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蒙太奇在電影《早春二月》中的應用

“蒙太奇（Montage）原是法文建筑學中的一個名詞，其意義指裝配、組合、連結、構成。20世紀20年代，法國電影藝術家路易·德呂克首先將它引入電影領域，專門用來表示不同電影鏡頭畫面的連結和以此來組成電影的這種方法。”[1]136法國的馬塞爾·馬爾丹在《電影語言》中說：“蒙太奇是意味著將一部影片的各種鏡頭在某種順序和延續時間的條件中組織起來。”[2]108關于蒙太奇的應用，蘇聯導演庫里肖夫曾做過一個著名的實驗，他從一部影片里剪下一位男演員的一個面無表情的特寫鏡頭，然后把這個鏡頭分別與一碗湯、一個死去的婦女、一個玩玩具的女孩組接，使觀眾從影片中獲取了完全不同的感受：饑渴、哀傷、父愛。庫里肖夫說：“把動作的各個鏡頭在一定順序下連接（裝配）成一個完整的藝術作品，這就叫做蒙太奇。”[3]27

蒙太奇產生的依據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由人類對可見世界觀察和認識的方法決定，符合人們視覺感受的規律”[4]155，“由人們思維活動中的聯想習慣決定”[4]155，以及“由影視藝術要求的典型化決定”[4]156。

蒙太奇的分類繁多，“匈牙利電影理論家巴拉茲從蒙太奇表達的意念上將蒙太奇分為八種：思維蒙太奇、隱喻蒙太奇、詩意蒙太奇、寓意蒙太奇、理性蒙太奇、節奏蒙太奇、形態蒙太奇和主觀蒙太奇”[4]157；“蘇聯蒙太奇理論大師愛森斯坦從蒙太奇發展的角度將蒙太奇分為五種：長度蒙太奇、節奏蒙太奇、音調蒙太奇、協調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4]157；“法國電影理論家馬爾丹也從蒙太奇發展的歷史出發，將蒙太奇分為三種：節奏蒙太奇、敘事蒙太奇和思維蒙太奇”[4]157。楊茉和黃慧2018年主編的《影視藝術概論》在《電影藝術詞典》的基礎上提出：“基于蒙太奇具有敘事和表意兩大功能，目前比較認可的蒙太奇分類大概有三種，即敘事蒙太奇、表現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前一種是敘事手段，后兩類主要用以表意。”[4]157其中“表現蒙太奇”又可進一步劃分為“抒情蒙太奇、心理蒙太奇、隱喻蒙太奇、對比蒙太奇”[4]157。

隱喻蒙太奇“是—種獨特的影視比喻；通過鏡頭（或場面）的對列或交替進行類比，含蓄而形象地表達創作者的某種寓意和某種情緒色彩”[4]159，例如英國電影《簡·愛》中，簡·愛將羅切斯特從大火中救出后對他表達了愛意，但女仆告訴她羅切斯特另有所愛，此時影片切入玻璃窗戶上雨水流下的特寫鏡頭，然后運用拉鏡頭表現默默坐在窗前的簡·愛，窗戶上的雨水便隱喻著她內心的痛苦。

由柔石的小說《二月》改編、謝鐵驪執導的《早春二月》作為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早期詩意電影，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影片通過運用隱喻蒙太奇，委婉含蓄而又生動形象地表現了豐富的寓意和感情色彩，營造了蘊藉、深邃的意境。

一、《早春二月》中隱喻蒙太奇的應用

電影《早春二月》開場，男主人公蕭澗秋在船上遇到采蓮一家和他們的鄰居，聽說采蓮父親作為革命軍在廣州戰死、留下孤兒寡婦的事，鏡頭在切入蕭澗秋的近景后轉而切入江水的空鏡頭，江水的層層波浪隱喻了蕭澗秋翻騰的思緒，被江水沖擊的孤舟則隱喻了孤兒寡母的艱難處境，以及蕭澗秋的孤獨和漂泊感。此外，芙蓉鎮湖上的石橋是影片中反復出現的景物，影片中蕭澗秋一共去了六次石橋，其中也包含著隱喻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每次的含義都不相同。

影片中蕭澗秋第一次去石橋，是他在一個陰沉沉的下雪天到戰死的革命軍人——老同學李志豪家中看望之后。他臨走前告訴李志豪的妻子文嫂，他以后打算負擔一點兩個孩子的責任，并留下錢給文嫂買米，文嫂拿著錢望著蕭澗秋離去的方向，此時幾束光線透過破窗照進陰暗的室內，寓意蕭澗秋給孤兒寡母一家帶來了生活的希望。電影開始響起靈動而輕快的畫外音樂，鏡頭轉到戶外的湖邊雪地，這時雪已停，天氣轉晴，蕭澗秋邁著大步走在雪地里，似乎是助人后覺得自己的力量與大樹相比也不算渺小，走著走著忽然開始奔跑，跳躍著想用右手去夠高高的樹枝，邊跑還邊回頭看了一下文嫂家的方向，快速流動的鋼琴旋律完美配合了這組奔跑、跳躍的畫面，使蕭澗秋助人后的愉悅和巨大成就感得到了彰顯。隨著舒緩的畫外音樂，蕭澗秋腳步輕快地跑到了石橋上，橋下一群白鴨游走，此時景別由全景轉為中景，鏡頭中蕭澗秋伸展雙臂、握拳四望美麗的雪景，露出了暢快的笑容。在這組鏡頭里，陰沉的下雪天隱喻了文嫂孤兒寡母的艱難處境和蕭澗秋陰郁、壓抑的心境，而蕭澗秋幫助文嫂一家后雪霽初晴、群鴨戲水的一派美景，則隱喻了蕭澗秋助人后喜悅舒暢的心境。

蕭澗秋第二次上石橋是在他第二次前往文嫂家中，跟文嫂說定讓她的女兒采蓮去上學的事之后的第二天。在他上石橋前，影片先運用了三個空鏡頭來描繪芙蓉鎮早春時節花繁葉茂、高塔聳立，大群白鴨悠然自在地浮在水面上游動的江南美景，鏡頭先后切到蕭澗秋與文嫂和采蓮兩方，然后采蓮急匆匆邊跑邊叫“蕭伯伯”，蕭澗秋邊應邊踩著輕快的腳步過石橋，與文嫂和采蓮相會，將采蓮舉到高過頭頂，愉悅地笑了幾聲。文嫂叮囑采蓮好好念書，蕭澗秋把采蓮抱起，兩方道別后，蕭澗秋送采蓮又過剛才的石橋，采蓮聽媽媽的話要自己下來走，蕭澗秋把她放下后，講述學校的趣事，牽著她的手過石橋。蕭澗秋第二次過石橋時的景色已不復之前的雪景，而是一派春回大地、萬物復蘇、寧靜祥和的景象，此番景象也寓意著采蓮將迎來美好的校園生活。

蕭澗秋第三次去石橋接采蓮時沒等到她，卻遇到了正擔著一大擔柴火要去柴市賣的學生王福生，王福生因為沒交齊學費，每天上學前都要幫爸爸做活。之后蕭澗秋去采蓮家找她，問文嫂怎么沒讓采蓮去上學，文嫂吞吞吐吐，一會兒說采蓮要在家照顧弟弟，一會兒又說怕麻煩蕭澗秋天天接送，還忍不住哭泣，蕭澗秋在送采蓮去學校的路上問她文嫂為何要哭，得知采蓮被小孩們罵她有個“野爸爸”的事，蕭澗秋皺眉，之前陶嵐說的芙蓉鎮的消息傳得很快的話被印證。鏡頭采用側拍和近景來表現出采蓮純真視角下的蕭澗秋，然后出現了渺小的太陽被大片陰云快速吞噬，樹枝隨風來回搖擺，垂柳的枝葉在水面上來回晃動激起漣漪，又被落下的急雨沖刷的一組空鏡頭，接著才出現蕭澗秋在學校的樓上雙手扶欄遠眺，陷入沉思，又在走廊上徘徊的鏡頭。與前面兩次蕭澗秋去石橋的鏡頭一樣，這一次的鏡頭也運用了天氣變化下的自然景物來隱喻人物的心境變化。太陽被陰云吞噬隱喻了蕭澗秋救助文嫂一家的善良愿望被抹黑、詆毀的慘狀，樹欲靜而風不止，使樹枝瘋狂搖晃的風也正象征了難以平息的芙蓉鎮上人們的風言風語，被大雨沖刷得柔軟無力的柳條則寓意蕭澗秋力量的渺小和不堪一擊。這場疾風驟雨充分表現出蕭澗秋聽到芙蓉鎮上議論他的流言蜚語后由寧靜陡然轉為驚懼、沉重的心境，藝術感染力強。

蕭澗秋第四次去石橋也是去接采蓮，在人物出現之前有一個特寫鏡頭來表現雜亂而密集的樹干和樹枝，然后出現了中景鏡頭——衣著整齊、神情肅穆的蕭澗秋在湖邊走著。這時他已經聽說了芙蓉鎮的風言風語，但是決心讓自己振奮勇敢一些，于是堅定了接送采蓮去學校的做法，在見到石橋另一邊的采蓮后跑著過了石橋，又笑著一把將她舉高過頭頂。蕭澗秋出現前樹木的特寫鏡頭似乎是跟隨他的步伐拍攝的，應當是隱喻了他不畏人言、堅定地朝荊棘之地邁進的勇敢。

蕭澗秋第五次去石橋時，陶嵐低頭走在湖邊，此時的湖面不像先前那樣有大群白鴨戲水，而如一潭死水，蕭澗秋走過石橋親切地叫了一聲“嵐”，問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在看到她的神情后皺眉疑惑，陶嵐面對蕭澗秋，目光躲閃著走開，坐下后說出文嫂之子因病死去的事實。毫無生氣的湖面隱喻了蕭澗秋和陶嵐救助孩子無果后失望、陰郁的心情。

蕭澗秋第六次去石橋是在他突然得知文嫂自盡之后，他在推門跑出學校后趕往石橋，近景鏡頭展現了他復雜的表情，畫面以藍、綠等冷色調為主，相較以往顯得特別灰暗、陰沉，烘托出蕭澗秋哀傷、痛苦的心境。另外，影片結尾蕭澗秋離開芙蓉鎮，決心投入時代的洪流，而陶嵐看到他留的信后決定去找他，她跑到石橋最高處，正要往下跑時，畫面只剩一片廣闊的藍天，這樣的鏡頭畫面組接也運用了隱喻蒙太奇，象征著曾經的“籠中鳥”陶嵐即將“飛出”保守封閉的小鎮，追隨蕭澗秋去更廣闊的天地。

二、《早春二月》中隱喻蒙太奇的作用

（一）提高敘事的連貫性

“影視的畫面是分散拍成的，運用蒙太奇手法可以把眾多單個的畫面或鏡頭剪輯起來，組成一部既表現完整的思想內容，又能為廣大觀眾所理解的影視劇作。”[1]161《早春二月》作為中國的詩意電影，具有散文詩式的結構，常常淡化戲劇沖突，注重通過情景交融的畫面來表現意境美。如同散文一樣，《早春二月》在表現自然風光時常常運用隱喻蒙太奇的手法，使得畫面往往與敘事緊密結合，提高了電影敘事的連貫性。影片存在大量以自然景物為主體的構圖和鏡頭，它們并非只具有觀賞價值，而往往還具有表現人物情感和遭遇的功能，例如江水的波濤隱喻了人物內心的波瀾起伏，陰天雪景隱喻了人物陰郁的心境或凄涼的處境，陽光明媚、生機勃勃的早春景色隱喻了人物輕松舒暢的心境和美好的愿景，風急雨驟的場面則隱喻人物內心遭受的強烈沖擊。這些隱喻常伴隨著電影情節和人物命運的變化，有助于表現影片的思想主題，提高了詩意電影敘事的連貫性。

（二）增強觀眾的審美感受

“心理學家魯道夫·阿恩海姆通過分析論證電影藝術獨特的藝術創作與審美感知方式，得出結論，認為電影的基礎是觀眾的心理過程。”[5]109庫里肖夫的實驗就使觀眾在不同鏡頭的組接下產生了不同的聯想，從而使同一個演員的同一個鏡頭產生了完全不同的藝術效果。而在電影《早春二月》中，蕭澗秋第一次去石橋的一組鏡頭中前后不同的景色也帶給觀眾不同的心理感受。“觀眾可以體驗到喜、怒、哀、樂、驚、嚇、疑、急等各種情感相互轉換的過程，從中獲得一種復雜的審美感受和審美愉悅。”[6]66

（三）增添鏡頭畫面的新意

在電影《早春二月》中，通過鏡頭的組接，隱喻蒙太奇可以使單個鏡頭畫面在本身包含的內容之外產生新的意義。例如，在蕭澗秋第四次去石橋之前有一個特寫鏡頭來表現雜亂而密集的樹干和樹枝，然后才出現了衣著整齊、神情肅穆的蕭澗秋在湖邊邁步向前的鏡頭。這兩個鏡頭單獨來看似乎沒有什么特殊意義，顯得平淡無奇，但是兩個鏡頭組接后，超出了它們各自的本來意義，因為樹木的特寫鏡頭像是跟隨蕭澗秋的步伐拍攝的，這種鏡頭的組接讓觀眾感覺他仿佛正穿過阻礙重重的道路，暗喻了他不畏人言、朝滿是流言蜚語的荊棘之地堅定邁進的勇敢舉動。再如，蕭澗秋下雪天第一次去文嫂家中，留下錢供文嫂一家生活，文嫂拿著錢駐足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此時在她身后有幾束光線透過破窗照進陰暗的室內，這個鏡頭對光線的表現從表面上看只表示天氣轉晴，但結合前面蕭澗秋對文嫂一家的關懷和文嫂的表現來看，其更深層的含義是寓意著蕭澗秋給處境凄慘的孤兒寡母一家帶來了生活的光明和希望。

三、結語

蒙太奇是影視藝術的基礎，而隱喻蒙太奇作為《早春二月》電影語言構成的重要元素，對提高敘事的連貫性、增強觀眾的審美感受、增添鏡頭畫面的新意都有著重要貢獻。這部影片中隱喻蒙太奇的應用也有利于營造含蓄、深邃的意境，讓觀眾體會影片的“味外之旨”。

作者簡介：肖苡曼（1999—），女，湖南永州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學關系。

注釋：

〔1〕倪祥保.影視藝術概論[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2.

〔2〕馬爾丹.電影語言[M].何振淦，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

〔3〕庫里肖夫.電影導演基礎[M].志剛，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

〔4〕楊茉，黃慧.影視藝術概論[M].成都：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

〔5〕洪一丹.蒙太奇理論對于電影藝術化的作用[J].視聽，2020（4）：108-109.

〔6〕石秋仙.對意境的執著追求——從《早春二月》到《英雄》看中國文人電影[J].中文自學指導， 2006（5）：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