作的領導干部。而她身邊同學的父母,大多是工廠里的普通工人。徐科長回來的次數不多,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一次也就一兩天時間,匆匆忙忙的。徐穎萱感覺他更像一個倉庫保管員,每過一段時間回來清點一下商品數量。

劉英是很寵愛徐穎萱的。因為是獨生女,所以徐穎萱的物質條件要比別的同學好很多。劉英不怎么管束她,家務事都被劉英一人承包了,母女倆的生活也很簡單。比較起來劉英對徐穎萱是非常好的,但在徐穎萱的心里,爸爸卻比媽媽重要得多。就像一個人天天呼吸空氣,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但如果突然得到一顆檸檬味的水果糖,那生活肯定變得很美妙。

即使是作為她父親的徐科長另組新家,拋棄她們母女倆,之后還和她們徹底斷了聯系,徐穎萱也沒有心疼過媽媽。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可是徐穎萱這個小棉襖卻不和劉英貼心,相反是劉英更包容她。媽媽付出得太多了,她想。

劉英總是扮演著犧牲者的角色。不,不是扮演,而是默默地、本能地付出。她自己也是,毫無怨言,為了孩子可以舍棄一切。媽媽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有權去安頓自己的晚年,徐穎萱想。

雪越下越大。

街上的人不多,個個都很匆忙、慌張。快到自己家的小區時,徐穎萱停車在路邊小店買了兩袋榨菜和一個面包。本來她想買兩個面包,看到口袋里掏出來的僅剩的零錢,她猶豫了。面包是給兒子劉鑫買的,她希望他能有力氣吃一點。她想或許她應該再去老街找一下老李,看看老李能不能幫她一把。她知道這個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但她不能不試。無論如何,她下午會再去一次醫院開點藥。少開點,先拿一星期的量。如果這也不行,那就減少一兩個品種,只拿最關鍵的保命藥。這樣可以先緩一口氣,她想。這口氣能緩多久,她不知道,或半個月,或三五天。緩和的時間取決于她能不能拿到錢,即使只有三五天也是好的。

向陽大酒店的何總前兩天打電話,說有事要找她。這兩三年她最害怕接電話,因為接到的電話大多是要賬的。后來她只要接電話,首先就會告訴對方,如果是要債的,直接去找劉大慶,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她不可能替他還錢的。

劉大慶過去向很多人借過錢,有的還不止一次,而且,都是以她的名義。很奇怪,他居然沒向何總借錢。他和何總也是比較熟悉的,他們是生意上的伙伴。或許是何總不愿意提?這樣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她想。她咬著牙替劉大慶還過一些,最后實在還不起了。她受夠了,簡直要瘋了,所有的眼淚都哭干了。不過,如果劉大慶欠了何總的錢,那另當別論,她是一定要想辦法還的。

“有什么事嗎?”

“沒事……好久沒見了,想和你聊聊。”

“最近忙,剛把孩子接回家,過幾天吧。”她從何總的話里聽出了一些曖昧。或許是自己多心了,她覺得。她最近太累了,完全沒有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有事,但應該不至于是她猜想的那種事。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想,尤其是現在。

“好。你隨時來,我等你,真的有事要說。”

2

隔了兩天,徐穎萱去劉英家,結果卻撲了個空。她敲了半天門,里面沒反應。難道去菜場買菜了?但那不是買菜的時候啊。她本想打電話問一下,猶豫了一會兒,又放棄了。

最近每次來,她都會從劉英手里拿些錢。她看得出來,劉英已經竭盡所有了。劉英每次也不多說話,近乎無聲地做著這一切。徐穎萱心里很是愧疚,告誡自己要少來。可每過幾天,劉英就會打電話來問孩子的情況。情況的確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醫生告訴她,如果孩子最近不發燒,情況就算是穩定了。下個月,醫院會請省里的專家進行一次會診,最后確定手術方案。徐穎萱要做的,就是湊齊將來的手術費用,別的不要多做考慮。

劉英住的還是老房子,在寺前街。寺前街過去是非常熱鬧的一條老街,在當地人眼里相當于上海的城隍廟,徐穎萱家的老房子就在這條街后面不遠的地方。房子不大,只有三間。原來她家是住在城東的,那一片是廠區宿舍,后來她父母離婚,劉英的單位和房管局協調,給她們調換了這套房子。從此劉英就再也沒動過,一直住在那里。現在這一片很多地方都拆得面目全非了,她家那棟平房也顯得越發老舊。徐穎萱寬綽的時候,曾經提議給她買一套商品房,劉英卻拒絕了。

“我才不去住。”劉英甚至有點生氣,“你不要買,買了你自己住。”

“我習慣住在這里了,這里舒服。”劉英說。

“你媽上年紀了,習慣不一樣。”劉大慶那時也勸阻她,“折騰她做什么?她在老地方住得好好的。她愛住那里,很好啊。”

現在徐穎萱有點后悔,自己當初要是堅決買一套房,現在的價值就不一樣了。她和劉英說起這事,劉英連眼皮都不抬:“要是當初你買了,現在又賣掉,我現在住到哪去?”"徐穎萱無語,真是這個理。

劉英是很獨立的一個人。

過去徐穎萱偶爾來幫她收拾家務,幫著買菜買米,惹得她很不高興。劉英嫌徐穎萱多事,把她的屋子收拾“亂了”。原來雖“亂”,但她對一些東西的擺放位置是知道的,習慣的。徐穎萱整理“整齊干凈了”,對她而言反而是“亂”的。劉英不喜歡徐穎萱為她花錢買東西,買菜也喜歡自己隨便買點青菜豆腐,越便宜越簡單越好。劉英原來的性格就有些高冷,離婚對她而言又是一種傷害,使她更加愿意獨處。

徐穎萱后來想起來,小時候劉英對她是非常寵愛的,總是給她買新衣服、糖果。那時她對媽媽很依戀,但劉英廠里很忙,并不總是照顧得了她。直到徐穎萱上了初中,母女關系突然變得不像過去那樣好了。

徐穎萱長大了,反而變得對父親越來越有好感了。只是她把這份好感藏在心里,生怕被劉英知道。

也就是初中畢業那年的秋天,徐穎萱隱約聽說父親在外地是有別的女人的。事實上,在之前的一年多時間里,她的父母就經常有一些爭吵。徐科長越來越少回來,回來后就和劉英吵架。劉英在他身上發現了一些異樣。

他們吵架的時候,徐穎萱就跑到街上去玩。

她去老街。老街上不僅有各種小吃店,還有溜冰場、舞廳。其實徐穎萱不是想去玩,她只是為了避開父母的爭吵。看到他們那樣吵架,媽媽在家里亂砸東西,她很心煩。在老街上,她經常能遇到同學,她們就一起玩。

到她上高中時,已經有好幾個要好的小姐妹了,周青青、小七、二花、楊英。還有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肖鵬、黃毛、劉大頭。他們幾乎成了一個小團體。

徐穎萱上的城北第二中學,是縣城三個高中里最差的。對城北二中的大多數學生來說,他們也就是想順利把高中讀完,拿個畢業證書,好參加工作。徐穎萱也是這樣想的,畢竟考大學這種事對她來說太遙遠了,縣里的第一中學每年也就幾個人能考上大學。所以,整個高中階段,徐穎萱過得是最快樂的。

每到周末,徐穎萱就和要好的姐妹們出去玩,逛街、看電影,去文化宮里溜冰。她告訴劉英是去學校參加課外輔導了,劉英自然不太信,但那時也管不了她了,只希望她畢業就行。

那個夏天,徐穎萱波瀾不驚地畢業了,沒有任何意外。畢業后大家有了充分的自由,反倒不怎么玩了,因為很多同學都上班了,沒機會聚了。

劉英那時候也四處托人,希望能幫徐穎萱找一份工作。縣里每年招工都是分批次的,大多是工廠里的普通工人,紡織廠、機械廠、化肥廠……想找一個相對好的職業就需要提前一兩年找關系。劉英想盡一切方法要幫女兒找一份好工作,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徐穎萱那段時間空虛得很,沒有學上,也沒有班上。過去的玩伴沒了,人心散了。大家仿佛都有些膩了,覺得那些玩樂很無趣。他們長大了,已經告別了學生時代,要面對社會,要學習如何生存。

等待是那樣的漫長,劉英上班后,徐穎萱無所事事。徐科長回來過一次,提議她跟他去外地,給她安排到那邊一個偏遠鎮子的郵局做話務員,臨時的,但過一兩年就能轉正。很明顯,這要比在縣里參加招工好得多。劉英也是同意的,雖然她心里有點不舍,但畢竟事關女兒的前途。

徐穎萱有些猶豫,但徐科長說,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如果她同意,他回去后還要做一些工作。當然,問題不會太大,畢竟只是臨時性安排在鎮郵局做話務員。

“在下面的鄉鎮郵局干兩三年,之后再想辦法往市里調。”他說。

聽到父親這樣說,徐穎萱心里有了朦朧的期待。是的,離開這里換一個地方也不錯,她想。劉英安慰她說,將來如果她不愿意在那個鎮上當話務員了,就回來。畢竟自己也在縣里托了人,算是雙保險。

就在這年的年底,小縣城突然流行起了卡拉OK廳,街上開了兩三家,熱鬧得不行。小七找徐穎萱去唱歌。小七也沒有工作,她說她一點也不想工作,只想每天這樣輕松地活著。

對于女兒和朋友去唱歌,劉英并不反對。她愿意女兒在正式工作前,好好地玩一陣子。將來工作了,就不一樣了,不會像現在這樣自由了。

這是自己一生犯過最大的錯誤,劉英后來想。如果她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那個樣子,她一定不會允許女兒去唱歌。

但誰能想到唱歌會引起那樣的事情呢?無論誰都想不到。

3

這么些年過去,縣城完全變樣了,當年的那條街,一點都找不著過去的痕跡了。徐穎萱當然還能回憶起老街過去的樣子,現在醫院住院部大樓的位置就是當年非常紅火的卡拉OK廳的位置。她就是在那里認識了劉大慶——卡拉OK廳的保安。

劉大慶瘦高個,剪著平頭,看人時眼里有一股狠勁。他在門口查票,臉上很嚴肅。老板雇他,是因為他在這個縣城里沒有任何熟人和朋友,查票時能六親不認。他的年紀大概有二十六七歲,面相則顯得更老一些。他不怎么愛說話,動作多于言語。看到沒票的,他直接就往外面推。因為這事,他沒少和人打架,也從沒怵過。

徐穎萱親眼看到過三個男青年打劉大慶一個人,可是他毫無懼色。就像是電影里的武打場面,一對三,劉大慶蹲開馬步,左右開弓。那姿勢,在徐穎萱的眼里簡直就是帥炸了天。無敵,全縣獨一份。太威風了,盡管后來他衣服被人扯爛了,臉上也流了血,可是她在心里為他激動不已。她喜歡上了他。

年輕時真是太傻了,徐穎萱每次想到過去都想罵自己。過去的她和現在的她完全不是一個人,她想。一個瘋瘋傻傻的小丫頭,天真、愚蠢。世界上還有比那時的她更傻氣的嗎?

她發瘋似的愛上了比她大七歲的劉大慶。

她只要遠遠看到他,心跳就加快,臉就紅,手心里就出汗。她后來幾乎每天都要去卡拉OK廳看劉大慶,可是劉大慶卻從來不正眼看她。她總是會請小七和小七的朋友們去唱歌,很有錢的樣子。不過與小七她們比起來,她家的經濟條件算好的。她知道劉英的錢放在柜子里的某處角落,每次她都很謹慎地從中抽出一兩張。她花多少錢請客,自己也沒計算過,但肯定是一筆巨款。她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去唱歌,在里面喝飲料,吃烤腸和爆米花。

她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流水一般地散開,把她的快意無限放大。她感覺自己周身都在放著光彩,就像是卡拉OK廳大門口的彩燈在夜色里閃耀。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都認為她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富家小姐。而她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引起劉大慶的注意。

劉大慶是看到過徐穎萱揮霍的樣子的,也看到過一些小姐妹簇擁著她,他心想,她真是太傻了。她主動和他打招呼,送他一些好吃的,可是他卻從來不接受,也不愿意給她好臉色。他對她越冷漠,她就越想引起他的注意,想靠近他。她并不愛唱歌,大多數時間只是聽別人唱。看別的小姐妹唱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甚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有時會下樓去找劉大慶,和他說話。他站在門口,愛理不理的,像是她欠了他錢一樣。

徐穎萱很不愿意回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想起來就感覺非常羞愧。如果人生能夠再來一次,她絕不會那樣傻了,她想。

鄰居們說閑話,說她打扮得太妖艷了。在他們的眼里,她已經是個壞女孩了。整個夏季,她天天騎著一輛草綠色的女式自行車在街上招搖,上身穿一件黃色喬其紗的鏤空短袖衫,下身一條深藍色的牛仔短褲,腳上一雙雪白的耐克鞋。她和戴著蛤蟆墨鏡、留著長發的男青年一起,把車騎得像射飛的箭一樣,嘴里還尖叫著。

徐穎萱是一個很好看的姑娘,但那時的她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成熟,以為那才是美,才會吸引到劉大慶的注意。她知道劉大慶是鄉下的,沒有正式工作,可是那又怎么樣呢?重要的是他沒有對象。對她而言,他沒對象就是最大的好事。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就算他不理她,她也不在乎。她在家里一分鐘都待不住,她的魂已經留在那條街上了。

她把臉曬成了古銅色,顯得汗涔涔的,唇上涂著血似的口紅。有時她晚上也偷偷出去,還故意把胸罩勒得緊一些,領口的紐扣松到第二粒,隱約現出小半個并不豐滿的乳房。晚上她還會悄悄試穿劉英的乳罩,涂抹劉英的護體霜,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期待與緊張。她太渴望成熟了。

劉大慶后來告訴她,他知道她是喜歡自己的,可是那時他是真的看不上她。她和他相差太懸殊了,不僅是年齡,還有出身。她在他面前,完全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雖然他們只差幾歲,可她才剛剛踏出校門。他知道她的家庭不會允許她和自己好的,城里的任何一個家庭都不會允許。他并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只感覺她非常任性,家里有錢。他不喜歡她這樣的人,她給他帶來的只有無盡的麻煩。他從沒想過要在城里找一個對象,更別說這樣的小丫頭了。

徐穎萱那時候滿腦子都是愛情故事。整個初中階段她讀了太多的愛情小說,瓊瑤、席娟……她讀了幾十本,晚上躲在被窩里看,感動到不行,經常哭得眼睛紅紅的。書里的男生們都是英俊而浪漫,女生多情又美麗。他們對愛情是那樣的執著,至死不渝。他們的愛情觀里沒有階級差異,也沒有金錢觀念。他們的每一個擁抱,每一個吻,都是那樣讓她向往。那愛情純粹得像金子一樣閃光,照亮了她的內心。這樣的愛情,注定有別于普通生活,有別于這個城里所有青年男女的世俗婚姻。

她覺得她和劉大慶就是這樣的愛情,純粹而美好。

她后來給他遞過紙條,或者叫情書。她寫的那些文字,真是用心,有時想得她腦殼都疼了。她把自己學過的最優美動聽的詞句都抄錄了,還從當時特別流行的席慕蓉、三毛那些人的文章里摘錄了許多。那些句子陌生而新鮮,她自己都有些似懂非懂,感覺非常朦朧。她還加進了許多自己的話,既情意綿綿,又表現出了死心塌地。在非常漂亮的彩色信箋上,她的每個字都寫得格外認真、娟秀、清爽。之后,她小心地把信折疊成非常漂亮的幾何圖形,外面再系上一根紅色的絲線。

劉大慶對她遞過去的信箋表現得格外冷漠,她的心卻跳得激烈,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了。

她忐忑得很。

她想著他收到她的信,或許會很感動,同意和她談戀愛。或許他有點猶豫,并不明確表態。她光是這樣想想,心里就被幸福的泡沫給填滿了。那些泡沫五光十色,就像肥皂泡在陽光下的色彩變幻,而且有一股香甜的味道,甜得讓人有點暈乎。可是,想到他的無視,她又有些氣餒。她不放棄,鐵了心追求他。小七和她另外兩個女朋友覺得她很傻,她們不明白她為什么喜歡上這樣一個人:農村的、沒正式職業、年齡大、沒錢、不帥氣。在她們看來,劉大慶一無是處。他們太不般配了!

“不要和他談戀愛。”小七很直接地說,“他有什么好?你瘋了。”

可是,徐穎萱不管。她覺得她那些朋友沒眼光,央求她們幫她出主意。她們七嘴八舌,說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來,只是一味地嬉鬧,甚至有說讓她直接倒在劉大慶懷里的。她被她們說得滿面羞紅。她們居然真的簇擁著她,把她推到劉大慶的面前,挑釁似的問他為什么不喜歡她。劉大慶冷冷地看著面前的幾個人,一句話都沒說,就像這事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一樣。后來,當她再一次遞給他粉紅色的信箋時,他當著她的面就撕了。

她的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

那段時間她經歷的事情,劉英毫不知情。當她知道徐穎萱愛上了卡拉OK廳一個看門的保安時,已經是半年多以后了。劉英當然是反對的,可是,明顯阻攔得太晚了。而劉英和徐科長的離婚,一定程度上和這件事有關。徐科長覺得劉英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才讓徐穎萱犯下了大錯。他對徐穎萱的行為非常生氣,怒不可遏,但也沒法懲罰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妻子離婚。他覺得女兒之所以這樣,全是因為劉英管教失當。不,是根本缺乏管教。

劉英太寵她了,所以把她慣壞了。徐科長太傷心了,氣極了。

劉英在離婚后的第四年退休,算是提前退的,因為身體狀況不太好。她明顯衰老了許多,頭發早早就白了。她整個人都是病怏怏的,瘦了許多,相當單薄。只有面對女兒時,才能看到她近視眼鏡后面的目光是有神的、深沉的,甚至深沉得有些陰森。附近鄰居的小孩子們看到她都有些害怕,說她就像童話里的老巫婆。有小孩子在她身后喊她“老巫婆”,她也并沒有什么表示,還是沉默的,就像完全沒聽到一樣。

人們在心里是同情她的。

三年后,當徐穎萱回來時,劉英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了,不僅心臟有毛病,還得了白內障。

后來,無論做生意再忙,徐穎萱都要經常去看望劉英,她知道自己欠劉英的太多。可自從兒子劉鑫生病后,她就很少來了。她太累了,根本抽不出身。來了,傳遞的也都是不好的消息,她不希望把這樣的情緒傳遞給她媽媽。然而,對她這樣的沮喪,劉英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她開始有點恨媽媽了,覺得媽媽過于冷血。劉英在聽到她的一些難處后,臉上沒有一點的表情,仿佛聽到的只是別人的不幸故事。

對親情就這樣的麻木嗎?但是,徐穎萱只能把這些想法存在心里。后來有兩次劉鑫的情況特別危急,需要急救,她沒錢。劉英什么也沒說,冷冷地給她轉了錢。劉英那樣的方式,讓她感覺不舒服。她總是在心里想: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把錢還給媽媽,這樣就不欠她的了。然而,現在她卻完全看不到自己還錢的希望。

劉大慶失蹤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哭過無數回,傷心極了。她想到有個朋友說她的話:現在你流出的眼淚,都是當年你腦子里進的水。

這話說得太對了,她想。

現在回想起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是極為慘痛的教訓。她不僅傷害了父母,還更嚴重地傷害了自己。

雖然恨,但脆弱的時候她總不免希望劉大慶會回來。

她盼著劉大慶回來,是不是有點像當年母親盼著她回來那樣?當然,他是不可能回來的。

等忙過這一陣子,她就要到法院起訴離婚。是的,她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她不能像她媽媽那樣被動。

要為過去的糟糕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她想。

4

“他一點消息都沒有?”

劉英問。

“沒有。”

劉英沉默著,低下頭,不再說什么。

徐穎萱心里很難過,覺得自己一直給媽媽的生活帶來很負面的情緒。

“沒什么,我不需要他,劉鑫現在好了很多了。”"徐穎萱說,“永遠不回來才好,就當他從來沒存在過。”

“他至少……應該說一聲,一聲不響地就消失了……”劉英說,“做事沒頭沒腦,一直是這樣。”

“……我會和他離婚。”"徐穎萱幽幽地說,“等忙過這一陣。”

是的,堅決要和他離婚,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但,他們是有過幸福時刻的,徐穎萱想。

當年她的私奔,成了縣城一個小小的丑聞。后來他們回來了,取得了另一種成功。他們靠自己的雙手,從小生意開始做起,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有錢人,讓很多人羨慕不已。那段時間她很累,但也很驕傲。是的,非常驕傲。她不僅讓外人羨慕,連她媽媽都對她刮目相看了。

很多人想不到,徐穎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女強人,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過去認識她的人只知道她是一個為愛瘋狂,有些傻氣的姑娘。她怎么就成功了呢?太不可思議了。由此,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不是她當年的叛逆,她絕對不可能有現在的成就。

她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年輕、頭腦精明、做事風風火火、為人大氣。她剛來這條街時只是租了一間很小的門面,相當一部分本錢還是她媽媽提供的。可是她能吃苦,起早貪黑,進貨都是自己一個人。一大編織袋的衣服足有上百斤,小山一樣壓在她的肩上。她咬牙扛著,滿臉通紅,一聲不吭。懷孕三個月了,她還在扛編織袋。為了能拿到價格更低的貨,她常常一個人去數千里外的福建進貨,來回路上住一二十塊的小旅館,吃的是面包加白開水。一趟下來她總是要瘦個一兩斤,蓬頭垢面、神情疲憊。因為她進貨渠道直接,和當地的貨主也建立了很好的合作關系,所以她店里的服裝就比別人的更新潮,價格上也更公道。她店面的生意是整條街上最好的。

就從那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店面做起,徐穎萱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就做大了。在店里,她既是店主也是營業員。她待人熱情,懂行情,更懂顧客的心理。她會察言觀色,也知道拿捏分寸,越來越多的顧客熟悉她、信賴她。城里的姑娘少婦們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她成了那條街上的標志性人物。之后,很多店鋪都從她這里進貨,她更像一個服裝批發商了。不僅當地,附近城鎮的一些人也愿意從她這里拿貨。她有了專門的倉庫,每天只管貨單的進進出出。最興盛時,光是倉庫里就雇了五個工人裝卸貨。她挺著滾圓的大肚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點著。她閑不住。

都是逼出來的,她想。

命運之神在那一刻仿佛開始格外眷顧她,為她打開了一扇四通八達的門,一路風生水起,順暢得不行。只要她想做的,就一定能做成,而且做了就有錢賺。同樣的店,同樣的地理位置,同樣的經營,別人虧本,她卻能大賺。這其中的道理沒人說得清,連徐穎萱自己也說不清。她知道自己做事是認真的,但誰做事又不認真呢?

她一前一后的表現,太讓人驚訝了。

徐穎萱當年的舉動讓很多人覺得她被家里寵壞了。劉英即使發現柜子里的現金不見了,也沒有特別氣憤,只是罵了她一頓,之后也沒有追究。徐科長仿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職,虧欠了女兒。他們要做的,就是全力阻止女兒和劉大慶相好。

但他們怎么能阻止得了呢?他們也聽說并不是劉大慶在追求徐穎萱,而是徐穎萱在追求劉大慶。這太荒唐了!

徐穎萱為了能接近劉大慶,想了許多刁鉆古怪的辦法。有一次,她甚至買了頂栗色的假發,戴上墨鏡,喬裝了一番。那一次劉大慶真的沒把她認出來,當她在卡拉OK廳里轉悠了一圈,摘下假發,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他才發現是她。最離譜的一次,她還戴過一頂藍顏色的假發,被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太傻了,顏色那么醒目,怎么會不被識破呢?在小縣城里,又有誰會戴藍色的假發套呢?都說熱戀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她這個苦苦單相思的姑娘,智商簡直就是負數了。

這些事傳出來,一時成了笑話。

而這時,徐穎萱工作的事情也終于有了進一步的消息。徐科長打來電話,說他那邊已經聯系好了鄉鎮郵局,離他工作的地方不遠。徐穎萱先到那里學做接線員,一年后就可以參加市局的招工。

那天下午,媽媽讓徐穎萱一個人去街上買點東西,為接下來的工作做準備。徐穎萱在一個新開業的商場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熱鬧,那里搭了一個臺子,在搞抽獎活動。音樂聲很響,震得她的耳朵都有些麻木了。她想試試運氣,花五塊錢摸了獎,卻只得到了一塊香皂。在混亂的人群里她看到一個朋友,她追過去,抓住朋友,對方說她也是來摸獎的,花了三十多塊錢,什么也沒摸到。看著廣場上人山人海、彩旗飄揚、鑼鼓喧天,兩人都有些興奮。對方也聽說徐穎萱要走了,去鄉鎮郵局當話務員。

“你和那個人咋樣了?你應該告訴他你要走了。”

這句話提醒了徐穎萱。是啊,她應該對劉大慶說。或許她這樣說,能改變他對她的態度。事情就是那樣巧,在回家的路上,她遠遠就看到劉大慶正在卡拉OK廳邊上的一個小店里,大概是在買香煙。他上身穿一件棕色的皮夾克,明顯有些小,下身穿一條顯得過于輕薄的灰白色滌綸長褲。走近了,徐穎萱才看到他的長褲皺巴巴的,褲腳內側有許多油污,應該是騎自行車時蹭到的。他看到徐穎萱,卻回避了她的目光,慢悠悠地點燃了一支煙,氣定神閑地看著馬路對面。

那天,徐穎萱穿了一件雪白的馬海毛套頭衫,扎著一根馬尾辮,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口紅。她告訴劉大慶,她要離開這里了,要去她父親給她安排的地方工作。她說這些時顯得相當激動,眼淚有點控制不住地想要流出來。她想哭,想撲到他懷里哭。他卻像她父親一樣冷峻地看著她,一點也不為所動。

“你不說點什么?”

“我說什么?”劉大慶的嘴邊現出一絲譏笑。

“你為什么這樣對我?”

“怎么對你?”

“你對我太不好了。”

“因為你總是來搗亂。”

“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她小聲說,紅著臉。天很藍,陽光燦爛。街上沒什么人,或者說附近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就算有人注意到他們,她也不在乎。她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個犯錯的小學生,不敢面對威嚴的男老師。徐穎萱眼里汪著淚水,委屈得很。她說話的聲音有些顫,雙手不斷扯著衣角。

“你這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我是真心的。你不喜歡我哪一點?我可以改。”她說這些話時,感覺小心臟都要跳出來,掉在他的腳下了。

劉大慶的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嘴上叼著“萬寶路”香煙——紅殼的那種,縣城里的青年流行抽這個。他每月那一點工錢,有相當大一部分用來抽煙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有一點憐惜。

“我們不合適。”劉大慶說,“我是農村的,沒有正式工作。你還小,你家里也不會同意的。”

“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跟你走,回你們村種地也行。”她說。

“你不去外地工作了?”他笑起來,張開了一張大嘴。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戲謔的笑容,嘴里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你要和我好,我就不去了。”

電光石火一閃,在那個瞬間,劉大慶被點燃了。多年之后回想起來,他說不清在那個下午,是徐穎萱的哪句話打動了他。或許是對這個逼仄的小縣城厭惡極了,逃開這地方也好,沒有比這里更無趣的了。

他朝徐穎萱咧了咧嘴角,她立刻幸福得要暈倒了。

他們決定立即逃跑,逃得遠遠的,逃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徐穎萱覺得只要逃了,就能獲得幸福。至于父母,至于工作,都不重要。他們自己的生存問題也不重要,只要劉大慶在,只要有一雙手,她一定能很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父母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他們只有逃。

逃跑就是勝利!

5

現在想起來,徐穎萱感覺劉大慶是一個讓人非常難理解的男人。

他的腦回路和別人不一樣,非常不靠譜。她怎么也沒想到,劉大慶后來會玩消失,一走了之,當了逃兵。一個稍微正常點的男人都不會做這種事。劉英說,從他第一次逃跑你就應該知道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過去劉英批評劉大慶,徐穎萱總要為他進行一些辯解。可現在她還能怎么辯解呢?上次他逃跑是為了“愛情”,而這次卻逃得那樣可恥,簡直就是千夫所指。

這是兩次完全不同的逃跑。

劉大慶的男人骨氣是裝出來的,他是個懦夫,她想。兒子發病很突然,開始時劉大慶是很積極的,像個男人一樣。他甚至安慰她說,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幫兒子治病。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讓她照顧生意,他一個人在外面四處奔忙,帶兒子治療。那段時間讓徐穎萱挺感動的,他真正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個盡心盡責的父親了。

甚至有幾次,劉大慶的表現還挺讓徐穎萱感動的。

有天半夜一點多,兒子發病了,劉大慶立即抱起兒子要往醫院跑。外面的大雨像天河里的水向下傾倒,風也大,徐穎萱打的傘才出門就被風刮飛了。她想叫出租車,可是大街上看不到一輛車。雨點在路燈下就像鞭子一樣狂抽亂舞。“我打電話請朋友開車來吧,”她提議說,“這雨太大了。”他們才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就全濕透了。“不行,我騎車去。”他說,想去推摩托車。“劉鑫坐不住,我在后面也抱不住。”她反對。然后他沒有再多說,而是背著兒子一路飛奔到醫院。后來聽醫生說,要是晚來一會兒還真要出大事。到醫院時他累壞了,整個人癱在了臺階上,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

那一幕幾乎刻在了她腦子里,現在她卻想徹底忘掉它。

那兩年他們真的很艱難,但再艱難也要堅持下去,何況兒子的情況越來越好,醫生說是有希望治愈的。為了兒子,他們相繼把手里的一些項目轉賣掉。店面關的關,停的停,他們紅火的生意從巔峰跌落到了谷底。

劉大慶是不甘心的。

表面上他對徐穎萱把商鋪處理掉是接受的、默認的,暗地里卻還繼續經營著準備要處理掉的生意。像二條巷那邊的倉庫、紅旗街的兩家商鋪,他都沒有和她商量,而是瞞著她借錢來經營,結果陷入了巨大的虧損。即便到現在,她也不清楚劉大慶在外面還有多少外債要償還。或許有一些善良的人,看到他們的狀況,暫時還沒有來催債。這是可能的,她想。

或許他是為了欠債而逃?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應該以逃跑來擺脫他的責任。

人們看到徐穎萱時,心里充滿了同情。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能干的女人,會這樣垮掉?他們為她感到可惜。他們曾經親眼看過她的紅火,現在又眼見她衰落下去,令人扼腕嘆息。他們在心里一致譴責劉大慶,同時為她感到難過。

也有人說,這事她是有責任的,因為她太能干了。她讓家里有了很多錢,生活富裕,劉大慶有些飄了。他抽好煙、喝好酒,這都不是問題。她給他買最好的衣服、最高檔的皮鞋,送他進口摩托車。他回村里,她也總是給他錢買禮物,孝敬家里的老人。她覺得自己這個媳婦做得相當完美。

他也承認她的好。

“說明當年我眼光好。”他笑嘻嘻地說。

“少來這一套!當年是我追的你,你的頭可是抬得高高的。”

徐穎萱的生意做得如魚得水,她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天賦,更相信自己是交了好運。即便如此,她也并不后悔自己當年和劉大慶私奔。雖然她承認自己當年是幼稚的,而且間接造成了父母的離異,但是她終究是得到了“愛情”。

也有人說,如果不是她當年跟劉大慶私奔,她就不會有后來的發展。他們把她后來的發達與之前的私奔,構成因果關系。對這一點,徐穎萱并不認同,說到底是她自己覺得要改變生活。劉大慶曾經建議她跟他回老家,徐穎萱不愿意。她去過他老家一次,感覺很不習慣。他們還是回到了縣里,那時她的小姐妹小七在街上開了一個服裝店,經營得不太好,她就接手了。沒想到徐穎萱就此便做出來了,而且越做越紅火。

短短幾年間,她把一個小服裝店做成了整個縣城最大的店鋪。劉大慶開始時還幫著做點雜事,后來基本上就插不上手了。他不懂,還喜歡瞎出主意,亂指揮。她也不讓他插手。劉大慶多少顯得有些多余、礙眼。

他沒了存在感。

有一段時間他無所事事,經常吆喝一些朋友喝酒。她不喜歡他這樣,但還是照顧他的臉面,那些朋友都是他過去當卡拉OK廳保安時結識的,她不想讓他落一個發達了就忘記老朋友的壞名聲。他是男人,要給他場面上的自由。

后來,完全是因為不想讓他感覺空虛,她又盤下了那個飯店。在飯店經營上,她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從裝修到開業,有時忙得早晚不分,累得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開業后的那兩年里,飯店生意火爆得不行,晚上大廳里能翻三次臺,所有的包間都要提前兩天才能預訂到。

生意火爆,劉大慶也有干勁。他每天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飯店里忙碌,除了招呼客人,還到后廚工作間去幫忙。他越來越高興,戴著廚師帽,穿著白色工作服,有時炫技性地主動炒兩個菜,給自己下酒。徐穎萱當然樂意看到他現在的樣子,由著他張羅。

劉英也見識到了女兒的成功,這是她過去完全沒想到的。女兒真的很有本事,這個家所有的生意全是女兒在張羅,經營得風生水起。因此,劉英內心依然不待見劉大慶,雖然他經常過去幫她搬家具、運煤氣什么的。當徐穎萱說劉大慶想再生一個孩子的時候,她有些生氣。

“他是嫌你沒給他生兒子?”

“不是,”徐穎萱覺得媽媽太敏感了,“他就是想再要一個。”

“他是不知道生孩子的苦。你對他說,要生,讓他自己生。”

說真話,徐穎萱并不覺得生孩子有多大的苦。或者說,孩子生下來后她就忘掉了這種苦。她在養育孩子上體會到的更多是快樂。她奶水足,女兒劉潔被她養得白白胖胖的。如果再生一個,她相信也一樣能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但在生二胎的事上她多少是有些猶豫的,她并不特別渴望再生一個,或者說一定要再生一個男孩。她不想重男輕女。

但劉大慶在這事上執拗得很,一再提議生二胎。他骨子里還是想要一個兒子,尤其是想到他們現在這樣有錢,將來的財富最好由兒子來繼承。他們有條件生二胎,他們充分嘗到了生活的甜,成了有錢人,而且是這個縣城里為數不多的有錢人。他不僅要在物質條件上戰勝別人,在生育子女上也要戰勝別人。

徐穎萱一直是防備他的,但,這種事情如何能做到百分百呢?那段時間,她的日子是比較舒心的,雖然忙碌,雖然累,但是快樂卻一直在她的生活里蕩漾。當意識到又懷上新生命時,她倒也沒有特別反對。上天派來的,那就接受吧,不管男女,她想。

果真是個男孩。

劉大慶樂壞了,像中了一千萬元大獎。他吆喝了許多朋友到飯店喝酒,擺了好多桌,喝得昏天黑地。他見人就笑,像個傻子。徐穎萱當然也是高興的,畢竟這符合許多人的愿望。她希望把兒子好好養大,養得比女兒還要好。認識徐穎萱的人,對她都佩服得不得了。孩子還在哺乳期,她一樣忙碌,照料生意。別人勸她好好地休息,她卻笑著說:“沒事,我就動動嘴巴,指揮指揮就行。”

“你這樣子,想不發財都難。”

他們由衷地評價。

“天下第一能干。”劉大慶也這樣說。

在許多人眼里,他們是幸福的一家子。可是誰也沒想到,劉鑫兩歲那年開始生病。先是發燒,在縣醫院吊了兩天水,沒見好轉。后來到市醫院,也沒有查到具體的病癥。之后夫妻倆抱著孩子四處求醫,光省城就去了無數次。

生意自然就受影響了。

可為了孩子,生意變得不重要了。當時像流水一樣掙進來的錢,現在又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徐穎萱背地里流了無數的淚,但也只能咬著牙堅持。劉大慶也陰沉著臉,依舊會時不時喝酒。夫妻倆為這事吵過無數回。

徐穎萱怎么也沒想到劉大慶有一天會消失。

“自私!我早就看出他自私!”劉英咬著牙說,“自私透了。”

6

徐穎萱想到這么多年來,自己真可算得上大起大落。

他們又一次陷到丑聞里。當然,這次人們是同情她的。太不幸了!他們看到了她的堅強,更加相信他們前些年的發達完全就是因為徐穎萱的個人能力。她嫁給了一個不值當的男人,如果沒有嫁給他,或許她就是另外一副樣子。

劉大慶的消失,是無聲無息的。

那天早晨徐穎萱一早就到門市上去了,她要在另外幾個門面轉讓前,把所有的貨物都盤點清楚。本來她想把所有的門面都轉讓出去的,但考慮再三,還是留了一個——最初的那個。她交代劉大慶說,下午三點前幫她交一次貨。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五點,也沒見到他的身影。

當時徐穎萱覺得很奇怪,但也沒往更深處去想。她知道他是累的,非常累。之前的兩年他一直很辛苦,各種忙碌。尤其是她經營飯店時,他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幫不上忙,就幫她做各種體力活。別人笑話他,他也不在乎。他改掉了許多壞習慣,之前喜歡出去喝酒、打牌,現在都不去了。他的一些朋友笑他,說自從他自己家開了飯店,他都不請客了。

劉大慶消失的前一年,徐穎萱就感覺他變了。他的臉色變得不好看,也不愛說話了。她沒多想,以為他只是累了。是的,飯店轉手賣了,他還得在外面掙錢,幫人打工,再苦再累的活也接,只要能掙錢。

很長時間以來,劉英不愿意承認他們的婚姻。甚至見了面,也不愿意和劉大慶說話。當年他們私奔,徐科長認為所有的責任都在劉英身上,作為母親,她對女兒的管教是疏忽的。如果她管教得嚴一些,女兒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

徐科長當然是愛女兒,希望她好的,出了這樣的事,他在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他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托了很多人,說好了讓女兒去當話務員。多好的一件事啊,將來她會成為正式工,或許能調到市里,找一個在機關工作的青年大學生。現在呢?卻跟一個農村小伙子私奔了。他的憤怒無處發泄,只能全部傾倒在劉英的身上。

四個月后,徐科長和劉英離了婚。徐科長一直就有一個相好的,也是一個離異的女人。徐科長對她是有過婚姻的承諾的,但卻一直猶豫,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從劉英那里脫身。女兒的出走,讓他有了非常充分的借口。

劉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半年時間里,她的頭發白了許多,人也瘦了一圈。所有的風言風語全落到了她一人身上,眾人的看法和徐科長是一樣的,認為徐穎萱的出走和她有直接關系,因為女兒一直是和她一起生活的。

徐穎萱沒想過這些后果,她甚至不知道劉英在之后的日子一直在努力打探她的消息。只要她愿意回去,劉英甚至可以接受劉大慶。

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回去。

劉英認為,他們不回來的主要原因是在劉大慶身上。她認為女兒是想回來的。她覺得女兒是受了壞人的騙,上了壞人的當。這個壞人就是劉大慶。這個世界上最壞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前夫,一個就是這個劉大慶。

她再次看到女兒時,徐穎萱挺著個大肚子,圓滾滾的。

劉英想哭,但她忍住了。她過去哭得太多了,自己一個人的夜晚不知道流過多少淚水。她總是夢到女兒。

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兒卻讓她感覺很陌生。

“媽——”徐穎萱叫她。

她別過了身。直到女兒拉住她,她才不得不轉過臉來。

轉臉的瞬間,劉英哭了。

徐穎萱也哭了。

這一哭,母女倆的感情得到了釋放。徐穎萱得到了媽媽的諒解。徐穎萱告訴劉英,出去的這幾年,自己的確是受了一些苦,但劉大慶對她是好的。

與想象得有些不一樣,這是徐穎萱出去后最強烈的感受。他們要面對很現實的問題,住宿、吃飯。她看得出來劉大慶有點怕,他緊張,格外的謹慎。他們不太像情侶,更像是兄妹。在外面他甚至不敢摟她,只是牽著她的手。當她依偎在他胸前想撒嬌時,他會用力地推開她。她都有些惱了,覺得他并不愛她。和愛情小說里描寫得完全不同,她想。

劉大慶的確是緊張的,他害怕別人說他拐賣女青年。他知道這樣的罪名并不成立,可他還是心虛,像做賊一樣提心吊膽。雖然徐穎萱成年了,但他覺得他們還是要成為合法夫妻才好,而這需要她父母的同意。

他當時并不知道徐科長和劉英已經離婚了。此時,他心里已經不嫌棄那個逼仄的小縣城了,甚至還有些向往它。

他心里有一個萬全的計劃——在外面晃蕩一圈,然后再回去,這樣徐穎萱父母就會同意了。如果她父母堅持不同意,甚至要追究他的責任,那他就要保證徐穎萱是清白的。他問心無愧。

如果她父母同意,那就會改變他的人生。是的,村里所有的人都會羨慕他,羨慕他找了一個縣城里的姑娘。過去那些看不起他的,說他好高騖遠的人,都得用另一個態度對待他。過去村里只有最漂亮的姑娘才能嫁到城里,因為城里人有工作,可以吃上計劃供應糧。他要是能娶上徐穎萱,就是他們村最風光的人了。

他后來向徐穎萱坦白說,當他一想到這些,便又有了信心。無論如何,他要為自己的幸福生活努力一下。畢竟農村這些年的變化大,不像過去那樣窮了。他相信自己將來有一天會有出息的。他希望自己將來能學一門手藝,比如修車。他做徐穎萱的工作,耐心地向她解釋,希望她再主動和她父親聯系一下。如果她父母的態度有所緩和,他們今后的生活一定能更好。

“這樣對你是最好的,我是為你考慮。”他說。

徐穎萱不愿意。

兩人在外面又晃蕩了好一陣,身上的錢也基本花光了。劉大慶在飯店里打雜,勉強支撐兩人的開銷。他不讓她到飯店里當服務員,讓她心里很感動。

那年冬天,他們終于鼓起勇氣去找徐科長。準確地說,是打電話給徐科長。徐科長在電話里破口大罵,暴跳如雷。他叫劉大慶滾蛋,讓女兒回來見他。徐穎萱自然不愿意,她必須和劉大慶站在一起。雖然她在外面已經漂泊倦了,可是,她不會背叛愛情,不會背叛劉大慶。

他們也打過電話給劉英。

劉英讓徐穎萱趕緊回家,說到激動處還哭了,似乎在哀求她。不管徐穎萱和劉大慶做了什么,劉英都愿意承認。劉英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兒平安。只要回來,一切都好說。

沒想到這一等,又讓劉英等了好幾年。他們一起去了福建,在工廠里打螺絲。那時的徐穎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特別能吃苦,完全沒有了嬌滴滴的懶勁。她也不淘氣了,而且處處節省,精打細算,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后來徐穎萱去了服裝廠,劉大慶到了工地,活重,但掙錢多。直到徐穎萱大了肚子,他們才決定回老家。她本來還想再干一陣子,是劉大慶堅持要回去的。就算她媽媽不認她,他也要把她帶回去,畢竟她將來坐月子,需要有人來照顧。

如果不是徐穎萱懷孕,也許他們還會繼續在外面闖蕩。

從這件事上,劉大慶知道,徐穎萱的心里有一股狠勁,遠超過他。可能正因為這種狠勁,她后來從開小服裝店開始,成了女強人。

7

三人在茶社里見了面。

老頭看上去還挺年輕的,很健康,滿臉紅光。他的衣著打扮也是干凈利索的,講話溫和,挺規矩的。他說他姓周,退休前是港務局的職工。徐穎萱感覺好像在哪見過他,但又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地點。從許多小細節看,他對劉英是很照顧的。他倒好茶,然后雙手把茶杯遞到劉英手上。遞茶時,眼睛也一直在看劉英,生怕燙了她似的。

徐穎萱心里踏實了許多。

“叔叔精神很好。”她說。

老周笑笑說:“我的血壓血糖基本正常。我喜歡運動,平時跑跑步什么的。我也經常勸你媽動一動,適當運動有好處。”

“我媽過去就不愛運動。”"徐穎萱說。

老周笑著說:“將來我陪著她,一起散散步什么的。”

老周的妻子去世有好些年了,一直沒再婚。他的孩子們都成家了,而且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之前就有人為他們牽過線,但劉英一直沒同意。事實上他們原來就是熟悉的,至于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徐穎萱不清楚。縣城就這么大,他們很早就認識也不值得驚訝。正因為他們原來就是熟悉的,所以雖然劉英當時沒同意,但兩人始終有聯系。隔三差五老周就會來看看她,兩人聊聊天,說些閑話。

“不想再婚。”劉英當時說,“這把年紀了,許多事看透了。”

劉英不想再傷神,再受婚姻的折磨了。她對男人沒什么信心,但她不反對老周和她作為朋友往來,這樣也能消解她的寂寞。他們一直維持了好幾年的朋友關系,不親近,但也不會顯得特別疏遠。

這是一種非正常的關系,徐穎萱想。媽媽終于答應結婚,倒是好的。她終歸要衰老的,要是一直一個人生活,將來自己如何照顧得了呢?

劉英說,將來她會搬到老周那邊去,她不想再在自己家生活了。老周家在城東,那邊有菜場,還有中醫院,生活上比較方便。她也說到了具體婚期,說是在年前。老周插話解釋,說劉英開始并不愿意舉辦婚禮,只要兩人一起過日子就行。但是,他覺得這樣太委屈她,而他的孩子們也希望在酒店辦一下,正式些,也熱鬧些。他希望徐穎萱到時把兩個孩子也帶上。

徐穎萱問:“飯店選好了嗎?”

“還在選,”老周說,“沒最后敲定。我家孩子說,這事他包了,他會和飯店談。”

徐穎萱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著看看菜品什么的。”

“穎萱懂。”劉英對老周說。

“那好,”老周說,“到時讓我家孩子和你聯系一下。”

“他會回來嗎?”老周看著徐穎萱,有些猶豫地問。

誰?他是想問她父親徐科長?那怎么可能!

“劉大慶?不會!”劉英說,“他不會來。”

老周沉默了,大概是為自己的唐突心生歉意。

“不會。”徐穎萱笑了一下,“他不會出現的。”

晚上回到家里,她看到劉鑫正在吃蛋糕,劉潔在寫作業。劉潔比劉鑫大兩歲,她在班上的成績很好,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徐穎萱希望她能好好學習,只有這樣,將來才不會像她一樣。

“哪來的蛋糕?”

“姐姐給我的。”劉鑫說。

“學校發的。”劉潔頭也不抬。

這個姐姐是懂事的,雖然她只是個小學三年級學生。自己在當年各方面的表現,可遠比女兒遜色。

女兒長得像劉大慶,但細看后整體神情還是更像徐穎萱一些。徐穎萱不希望這樣,她心里害怕女兒長大了,也像自己當年一樣叛逆。

劉英也否認劉潔長得像徐穎萱,但也不認為劉潔像劉大慶。

“不像,”她說,“一個都不像。”

這明顯不符合事實,總要像其中一個的,或者各像兩人中的某些地方。難道這孩子像外公?徐穎萱沒敢說出口。她從不在媽媽面前提她的父親。從她回來,一直到生了孩子,徐科長再沒和她聯系過。

徐穎萱有時挺想她的父親,但是,她也有恨。不是恨徐科長當時阻攔她和劉大慶戀愛,而是恨他另外又成家了。她甚至聽說,他成家后又有了小孩子,是個男孩。或許,這滿足了他的心愿。這多荒唐啊,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與自己的女兒年歲是相仿的。

徐科長應該算是徹底解脫了,她想。如果他沒離婚,要是看到外孫生病,一定會伸出援手的,就像現在她媽媽一樣。劉英這些年不知道補貼了她多少,最后把退休工資卡直接交給了她。“你拿去用吧,”劉英嘆著氣說,“省得來回跑。”

徐穎萱心里很是愧疚,可是,她只能依靠媽媽的幫助。哪怕幫她一點點,她肩膀上的負擔就要小一些。她感覺自己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只要孩子能好起來,吃什么樣的苦都是值得的,徐穎萱想。

8

劉鑫需要進行骨髓移植。

在移植前,他還要正常治療,吃藥、打針。

劉鑫很懂事,非常堅強,從來沒哭過。徐穎萱要是哭泣時被他發現,他反過來安慰她,幫她擦淚,說:“沒事,媽媽,不要哭。”

“不哭,媽媽沒哭。”

劉鑫的疾病據說和遺傳有關。最早他們跑了許多家醫院,最后在省里的第一人民醫院,醫生給出了比較明確的診斷。

之后他們帶著孩子去了上海、北京,跑了許許多多的醫院。上海的專家采用了另一種治療方案,療效明顯,但要徹底好轉,需要進行一次骨髓移植。專家們對此有很大的信心,讓他們回家等候通知。

徐穎萱每天都在等電話,心里卻還惦記著什么時候方便,要去何總那里一趟。

何總何衛東過去也是她的客人,甚至可以說是飯店里的常客。他逢人便夸她能干,說全縣那么多大大小小、各種檔次的飯店,就數她這里最好。不僅是環境、菜品好,更主要的是她會經營,知道如何讓客人們既吃得好,又心情舒暢。其實有些是再簡單不過的技巧,在席間為客人多上一道時令菜,或是贈一道甜品。要是常來的熟客快過生日了,她還會提前送上一束花、一個蛋糕。

這很能俘獲人心。

“你是特別能干的女人,少有。”何衛東不止一次這樣夸贊。

在這個縣城里,幾乎沒人不認識徐穎萱這個漂亮能干的女強人。她頭腦清晰,記憶力好,心里有一本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他們對應的職務以及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隔三差五,她會給其中一些人打電話,說自己店里又新上了菜品,請他們來嘗鮮。要不就直接告訴他們,好久不見了,希望他們能為自己的生意捧場。

“又漂亮,又能干。”何衛東夸獎得很真誠。

何衛東在男人里也算是很出色的那種,說話做事都很板正。他一米八的個頭,國字臉,濃眉大眼。他是老師出身,后面到了縣政府機關,在政府后勤辦公室當了三年的副主任,最后來到向陽大酒店當總經理。

徐穎萱心里是欣賞何衛東的。他們聊天時,總會有一些共同話題。有一次喝酒,最后包間里只剩他們倆時,何衛東突然抱住了她,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迅速推開他,笑說他是酒喝多了。他當時也有點尷尬,立即向她表示了歉意。何衛東很紳士,她想。

她在生意場上那么多年,和這個縣城里各色的人物打交道,很善于應付,知道如何巧妙地和客人周旋。做生意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和氣生財,不能得罪人。她開店,每天都要面對工商、稅務、衛生、消防……就算一時有沖突,事后還得要化解掉。至于有些男人毛手毛腳的小動作,她從不往心里去。做生意,不能有太強烈的道德潔癖。

她把有些事情看透了,覺得感情這種東西根本就不能當真。或者說,她不認為這種場合下能有什么真情。但何衛東對她的舉動,讓她突然有點心動。她希望他是認真的。后來他這一道歉,反而讓她心里有點小小的失落,他為什么不勇敢地堅持下去呢?

徐穎萱覺得何衛東和別的男人有些不同,她也說不清不同在哪。別人夸贊她,她覺得有戲謔的成分,但他不是。她相信他是真心的。接觸多了,她對他真的有了好感。何衛東和劉大慶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男人。有兩次,她甚至還夢到他。醒來后,她心里不免有些悵然。

這么多年來,除了當時瘋狂愛過的劉大慶,她再沒愛過別的男人。然而,婚后這些年,她重新審視自己,卻覺得自己和劉大慶之間可能根本就不是愛情。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想再經歷一段不同的愛情,何衛東讓她有點心動。但隨著孩子生病,她從生意場上退出來,和何衛東的聯系就少了。有一次在街上遇見他,他主動說,如果她有什么困難,他會幫她。好多次,她真的很沖動,想請他幫忙。可是,最終也沒有向他開口。

劉大慶逃跑后不久,徐穎萱再一次遇到了何衛東。從他的表情上,她知道他聽說了一切,但他卻只字不提。

“你太辛苦了,不容易。”他的語調有點沉重,“飯店也不做了?太可惜了。”

“……暫時只能這樣了。”她努力裝出很輕松的樣子,“要照顧孩子。”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到我們酒店來吧,管餐飲,你有經驗。按副總的薪酬開,行嗎?”

她心頭一熱,臉紅了。

“你照顧孩子要緊,不用經常去。”他說,“隔三岔五地去一下,看看就行了。以后等你有空閑了,再做調整。”

徐穎萱知道他的好意,她覺得這樣有點虧欠他。無論如何她應該去看看他,當面表示一下感謝。在電話里聯系好之后,她特地挑了一條很漂亮的領帶作為禮品,深藍底色,上面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小黃花,沉穩、精致。

他向她表示了感謝。

“孩子怎么樣?”他給她泡了一杯茶。

她捧在手里,感覺很暖和。

“挺好的。現在就在等通知,已經找到三個合適的配型,縣醫院的曹院長說最遲明年三月一定能安排上。”她說。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劉大慶最近有消息嗎?”他突然問。

“沒有。不關心他。”她說。

“呃……”何衛東沉吟著,“我前些時候看到他了,在市里。”

徐穎萱沉默著,不言語。她能說什么呢?

“他的身體好像不好……”他說。

她依然不說話。他的身體不好又能怎么樣呢?她不需要同情他。太可恨了,她想。就算他不愿意承擔為兒子治病的責任,至少要和她說明一下。哪怕他主動提出離婚,她也不會為難他,會放他自由!

“恐怕你們有些誤會。”何衛東說。

“能有什么誤會?”

“他身體不好,”何衛東說,“病了有兩年了。”

怎么可能,她從來沒聽劉大慶說起過。的確,前一年他的臉色不好看,每次從外面回來都顯得格外疲憊。但,如果他有病,他會一個字都不說?她想不明白。

“你一點都不知道?”

“從沒聽他說過。”

“那可能是怕你擔心吧。”何總說,“所以說他這人還是很有男人擔當的。”

“他有什么擔當?”"徐穎萱覺得這樣的說法真是太荒唐了,何衛東太高看了劉大慶的品德。

“是真的,開始我也不信,是我們這里的老朱告訴我的。老朱和他關系很好,過去他在卡拉OK廳當保安的時候,他們就是酒友。劉大慶告訴老朱,說他的肝出了毛病,怕拖累你們,就出去在外面找事情做,打點雜工。”

“他能有那么好心?你在編故事吧!”

何衛東笑起來:“看來你對他充滿了不信任。他也挺不容易的,你這樣一個能干的人,讓他在家里完全沒有存在感。他是想好好表現,才瞞著你去搞項目的,雖然虧了,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

“他心里挺愧疚的,所以,后來他離開了你們。”何衛東說,語氣里很是同情,“主要是怕自己要治病,加重了家庭負擔。他挺不容易的……”

“那怎么我打他電話,從來都打不通呢。”

“他就是怕你們會找他啊,所以想一走了之……”

那天,徐穎萱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她一路上都很恍惚,眼前熟悉的街景變得非常陌生和可疑。天很晴朗,但格外寒冷。大街上倒是人來人往,車流不息。街兩邊的建筑堅硬冰冷,樹木光禿禿的,街邊還有一堆堆積雪,像是蒙了一層煤灰似的臟。她想到何衛東說的話,很難相信這是事實。不可能是真的,她想。這事她不能接受,拒絕相信它的真實性。

她感覺腦袋昏昏的,同時還有些隱痛,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樣。她整個人很虛弱,好像隨時會跌倒。她需要迅速回到家里,躺下,好好睡一覺,然后再好好想一想,以后該怎么辦。

9

劉英和老周的婚禮定在小寒后的第二天。

當天,徐穎萱提早到了酒店,把劉鑫和劉潔也帶去了。酒店里暖氣很足,徐穎萱脫了羽絨服,換上了一件薄呢外套,還是覺得有些熱。大廳里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在紅色地毯的映襯下,更顯富麗。賓客們一個個都打扮得干凈體面,連人群中流動的空氣都透著喜慶的溫暖。孩子們手里拿著各色的氣球,在追逐打鬧。雖然只是小范圍的一個慶典,但對方家來了不少人,甚至老周前妻的弟弟都來了。當老周向她做介紹時,徐穎萱心里還“咯噔”了一下。不過,這也說明老周和他前妻家的關系不錯,難得這樣融洽。

老周的兒女們都很熱情,說了許多客氣話,大意是從此大家是一家人。徐穎萱兩個星期前就見了老周的兒子,為了婚宴的事。老周家的親戚都是認識徐穎萱的,知道她過去的發跡史,對她很敬佩。徐穎萱被他們夸得臉上熱辣辣的。

劉英刻意打扮了一下。她頭發還是花白的,但新修剪了,燙了卷。豆沙色的中式棉襖,黑色的長裙,顯得年輕、精神了許多。她站在老周身邊,一直微笑著,和每個圍上來打招呼的客人寒暄。看得出來,老周很關照她,緊緊地貼在她身邊,生怕她感覺不自然,隨時準備為她的不適進行解圍。

徐穎萱被眼前的景象感動到了。是啊,媽媽辛苦了一輩子,到這時才算找到最后的歸宿。這以后的日子是平靜的,卻也是短促的。人生里大多數時間是無效的掙扎,她想。關于她聽到的劉大慶的事,她沒告訴媽媽,因為她覺得那是無意義的。她就把這事藏在心里好了,等待著最后的水落石出。

她還是相信了那個故事。

是的,她愿意相信。她可以不信任劉大慶,但她沒理由懷疑何衛東。何衛東是真誠的。那天他們談了好久,他沒有做過一點失禮的事。他依然說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他會隨時提供幫助。等劉鑫將來做過手術,康復后,他盼她真的到他那里去工作。

“如果你要重新開飯店,我提供資金。”他說。

“……行。”她說。

外面的天色暗下來,仿佛又要下雪的樣子,大廳里的燈顯得越發的明亮、溫暖。客人們開始入座,服務員也開始往圓桌上上菜。徐穎萱和孩子們坐了主桌,在劉英的右側,而老周的兒子兒媳與兩個孫子坐在老周的左側。當老周端著酒杯站起來的時候,眾人也紛紛起身,舉起了酒杯。

徐穎萱和老周碰了一下,又和媽媽碰了一下,小聲說:“媽,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劉英淺淺地嘗了一口,看著她,“好運給你,也給劉鑫和劉潔。希望你們都幸福。”

徐穎萱笑了一下,稍稍一抬手,一杯酒就滑進了喉嚨。猛烈,火一樣的烈酒,直直地殺進了她的腹腔。所有的沉悶,所有的郁結,如同潰敗的泥沙一瀉千里……一團火在胃里翻滾,從丹田處升起,燒遍了她的全身。

“我那個房子要拆遷了,”劉英小聲對她說,“過了年,我把它過到你名下。”

徐穎萱愣了一下:“不用,你留著吧。”

“……劉大慶還是沒消息?”劉英突然問。

“有吧……”她猶豫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窗外,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的,一片片落下,無聲無息的。她自己沒有舉辦過婚禮,現在卻經歷了媽媽的再婚,在這樣一個大雪之夜。這紛紛揚揚的雪讓她想到了人世間的愛。母親對她,她對母親、對孩子、對男人……所有的愛,清晰的、模糊的,紛紛揚揚。或許這個晚上她應該再打一次電話,她想。她問過何衛東,知道劉大慶的大概情況,知道了他的位置,她心里是有底的。

雪越下越大,外面一片潔白。

雪,會把這個世界重新裝扮一下。

裝扮得像童話一樣。

責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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