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湖北宜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天津文學》《飛天》《星火》《散文海外版》等。
1
董家巷是夷水的老巷子,遠離市中心,緊鄰清江,巷頭到巷尾不過千米。論起夷水市的起承轉合,董家巷的人有發言權,祖上大多借著緊靠清江水碼頭的優勢,擺個茶水攤,支個裁縫鋪,開家日雜店,日子就像江水一樣不慌不忙淌過去了。
偶有一些人家,入了仕途或是發了大財,便會悶聲離開董家巷,去尋得更好的處所。舍不得離不開,且手頭又有閑錢的,會將木頭老房子推了蓋個小樓,這是底氣,是下了恒心的。剩下家底貧薄的人家,守著老房子過小日子,三餐溫飽,倒也安心。
好像一夜之間,夷水市的發展變得大刀闊斧,很多老胡同變得寸土寸金,隨著城市的縱深掘進,老巷逐漸面目全非。老巷居民倒是高興,“拆”字意味著翻身。
眼看著周邊老巷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潮流名店紛紛落戶,人也變得珠光寶氣起來,董家巷卻像被夷水開發的風潮給忽略了。想借征遷改換命運的人,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畢竟,多數人一輩子也換不來那么多錢,掏盡三輩人的口袋也住不進帶電梯的房子。總不能搶過規劃圖,自己在董家巷這個地方畫個圓圈。
被遺忘也未必不幸。只是棟棟高樓比賽似地聳立起來,外觀懸殊越來越明顯。且不說市中心,哪怕是對照百米開外的清江商業街,或城南農貿市場,楠木嶺新街等普通生活區,董家巷看上去就像個落魄的舊社會。華麗時尚賺錢的鋪面全都開在別處,反倒是壇壇罐罐,扇子火鉗,十元三件的買賣,都集中在董家巷了。鋪面老板穿戴也樸素見底,一壺三皮罐粗茶,一會兒續一杯,有生意上門,起身招呼一下,一天沒賣出去啥名堂,問題也不大,反正房租便宜得幾近于無。偶有哪家鋪面老板想博個眼球,掛個明晃晃艷麗的門店招牌,到夜晚巷子烏漆麻黑,就它在巷里獨自發光,閃爍著曖昧迷離的光暈,反而像葡萄藤上結了個南瓜。有人笑稱,像按摩房,有葷腥感。還是黑白灰樸素一些好。
日子朝前過,但“拆遷”二字就像明滅的燈火,無端讓人存了念想。除非周邊的老巷子都還是老模樣,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趙明亮就住在董家巷里。
自他出生起,就落腳在這里了。記憶里,父母忙得團團轉。他和巷子里的小伙伴,還有表哥徐志勝,他是舅舅的兒子,比趙明亮大幾歲,幾個娃子每天從巷頭竄到巷尾,來回瘋跑無數趟,幾條小狗跟在后面嗷嗷撒歡。坐在邊上流著口水看熱鬧拍巴掌的是傻哥哥趙明康。
但趙明亮并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他的老家在離夷水市區百多公里的叫風洞口的村子,被稱為夷水市的小西藏。據說九月就進入了實質上的冬天,雪花隨時漫無邊際飄散下來,村莊陷入蒼茫與混沌中,寒冷一直持續到來年三四月份。這個滿山盡是石頭的村莊,對趙明亮來說也只是個概念,許多細節都是從父親趙德榮那里聽來的。趙德榮不愿意回老家,說回去了就會餓死,在城里好歹能活著。
看到董家巷遲遲沒有被征遷的跡象,趙明亮一家反倒有點高興。在董家巷住了幾十年,年深月久,一家人對老巷子有很深的感情了,住著踏實,是一種深切的交付呼吸與托管肉身的歸宿感。
但不知從哪天起,突然就有消息滿巷子跑了,很快,這些小道消息長出了千條腿,不管不顧地朝耳朵里鉆。
是的,董家巷也要拆了。
終于要拆了,拆了好。
我孫子以后讀高中,就可以離學校近一點了。
也不能高興得太早,得看到紅頭黑字的政府文件,才算有盼頭了。
也該輪到咱們了,憑什么我們就得矮人一截……
趙明亮是個敏感的人,起初對流言沒怎么在意,但漸漸發現,自從這些流言盛行之后,漸有了葳蕤之態,簡直要變成真的了。
鄰居們以前抬頭低頭都是干巴巴的神色,要么苦大仇深,要么抑郁淡漠,總之,每天睜開眼來就像要等著挨生活毒打似的。要有哪家的狗不懂事,癱睡在巷子中間擋了路,就會對狗罵罵咧咧,甚至把狗踢得嗷嗷叫。踢狗欺主,狗主人也不是好惹的,新的一天,往往從對罵開始。罵也罵吧,都習慣了,倒不至于動手下不了臺面。他們罵的是狗日的生活。
現在有了拆遷的希望,他們臉上少了悲苦,多了喜慶。見了狗也不踢不罵了,甚至會朝狗噓噓幾聲以示友好。狗受了恩寵,反倒緊張地夾起尾巴,縮著脖子,不敢躺平了,警惕地退到墻邊不吭聲。鄰里之間,見了面會主動打招呼,這種主動帶著比賽似的勁頭。仿佛那個拆遷的流言,提前讓每個人都脫胎換骨了,變得溫文爾雅,禮讓恭謙,手里要捏幾本書,簡直就像文化人了。
趙明亮在夷水電視臺工作,平時專跑民生新聞這條線,但干了快十年,還是個合同工,這是他的心病。而且,這兩年新進的年輕人,居然有三個是碩士學歷,還有兩個本科是211畢業的。真讓他驚訝,詩和遠方這么不吃香了嗎?拼了狠勁兒讀到好大學,就為了回到小縣城,圖個體制內的安逸?他聽說一個女生讀的中澳合作班,好歹是留過洋的,畢業還是回了夷水,且還需要在鄉鎮服務五年。趙明亮不知是該哭還是笑。想笑的是,自己末流大學畢業,當初自卑得恨不得跳清江,兜兜轉轉,卻和當年仰望的人中龍鳳共處一個部室,喝著同一桶純凈水,戴著同樣的工牌,吃著同一家餐館配送的盒飯,用同一個牌子的電腦,輸送同一條信息到各個網站……想哭的是,現實明晃晃地告訴他,他和他們,即使是在同一部室仰人鼻息,卻依舊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因為各自手中的飯碗,一個是紙糊的,一個是鐵打的。
好在領導時不時把他叫去談心,表示但凡有一點機會,就會優先考慮他,讓他一定要珍惜崗位。有好幾次,趙明亮都感動哭了。辦公室也會每年讓他寫一份簡歷,人事科長會神秘地說:“你的身份問題可能快要解決了,噓,別說出去,好事多磨。”趙明亮后來看懂了,每次讓他交簡歷,就是市里要開重要的會議了。臺里上上下下,自嘲到了“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的時節了。
盡管待遇很低,趙明亮并無退卻之意。一行干久了,沉沒成本巨大,那是明晃晃的青春哪。況且,和他情況一樣的人還有好幾個,這讓他覺得自己并不孤獨。青春有試錯的資格,可更需要有試錯的機會。巴掌大的縣城,去哪里找更好的單位呢?只要沒有編制,天下烏鴉一般黑。好在城里有房,且離單位很近。雖然是董家巷里的老房子,也不失為一份底氣。
不久之后,那些拆遷流言開始有朝前發展的跡象。有一段時間,巷子里隔三差五會來一些人,扛著測量器械,這里看看,那里量量,做一下標記,鄰居們遠遠地觀望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歡喜。晚上熱得睡不著,又舍不得開空調,大家干脆都去巷子口閑坐。江風慷慨地朝他們身上撲,內外清透,免費的東西真讓人受用。以前聚在一起,最多的話題就是各自的小本生意賺了多少,誰的孩子考上了一中,誰家男人有了相好……現在,形勢變了,那些情報都太低端太沒檔次了。有人說,這里會有一個三十多層的高樓,也有人說,也許會是游樂中心,畢竟年輕人才是帶活經濟的主力。一個老頭兒則嘻嘻一笑說,這里最好建個養老院,把征遷款給兒們,我們老家伙們直接搬進養老院,到時候還在一起打花牌,蠻舒服。有人立馬回戧道,你打牌耍痞,輸了不認賬,只進不出的家伙……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仿佛董家巷真要鳥槍換炮了。
有一次,市里主管城建的劉副市長,帶著一班人到了董家巷考察,據說是有浙江投資商過來,想在這一塊投資房地產,樓盤都規劃好了。居民們紛紛探出腦袋看熱鬧,有幾個膽大的跟在考察隊伍后面,想聽清領導們究竟在說些什么,最好是能聽到具體的動工日期,晚上的閑聚就有了新情報。
那天,正好輪到趙明亮值班,他扛著攝像機跟在領導身邊,從每一個角度推拉搖移,盡量抓拍到位。趙明亮一向敬業專注,近乎虔誠。鄰居們看到了趙明亮,也覺得臉上有光。紛紛說,明亮給咱們巷子長臉了,只有混得好,能力強的記者,才有資格跟大人物出新聞。
那天,趙明亮心情不錯,倒不是因為董家巷進入了征遷實質階段,而是不經意間,他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父母。甚至,他看到有鄰居對父母耳語著什么,母親徐伶俐在那里捂著嘴笑,孩子般的天真,又帶著淡淡的虛榮。這讓趙明亮鼻子發酸。
這時,他看到鄰居陳克白也帶著女朋友跟在圍觀隊伍里。陳克白比趙明亮大了五歲,和女朋友是一個廠的,談了很多年,感情卻一直沒有落地,去年甚至傳出徹底分手。也難怪,陳克白家里有個偏癱多年的老父親,脾氣陰晴不定。母親有帕金森癥,手抖得連杯子都拿不住,喝水總打濕衣服。陳克白在企業做維修工,工資不低,維持家里兩個藥罐子和日常開銷也是夠嗆,哪來的錢換房子呢。女孩子的青春是等不起的,眼下,兩人又纏在一起了,渾然不覺分過手,倒有老夫老妻的韻致了。
趙德榮對征遷的態度,由起初的不在意,到舍不得,再經過半年多信息轟炸式洗腦,并且社會上也都在瘋傳,董家巷要改頭換面了,他開始逐漸接受這個現實。
2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前吃晚飯,照常是四樣菜,西紅杮雞蛋湯、青椒土豆片、酸辣藕丁、臘肉炒豆干,好吃又下飯。趙明康一邊吃飯,一邊用另一只閑著的手,在褲襠里來回摩擦。這是他的老習慣,一家人見怪不怪。一個傻孩子,打不得,罵不得,且由著他去。但徐伶俐還是給了他一巴掌,下手并不重,趙明康愣了一下后便梗著脖子哭起來。
趙明康四歲前還很正常,虎頭虎腦,一臉福相。噩夢是從幼兒園開始的,記得那是個周四,趙德榮收工后去接他,幾個小朋友跟他說,趙明康尿了床,被老師罰站了。趙德榮跑去問老師,胖胖的女老師支支吾吾說,下午讓趙明康對著墻壁站了一下午而已,以后長記性就好,說完撩著長發就進了辦公室。那時候還沒監控,趙德榮無從得知,趙明康究竟是如何被懲罰的,只能聽從老師和幼兒園的片面之詞。再說,剛到城里,腳跟還沒站穩,還是房東譚大爺幫忙,才讓趙明康進了夷水幼兒園,形式上可以和城里孩子平起平坐。趙德榮不好追問什么。想想農村的孩子,哪個不挨老師的懲罰,揪耳朵、蹲馬步、用教鞭打手心、用指關節彈腦瓜嘣……男孩子嘛,糙點好。
但那之后,趙明康的智商就停止發育了,身體倒是不管不顧地生長,像春風里的高粱棵子,立起來新鮮又龐大。為了保護哥哥不被別人欺負,趙明亮記事起,就沒少受罪,很多本該掄向哥哥的拳頭,都被他承受了。趙明亮從小被父母教育,保護哥哥是他的責任,他倒也并不厭煩傻哥哥。
此刻,看到趙明康坐在椅子上嗚嗚哭著,趙明亮便安慰他說:“好啦,好啦,哥哥乖,吃塊肉吧。”說著,夾了連筋帶肥的臘肉,喂到他嘴里。趙明康瞬間就傻笑起來,轉過來在弟弟臉上親了一口,把鼻涕也糊在了他臉上。
趙德榮幾年前在工地上扭傷了腰,彎不下身子,托鄰居幫忙,尋了一份在中醫院當保安的差事,精打細算,剛好保證一家人的基本開銷。他喜歡吃臘肉,見到臘肉就饞得慌,就要喝點酒。今天心情好,借著酒勁,他主動談起了征遷的事。
趙德榮說:“房子拆了也是好事,補償款下來了,明亮拿大頭,去買套大房子,我們拿小頭,去買個二手房住著。”
趙明亮聽了一陣心酸。他想起讀書的時候,總給父母畫大餅,將來掙錢了,帶他們去大城市玩,坐飛機坐動車,去看十八樓的2路汽車,還要吃很多好吃的……轉眼就而立了,什么愿望都沒有實現。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出來了。他捏了一下鼻子說道:“我們永遠是一家人,不能分開的。”
趙德榮聽了這番話,既欣慰又歉疚。他覺得對不起小兒子,這輩子什么都沒有給他掙下。趙明康這癡癡傻傻的樣子,將來還是趙明亮的累贅,要拖累他一輩子的。他想著想著,也落下淚來。不過,一會兒趙德榮就樂觀起來了。他說:“咱們有后福的,當年租住在譚爺爺家,就是上天對我們的保佑啊。”
徐伶俐聽著父子倆的對話,心里也兀自百轉千回,聽到趙德榮提起房子和譚爺爺,她也感慨地說:“可不是嘛,當初要不是譚大爺將房子賣給我們,哪有我們的今天啊。”那頓飯,一家人吃得百感交集。
很快,鄰居們開始四處打聽自己的老宅到底應該值多少錢。幾輩人的家業,不能在自己手上跌了價。因為拆遷,家族榮譽感與責任心有了空前的高漲。仿佛先人在死之前,都給他們交代了秘密任務,那就是不能讓手中的老宅子價值流失。眼下,是拔劍出鞘的時候了。
他們到處打聽虛實,那些熟識的老巷子居民,現在都已搬進了新樓房。進人家的大門就得換鞋,換鞋就要露出腳趾,襪子破洞是萬萬不行的。出門后,他們就感慨,住進高樓后人確實變得高級了。看來,沒有誰天生就是低賤的命,冥冥之中,有雙大手設計好了眾生命運,它會按進度表層層推進。他們跑了東家跑西家,就為了有參照,就可以預判自己得到的補償款能買多大的新房面積,余下的錢,能不能保證后半輩子的生活開銷。畢竟離開董家巷,即使再低的租金怕是半分也收不到了。一旦事情到了眼前,難免會有不舍與惆悵咝咝朝外冒著寒氣,一針一線都顯得金貴了。
趙明亮的內心也開始活泛了。閑暇時,他腦子里會浮想聯翩,如果換了新房子,就可以大膽追求玉竹了。玉竹是他同事,個子小小的,文靜秀氣,還樸實,這讓趙明亮很看重。但因為玉竹家境比自己好,他一直不敢確定要不要表白。有了房子和錢,讓編制見鬼去吧,誰愛巴結誰愛下跪就讓給誰。他其實也看明白了,人家就是知道你會一直忍,可以忍到地老天荒,才選擇讓你無窮盡地忍受。有了錢,去做點喜歡的事情,別人能拍出長江系列,我就拍個清江系列。
就在趙明亮也開始盤算未來的時候,一個男人的出現,打碎了一家人的夢想。
那天,男人進得門來稍許客套,便開門見山地說,自己是譚東升的兒子,名叫譚軍。一提起譚東升,趙德榮的腦子就轉開了。怪不得譚軍進門時,感覺很面熟呢。很多往事浮到了眼前,趙德榮一把握住譚軍的手說:“你爸爸是我們的恩人哪。”
那個夏天,趙德榮拖家帶口來到夷水市,下車后才發現荷包不知何時被人用刀片劃了大口子,錢被偷光了。好在是大冬天,穿得厚,才沒有傷及皮肉。身無分文,天也黑了,一家人流落到董家巷,朝他們伸出援手的,正是譚東升。
那時,譚東升是夷水建材公司的會計,妻子很多年前去世了,他一直沒有再娶,而是獨自養大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去外地做了上門女婿,平素很少來往。小兒子譚軍去了外地讀書,偶爾才回來一趟。當時趙德榮帶著妻兒正為住處發愁,碰巧在巷子口遇到譚東升,便向譚東升打聽有沒有可以將就住一晚的地方。
譚東升上下打量這一家人,身上衣服雖漿洗得一指可破,但很干凈整齊,眼神也很清澈,而趙明康正在徐伶俐懷里發著高燒。譚東升動了惻隱之心,家里雖然是老房子,但夠寬敞,便讓他們暫住在閣樓上,后來,干脆將二樓租給了他們一家住。
哪曉得,這一住就是幾十年,再也沒挪過窩。
趙德榮老家實在太窮了,連飯都吃不飽,種點莊稼都是和野豬搶食。趙德榮當過兵,是村里唯一聽到過海風輕撫秋天,見過海鷗穿過海平面的年輕人。部隊領導希望他能留下來,一定會有好前程的,但這時親戚給他說了門親事,就是徐伶俐。
徐伶俐生得白凈好看,本來嫌棄風洞口窮得鳥不拉屎,但一聽說趙德榮是個兵哥哥,就動心了。等收到他從部隊上寄回的照片,個子高大,黝黑健康,海魂衫讓他看起來意氣風發,她徹底被迷住了,還去照相館拍了幾張照片回寄給趙德榮。趙德榮一見到照片,心也亂了,怕錯過徐伶俐。于是果斷退伍回家娶了她。
愛情的蜜很快被窘困的一日三餐稀釋。趙德榮雖外表高大,但生性憨厚,不懂得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別人提醒他拿著退伍證去找政府,說不定可以謀個好差事,但他不想給政府添麻煩。當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時,他賣掉家里的糧食,帶著老婆兒子來到了夷水縣城,準備先找個住處安身,再尋事做。他不信偌大的縣城,會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哪曉得半路遇到小偷,還好遇到了譚東升。
有了住處,趙德榮開始四處找工做,力氣是奴才,用了又回來,那時候他身體好,百把斤的水泥扛在肩上,一口氣上到頂樓不帶喘的。徐伶俐會裁縫手藝,便去制衣廠打工,老板為了省人工費,每個人都要干雙倍的活兒,徐伶俐半夜做夢都在踩縫紉機。后來,廠子倒閉,趙明康因為在幼兒園罰站也成了傻子,她不敢走遠,便在巷子口支個縫紉攤位,替人縫縫補補掙點零錢。再后來生了趙明亮,漂亮聰明,讓沉悶的生活開了一扇天窗。
趙德榮一邊回憶,一邊和譚軍說起零碎的往事,動情處眼眶也紅了。譚軍也感慨不已,說時光真是好混得很哪,那時候,我偶爾回家,總能看見趙明亮在門口給他哥哥剝桔子,提褲子穿鞋,下雨的時候,還看見趙明亮背著肥胖的哥哥過馬路,就覺得趙明亮這孩子真是來報恩的。
徐伶俐也聽得動容了,不由落下淚來。她對譚軍說:“要不是你爸爸肯將房子賣給我們,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有個屋檐避雨呢。”說著擤了擤鼻子,話語里充滿了感激。
譚軍環顧四周,也嘆了口氣說:“是呀,我爸是個大善人,也是個老實人,他年輕時,就被人取外號叫譚迂腐。他讀過大學的,畢業分到了武漢,但他腦子不活絡,只好又回到夷水。唉,他讀書讀傻了,凈做些虧本的事。這老宅子可是我太公爺爺留下來的,當年也是他老人家一趟趟在江上跑船,在冷水里挨凍掙下來的家業,如今,唉……”說著說著,譚軍的語氣里,竟然有了一絲難過加憤慨。
趙德榮先是跟著感嘆,但聽著聽著,就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味了。他不由一臉嚴肅地說:“你怎么能這樣說你爸爸呢?我們對他非常尊敬的。不錯,讀書人是有些小毛病,但懂大道理的也是讀書人,尊重人,對貓狗都客氣。讀書人身上的優點,我們可一輩子都學不來。”在對譚東升的評價上,趙德榮是沒有半分含糊的。
看趙德榮的反應有些激烈,譚軍面有羞色,便不繞彎子了。他問:“十幾年前,你們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和我爸只簽了購房協議,對吧?你們有這套房子的房產證嗎?”
這一問,趙德榮著實愣住了。
的確,那時只簽了協議按了手印,很多事情大家都是這樣辦理的,按手印就是一言九鼎。當時老人家的身體不行了,說把房子賣給趙德榮一家,也是放心的。以后兩個兒子不會回夷水,房子他做得了主。房子作價八萬元,不算太低,但也絕對不高。一家人在這里住了些年,角角落落都有一家人的氣息,真有感情了,譚老爺子能將房子賣給他們,是瞌睡遇到了枕頭。趙德榮東挪西借湊夠了八萬元,一次性付給了譚東升。不久之后,譚東升離開了夷水,據說是到譚軍家了,再過沒多久聽說去世了。
此后兩家人再無交集,現在譚軍突然冒出來了,坐在角落里的趙明亮,內心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果然,譚軍說:“咱打開天窗說亮話,董家巷就要拆遷了,我家并沒有把房子過戶給你,這套房子就還是我家的。說到天上去,房主也是我們譚家。這套房子是九十個平方,除了得到同面積的還建房,還可以得到近六十萬的補償款。按照夷水現在的樓市價格,你們應該付給我差價大約是四十萬。我雖不像爸爸一樣迂腐,但也是讀書人,做不出來缺德事。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交情也深,就付給我二十萬算了。就算吃虧,那也虧的是我。你們覺得不劃算,也可以搬出去。大不了,我把當年的八萬元加利息退給你們。今天我來就是這個目的,留個電話給你們,想好了,給我電話,我可以等,但我不會等太久。”
一口氣說完,譚軍也像是耗了力氣,不等趙德榮答話,喝口水后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他的越野車就停在巷口。
3
譚軍走后,趙明亮一家陷入了混亂與迷茫中,徐伶俐更是哭成了淚人。
萬萬沒想到,房子過戶這件事,會成為深埋的一顆雷,引爆在了這個本來充滿希望的年月。趙德榮深深自責,買房這么大的事,居然沒有辦理過戶手續。他一直覺得自家將世代居住在老屋里,根本沒想過挪窩兒。沒有妥善解決好的事物,如同體內的膿包,總會被刺破的。
趙明亮狠狠地說:“譚軍太狡猾了,房子不值錢的時候他按兵不動,房價噗噗朝上漲,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這是有心要訛人啊。”聽著兒子這番嘮叨,趙德榮沒有言語,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駁倒兒子的結論。是啊,早不來,晚不來,為啥偏偏這時候登門?眼下,兩個選擇,要么一家人另尋住處,要么補足差價。
可哪來的錢?這些年,無論兩口子如何拼命干活,總是填不滿生活的窟窿。窮人還總倒霉,趙德榮一次臨時被人喊去婦幼保健院干裝修,也沒有個用工合同,干了三天就摔折了腿。工頭也算有良心,給了五千元打發他回家了。那半年,趙德榮沒有掙到一分錢,煮飯時恨不得數米下鍋,頓頓土豆大白菜。等他身體復原,徐伶俐得了急性闌尾炎,又花了一筆錢,還沒地方報銷,他們都沒買過醫保。當時正天寒地凍,他去接徐伶俐出院,因為連日勞累,一下車就摔倒在結冰的地上,右手腕摔成了骨裂,又養了好一段時日,手才能勉強提起重物。走投無路時,趙德榮曾想過,還不如回村去種地呢。
可要真回到窮山溝里,真是絕路一條了。老家早就沒了片瓦遮身,三間收留過他童年與青春的土墻老屋已長滿荒草,成了野豬野兔的安樂窩。
真正讓趙德榮兩口子感到艱難的,是趙明亮讀大學那四年。趙明亮高考前一周,因為感冒影響發揮,勉強上了民辦本科,學費貴得讓人眼前一黑。沒辦法,總要讀書的。這一點,趙德榮一直清醒堅定。四年大學,學費花了近十萬。趙明亮懂事,生活費能省就省,還申請勤工儉學,在食堂做保潔,寒暑假一律打工,好歹混到畢業了,卻找不到體面的工作。工商管理專業在小縣城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只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混著。第二年,他看見夷水電視臺廣告部的招聘信息,斗膽報了名,卻被錄用了。他聰明,跟著同事們學攝影,做文案,很快就調到記者部去了,只是一直沒有轉正。幾年下來,他就把臨時工的身份坐穩了,坐實了。
眼下這事太大了,一家人除了趙明康,都一宿無眠。怎么睡得著呢?但再大的事,總要解決的。
第二天都起得早。徐伶俐凌晨五點起來熬的稀飯,蒸的蘿卜鹽菜包子端上桌,招呼兒子丈夫都過來吃。趙明康胃口好,一口氣吃了五個大包子,打著飽嗝,又喝了一碗稀飯。趙德榮看著趙明康的饞樣兒,眉頭皺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徐伶俐聽見了這聲嘆息,眼淚就下來了,用筷子在碗里扒拉幾下,淚水掉進了稀飯里。捧著碗勉強喝了幾口,到角落發呆去了。趙明亮倒是鎮定,這時候,家里就指望著他了。這樣一想,趙明亮覺得肩上擔子有千斤重。
他靠近趙德榮問道:“爸爸,你說這事怎么辦?”
趙德榮抬起眼皮,朝著屋子里的某個地方凝視了很久,仿佛那里站著一個人,正和他剛剛完成一場重要的對話。然后,他慢悠悠地說:“人要說話算話,這才是人。”
趙明亮“嗯”了一聲,以示同意。
趙德榮繼續說:“我昨晚想通了,我們得補給人家。如果賴掉了這筆賬,其實吃虧的還是我們。難道三十多年前我們來城里討米,三十年后又討米回老家?水不能倒流。所以補上這筆錢,我們還是賺了。明亮,你聽明白了嗎?”
趙明亮咬著下嘴唇說:“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
“我知道,錢是個大問題。”趙德榮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趙德榮一旦拍板,拿定主意,這事兒反而不是洪水猛獸了。徐伶俐馬上搬了把椅子靠近他們,一家人這點好,遇事團結不抱怨。趙德榮說:“我們都湊一湊,看能湊夠多少,剩下的再想辦法。活人總不會被尿憋死。”趙明亮說:“爸,你別急,缺口部分,我出去找人借,在夷水這些年,我總還是混了些人脈,肯定會有人幫我的。”
聽到這話,徐伶俐抬起頭沖兒子笑了。她又起身泡了一壺三皮罐茶,給父子三個,一人一杯放到面前。搬到城里三十多年了,一家人還是愛這深山的粗茶。前些年,巷口還有老頭老太擺個茶攤,泡的就是這種茶水,旁邊的餌鍋里煮的是鹵蛋鹵豆干,香味飄得老遠。茶也好,蛋也好,大家都會做,但用錢去買,東西便有了身價。有時候,趙明亮還會用可樂瓶子灌一大瓶,帶到單位去喝。趙德榮總愛笑他,到底是山里人的后代,樸實。趙明亮便調皮地反駁:“爸,我也會喝咖啡的。”
趙德榮兩口子省吃儉用,這些年從牙縫里攢出了一些錢。徐伶俐將存折拿到桌上給趙明亮看,居然有六萬多。趙明亮有些難受,不知父母是怎么攢下這筆錢的。自己工作了近十年,也才存了四萬多一點。為了存下這筆錢,他幾乎不參加聚會,同學群里也很少冒泡。領導一再說,不能拉幫結派,不能搞小團體,正好給了他獨來獨往的借口。有同事笑他是獨行俠,說孤獨是可恥的。他有點惱怒,說只有孤獨的靈魂才是自由的,是獨立的。同事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雖然節省,趙明亮對電子產品還是跟潮流的,每兩年給自己換一個手機,也算是奢侈。當然,他會把舊手機放到二手市場,多少折算一點錢。從初中起,他就喜歡模型手辦,這些年攢了好幾個,也算是貧寒生活中的高貴夢想了。
兩本折子湊一起,一下子解決了一半,一家人心里有底了。這些年,趙明亮雖不啃老,逢年過節還會給父母紅包,但沒有給父母說起過具體的收入情況。他怕父母知道了會難過。趙德榮總愛說,明亮是大記者呢。別人晃動大拇指,夸他養了個好兒子,有出息,趙德榮便沉醉在別人的羨慕里。
趙德榮欣慰地說:“沒想到你還攢了這么多錢,想當年,我要把短褲補得里三層外三層,才能攢得起來這些錢呢。以后拿到補償款,你就買個大房子,討個老婆,生兩個胖兒子。”徐伶俐在旁邊也附和著說:“趁我們還跑得動,能多幫你一把是一把。”
這時,趙明康在旁邊躺椅上打起了呼嚕,聲音震得樓板上的灰塵都要落下來了。他一邊打著呼嚕,一邊淌口水,胸前的衣服泅濕一大塊。趙德榮別過臉去,用右手擋著臉,好久沒轉過身來,但用左手在臉上抹了好幾下,趙明亮看得清清楚楚,父親很難受。
他走過去,捏起衛生紙給趙明康擦干凈了下巴上的涎水。因為太胖,睡覺又總張著嘴巴呼吸,趙明康的嘴角被口水浸泡得都開裂了,下巴上的紅疹總不見好。趙明亮看見了,不由一陣心疼。
4
趙明亮想給表哥徐志勝打個電話。
對徐志勝來說,小時候進城去姑姑家玩,就和過節一樣快樂。他和趙明亮帶著趙明康,每天在窄窄的巷子里瘋跑玩鬧,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好幾年。每天早上,趙德榮出門前,會給趙明亮一元錢,那是三兄弟的零花錢。趙明亮舍不得花掉,會悄悄攢起來,只喝母親泡的三皮罐茶。如果實在太熱,他就會挑一張最舊最軟的錢去巷口買三根冰棍,放在搪瓷缸里,趙明亮一邊跑,一邊受不了冰棍散發出來的涼津津的甜香,會悄悄在缸沿上舔幾下。
偶爾,趙明亮也會去舅舅家住幾天。舅舅靠在清江河里捕魚為生。那時候窮啊,可在舅舅家卻隔三差五地吃魚,簡直要吃膩了,后來他看到飯桌上有魚,胃里就泛起腥味的飽腹感。遇到漲水,舅舅會帶著他們去溪溝邊撈魚摸蝦,時光無憂無慮。舅媽會用兩條高腳板凳和一塊門板支簡易的床鋪,讓兄弟三個在鋪上玩“拖板車”的紙牌游戲,旁邊的竹簍子里是舅媽種的各種瓜果。印象最深的是那塊門板,太過老舊,裂了很多小口子,稍不留意就會被裂縫咬住屁股上的肉。
后來,舅舅來城里務工,被三輪車撞了,車主跑了,舅舅摔得人事不省。雖被搶救過來,但成了半個廢人,稍重的活兒都干不了。當時徐志勝正在讀初三,節骨眼上,影響了成績發揮,重點高中差一分。徐志勝不肯去普高將就,非得上一中,九千塊擇校費成了攔路虎,何況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書是一定要讀的。徐志勝被他媽領著,來城里找姑姑徐伶俐。徐伶俐心疼兄長和侄子,眼淚大滴大滴控制不住。
徐志勝那天坐在椅子上不挪窩,一個半大小子,也實在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他就那么坐著,可憐巴巴,又堅強不屈。徐伶俐轉身進屋了,一會兒拿出一沓錢交給徐志勝,說拿著,好好念書。徐志勝和母親只差跪下磕頭。在那個關頭,姑姑是他們的活菩薩。
趙明亮坐在旁邊,一臉驚訝,他第一次看見母親手里可以握著那么大一沓錢。
記得那天晚上趙德榮回家,臉上喜氣洋洋,徐伶俐的飯菜也擺上了桌。不知因為何事,那晚的桌上居然還有五花肉。在趙明亮印象中,只有月底才會吃肉。趙德榮喝了點酒,醉意慢慢上來了,臉上紅通通的。
他對徐伶俐說:“下午相中了一臺二手小貨車,對方同意低價賣給我,才兩萬塊,但必須一次性付清。我想好了,前幾天貸了一萬塊錢,自己手里也存了一點,再想辦法借一點就能把車提回來。以后每天在貨場幫人拉貨物,應該回本很快。”說著,他又夾了一塊肥肉,悶了口酒,辣得雙眼瞇成一條縫,神情痛苦又陶醉。
趙明亮記得,那時候城里的小貨車還不多,停靠在貨場的多是板車,可以穿街走巷,價格便宜,但是遇到長途運輸就沒有優勢了。因此,僅有的幾個小貨車主,生意出奇地好。父親想有一輛車想了很久,一直苦于錢不夠。他在部隊上拿了駕照,本本揣在懷里這么多年,都快漚出水來了,他早就想一展身手,帶領妻兒奔小康了。只要有空閑,他就朝二手車市場鉆。前幾天還去貸了款,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謀到合適的車了。
聽著趙德榮高興地憧憬著未來,徐伶俐臉上笑得一抽一抽的。她想配合著丈夫也開心一下,但奈何錢已被她自作主張借給了侄子。于是,她只得給丈夫添了杯酒,又給他不停地夾菜。趙明康在一旁也開心地傻笑著。那天晚上,趙德榮喝醉了,一會兒就趴在桌上鼾聲如雷。
半夜,睡夢中的趙明亮被父母的爭吵弄醒了。他縮在被窩里沒有動彈,心里隱隱知道,父母為了什么吵架。
從那以后,趙德榮再也不提買車的事,生活再一次陷入貧困。那筆貸款是要還的,還有高額的利息,像長出了獠牙的猛獸追著人跑。為了還賬,他們有多年沒有買過新衣服,平時碗里見不到肉末。
趙德榮是個老實人,也憨厚。在吵過之后,雖心有不甘,但念著小舅子一家也苦,孩子讀書真是天大的事,幫就幫了吧。他也沒去過問這筆錢何時還。
后來,徐志勝考上了宜城大學的水電專業,畢業后分到了夷水一個鎮上的供電所。不用出外勤,待遇也好。只是,他好像忘了讀書借錢這件事。
后來趙明亮也要讀大學了,在徐伶俐暗示幾次后,徐志勝才溫溫吞吞地還了那筆錢,一共九千。當時,徐伶俐正在做飯,一看桌上的幾個菜,徐志勝就說:“姑姑,你們忙活了一輩子,要學會享受……”好在他沒把“這還不如豬食”幾個字說出口。聽了這話,徐伶俐頭一次沒給侄子好臉色,“你把錢放下,趕緊滾蛋,沒想留你吃飯。”徐志勝一臉灰溜溜地說道:“姑姑你肯定是更年期到了,一點都不從容,這樣老得快。”徐伶俐心里難受,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心里罵道,咱徐家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勢利眼加白眼狼。
徐志勝和他爹媽不知道,姑姑一家人為了這筆錢吃了多少苦頭。徐志勝一直以為這錢是姑姑自己攢下來的。既然徐志勝對利息提都不提,趙德榮也不好意思提。畢竟,當初也沒有告訴他們這是高利貸呀。世間事無非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有些事說破了人就散場了。
為了這筆錢,徐伶俐也忍氣吞聲很多年,在丈夫面前大氣都不敢出,重話不敢說一句。趙德榮是個明白人,知道妻子不容易,當初憑她的外形條件,嫁個村干部或村小老師,總還是可以的。若因借錢這事罵她,他于心不忍。
徐志勝的日子越過越好,很快在夷水縣買了房,娶了妻。徐家在他這里算是翻身了。他經常在微信上教育趙明亮,要在單位夾著尾巴做人,要學會看臉色分辨領導意圖,這樣才會少吃虧,有機會成為人上人。趙明亮心里很鄙視這套理論,這不就是屁股決定腦袋,沒脊椎沒骨頭的軟體動物嗎。但他忍著,深呼吸過后,發個表情以示回復。畢竟,他無法用任何東西來證明,徐志勝說的是錯的。而且,表哥確實用他的那一套“規則”活得風生水起。
有時候,徐志勝像是良心發現,會給趙明亮打個電話。電話里關照表弟,有困難一定要找他,說哥現在不差錢,也能擺平很多事,說那個某部長是我兄弟,前幾天我們還一起喝了酒,你們的總編我認識,有一次開會就坐我旁邊……記著啊,有事一定要找哥,哥能幫你。
徐志勝極具表演人格,能在電話里說得無比動情,卻又不讓人覺得肉麻,甚至讓人暈暈乎乎地感動。他會提起小時候,兄弟三個在一起摸魚,一起爬樹,一起打架的情形……總之,盡是讓人落淚的東西。
趙明亮有時候心存期待,也當真去找過徐志勝,想請求幫一些小忙。比如有一次,他要去北京參加培訓,因為是晚上九點半的火車,夷水離火車站有一百多里,公交早就停運了,的士又太貴。他試著給徐志勝微信上留了言:“哥,我過幾天要去北京,你能不能送我一下。”他本來是試探,沒想到徐志勝秒回了他,“好啊,兄弟終于想起哥了,到時候我請假半天,咱先去宜城吃頓好的,然后送你去火車站。”趙明亮心下歡喜,母親所言不虛,關鍵時候還是親人靠譜。到了當天中午,趙明亮收拾好了行李,只等表哥開車來接,卻接到舅媽的電話。電話里,舅媽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說明白,“明亮啊,你哥怕去火車站的路不太熟,晚上開車也不安全,你能不能打的去火車站,他可以給你報銷車費的,他不好意思給你講,就托我給你捎個話,明亮,你看這樣好不好?”
趙明亮無言以對,但他并不是個記仇的人。每個人都有難處,都在自己的命里受苦,這是父親傳遞給他的處世哲學。隔不了幾日,徐志勝又會對趙明亮噓寒問暖,聲情并茂地說:“老弟,遇到困難了要找哥,哥會給你所有支持。”有一次居然在電話里哭了出來。旁邊很吵,有碰杯吆喝的聲音,趙明亮知道徐志勝喝高了。
趙明亮一夜沒有睡著,這次,他們家是真遇到坎兒了。頭天晚上,又有城建局的人過來,到處圈圈點點,這說明征遷已到了眼前。譚軍肯定掌握著一切動態,他不會給太長時間考慮的。一旦錢款不到位,他就會收回房子。到時候,一家人去哪里住呢?
思來想去,趙明亮想到了徐志勝,打開微信對話框,鼓足勇氣發了一行字:哥,最近好吧,我有事要求你幫忙了。
沒想到,凌晨四點徐志勝還沒睡,他很快發過來一行字:行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尤其是泡妞兒這方面,哥最拿手,保證教會你。說著,發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趙明亮不知怎么接話。他說:明天我再聯系你吧。
徐志勝發了個OK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趙明亮就給徐志勝打了電話,他怕一猶豫,勇氣就跟泄氣的皮球一樣塌下去了。其實他很矛盾,深知徐志勝是個只提供一切實際幫助以外所有支持的口炮黨,但又希望他能記得當年父母對他的幫助。
電話接通,那邊是用力吸面條的聲音,徐志勝在過早。
趙明亮說:“哥,這次我們家需要一筆錢度過難關,我們自己湊了一些,但還差太多,你能不能幫我們一下?”說這些話的時候,趙明亮的喉結上下翻滾,還用力抿著嘴,憋著一口氣。找人借錢,對他來說還真是第一次。
聽說借錢,徐志勝聲音很大,趙明亮在這頭能想象得到,當時在場的食客肯定都紛紛側目,這個財大氣粗的大爺是何方神圣。
徐志勝說:“借錢哪,這不小事一樁嗎?說,借多少?”
趙明亮勇氣增加了。他說:“你看能借多少就借多少,量力而行,我會一輩子感激你。對了,我會給你付利息的。”
徐志勝在那頭大聲說:“老弟,你這啥話呀?親人借錢還付利息,那不成了狼心狗肺了呀。別說借了,就是送也應該。”
趙明亮嘿嘿笑了,說謝謝哥。
工作是大事,趙明亮下午硬著頭皮寫完了稿子交差,就請假去了徐志勝家。
徐志勝住在“清江別院”,是個高檔小區。一進小區,趙明亮就深吸口氣,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里面花園、噴泉、泳池一應俱全,芳草嬌媚,草木葳蕤。保安攔住了趙明亮,問他要找哪戶業主。趙明亮說我找9棟2單元徐志勝。保安在崗亭里忙乎了一陣,可能是在聯系徐志勝。趙明亮聽見了徐志勝的聲音,“讓他進來。”聲音寡淡而平靜。
進屋,落座,簡短的寒暄后,徐志勝問趙明亮要借多少。趙明亮最艱難地說出了那個數字:十萬。這個數字說出口,把趙明亮自己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揣著太多希冀,擔心徐志勝萬一肯借,但又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那就打個折,借五萬也行。
徐志勝屁股像被針扎了,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好在徐志勝老婆當天帶著孩子去了娘家,不然又要對他這種沒見過世面的習氣一頓罵。
徐志勝喝了口茶,一本正經地說:“老弟,我最多借你這個數。”說著,伸出三個指頭。然后又問,“你說說看,你到底是遇到什么難題了,突然需要這么多錢。這可不是小數目,你是不是把哪個女孩子肚子搞大了,又想甩了別人?如果是這事,哥替你擺平,保證不花一分錢,讓她灰溜溜滾蛋。”
趙明亮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厭惡,直朝胃里頂。
他說:“哥,你正經點,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種缺德事?”嗆得徐志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你知道我那個房子,以前沒有和房主辦理過戶手續,現在巷子要征遷,人家讓我們付差價,不然就要收回房子……”說著說著,趙明亮聲音哽咽起來。他實在不好意思朝下講,爸媽為了這套房子吃了多少苦。
看趙明亮一臉沮喪樣兒,徐志勝趕緊揪了幾片抽紙遞給趙明亮,說道:“男人哭啥,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嘛。想當年我爸摔成那樣,我不也照樣考上了一中,上了大學,還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趙明亮聽了沒吭聲。他發現徐志勝好像真的選擇性失憶了。清了清嗓子,他問道:“我什么時候可以拿到錢?”
“后天吧,后天晚上過來,正好我的獎金到手,現在確實是手里沒錢。錢都在你嫂子手里握著,她那個德性你曉得的,家里都是她做主,唉,得罪不起呀。”徐志勝表情萬分為難地說。
趙明亮輕聲說:“那行,我后天過來。”
回到家里,趙明亮對父母說了和徐志勝借錢的事。趙德榮說:“看來這小子還是感恩的,是不是?”徐伶俐舒了口氣,對丈夫笑了一下。
當年借錢給侄子讀書的事,就像一塊巨石日夜壓在徐伶俐心里。趙德榮雖從不明面上怪她,但她有自知之明。這事多少是把趙德榮打擊到了。男人做事業的勇氣和雄心就那么幾年,錯過了,就很難生出念想了。有時候,她又轉念一想,當年娘家成那副慘樣兒,若不是自己拉一把,不知會成什么樣子。尤其是徐志勝,估計也最多混成個暴發戶,腰纏萬貫也不會真正得到多少人的敬重。想到這一層,她不禁對自己的高風亮節欣慰起來。
徐伶俐骨子里只能祈求侄子能知好歹,在關鍵時候不掉鏈子。此時娘家人能幫到自己,對自己也是臉上有光的事。都是俗人,誰也不愿意活在卑微與愧疚里,那種難受與憋屈,可以把人吃了。
5
譚軍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趙明亮一家人正坐在桌邊吃晚飯。這幾天,一家人都對電話敏感,巴不得全世界把他們給忘掉才好呢。可嘹亮的《好日子》一直不停地唱,反反復復唱了好久,趙德榮接了。
“趙老哥還好吧,硬要我親自打電話過來才行啊?”電話接通,那頭譚軍的聲音冒著森森寒氣。
趙德榮雖然老實,但這事也不全怪他。因此,他的語氣倒也不卑不亢。他說:“錢還沒湊齊,我先付你一半,再給你打個欠條,你看如何?”
譚軍一聽,呵呵笑了。他說:“譚大哥,你就不急著過戶辦房產證嗎?眼看著董家巷就要拆遷了,你沒得房產證,估計到時候吃虧的是你哦。一周之內,把錢湊齊,我們立馬去辦過戶手續。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是懂道理的人,絕對沒找你多要半分。”
趙德榮在這邊聽得真切,譚軍雖然語氣不好,但句句在理。平心而論,這個差價,怎么說都不過分。若要怪,也只怪自己太窮。他當即在電話里就應承下來,說行,一周之后一手交錢一手辦證。
趙明亮在旁邊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心里暗暗松了口氣。一周,應該夠湊齊那幾萬塊錢了。趙明康雖然也會支楞起耳朵聽,但那也只是個模仿的表情。此時就他一個人還在桌上吃得滿頭大汗。他一向這樣,對于吃的東西有無限的熱情,仿佛吃飯是個體力活兒。看到父母和弟弟都放下了碗筷,他有點不好意思,朝趙明亮笑了一下,趙明亮也朝他一笑。
屋外,有鄰居們串門散步,不用猜也知道,除了吃喝拉撒,柴米油鹽,核心話題依舊是房子。趙德榮起身將大門關嚴實了,還插上了門栓。這么多年,別人家的門都換成了不銹鋼的防盜門,他們依舊守著譚家留下來的一切舊物件過日子,門是木頭的,對開,里面一對大木栓。趙德榮老家的房子,也是這樣的大門。他覺得用順手了,竟有了活在故鄉的感覺。這幾天,趙家不太想和鄰居們交流,心里都壓著石頭呢,前些天剛氤氳起來的一點盼望,被這筆從天而降的債務給實打實地壓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趙明亮正在辦公桌上趴著午睡。電腦上的一篇采訪稿還沒寫完,下午又要趕著去拍療養院的新聞,到時候還有現場采訪出鏡,他得抽空瞇一會兒。這時,他的手機嗡嗡嗡地響起來,響了很久才將他吵醒。拿起手機一看,是徐志勝。趙明亮心頭大喜,這個表哥還真夠意思,這么快就打電話過來了。
他接了電話,那頭是徐志勝異常焦急的聲音,像火上房似地說:“明亮啊,我真沒臉給你說,老丈人突然腦梗住進了醫院,還好搶救及時,醫生說能救回來。但這錢我恐怕借不了了。你曉得嫂子是獨生女,我這個做女婿的就和兒子一樣。老人家這一病,不知道還要砸多少錢到醫院里。話不多說了,這會兒正往醫院趕呢。晚點再和你聯系啊。”說完,徐志勝在那頭像被人脖子上架了刀一樣,匆匆掛了電話。
趙明亮癱軟在了椅子里,手腳發涼,心里更涼。果然,他是了解徐志勝的為人的,心里也有預感這事會黃。但結果被驗證的時候,他心里還是難過。每一件事情經過徐志勝那里,不過是讓自己反復受辱。可在這個小小的城市里,又還有誰能依靠呢?
趙明亮心里像被掏空了,只覺異常疲憊。他緩緩地踱到窗前,窗外一樹樹的梔子花都開了,白得晃眼,香味被清風不管不顧地送到鼻子里,帶著一種揈甜的味道,濃釅得化不開。他想起去年舅舅生病住院,那段時間,他每天下班后都跑去醫院看舅舅,卻很少看到徐志勝兩口子過來。舅媽也老了,一身的毛病,一個人在醫院跑上跑下,常常力不從心,趙明亮就不時可以搭把手。出院結賬的時候,他看見是舅舅自己付的錢,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志勝提前給他的。
趙明亮尋思著,外公外婆不在了,舅舅就是世上和母親關系最近的人。他多關心舅舅,母親就會開心,他希望母親能夠高興一點。有時候,他看著街上那些穿得花紅柳綠的中年女人,她們活得多么幸福。而母親在夷水過了幾十年,從里到外,和城市的氣質是強力嫁接在一起的,既別扭又不自在,是需要終生抗排異的。那么弱小的女人,勞碌大半輩子,也沒吃上好的,穿上好的,還有一個病孩子,這都是她的命運。母親常嘀咕,自己得好好活著,趙明康活著,她就不敢死。最好是自己死在趙明康后面,她這輩子才算放心了。趙明亮常常會打斷母親的話,既不耐煩又很心疼地說:“媽,有我在呢,你別說喪氣話。”說完這些,他總會背過身去悄悄抹淚。
想到這些,他突然也不那么憎恨徐志勝了,找別人要依靠,本來就是錯的,自己也沒成為父母的依靠啊。還是自己無能罷了。
但以善良打底的釋懷,終難敵過眼前必過的難關。回家該怎么和父母交差呢?他實在忍受不了父母那失落難過的眼神。尤其是母親,他知道她的心病在徐志勝那里。
晚上回家,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了徐志勝的聲音,他居然到家里來了。
趙明亮有點不愿意看到他,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和他說話。但徐志勝看見他了,反客為主地招呼趙明亮:“明亮,快進屋來說話。”
進到屋里,桌上有一沓錢,不厚,幾千塊錢的樣子。趙明亮不知徐志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抬頭望了一眼父母,只見趙德榮垂著頭,兩手緊握著,看得出來他很失望。母親右手橫放在椅背上,枕著腦袋,臉望著別處。還是徐志勝打破了沉默,對趙明亮說:“我剛才說了,我是有心幫忙,卻運氣不好,我也實在沒辦法。如果你們不要得這么急,我倒是可以想辦法幫上忙的,可你們要得太急了。”然后,他又指著桌上的錢說:“雖然幫不上大忙,但我心意還是要盡到的。這點錢,就算我的一點心意,你們不用還了。”
趙德榮有些惱怒,甕聲甕氣地說:“你還是拿回去吧。這點小錢,我還是有的。”這時候,趙明亮突然很大聲地說道:“爸爸,別客氣,拿著,就當是當年的利息了。”余下的話,他沒說出口——“這點錢付利息根本就不夠。”
徐志勝沒怎么聽明白,也不想惹怒趙明亮。一臉訕笑,左手來回摩挲著下巴上的一點稀稀拉拉的胡子緩解尷尬。
看趙明亮沒有說出什么激烈的話,徐志勝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們要錢這么急,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只是利息要比銀行略高。”趙明亮一下子明白了,他大聲說:“你是讓我們去借高利貸吧?”
趙德榮聽得渾身一顫,嘴巴張了張,卻終是沒說出口。
徐志勝說:“我是為你們著想,你們現在去銀行貸款,那套流程辦下來,房子早就成別人的了。但我說的這個,好吧,就像你說的,是高利貸,它眨眼就到了你手上。再說,等你這套房子拆遷款辦下來,還那點貸款是九牛一毛。”
趙明亮沒吱聲,趙德榮和徐伶俐相互對望了一眼,嘆了口氣,轉身進屋去了。這段時間,兩口子背影都縮了水,顯得干巴而滄桑。倒是趙明康笑嘻嘻地和徐志勝打招呼,還要和他摟抱一下。生怕趙明康的口水滴到自己的白襯衣上,徐志勝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溜之大吉了。走時,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放在了飯桌上。
徐志勝走后,趙明亮起身將那張卡片揉得稀爛,又放在地上用力跺了幾腳。他心里非常難受,甚至是憤恨。他第一次真正覺得徐志勝不是個東西。但過后,他還是將那張卡片拾了起來,又細細地抹平,上面寫著“鴻昊商務有限公司”,后面一串電話和地址。
6
為了湊錢,徐伶俐做主,退掉了一份商業保險。
幾年前,一個做保險的女鄰居,天天登門噓寒問暖,路上隔了老遠也要等到一起,然后各種閑聊。你要躲開,她就主動跑上門給你打招呼。口才真是了得,一笑露出八顆牙齒,說到悲切之處,她能迅速擠出眼淚,同情同理之心真是讓徐伶俐對自己的刻意閃躲感到羞愧。
起初徐伶俐是抗拒的。活了幾十年,她明白世上最可靠的還是血緣至親,這是可以拿命相抵又能相濡以沫的依靠。但凡需要拿錢的地方,她會保持著本能的警醒。但奈何架不住鄰居天天熱情有加,還不斷暗示她:“錢在你荷包里,我又不偷不搶,一切都要你愿意才能成交,受益的人也是你,你害怕什么呢?”聽得次數多了,徐伶俐也覺得這是個正理兒。
后來那女人循循善誘,說到趙明康時,那女人說:“他現在有你們照顧著,暫時沒有擔憂,但將來老了怎么辦?他只是不聰明,身體又沒毛病,還不思慮任何東西,肯定長壽。趙明亮將來會成家討老婆,會有自己的小家庭,如果對方是獨生女,那他一個人怎么能擔負得起這么大的養老重任呢,加上趙明康,相當于是五個老人哪,如果對方還有爺爺奶奶呢?那豈不是壓力山大。再說,你們兩口子沒得退休工資,老了想體面地活著,就得干到老,還要保證身體健康,這是前提。你們這么善良的人,自力更生慣了,肯定不忍給小兒子添負擔的,去撿廢品,當清潔工,給人當老媽子,多辛苦哪……”。
徐伶俐聽著聽著,就繃不住了,內心扎起來的籬笆慢慢坍塌下去了。
鄰居這些話全是肺腑之言,甚至比自己還考慮得周全。其實,她常常是刻意不去想老了會怎么辦。那些細節經不起推敲,每條生活的紋路都清晰地訴說著以后會更加艱難。
現在既被人看破了,還說破了,她的眼淚就嘩嘩下來了。
當場,就讓鄰居給她推薦了兩個套餐,一份買給趙明康,一份買給趙德榮,共交20年。經反復核算后,她當即就跑到巷口的銀行取了現金,交給了鄰居。過了幾天,鄰居把保險單送上門的時候,趙德榮才知曉此事。他有些生氣,徐伶俐總是在錢的事情上擅自做主。但徐伶俐委屈巴巴地說,也是為了這個家好嘛。趙德榮想想也對,徐伶俐跟他一輩子,除了前些年挪用貸款給徐志勝讀書外,倒也沒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地方,有理讓三分,知道她心里苦,就不好說什么了。
鄰居怕趙德榮反悔,便提醒道,保險已生效,想退保,是不劃算的事情。趙德榮牙關一咬,狠狠地說:“交都交了,哪有吐出的東西又吃回去的道理,做人得講信用。”
現在,徐伶俐管不了那么多,雖然已經交了好幾年,投出去的成本也好幾萬了,那都是平時牙縫縫里攢出來的錢。徐伶俐很悲傷,但這份悲傷在更大的難關面前,簡直不值一提。她找到那兩張保險單,給鄰居打電話,語氣堅決地要求退保。鄰居很納悶,也很生氣。反復勸說她,退保的話,可能只能拿到本金的五分之一都不到。還有一句話鄰居不能說。這一退保,以后每年屬于自己的提成也沒了,她有些惱火。但徐伶俐態度堅不可摧,血虧也要退掉。
拿著退保的錢,徐伶俐淚如雨下。虧掉的錢真讓她心疼啊。那些牙縫縫里攢下的血汗錢,終歸還是被看不見的血盆大口給吞掉了,如果拿來吃飯穿衣,都夠用好久了。但轉念一想,只要熬過這一關,以后的日子終究會好起來的,到時候,就吃好的穿好的。想想年輕時候,那么苦那么累,還是慢慢活過來了。以前有個老大姐開導她,這日子你不要多想,想多了就活不成了,你得“過”。慢慢過,好好過,過著過著就好了。
趙明亮騎著電動車,在城鄉路轉悠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進了鴻昊商務公司。進去一看,大廳里有許多摩托車,有些還是八成新的。他明白,這些都是急等著用錢的人拿來典當的。從車身上厚厚的灰塵來看,主人贖回的可能幾近于無。
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接待了他。如果不是外面這塊招牌,還有店里許多被典當的物什,趙明亮還以為他是個老師。看上去白白凈凈的,也不胖,身形還很筆挺。打招呼時,一口一個“您”,又給趙明亮泡了一杯茶,遞上軟中華。原來當上帝是這樣的感覺,真受用,伸手不打笑臉人嘛,趙明亮心里苦笑了一下。小伙子客氣又熱情地問趙明亮:“大哥需要哪方面的服務,盡管吩咐。”
趙明亮支支吾吾了半天,卻沒把話說清楚。
小伙子倒笑了,說道:“到我們這里來的人,基本上也是無路可走了,還在意面子干啥呢?面子幾毛錢一斤?自尊心要有,但過度的自尊是可恥的,是人生前進路上的絆腳石。這世道缺錢的人絕不會只你一個。我們呢,就是專門雪中送炭的,呵呵。”
這話聽著多耳熟啊,他想起同事笑他說,孤獨是可恥的。原來,自己在意的孤獨與尊嚴,都是負擔與傷疤啊。趙明亮很沮喪,又有些難過。
他聲音像蚊子一樣,輕輕說:“我想借點錢。”
小伙子一聽,說道:“好啊,準備拿多少?”
趙明亮伸出一只手,說五萬。說著,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遞到了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拿起一看,又和他的面相對照了一下,說失陪一會兒,我給老大打個電話,然后進了里間。
過了好一會兒,小伙子出來說:“剛才和老板說了,我說了你的情況,一看你也是個老實人。咱們就不按行業規矩來,別人利率25%,你呢只需要20%。”
從鴻昊商務公司出來,天陰沉沉的,如同趙明亮的心情一樣。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碰高利貸,不,他連欠債都沒想過。為了防止自己亂花錢,寅吃卯糧,他沒有開通花唄借唄,也沒有辦信用卡,盡量保持著現金支付的習慣。他覺得,只要努力掙錢認真攢錢,日子總能往好里轉化的。誰想到,天下突然掉下一坨債務呢。
走在半路上,手機短信來了,是賬上多了五萬元,果然神速。
回到家,徐伶俐正在廚房做飯,趙明康在看動畫片。電視里,熊大熊二把光頭強捉弄得要死要活,趙明康樂得直拍巴掌。趙明亮喝了口水,眼神直直地盯著趙明康。他突然發現這個傻哥哥活得多簡單多快樂啊。如果他也是個正常的孩子,就會和自己一樣,愁考大學,愁找工作,愁不敢追女孩子,愁父母會老會病,愁自己沒能力,更主要的是,會愁房子……他竟然有些羨慕起趙明康來,這份羨慕讓他感到寒涼。
趙明康轉過身來,發現弟弟正怔怔地望著自己,趕緊從荷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笑嘻嘻地說:“亮亮,你吃。”趙明亮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他想起小時候在巷口里玩,為了一點小事和別人打起架來,對方個子大,把自己壓在身下狠揍。趙明康撲上去,咬對方的屁股,別人轉過來就把趙明康打得嗷嗷直哭。但趙明康一邊哭,一邊不服輸,嘴里直叫喚著:“不準打我弟弟,不準打我弟弟。”
飯桌上,大家埋頭吃飯,都不愿意開口說話。后天就是和譚軍交錢過戶的日子。白天的時候,家門口又來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他們到處比比劃劃,鄰居們倒比先前淡定了許多,不圍觀了,也沒太多議論。征遷幾乎是鐵打的事實,當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人的氣質和神色都會變得有了泰然氣。
趙德榮悶了口酒,打破了沉悶,對妻兒說道:“我今天早上遇到巷口的陳克白了,小伙子眼神好,問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最近都不太愛和鄰居們打招呼了。我也就和他說了實話。哪想到,他說可以借我們一點,一兩萬是可以的,真沒想到他會借錢給我們。就在快下班的時候,他把兩萬塊錢給我了,還說別急著還。”
“你們猜他說了一句什么?他說,以后,咱們都不會差錢兒。”趙德榮又說。
趙明亮扒了口飯,說:“那就基本上湊齊了。”趙德榮和徐伶俐很詫異,尤其是趙德榮,很想問趙明亮錢哪兒來的。但想了想,沒問。此時此刻,趙明亮就是主心骨。大家只有深信不疑,才能一起將難關扛過去。
那天是個大晴天,譚軍過來了。他倒也爽快,果真一手交錢,一手去辦了過戶手續。臨走,還硬給了趙德榮一個大紅包,說是以后難得相見了,就當是以后喬遷新居的份子錢,拿著,別客氣。
辦完證出來,趙德榮摸著那個紅色的本本流了一路的淚。
從夷水市行政服務中心到董家巷,坐公交需要過九站。他硬是一路走回來的。他怕上車后眼淚剎不住,一個糟老頭子,坐在座位上流淚成何體統。不知道的還以為去奔喪呢。如果還有父母在,那倒好呢,起碼還可以靠一靠。本來手里存了點錢是給趙明亮娶老婆的,可一切都回到解放前啦。這一路,兒子談了好幾個女朋友,結果都吹了,當老子的怎么會不知道呢。每一次失戀,兒子就會失魂落魄好多天。他記得,趙明亮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叫玉竹的,是土生土長的夷水市人,父親是教師,母親是護士,家里條件極好。也看得出來,趙明亮是愛慘了那個女孩兒。但是兩人關系并無進展。趙德榮不敢問,問了是朝兒子心上捅刀子。那次失戀,趙明亮消沉了好久。一次半夜下班回來,又遇到二流子打劫,被搶走了剛買的新手機。那段時間,兩口子在兒子面前不敢大聲說話。趙明亮越隱忍越懂事,他倆越愧疚。
趙德榮常常想,自己也年輕過,當初愛上徐伶俐也是這樣茶飯不思,那時,為了愛情連前程都不要了,徐伶俐就是自己的命運。
后來他也聽過一些信息,當時夷水市里和他一同參軍的幾個家伙,其中有一個姓白,在部隊提了干,后來轉業到地方當了單位一把手,家里啥都不缺。不過,老婆是個病殼子,一年四季離不得藥。關鍵是,兩個人據說還是丁克。當時趙德榮不懂丁克是啥意思,后來才知道就是無兒無女。趙德榮就想,沒得孩子,那這輩子累死累活積積攢攢圖個啥?死了連個抱盒子的都沒有。還有一個退伍幾年后得了大病,才三十出頭就守山去了,死時還是個光棍漢。一個開貨車掙了大錢,卻因疲勞駕駛出了車禍,在山路轉角處,被欄桿直直刺進了心臟。另外一個挺聰明,拿著退伍費和幾個朋友養雞鴨,養了二十多年,真正奔了小康,是感動夷水十大人物之一。但前年一場變故,雞鴨全死了,后來再也沒有振作起來……
一路流淚,一路回想,趙德榮發現,這漫長的一輩子,好像誰也沒有得到穩定的幸福。再一想,過段時間,等房子拆了,錢下來了,這日子就真的改頭換面了。自己是有后福的人吧,前半輩子吃的苦也算值了。
一邊流淚一邊胡思亂想,趙德榮苦巴巴又涕淚橫流的樣子,讓許多路人紛紛側目,有幾個女孩子在捂著嘴偷笑。看,這個瘋老頭子,八成是腦子有毛病。趙德榮看著這些年輕的面龐,他們臉上生長出來的驕傲與嘲笑,不由讓他心生悲憫與憐惜,愿這些孩子可以一直活得像個孩子。
那天晚上,趙德榮睡了個好覺。
7
自從欠債后,趙明亮開始正大光明地在外面接私活兒。反正沒有編制,他不再顧忌太多,眼下,還有什么比還債更重要的事呢。
為了節省成本,他自己寫腳本、拍攝、后期制作,一條龍服務對他來說不在話下。白天要完成單位的采訪任務,私活兒就只能下班后開干,或者周末加班加點搞。他還學會了抽煙喝酒,有時候是為了陪客戶談業務,有時候則是為了提神。最忙的時候,他干脆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一宿,第二天在衛生間沖個涼,晝夜就這樣連接起來了。
那天,他收到一條短信,是鴻昊商行發來的。提醒他固定還款日期快到了,要主動一點,將利息還掉。趙明亮咬咬牙,趕緊將客戶前天剛打給他的宣傳片酬轉到了鴻昊的賬戶上。
他明白,之后的每個月,都會收到這樣的短信。而為了避免催命符一樣的短信到來,就只有提前還賬。他在之前就知道,關于還不上高利貸而被追殺的事情數不勝數。同事老高的兒子,因為賭博碰了高利貸,利滾利息滾息,像滾雪球一樣,被討賬的追到家門口,因為有熟人才躲過毒打。但后來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被幾個小混混用車裝到荒郊野外打斷了腿,像野狗一樣扔在茶林里,要不是半夜路過的人發現,恐怕就死在那里了。還有同學中有幾個已經失聯的家伙,也是因為碰了高利貸而逃之夭夭,不知所蹤。其中一個家里的房子也賣了,父母每天住在旱廁改造的出租屋里苦度時日。
為了還債,趙明亮必須玩命做事,才不至于被討債。為了安心躲在辦公室里加班,他開始用嘴里節省下來的錢討好保安。有時候下鄉采訪,別人客氣奉上的好煙好茶,他也不再婉拒,而是心安理得地帶回來,他要用來送給保安。他知道自己很可恥,可他也發現,自己不再是從前的趙明亮了,他在很迅速地變成另外一個物種,不知疲倦,不再羞澀,沒有渴望,也不再深信。
他每次都對自己說,等干完這些,就再也不過這樣的日子了。甚至,也許不會等太久,只要房子征遷了,這樣的苦日子就結束了。自己就自由了。
那天下午,他接到一個緊急任務,部室主任要他趕緊去采訪市里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的進展情況,晚上要在夷水新聞聯播發頭條。那是一個上市公司新開發的鋰電池項目,占地幾千畝,剛在城南最邊遠的村子完成了土地征遷。那個村莊,趙明亮和同事們去過多次,山青水秀,遠離市區,有大到無邊的柑桔園和數不清的荷塘,也沒有工業污染。大家都感嘆說,這是養老的上等風水。很快地,這個村莊將變成幾條工業流水線,可以解決上千人的就業。為了趕工程進度,據說村里只用了五十天就完成了全部房屋田園征遷工作。趙明亮還聽說,每戶人家可以得到的補償款將達到上百萬元。這些數字,讓他心驚肉跳。也正是這些數字,讓趙明亮覺得熬夜掙錢的苦都能承受。
現場拍攝,在他的協調下,所有人都有了鏡頭前最佳的狀態。正當他開機時,一個駝背老頭兒突然闖進了辦公室里,無視所有人的目光,直接撲通一下就給村書記跪下了。一屋子人呆住了,大聲叫喊著,讓趙明亮關掉機器。
老人非常消瘦,頭發如蓬草,一雙舊球鞋上盡是泥巴,跪在那里,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已經糊了滿臉,老人用手去抹眼淚時,趙明亮看到那雙手裂了許多道口子,指甲縫里也沾滿了黑色的泥垢,褲子已分不清顏色,還有幾個小破洞。村書記很生氣,連忙喊人進來把老頭拉出去,但老頭倔強地、又苦巴巴地跪在那里,抽泣著說:“書記,我房子田地都被推了,說好的補助款什么時候下來?我實在吃不上飯了,要過年了,我沒地方住,又冷……”老人后面的話,趙明亮沒聽清,他無法控制眼淚,轉身走出去了。
很久之后,老人從會議室挪出來了,他失神地望了望四周,又看了趙明亮幾眼,想對他說點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口,扛著衰老的身體緩緩轉身,像片樹葉輕輕飄到了大路上。趙明亮用了蠻力,摁下了心頭的慈悲與無力,很順利地做完了采訪,讓新聞按時上了頭條。
下午快下班時,趙明亮臨時又接了一個私活兒,是別人早就完工的東西,只是對方客戶對效果不滿意,提了很多小問題,對方便給他加了辛勞費,求他幫忙重新剪輯制作一下。等他忙完下樓,大廳照例已空空蕩蕩,同事們都回家了。只有幾臺忘記關掉的電腦屏幕,在大廳里閃著熒光。
走出單位大樓,黃昏接踵而至。
最近一段時間,為了分散注意力,也為了緩解疲憊,更為了安全,趙明亮連電動車也不怎么騎了,步行上下班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時刻,也是思緒回歸自身的時刻。
在黃昏的光線里,他沿著河邊的甬道慢慢朝前走,只要走上半個鐘頭,就可以看到家門口的燈了。此時,絲絲寒涼的風正迎面而來,碰到他的臉又悄然分開,然后從他的兩側悄悄向后拂去。清江兩岸的柳樹在前幾天反常的高溫下,已悄悄長出鵝黃色的眉眼,這許許多多的眉眼擠在一起,如煙似霧,恍然有了嬌媚柔軟之氣。他從發絲一般的柳樹下走過,竟生出一種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過的感覺,到處是眼睛,到處是人面,到處都像在捂嘴私語。這讓他感覺異常凄涼,也讓他異常孤獨。
清江公園的路燈下,又坐著那個乞討的老頭兒,渾身臟亂,胡子一直垂到了胸前。趙明亮曾見過他幾次,懷疑他的年齡也許并不老。此時,只見他坐在路燈下,嘴里念念有詞,卻無法聽清到底在說些什么。他的腳邊,是一個分不出顏色的包裹。不知他從何處來,又想往何處去。趙明亮知道,夷水市正在創建國家衛生文明城市,許多流浪的小貓小狗都集體消失在了某個晨霧與昏昧之中。也真是奇怪,少年時,總能在大街上見到許多流浪漢,可后來他們都不見了。或許,是被親人領回家了,也可能進了收容中心。只是此時,這個無家可歸,無人認領的老年流浪漢,可能天一亮,他可能會被驅逐,被收容,再遣送到一個未知的他鄉。
不知為什么,趙明亮想靠近去,挨著老人坐一坐,聽聽他到底在說些什么,想知道他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么。但那個老頭兒卻非但不領情,而是異常煩躁。趙明亮心想,這應該是個受了很多屈辱與悲傷的老人,看面相并不傻,只是對世界充滿了警惕與憤怒。
看趙明亮緩緩靠近,老頭兒順手抄起身邊的一根粗樹枝,朝他胡亂揮舞著、驅趕著,嘴里發出恐慌的低吼和嗚咽。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除了想靠近他坐一坐,其實是想給他一點錢的。趙明亮包里還有一點零錢,他一直舍不得亂用。自從欠債以來,每一分錢對他來說都很珍貴,也深切地懂得了一分掰成兩半花的無奈。但老頭兒把身材瘦弱的趙明亮當成了是同樣乞討的人,他是來搶他的地盤的,這怎么可以。
老頭兒完全不知道面前瘦弱的趙明亮,頭發已好久沒有理過,因為長久的熬夜與辛勞,讓他面相帶著青蒼之色。其實他是帶著好心靠近他的。看老頭兒脾氣暴躁,趙明亮終究還是膽怯了,如果老頭真的是個兇猛的人,下手會不知輕重。如果他萬一還有精神病呢,是會弄出人命的。想了想,他掏出包里的一點零錢放在他腳下,然后腳步倉惶地繼續朝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傳來流浪老頭兒幾聲嘶啞低沉的叫喊聲,趙明亮沒有回頭。他繼續走,還有一會兒,就可以到家了,媽媽的飯菜肯定擺上桌子好久了。趙明康說不定已經睡著了,口水肯定又滴落到了衣服上。那樣也好,他起碼是幸福的。想著這些,趙明亮的臉上,浮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就在這時候,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隱隱襲來,身邊的柳樹在車頭的燈光里濺出了比白天還要明亮鮮艷的綠色,綠得讓趙明亮毛骨悚然。他的影子被燈光扣在地上,看上去巨大而松散。他加把勁兒繼續朝前走,燈光越來越近,最后簡直是貼著他飛來。他本能地向最近的一棵柳樹靠過去,摩托車從他身邊擦過去的一瞬間,一只手從車上伸出來,疾如閃電,死死拽住了他肩上的包。那包里有他的身份證,手機,鑰匙,還有幾張銀行卡,是他全部的身家。無論去哪里,他都包不離身。只要那個包挎在身上,他才能感覺到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有。
趙明亮死死不肯松手,但摩托車并沒有減速的跡象,而是發出更猛的嘯音。在摩托車飛出去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一片葉子一樣,隨著手提包一起飛了出去。貼地飛行的瞬間,一個念頭如鐵絲般牢固:這包是丟不得的,沒有了包,自己就是個失去了身份,真正一無所有的人。
摩托車拖著他一路狂奔,他的眼鏡早就摔碎了,眼睛里此刻什么都看不見,但卻能在黑暗中清晰地聽到肉身與石板撞擊的聲音,浩大的夜空之下,清涼的清江邊上,他和它們,就像兩件冷兵器相互撞擊著,寒光閃閃,腥氣逼人。
他就那么被摩托車拖了一段路,除了死死抓住包帶,他已無任何知覺。這時,摩托車突然加大油門朝右側拐去,那條路正是通往故鄉風洞口的方向。在經過一個拐角處時,摩托車被石子絆了一下,差點翻車,他也終于被狠狠地甩在了路邊的一棵樟樹下。
趙明亮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天上有幾顆星星,周圍空無人聲。準確地說,他是被一泡狗尿滋醒的。他只覺得身體內部又薄又脆,來自骨腔與血液里的支離破碎一陣接一陣。
那條狗并沒有逃走,而是坐在隔他一米遠的地方,警惕而擔憂地望著他。看他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狗確認他是個活人,朝他低沉地叫了幾聲之后,又緩緩挪過來,在他手上輕輕舔了幾下,撩起右后腿卻沒撒出一滴尿,然后一溜煙消失在了黑夜里。
天終于亮起來了,早起鍛煉的人,都披著晨霧陸續涌到了江邊。這時,有人驚叫起來,“天啦,這里怎么睡了一個人?”
接著有人靠近他,用手指在他鼻孔那里試了試鼻息,有人壯膽撥開了蓋在臉上的幾縷頭發,發現了臉上的血跡已成了硬殼,整個面部形同鎧甲,誰也看不出這人的面相。
人群中有人驚恐地說:“這該不是被追債而打成這樣的吧?聽說很多還不起高利貸的年輕人都這樣被追殺,還會被賣到黑作坊里活摘器官。”有人接話說:“我老家一個親戚,兒子在外頭欠債,大年三十推開門,門口堵著一大堆垃圾與糞便,臭烘烘的小山一樣,老頭子當場氣得中風了。”“無論怎樣,咱們得救人。”接著有人打了120,一會兒,嗚咽嗚咽的急救車聲,由遠及近。
趙明亮在眾聲喧嘩中,陷入了深度昏迷里。
8
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趙明亮終于恢復了神智。醫生說,多數都是皮外傷,只是右眼角靠近太陽穴那里,被磨蹭得深可見骨。醫生嘆了口氣說:“可惜了,這么好看的一張臉。以后把頭發蓄長一點,可以擋擋疤痕,不影響討老婆。”
對趙明亮來說,躺著的每一天,都是睡在火炕上煎熬。等臉上消腫,他堅決辦理了出院手續。他不是不疼,而是等不起。
出院后,他依舊更加瘋狂地接活兒干,讓自己不停地運轉,而那些所謂編制,所謂績效,早就被他拋到腦后了。他只想掙錢還債。每個月,他都必須按時還給鴻昊公司一筆錢。有時候,手邊沒有資金周轉,他就開通花唄,開始三壇兩蓋地挪用。反正不能讓父母知道他在還債。真是魔幻哪,一開始就拒絕的東西,繞來繞去還是繞不出那個圈,生活真是鬼打墻。
趙明亮開始焦慮失眠,有時候會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或者睡眠很淺,房間任何角落,只要有輕微響動就會立馬醒來。有一次,他聽到廚房水龍頭滴水的聲音,四周越靜,聲音越大,最后簡直成了滴滴答答。他起來關了好幾次,可剛一躺下,那水滴的聲響又不管不顧地傳過來了。于是,他反復折騰到天亮。
他把睡眠丟了,或者說睡眠拋棄了他。他所有的睡眠,都如同行走在懸崖邊上,隨時一個翻身便會落下深淵。
有一個月因為太忙,他沒有及時還款,那個惡狠狠的警告短信又過來了。短信里說,下個月開始,若不及時還錢,將給他所有的同事群發短信,那時候,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老賴。趙明亮的情緒,已由先前的著急,轉為麻木,他知道他逃不脫這一關。
轉款后,他內心一片翻江倒海,站起來卻差點暈倒。
最近,他明顯感覺到身體不對勁,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累,渾身乏力,右肩那里隱隱作痛。前天還有女同事關心地詢問:“明亮,你是不是病了,臉色好黑啊,沒見這么黑過。”還有年長的同事說:“小趙,你要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們,別一個人兜著。人不是機器,負擔太重會垮掉的。”聽著關心的話,他內心無比溫暖,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口。
那天,他順利將稿子交了,接的私活兒也一次性通過,難得踩著點兒下班,內心一陣輕松。走出單位大樓,才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慢慢地,越飄越大,眼看著整條湖心甬道,很快被白雪覆蓋了。幾排夏天栽上的觀賞樹,還沒來得及發出嫩芽,便被秋風加冬雪壓住了生機,看上去既荒涼又潔凈。前面有兩個小孩子蹦蹦跳跳走著,不時回頭大笑,他們真高興啊。趙明亮羨慕他們,做小孩子真好啊。
走著走著,眼前這大團大團的雪花突然變得恍惚起來,走著走著,他發現前面的行人,影子都成了雙的。重心不穩,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密集的雪花不斷飄落在他身上。前面的小孩子猛然回頭,嚇得尖聲哭喊起來,這時,周圍的人越來越多。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周圍是刺眼的雪白,母親在旁邊嚶嚶地哭著,父親則靠在窗前,失神地望著遠方。
趙明亮有預感,自己這次攤上事了。
在這之前,他無數次在網上百度過所有的癥狀,并在深夜刷抖音時,搜索關鍵詞。身體的內部所呈現的種種癥狀,它們密集地指向最后的歸宿——癌癥。
在這一刻,他反而變得異常平靜。找到醫生,他主動跟醫生講了自己的情況,并且讓醫生千萬不要給他隱瞞病情。醫生看著趙明亮一臉的視死如歸,愣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說道:“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得了絕癥?”
趙明亮說:“嗯。”
醫生說,“你只是身體嚴重缺乏營養。這樣說吧,雖說沒有特別嚴重的大病,但小毛病也不少,你看這肝上有一個囊腫,肺和心臟也有問題,還有頸椎腰椎側彎移位,更關鍵的是,因為長久壓力,你的內分泌失調,促甲狀腺素高得離譜。我的建議是,你必須全休一段時間,千萬不能再任性了。小伙子,錢是掙不完的,你得聽話。”
趙明亮有點不敢相信醫生的話,他鼓著雙眼,歪著頭看著醫生好大一會兒。然后他苦笑了,搖了搖頭說:“醫生,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受到傷害。但我不是小孩子,我能扛事的。”
醫生倒是樂了,對他說:“我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撒謊不成?但是你要不愛惜身體的話,真說不定會出事。小伙子,別太透支健康。”
趙明亮這才相信,他也確實感覺到了身體內部發出的警告,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有些事情不會因為休息,就阻止得了它的到來。
出院第二天,他到了鴻昊公司,進去之后,就順手掩上了門,撲通一聲跪在了那個接待他的小伙子面前。他說:“我今天來,就是求你一件事。在此之前,我沒有為任何人下跪過,我的膝蓋只跪父母,但今天,我破例了。我的債務已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定會盡快還完。在此之前,如果不能按時打款,請千萬不要給我的家人和同事發短信,也不要威脅我。我是個病人,也許活不了幾天了,我能說的,就是這些。”
那個小伙子也是受人所雇,一時被趙明亮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答應你,你起來。”
隨后,趙明亮又去單位請了長假。這些年來,他從未享受過一天的公休假。他總認為,只要拼命干,遲早有一天會解決身份問題。大年三十同事們都在團年,他卻被安排晚上加班寫稿,一直寫到初一凌晨,同事都笑他一個稿子寫了兩年。經歷了一些事,他突然想通了,等把鴻昊公司的債務還完,他就躺平,擺爛也行。不想再被無休止地剝削了,止損也是賺到。能夠活著,有碗飯吃,別的都不重要了。
忙完這些,趙明亮開始安心地窩在家里,靜等時光發落。但只要有人找他做事,有錢賺,他依然硬撐著,把每一份工作都做好,做到對方完全滿意為止。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去尋一些書來讀。從小到大,父母都在忙碌,無人知道他的悲傷與歡喜,只有讀書才能安慰他內心的孤獨與恐懼。書真的是他的避難所。其實他小時候的理想之一就是成為作家,他喜歡村上春樹和馬爾克斯。高中的時候,他就讀過《理想國》《閣樓上的瘋女人》《世界末日之戰》……那時候,他手里有一點零花錢,就要去買書來讀。眼下,讀書再一次成了他內心的救贖。
捧著書本,身體內部的疼痛仿佛也減輕了許多。讀累了,合上書本居然可以睡上一覺。有時候,明明很響亮的水滴聲,也很難驚醒他了。
9
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看電視,趙明亮靠在母親腿上,瞇著眼打盹。
《夷城新聞》來了。當天的頭條是夷城掃黑除惡專題報道之二,漂亮的主持人,操著純正的普通話播報著新聞主要內容:夷水市一個叫鴻昊的商務公司,打著商務的名義放高利貸,嚴重破壞社會經濟秩序,一名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的年輕人,選擇了跳樓,被消防隊員救下,經過公安部門介入,深入調查,幕后黑手全部落網,主犯涉及本市幾名公職人員……趙明亮聽到“鴻昊”二字,驚得差點蹦起來。而畫面閃現出來一個熟悉的面孔,讓趙德榮兩口子更是驚得合不攏嘴。
站在中間低垂著頭的那個人是徐志勝。
那晚包括趙明康都沒有睡著覺,他們知道生活跟他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一天傍晚,趙明亮的舅舅拄著棍子來到董家巷,一進門,他就給趙明亮一家跪下了。他說對不起妹妹一家,自己養了個畜生,只知道他這幾年掙了大錢,卻從來沒有問過錢是從哪里來的。哪曉得,他在外面做了壞事,還將黑手伸到了親人身上。
他又給趙明亮賠罪說:“對不起,讓你吃了這么多苦。要不是他在出事前給我打電話,我都不知道這一切,更不會想到你也是被他拿來賺錢的人,舅舅對不起你。這兩天,我和舅媽四處借錢,湊夠了五萬,余下的利息,我回去再接著湊,你受苦了。”
趙明亮默默地流著淚,卻不能言語。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徐志勝可能就是嗜血而生的人吧,這樣他才能不斷地生長,并活下去。他讓人覺得可怕,又讓人覺得可憐,更讓人覺得難以啟齒的可笑。
又過了一小段時日,夷水市發生了一件大事,負責城市建設管理的副市長,被下屬實名舉報貪腐,據說家里現金就有三千多萬,金條十多根。拔出蘿卜帶出泥,所有與他有關的房產項目在建的全部停工整改,納入規劃的立即取消,停止建設。
董家巷的征遷,再也沒有人提及。生活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巷子里的居民們,每天扛著一臉不耐煩出門,遇到擋路的狗,忍不住要踢上一腳,罵上一句狗日的。見面彼此都沒個好臉色,像對方欠了自己三五斗。
而上天也開始垂憐趙明亮了,有過去關系要好的同事提醒他,鄰縣的電視臺要引進人才,是事業編制,門檻要求不高,有八年行業經歷,得過省級獎,本科學歷,符合要求直接面試。趙明亮試著在網上投了簡歷,這些條件他都符合,尤其是省級節目獎,他拿過好幾個。很快,面試通知到了。趙明亮在五個面試者中,拿到了第一名。有了編制,就有了保障,以后買房也不再是難題,趙明亮心里逐漸亮堂起來。
那天上午,明明有烏云,像是要下雨,結果到了下午,天色逐漸明亮起來,看書看累了,趙明亮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江水出神。
小時候,他經常坐在江邊,看輪船從上游過來,行走到合江樓那一段,鳴個響笛,再轉入長江,順水而去。對岸是一個造船廠,一年四季有叮叮當當的聲音,每到新船下水時節,董家巷的人都跑過去看熱鬧。那時候,雖然苦,但很開心。想起往事,他不由會心笑了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江邊待過了,自從房子的事發生后,每天活得像狗一樣。不,哪有狗快活。現在好了,工作有著落,未來有指望,新的一切都將開始,他決定去江邊散散心。
來到江邊,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玩耍,他們跑去跑來,開心地追逐嬉笑。趙明亮想起小時候,他和徐志勝、哥哥,還有巷子里的小伙伴,大家泡在一起玩,吃各種瓜果,玩紙牌,滾鐵環,翻跟斗。記得江邊有一棵老桃樹,怕是比他們幾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老,一到初夏,桃子便熟了。幾個人像猴子一樣,爬上去摘桃吃,哥哥在樹下流著口水歡快地叫嚷,他知道那桃子有一顆是屬于他的。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這時,前面突然有人驚呼:“看哪,有人掉下去了。”
趙明亮定神一看,是個小孩子在水中撲騰,眼看就要沒頂了,岸上的幾個孩子亂作一團,鬼哭狼嚎。他二話沒說,脫掉外套就朝水里游去。雖在江邊長大,他水性并不好,尤其是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元氣,幾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將那個孩子托出水面。可他卻再也沒有力氣朝岸上游了,索性就攤開四肢,如一片葉子漂在水上。
這時,岸上有人打了急救電話。有幾個人跳入水中,合力將趙明亮托舉到了岸上。救護車已穩穩地停在那里,有人在抹淚,有人在說:“這人好像是趙記者哪,以前采訪過我們呢,還告訴我們怎么對著鏡頭說話,真是個好孩子,長得又帥氣。”
救護車焦急萬分地朝一醫院飛馳,醫生在不停對他說話:“小伙子,不要睡著啊。”
救護車嗚嗚向前,像母親的哭泣聲,焦急而慌亂。趙明亮想睜開眼,卻覺得眼皮有千鈞重,不如踏實地睡上一覺。
他知道一覺醒來,一切都是新的了。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