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的固有印象中,短篇小說截取的是生活的橫斷面,是一個瞬間的凝固,仿佛琥珀——流動的樹膠包裹住了時間,也包裹住生命。對此,葉彌必然不同意。她應該視小說如《許多樹》中湖底黢黑的石頭——“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她就像訓練有素的刺客,以文字為匕首,一寸短一寸險,劃破各種云山霧罩的裝飾,直抵生活的本質。是的,小說是幫助我們認識生活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以為,《許多樹》堪稱人生教科書。
這么說吧,《許多樹》講的是一個人如何被啟悟,并因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再次接受命運拷問的故事。葉彌相信,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時刻的。仿佛是通了靈,又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突然就蒙在眼前的那層霧消失了,你看清了平常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人生于是有了分說和決斷。1983年,19歲的小巷姑娘汪海英就來到了這個時刻。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時刻,葉彌三言兩語交代了她的處境,并試圖從她的衣著、行動中讓我們窺見她的性格。一條米色的真絲喬其紗連衣裙,拘謹的淺V領,印著一大堆線條的紫玉蘭花。敘述者不客氣地將其形容為“輕浮而平庸”。姑娘邁著“謹慎的小碎步”,“還不時瞅一眼地面”,我們可以大致猜測這是典型的小城的女兒,眼界不夠開闊,志向也不那么遠大,和小城一樣偏于謹慎保守。到小說結尾,隨著作家的補敘,我們知道,她高中畢業后在絲織廠工作,正要去相親。如無意外,她將像所有普通人那樣結婚生子,過完平凡的一生。偏偏,意外發生了。
啟悟時刻是伴隨著一陣詭異的風到來的。風吹過,汪海英忙不迭把包扔在地上,捂住裙子。這一幕被深宅大院二樓的小伙子盡收眼底。他先是扔出一個香煙頭,然后扔出了一朵紫玉蘭花。仿佛是上帝之手,這簡簡單單的動作讓小巷姑娘有了某種自我意識,于是,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不妨讓我們定格在這一極具隱喻性的瞬間。從空間方位上看,小伙子居于高處,姑娘位于低處,小伙子是凝視者,而姑娘是被凝視者。他們構成了某種結構關系。讓結構的繩索進一步繃緊的還有兩者的身份和階層。顯然,北京男孩與江南姑娘、深宅大院里的民國建筑與大雜院、彩色電視與一臺九寸的黑白電視都沒有,都冷酷而分明地說明了這一點。院子里名貴的百年紫玉蘭與姑娘所在的大雜院的百年板栗樹形成了某種對照,同時也與真絲裙子上的紫玉蘭花構成微妙的呼應。對凝視者而言,眼前的一切是無差別的,這個姑娘與小橋、流水、花兒都沒什么分別,他扔出去的香煙頭和玉蘭花,是一時興起,是偶然,是轉動的命運輪盤。試問,誰能問上帝的行動都有什么意義呢?上帝是不可被質詢的。但是,對于被凝視者,一切就不一樣了。她感受到了來自高處的某種東西,混合著輕蔑的愛,或者說,混合著愛的輕蔑。這是她自己的解讀,準不準確姑且不論,但這的確給了她奮不顧身拉平鴻溝的內在刺激。掙脫一切桎梏往高處走,誰又能說這不是人類的普遍本能呢?現在,我們迫切想知道的是,結果如何?雖然我們自己隱隱對這個結果有某種想象和預期。
仿佛是回應我們的期待,作者撥快了時間的指針,讓四十年倏忽而過,再讓年已花甲的男人和女人重逢,看看是否會發生顛覆性的變化。當然,他們已經不記得彼此了。事情往往是這樣的,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瞬間往往抹掉了自己的痕跡,讓人無法察覺。這一回,他們有了兩次短暫的交往。她以自謙的口吻說起了自己的城市,目的卻是希望獲得對方的夸獎。請注意,城市與她本人,是同構的關系。夸獎城市,就是夸獎她本人。然而,男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這一筆很妙。這微笑里有一個上位者的矜持與傲嬌。她雖然不明就里,但顯然已經被這股氣勢攝住了,情不自禁地要求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多的肯定。這一行為就把自己置于了解釋、表白、討好的位置上了。她談論自己是如何學習營養學知識,如何讓各種知識成為她的盔甲,也談論她是如何為了不成為平庸的小市民而開始了自我設計、自我教育。她認為她獲得了她曾經向往的成功。然而,這成功一旦化為語言之流,就顯得孱弱和可疑起來。特別是,當男人追問到底什么促使她做出這樣的改變時,她援引那些理應如此的宏大理由時,更是讓人洞察其內在的虛弱。從根本上說,將某種外在的因素作為改變人生的動力,不免讓人覺得這種改變缺乏堅實的根基,看似特立獨行,實則是另外一種意義的隨波逐流。她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沒有價值,甚至覺得自己以往的人生也沒有價值”。這次見面草草結束,卻埋下了疑慮的種子。
但這還不夠,她還需要再次自我確證,于是就有了第二次見面。他們選擇一起游泳。有意思的是,自詡為了理想學了很多技能的她卻不會游泳,“因為她覺得游泳這一項技能并不能給人生增添多少光彩”這一句暴露了里子。她的學習,都是為了有用而學,沒用的事情不在她的考慮之列。這就顯出了生存的逼迫了。而他卻從容自在地游弋。能否為無用的事情留出空間,某種意義上透露出人的生存狀態。比如,他對絢爛的晚霞充滿了興味,而她顯然視若無睹。再比如,他住在山坡上的五星級賓館,她住在山坡下的民宿里,像這樣的細節不過是驗證了這一點。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她經歷了一生的努力,孑然一身,卻仍然沒有填平階層造就的鴻溝。不是所有的魚兒都能從小河小溝里游到大江大海的,或許小河小溝本來就無法通向大江大海。
理解這部小說,還有一把鑰匙,就是“時代”這個詞。“時代”這個詞,在小說中出現了九次,成為一種價值標準。他和她都以是否具有時代精神、是否跟得上時代浪潮為榮。問題在于,他和她的“時代”,是一個意義上的嗎?
小說的最后,隨著城市的變遷,板栗樹和紫玉蘭樹從曾經棲身的不同院落走出,站到了一起。“她的世界里有許多樹,它們全都挨在一起。挨在一起,一時就分不清它們的高低。”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由此看來,短篇小說盡管短,卻敞開了足夠豐富的空間,讓讀者攜帶著自己的生活經驗、審美趣味以及自身不覺的意識形態走進去,獲得自己的寶藏。饒翔將“關系”作為小說的切入點。他抓住了“凝視”這一意味深長的動作,借用拉康的理解,展開了分析。在他看來,“她借由他的凝視——他以來自大地方的優越感鄙夷小城市缺乏時代感,使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生發出了追趕時代改造自我世界的愿望。”而凝視背后,蘊含著“身份意識、權力運作和欲望糾結”。由此,他贊賞這篇小說是一則“關于兩性的,關于人生的,也是關于時空的”寓言。賀嘉鈺則認為,將各個二元對立的因素平行放置,“這樣的文學反應過于直線了”。她希望跳出被設置覆蓋的部分,尋找到小說沒有說出的內容。作為女性,她顯然更能跟汪海英共情,她將樹看成是女人的隱喻,認為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遵循著一棵樹的生命方式”“被自己不斷向上的力量所托舉”。從這個意義上說,饒翔和嘉鈺都贊賞女人堅定地拋下了此次重逢所帶來的困擾,再度開啟積極向上的人生。
難道只有我在這莫名的積極中感到了一絲悲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