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春
活著的人不停地走著,不計較白天或黑夜,累了歇會兒,緩過來了再走,也不知啥時是盡頭。可真正走了的人便有了自己特定的時日,如開三、過七、忌日之類。娘走了,把日子堆了起來,堆滿了十個年頭。這幾年所謂的回家就是到娘的墳頭。
十年前,臨近中秋,兄弟姐妹七人或跪或坐地圍在娘的身邊,屏著呼吸傾聽著娘那勻稱的氣息。我右手托扶著娘的頭、左手輕壓著娘左側頸動脈,猛然間一股酸楚的氣流涌上鼻腔、雙眼。我強行調整情緒,不由自主地說了聲“走了”。
娘走了,走得很是安詳,面色紅潤,嘴角微微上翹,帶著所有的慈愛、囑咐和牽掛走了。
娘走了,有時也會回來,黑夜居多,白天回來的時候很少。
娘的娘家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擁有村里一個溝灣的水地,姥爺的個性特征是倔犟、勤快和摳門兒,只雇短工不雇長工,冬三月的活兒都由家里人做,所以土改時評了個“上中農”,無緣“地主富農”。娘家宅院建在村里正北最高處,姥爺姓高,所以村里就把此處叫做高家頂。院子很大,坐北朝南五間村里唯一的瓦房,中間大三間,兩邊的相對低些,俗稱“耳房”。房后有棵大榆樹,枝繁葉茂,樹冠很大,榆錢兒比銅錢還要厚實,吃起來挺甜。家里人都說樹上住著“大仙爺”,沒人敢攀爬。小時候好奇,經常會在樹下仰望,一邊搜尋一邊琢磨著“大仙爺”的模樣,只是樹上喜鵲窩很多,其他啥也沒有。院子東邊土窯供工人們居住和堆放草料。西邊土窯是馬圈和茅室。磚雕的門樓很高,沒有大門,也沒有門坎兒,門前中間是石條臺階,不記得有多少級,感覺很高很陡,左右是緩坡,車馬從兩邊出入。娘在娘家排行老大,因為家里活兒多和女兒身的緣故,娘沒有念過書,可也認識幾個字,只是不會寫。
娘是村里唯一一個坐過飛機、地鐵,進過故宮,去過十三陵,登過八達嶺長城,上過天安門城樓,給毛主席遺體前獻過花的人。娘在我家沒有過低落的情緒,晚年的時候還會說些兒調皮的言語。最后一次帶娘出行是去京城住院看病,返回時坐在后大座的娘一路上說長論短、談笑風生,探著身和我愛人調侃:“皇帝的家去了,皇帝的墳塬也去了,這回連醫院也去了?!庇袝r我也想:如果現在駕車出行后大座上還坐著娘,無論跑多遠的路,服務區永遠都是虛設。
娘臨走時前三十天,農歷七月十三,我和病榻上的娘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猛然間娘問我:前夜兒個你吃啥啦?我無意識地草草應答,話后娘靜默,我便把話題移開。日后和愛人說了此事,愛人想了想說道:媽說的前夜兒個是你的生日。瞬間安靜,我哽咽無語。
娘一生注重言語輕重,從不放粗口。娘病重臥床,我陪侍左右,煙癮來時會在窗外抽煙小憩。一日聽到娘在室里嘆息,便進室問娘是不是有疼痛之處,娘說:沒有,長舒口氣舒服些兒。于是我便引導娘喊了起來,當我喊到“看狼,狼來啦”時,娘略微一頓脫口就是一句:“看狗,狗來了。”沒錯,娘喊的是“看狗,狗來了”。幾次重復都是“看狗,狗來了”。
記憶中家里沒有養過肉豬,雞也是養到老死為止。一頭養了十九年的毛驢,年老體衰的后幾年就不再干活兒,就這樣養著,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曬曬太陽。驢販子給了一千塊錢從爹手里買了去,娘一夜不寐,天一亮便帶上那一千塊錢徒步二十多里愣是把驢牽了回來。次年開春驢死了,娘還欣慰地念叨:自個兒死了,不是讓人殺的。二十年多前的一千塊錢就這樣沒了。此后大姐風趣地叫娘“老佛爺”,娘也不介意,隨后“老佛爺”便成了娘的代名詞。不過幾年后我和娘閑聊時,娘突然說:你有好些時沒叫我“媽”了。其實在娘的心里“媽”的內涵是遠超“老佛爺”的。
每次回家到娘的墳頭,通常會圍著墳堆繞上幾圈兒,隨后在墳頭前吃點兒給娘帶回的食物、抽煙休息,時躺時臥,也會仰面朝天吮吸著泥土的芬芳,從奔波忙碌的白云里尋找娘的蹤影,思緒萬千,五味雜陳……
現實慢慢告訴我娘走了,是真正地走了。娘在地下,我在地上,陰陽相隔永遠也不會再見。只是我還自以為是:娘是在一次旅行途中,沒有疲憊地走著,去娘還沒有去過的地方;只是宇宙浩瀚,無垠無際,娘要走好久好久……
選自“徐行踏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