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疼痛在傷疤上回來（組詩）

梁曉明

四季三拍

春

1

沒有庭院，便沒有落花、落雪

只是生平落下了幾個人

不能回首，一抬頭

只剩我自己，看著這幾個字

每個字都是一段命

這流失時間的幾十年，此刻停頓

2

思想打開身體的大門，看它走人間

嬰兒在奶瓶里，需要保姆

保姆若來自山東

嬰兒就有北方口音

黃河奔流，多少人能走出它的波瀾？

春天也是門，花朵和蟲蟻都從大門里大踏

步走來

3

南轅北轍，我想把自己種到土里

讓天空澆水，看我能否像一粒種子

看我能開出怎樣的花朵

閉門造車是箱底發黃的一頁歌譜

把全世界當成一盤泥土

我們深陷其中，我們都在等我們的結果

夏

1

君子不誅心，但是夏天來了

陽臺眺望：滿天滿地熱烈灼烤的舉手

這一片疆域成為炎陽的故居

當人們離開農村來到城市，就很難再回去

哪怕山腰上山花爛漫

過去的疼痛在傷疤上回來……

2

還是熱烈的季節，滿天烏云都鑲著金邊，

而白云悠悠，瀟灑的身底下

卻拖著一塊無聲的陰影

心在流水，心在山巔，心在風中飄搖的

風箏尾

心入寺院把一切放下，卻又把黃金砌在屋頂

死才是一切放下，太多人悄然無聲……

3

落日余暉照亮錢塘江，兩岸高樓高聳

每一棟都踩在南宋輝煌的街上

大江翻涌，哪一浪，曾是我們信仰的波瀾？

吳山越山兩岸青山緊閉著嘴唇

此刻都不說一句話

熱烈的光芒灑在地上

秋

1

燕子不到春天

不會去高梁上勤奮筑巢

果實遍地，月亮只喜歡給黑夜添光

多少寵物在寵愛中走向家園

大愛在廣場上招展血色鮮紅的旗幟

江水靜流，未發聲是因為沒碰到石頭

2

所謂太陽，只是我們說出的兩個字

正像秋色，只是時間換了種心情

一支煙也可以是一個季節

缺牙的老人，口唇微笑訴說少年的好幾

個秋天

鄉村在過去炊煙裊裊……

人們都喜歡城市，就像我喜歡不一樣的文字

3

鳥飛在自己想飛的翅膀中，樹住在自己

深扎的根須里

水向下流，激動飛濺著下流的泡沫

鴛鴦游在西湖，烏鴉飛在西湖，誰更尊貴？

雷峰塔金碧輝煌，而舊的雷峰塔誰在回憶？

高山再高，天空也依然在它的頭頂

冬

1

最遠的飛雪也可能落到你家堂前，霧凇晶瑩

你側身的功名還在無人兼顧的寥落郊外，

敬冬天一杯酒吧，

敬一生不過百年，敬飛揚飛灑飛散的大

雪……

四季有花，但蠟梅喜歡向寒冬微笑

高山向天而去，因此險峻

大海比大地更低，因此無涯，而寬闊無邊

2

滴水滴到冰面并非無聲，漣漪微小、微展，

整個冰層感到了春暖，我站在黑龍江邊

大江彎曲如飄帶，銀白、緘默、復雜，直

達天邊

這是北疆，而南方，青瓦白墻是我的視線

芳草青藤依然把綠色鋪滿了河邊、荒道

與田野

小徑越細，幽秘越深，你的腳越是停不下

來……

3

帶著愛生活，有人在暴風中學會跳舞

有人在大雪中學會逍遙、飄逸，戴著口罩，

也有人微笑被關在門外，他的生活缺失一

碗米

心中有天地，才可以安排山河

心中有人類，才可以說起家園

在文字中說著當下，在你我之間，說著黃

昏與歷史的幾張臉

北宋皇陵

南宋沒有皇陵，據說皇朝相信總有一天

他們還會來到北方，還會和祖宗們葬在一起，

正所謂生于江南，葬于北邙。

——題記

我一個人來，生于江南，是的

我從江南來，若是在大宋

我便是一個微小的子民

但是葬于北邙，

我何時聽說？

我生于紅旗之下

大宋的大旗從未招展于我的頭頂

我家右邊八公里，岳飛持劍傲然眺望

他的《滿江紅》刷在墻上，我打小去看

秦檜跪著，表情沉痛，你怎么打他

其實他都不痛，他的老婆也跪在一邊

其實她也不痛，死后的事情

只有你我在書里念叨

在喝酒時，我們說大宋居于北方

可是如果跨過黃河，搖曳的南宋

將去向何方？

整個皇朝，七個皇帝埋葬于此

還有寇準、包拯、楊六郎、趙普和高懷德

一整個的輝煌都埋于地下

又有誰

對著荒草說天下的文章？

葬于北邙，老師沒有教

廣播沒有說，但是今天，我一個人來

我聽到這里，忽然明白，為何南宋

沒有皇陵。

我慢慢散步于空曠的北宋皇陵

我來自南宋，來自生長的好地方

但是這埋葬的家鄉，我摸著滄桑的石像

我是該硬起心腸穿上北宋的戰袍

還是該悠閑蕩舟在南宋的湖上……

看

當我看一棵樹的時候

樹邊的石頭對我說：這棵樹

有七十三年歷史，它曾遭受過

火燒、雷擊、集體非理性的打擊

石頭沒說完，輕柔的一縷風刮過來

對我說：在我吹過的九千六百萬棵大樹中

這棵樹質地最堅硬，它樹葉繁多

落葉的速度最慢，而且，話未完，這時秋天

忽然插嘴說：它還是生長最快的大樹

你看它的綠葉，它不是規則性生長，它

幾乎

屬于自由生長，也叫亂長，不是！這時

一片草地齊聲開口：它是有原則的一棵樹

它不愿意按照其他樹木的生長法則

講到此

搶聲發言的更多了：樹皮、裂縫

露珠、烏鴉的窩巢、松鼠，還有看不見的

地底下

那和大地連在一起的深深的樹根

它們各自有不同的觀點

重要的是它們的說法奇異

引人人勝，我著迷

不斷地想起生活、法律、社團、人群、政治

戰爭、競爭、能源、友好，甚至

還有親戚，以及甜得像冰激凌一樣的

少見的愛情

我本來看一棵樹，本來只想

在風景里一個人坐下來

但現在，此刻，

樹在哪里？

埃及的距離

我去過埃及

上埃及幾乎從不下雨

我奇怪地望著導游的講解

我想起杭州下雨的湖堤

杭州多雨，下雨的時候我總在屋里

雨水敲打著樹葉和雨傘

雨水清掃著河汊和小巷

雨水是我的另一種生命

但是埃及少雨

導游指著尼羅河對岸

幾十座泥屋沒有房頂

不能下雨！他望著我堅定地揮起手臂

在這里，噩夢離下雨都要回避七里

七里！他大聲強調這個數字

——這就是我和他和埃及的距離

注：埃及以尼羅河上、下游為界，分為上、下埃及。下埃及靠近地中海，海洋氣候時常下雨；上埃及幾乎無雨，偶爾來場雨便成災難，房屋倒塌，泥水四溢，百姓因無思想準備極為驚恐。這在來自多雨江南的我看來，確屬稀罕和難以生活。當然我也明白，這只不過是我的感受，當地人自然有當地人的快樂，比如一位努比亞少女就對我們說，她最愛這塊土地，哪兒也不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