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波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21 世紀,中國發展與變革的方向是什么?回答這一問題需要認識中國發展道路的本質及其面臨的挑戰,中國式現代化便是一個合理的理論視角。由于社會發展存在路徑依賴,探討中國式現代化及其發展趨勢需要從歷史的視野予以認識。
近代以來,世界文明格局發生裂變,西方力量崛起并向世界范圍擴張,結果形成了“西方主宰世界”的認識模式。進入21 世紀,中國的崛起成為世界矚目的事件,一些西方學者認為這將威脅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1]。美國學者Ikenberry 提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體系建立在市場開放的基礎之上,是推行聯合協商建立的規則制度,因而具有開放性、包容性、適應性;中國通過融入這一秩序體系獲得利益,美國則要繼續鞏固現有的秩序體系,將中國限制在這一制度框架內[2]。認識中國發展的本質及其未來走向已成為世界各國共同關注的問題,中國式現代化則是一個有效的理論回應。
從問題的發生視角來看,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緣起于現代性的擴張引發的對非西方文明的沖擊。在與世界文明的碰撞與交流中,中華文明從被動適應到主動創造,不斷激發和生長出新的文明形態。中國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形成了一套文明秩序,包括基于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知識體系的物質文明,基于儒家思想的社會秩序,以中央集權和官僚制度為基礎的政治秩序,以及通過儒道釋互補提供的心靈秩序。這一套文明秩序構筑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融通和諧的關系,實現了富有成效的社會治理并創造了燦爛的東方文明,無論從生產力水平、技術創新、社會治理上還是文化思想上,中華文明在很長時間內都處于世界領先地位。然而,近代以來,西方涌現出以工業化、資本主義、民主政治、個人主義等匯成的“現代性”,借此創造了新的知識體系和以工業革命為基礎的物質文明,也建立了市場經濟體系與現代民主政治,西方文明也成為一種強勢文明。對此,馬克思把握資本與市場驅動下的全球化進程,并提出了“世界歷史理論”和“東方從屬于西方”的判斷。同時,認為中華文明總體上屬于“前現代”,與西方現代文明存在顯著的“異質性”,因而沖突不可避免。馬克思在中英“鴉片貿易”中看到,晚清政府安于現狀并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結果,“這樣一個帝國終于要在這樣一場殊死的決斗中死去,在這場決斗中,陳腐世界的代表是基于道義原則,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的確是一種悲劇,甚至詩人的幻想也永遠不敢創造出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3]。資本主義固有的掠奪、占有、野蠻性向東方文明發起了挑戰,“鴉片貿易”引發的戰爭掀開了近代中國歷史悲劇的大幕。
這一悲劇性沖突震動了整個民族,中國人在痛定思痛中通過革命贏得了國家獨立與民族解放,扭轉了鴉片戰爭以來的頹勢,進而在探索社會主義道路中初步實現了現代化。毛澤東運用“階級斗爭”理論分析了中國的社會矛盾,并在實踐中開辟了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實踐中,毛澤東進行了艱苦的探索?!盁o產階級政黨與農民擁護者,現代化進程與革命戰爭精神,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宿命論與主觀能動性,道德救世與技術救世,獨裁專制與人民民主——所有這些問題,都是毛澤東1949 至1976 年間反復深思而又困惑不解的矛盾問題。”[4]在反思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實踐的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鄧小平進一步思考:“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5]這樣,中國通過學習現代科學與技術推動生產力發展,通過生產關系與政治制度的變革解放生產力,在工業化基礎上初步構建了現代文明秩序的基本框架,走出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
回顧歷史可以發現,中國式現代化是在解決以下問題中不斷進行探索的:其一,面對建立在小農經濟和宗法社會之上的傳統經濟社會結構,現代化首先意味著發展經濟,在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基礎上建構現代經濟社會結構。其二,面對數千年封建君主專制的沉重歷史,在制度創新中重建國家權力的合法性。自辛亥革命以來,中國在不斷革命中瓦解舊制度,在探索新制度中重構了國家權力結構。其三,在新的社會生活中形成新的知識體系、價值觀念和信仰系統,奠定中國現代文明的知識和思想基礎。現代性的成長從器物復制、制度創新再到文化重建是一個層層遞進的過程,如何將現代性價值與傳統文化相結合、從傳統文化包括主流意識形態中生發出現代性因素成為必須解決的難題。其四,面對復雜的國民性,現代化意味著在繼續啟蒙中培育新人。社會轉型過程也是人的自我改造過程,培育現代人格是現代性的內在要求。
那么,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內涵、基本邏輯是什么?這是歷史向人們提出的問題,回答這些問題則可以為理解中國的現實和未來提供一把鑰匙。
中國式現代化是面對西方挑戰而做出的適應性變革,通過以現代性改造傳統性,在適應與創造中恢復本土文明的主體性。從歷史事實來看,其基本邏輯主要體現于以下三個環節。
第一,在創造性破壞中瓦解不合時宜的舊秩序。中國現代文明秩序的建構在“沖突引發危機—自救式革命—舊秩序解體—新秩序重建”的邏輯中展開。西方文明的沖擊引發了中華文明的危機,危機激發出人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命意志,引發了持續不斷的改良與革命。中國的現代化面臨著來自傳統的制度與文化的厚重壁壘,轉型與變革也遇到了重重阻力。中華文明有保守與僵化的一面,但也有一種自我革新與創造的動能,隱藏著在自我批判中實現革新的“創造性破壞”機制,只不過它在強大的專制體制和宗法社會的結構約束之下常常被掩蓋起來了。在危機面前,中華文明的“創造性破壞”基因被激活,由此形成了謀求自我變革的動力。一批先進的思想者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基于對社會矛盾的認識而走上了以革命尋求民族解放的道路。面對數千年的專制傳統、十幾億人口的大國、文化與地域的顯著差距等約束條件,中國在既有的歷史傳統之上開發出新文明的要素,進而使之成為建設性因素參與到現代生活中來,也在對自己文明的“同情理解”中恢復了自信。經過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批判理性精神的啟蒙,中國人在反思與批判中進行了大規模的“創造性破壞”,在破壞舊世界的基礎上打開了新天地。
第二,在適應性融入中尋找中華文明的新動力。中華文明在沖突和壓力下走向覺醒,通過激發內在變革意志融入世界現代文明發展浪潮。作為一種獨立、完整而復雜的文明體系,中華文明展現出強大的包容性和適應性。在歷史上,它汲取不同文化(如北方游牧文化、印度佛教文化)并加以中國化改造,由此增強了自我發展的動能;面對近代以來現代性的嚴峻挑戰,學習西方的科學與民主構成現代中國的主題,包括選擇了同樣源于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融入全球化進程,借助發揮比較優勢,在接受并融入世界秩序中獲得了發展,進一步激活了古老文明的生命活力。在過去一個多世紀里,中國從被動打開國門到主動開放融入世界,在開放中吸納了世界文明的優秀成果,尤其是學習西方的技術、知識、思想等為古老文明注入了新的因素和動能,這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基本動力機制。中國絕不可能再回到閉關鎖國的時代,探索國家復興道路、構建現代文明體系依然需要繼續向世界開放,謙遜地學習人類文明優秀成果,尤其是學習現代治理的理念、制度與文化。
中國式現代化旨在超越西方資本主義的局限,進而為世界文明秩序的重建作出建設性貢獻。由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秩序存在結構性與制度性缺陷,資本和工具理性塑造并由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存在結構性的不合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全球化等均內含了深層的矛盾并引發了世界范圍的矛盾與危機。危機催生了現代性的自我反思與批判,提出了重建世界秩序的客觀要求,這就需要從更高的文化和道德層面尋求新的認同基礎,進而重構國際政治與經濟秩序。作為人口與經濟大國,中國的經濟總量已躍升至世界第二位;作為政治軍事大國,中國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常常發揮關鍵性作用;作為文化大國,中國有五千年文明史和獨特的文化傳統;作為仍然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國家,中國的新探索有著普遍的世界意義。中國式現代化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新探索,必將對人類文明秩序的重建發揮建設性作用。
第三,在創新性變革中探索國家發展的新道路。在適應性融入中進行創新性變革,進而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這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邏輯。革命和建設的中國道路呈現出向現代轉型中的主體性和獨特性,一條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漸趨清晰。艾森斯塔特提出:“現代性的歷史應當看成是多種多樣的現代性文化方案和多種多樣具有獨特現代品質的制度模式不斷發展和形成、建構和重新建構的過程?!盵6]立足國情探索一條新道路,是中國現代文明發展的基本經驗。中國式現代化需要在適應性融入與創新性變革的創造性張力中探索多元現代性的文明轉型道路。之所以存在張力,就在于中華古代文明與西方現代文明之間存在異質性,不論是融入還是變革皆存在結構性的張力。充分吸收現代性的積極因素,同時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匯成了中華文明在沖擊下走向新生的現實道路。
作為對資本主義矛盾的批判與超越,社會主義既是現代性的自然產物又是對現代性的超越,內含了社會發展的客觀進程并代表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某種趨勢。基于對西方資本主義的失望和蘇俄社會主義的吸引,中國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并進行探索,這構成了中國走向現代社會的思想、制度與價值基礎。在實踐中,人們不斷反思馬克思關于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理論,認識其關于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的思考。結果,發展生產力、尊重國情、探索符合實際的社會主義道路等成為共識。在實踐探索與理論總結中,中國走出了一條中國道路,通過市場取向的改革并融入世界經濟體系,由此實現了經濟的騰飛和民眾生活的改善。
現代性建構是社會與文明體的系統轉型和再造,其目標體系也應是系統性的全面再造。不論是革命還是現代化建設,中國都是從學習西方開始的,所以早期的“現代化”常常等同于“西方化”。然而,簡單的模仿在實踐中屢屢碰壁,這迫使人們不得不走進中國社會的現實,在中國大地上探索走向現代文明的道路。20 世紀中國的現代化的根本挑戰便是如何在東方社會文化土壤之上建設現代文明。那么,中國走出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研究,國內大多論著突出強調了“中國性”“中國特色”,揭示與世界各國特別是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化道路的不同之處,以此來論證中國式現代化的必然性與正當性。程美東提出,中國式現代化既具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也具有基于中國國情的中國特色;中國式現代化所具有的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就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世界共性特征,其基本內容表現為崇尚科學的風氣、對于民主的追求、日益開放的國際化程度、實現民族獨立、追求生活富裕[7]。這一結論是基于對近現代中國歷史進程的事實的把握而得出的,揭示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中包含的順應歷史發展方向的“共性”。不論從堅持“共性與個性相統一的辯證法”還是客觀歷史事實來看,認識中國式現代化都需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和方法,不是從主觀概念出發而是從客觀事實出發,由此確立的較為科學的立場。
中國的現代性建構不是對西方現代性亦步亦趨的復制,它既接納和遵循現代性的精神又著力創造新的現代性特質。中國的現代性建構需要回應兩個根本問題:一是能否直面和解決以西方為代表的過往現代性模式的缺陷進而開創現代文明的新景象。西方在現代性的成長歷程中也曾出現了各種矛盾和問題,中國需要對此有足夠的認識和警覺并克服這些矛盾與問題。二是能否認識并解決基于中國社會文化的獨特問題以建構現代新文明。這兩個問題相互關聯,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人類文明的發展本應是多樣的,在尊重普世性的同時更應尊重和培育地方社會的特質。立足中國社會的歷史傳統和現實,在借鑒國際社會發展經驗的基礎上建構具有自身歷史文化特色、有效應對當下各種挑戰、體現人類社會進步方向的新型現代性,意味著在破解各種復雜矛盾中走出一條新路,這便是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
現代性有著較為穩定的、帶有某種普遍性的內核,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也意味著更徹底地堅持現代性的普遍性。堅持多元現代性并非一味強調特殊性而取消普遍性,而是應首先堅守現代性的核心思想和價值,更加徹底地推進現代性進程。社會是具體的、現實的,人生活在形態各異甚至彼此沖突的文化世界里,充滿多樣性和差異性的多元形態是人類文明的存在方式。社會和人又都是抽象的,雖然人的膚色、語言、價值觀各異,但是卻存在共同的人性和情感模式,不僅有相同的生物基因而且面臨共同的命運;社會就是“人類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具有普遍的共性和特征。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人類社會的同質化趨勢日益明顯,在保持多樣化和多元化的同時也存在生命形態、文化樣式和社會結構的趨同特征。從這一視野出發,堅持多樣性與統一性、世界化與本土化的結合是基本的方法論。社會和文化的獨特個性使中國面對的問題和走過的道路不同于其他國家,而這種多樣性恰恰是世界文化的發展趨勢。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一個國家的變遷也越來越多地具有世界文明的普遍特征,因此應該在人類文明的普遍趨勢中尋求現代性的內生力量。中國的現代性建構的主題跟世界文明的歷史進程所展現出的主題是一致的,現代性內含了諸多新的文明要素,它們帶有基于人類本性和體現文明進步方向的普遍性,因此也是中國需要追求的方向。從事實來看,中國的進步也是在追求經濟發展、建立民主法治、擴展自由中實現的,直面這些共同問題、追尋現代性的這些普遍要素仍然是建構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的基本內容。
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意味著探索一種新的文明秩序和生產生活方式。在現代化進程中,中華文化在反思與嬗變中走向新生,而如何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新生活實踐中創造社會主義新文化,仍然需要繼續探索。基于對傳統現代性模式的反思以及不同文化對現代性的創新探索,多元現代性的觀念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現代性是多元的、開放的,在不同文化傳統和生活實踐基礎上可以賦予它新的內涵、創造新的形式,這是全球化時代現代性演進的客觀事實。中國的探索正是多元現代性的一個樣本,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既是大勢所趨也是基于中國國情的正確選擇。正如戴維?蘭德斯所總結的,在追求現代性的道路上,“我們沒有統一的順序,沒有單一的道路,沒有發展的規律。每一個后起之秀的工業化了的國家,亦即所謂的‘仿效國家’,不管它受到英國經驗的多少影響——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啟發,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震驚或恐嚇——都拓展出它自己通往現代化的道路”[8]。馬丁?雅克認為,現代性模式絕非只有一種,事實上有很多種,中國的現代性則具有與眾不同的諸多特性,“顯然中國的現代性之路將大大有別于西方。中國將從根本上推動世界變革,其深度遠遠超出過去兩個世紀中任何新興的全球大國”[9]。多元現代性的中國之路需要著力探討“中國性”,發掘傳統文化中的建設性因素,立足中國社會現實去創造新的現代性意蘊。
現代性的出現導致文明的大爆發,這不只是“一次”爆炸,而是借助一次爆炸引發了無數次的連鎖反應。不同的文明在對話、溝通、碰撞中釋放出活力并生成現代文明演化的生動圖景??v觀20 世紀中國式現代化的歷程,從孫中山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到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從陶行知創辦曉莊師范到晏陽初進行鄉村建設運動,從社會主義試驗到改革開放,其中一條根本道路便是立足中國實際探索現代化,最終走出一條多元現代性的中國之路。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并不能理解為對現代性普遍價值和方向的排斥,只有建立在普遍性、共性之上,才符合歷史發展的方向。同時,社會發展的特殊性、個性是普遍性、共性存在的條件和實現的路徑,正是通過走出了多元現代性的新道路,中國才取得了革命的成功和現代化建設的成就。這是20 世紀中國變革的根本經驗,也體現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正確方向。在這種不同文明之間的碰撞中激蕩出思想、制度與技術的創新,在打造現代性的多元景觀的同時展現出現代文明發展的強大動力。
中國社會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核心問題上依然面臨諸多矛盾,這些問題相互交織構成巨大的“問題束”。阿根廷學者吉列爾莫?奧唐奈在研究了20 世紀下半葉南美的政治發展后提出,阿根廷與巴西的經濟現代化水平最高,二者的問題空間顯著區別于二者的橫向工業擴張之前的問題空間,也區別于其他正處于較低現代化水平的南美國家的問題空間;更高的工業化程度、進一步的社會分化、技術官僚角色的進一步滲透、不斷增強的政治激活程度等,造成了新的突出社會問題和新的發展瓶頸[10]。中國與阿根廷、巴西有著不同的國情,但在發展轉型的道路上卻存在一些共同的問題。當前,中國面對的問題空間也不同于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經濟結構、民眾心理等都發生了深刻變化,需要面對發展不可持續、轉型困難、腐敗問題較為突出、兩極分化、價值觀不一等矛盾。這些矛盾是社會系統功能失調的表現,說明傳統的發展模式已不能完全適應變化的實際,其中存在系統性的弊病和結構性的不適。在新的問題空間下,傳統的發展與治理模式已經明顯應對乏力,這就需要在改革與創新中尋求新的發展道路。
從根本方向和發展道路上來看,中國依然面臨如何堅持社會主義并探索人類文明新道路的難題。市場取向的改革帶來了顯著的兩極分化,權錢交易腐蝕了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基礎。這些都催生了一個疑問:中國式現代化如何體現社會主義的方向?美國左翼學者大衛?哈維認為,借世界范圍內新自由主義的興起,中國的改革開放也走上了市場社會主義道路,在推動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貧富分化;結果,中國邁向新自由主義化和階級力量的重建,雖然帶有“中國特色”,而威權主義、民族主義訴求等都表明中國正以特殊的方式與新保守主義潮流匯合[11]。人們在享受經濟發展的同時,日益感受到資本為利潤驅動而不計后果地膨脹所帶來的危害,重新認識和發展社會主義也成為現實要求。那么,如何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低谷中應對挑戰并走出社會主義的新路?如何在五千年古老文明基礎上探索出一條人類文明發展的新道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認識中國國情而走出來的道路,既包含了對社會主義本質特征的再認識,也包含了根據變化了的實際所進行的適應性變革。不過,這一探索依然需要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有實質性的突破。社會主義新文明的探索將包含一種變革性和創造性的因素,這構成了突破資本主義文明體系的新“質料”,成為塑造歷史的新變量。在充分吸收世界文明優秀成果的基礎上,中國需要通過制度與文化的創新來克服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缺陷,引入并創造新的文明要素來探索新的文明發展道路。這取決于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有實質性突破,實現效率與公平、自由與平等、社會與個人、人與自然等之間的平衡協調,向世人呈現一種新型生產方式、社會關系與精神面貌,成為世界文明發展中的一塊新高地,由此向世界證明新文明的合理性與吸引力。
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面對的一個核心問題是認識和處理現代性內在的矛盾,這種矛盾伴隨著現代性的產生和演化進程。伴隨著經濟技術發展,現代性也陷入空前的矛盾之中:既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創造力,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破壞力;在創造新文明的同時,也將文明引向新的深淵;在提升人的價值、擴展人的自由的同時,也將人貶低為機器并形成新的奴役機制。在西方,現代性的矛盾性引發了各種經濟危機、政治合法性危機、社會沖突、生態災難、文化矛盾以及人的異化。于是,學界也發出了“現代性終結”的聲音。不過,現代性仍支配著歷史進程。從理論層面來看,現代思想立足于對現代性的解釋、辯護與批判,從不同方面揭示了現代性的本質,但也存在諸多問題。例如:方法論上的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占據主導地位,會將現代性解釋為過去發生的事實而不是演進中的運動;立足歐美甚至是西歐的有限經驗并將此視為“普遍規律”,會形成西方中心論或歐洲中心論的狹隘視野,將現代性等同于一些獨特歷史時空下的具體特征會遮蔽現代性的精神;堅持二元對立、靜止與孤立的思想方式,會造成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文明與野蠻、地方性與普遍性等之間的對立。重新認識和理解現代性需要跳出傳統思維方式的認識局限和價值重荷并尋求新的思維范式,實踐則為人們提供了新的問題情境和經驗基礎。認識到當代文明的這種總體態勢與內在矛盾,人類社會就需要在充分挖掘現代性的積極價值的同時克服其消極的因素,尤其要通過激發人的創造力來化解人類文明遇到的復雜矛盾。只有這樣,“新軸心時代”的文明創造才可能不誤入歧途。
基于近代以來中國現代性建構的基本問題和客觀邏輯,21 世紀中國的發展又將走怎樣的道路,其根本方向是什么?這首先需要認識中國面臨的挑戰和社會歷史發展內在的要求。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奠定了走向復興的基礎,同時還需要解決深層次的系統性問題,推動經濟走向以創新為導向的發展模式,構建基于社會主義民主之上的現代國家制度體制,重塑社會結構和文化價值觀體系。顯然,這是一種系統性的結構性的大變革,依然需要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
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道路需要堅定地走向“現代”,構建“現代”的制度和文化體系,認同和踐行民主、自由、權利、法治等核心價值尤其是予以制度化,這是中國發展面臨的核心問題。20 世紀以來中國社會變革的基本取向是“現代化”,對現代性核心價值的認同和追隨是基本方向,體現出世界和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趨勢。雖然在話語層面似乎沒有爭議,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卻存在重大分歧。如何理解現代性的核心價值及其內涵,各方雖然都使用相同的概念但卻又給出了不同的解讀。這也說明,現代性的核心價值體現出人類歷史進步的方向,否定它們就是逆歷史潮流而動,所以幾乎沒有人從詞語上反對這些概念。但在現實中,人們卻在追逐權力、利益的同時維護著自己的信仰。21 世紀中國式現代化需要繼續堅持現代性的核心價值和方向,堅定不移地建設一個現代國家。歷史雖然時有逆流、停滯、倒退,但是進步的趨勢不可阻擋。
探索多元現代性的中國之路需要立足中國國情,在中國社會文化結構的現實基礎上探索新型現代化道路。這意味著,在突出現代性的普遍性的同時,需要重視中國的特殊性,凸顯中華文明的主體性,克服西方現代性的單一模式的局限,最終走出一條多元現代性的中國之路。如今,中國能夠以更加雍容大度的心態面對自我和世界,一方面,對現代性普遍價值的正確認識和自覺接納,而不再以自負孤傲地武斷排斥世界文明;另一方面,從內心深處喚起古老文明的自信,在坦然面對自我缺點中勇于自我變革,在文化自信的基礎上創造自己的新生活,這必將煥發出古老文明固有的強大生命力。這種自信是對近代以來國民自卑心的超越,更來自對古老文明的再發現、再肯定和再創造中產生的自信。
發掘中華文明的主體性以創造新文明是一個系統創新的過程,需要在試驗探索中發展新理論、創造新知識。馬克思曾說:“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盵12]建設社會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的全新試驗,面對著巨大的未知世界。將未知世界變為已知世界,不僅需要向世界學習,還需要立足本國國情創造本土性知識,以新的知識和理論引導人們渡過各種險灘到達彼岸。新知識不是在書齋里編織概念就能形成的,而是在實踐中反復試錯以深化正確認識,這種實踐認識論既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法論,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經驗。在21 世紀,探索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需要繼續堅持這一方法論,在實踐中大膽試驗,在不斷試錯中發現新知,尤其是要直面現代性的內在矛盾,創造性地推動技術、制度、文化等各個方面的系統創新,走出一條符合中國實際、順應歷史潮流、引領世界文明進步方向的新道路,進而在實踐基礎上發展出引領現代中國發展的知識和理論體系,以此構建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和意義世界。
如此,歷史與現實向人們昭示了21 世紀中國發展的基本道路與方向,這來自歷史發展內在的慣性,也是社會歷史發展向人提出的客觀要求。把握這一道路與方向有助于人們看清,哪些思想和行為推動了歷史進步,哪些又是在開歷史倒車。在認識和尊重客觀規律的基礎上,作為社會歷史主體的人可以積極發揮主體能動性,在推動歷史變革中創造自己的現代文明。中國能否在這些方面做出創造性探索從而走出一條新道路,將在基本面上決定自己未來的基本景象,同時也必然會對世界產生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