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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有歌荒野有歌

2024-05-09 15:29:42徐仁修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2期

徐仁修(中國臺灣)

野地復活

農夫辛來苦去,只收獲了一些菜葉根莖,

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嘗了花蜜,還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詩情畫意。

上蒼用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通泉草,

來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議,展現生命的神奇。

我要向農夫表達感激,

沒有他的舍棄,哪有我的歡喜。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在陽明山冷水坑發現一片剛被棄耕的田野,在那里巧遇田園的主人——一位老農,前來搬運農具回去。這塊地原本被用來生產夏季蔬菜,只要兩三年中,遇上一次臺風把臺灣中、南部的夏季蔬菜吹毀了,那么他就可以發一次臺風財。

過去三年,他并未討得便宜,還損失了一些。這就是典型的臺灣投機農業,正如老農說的:“臺灣農業沒有三日好光景。”他說他老了,決定不干了。這塊地就放著任它去荒吧!

當時我站在收獲后空蕩蕩的菜園里,心中暗自決定,我要仔細瞧瞧,當一塊空地交還給大自然后,老天怎樣來經營它。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再度來到了廢耕地,但令我大吃一驚,原來空蕩蕩的田野現在綠草如茵,其上開著無數的野花。突然,我心中升起了一種感動——老天故意要給我一次驚艷,而且是用那曾被我譽為“北臺灣最忍不住春天”的野花——通泉草。

通泉草的花朵只有指節一般大,但花形特殊,淡紫綴著桃紅的花色襯在草中顯得格外亮麗,尤其當它開滿野地時,真是顯眼迷人。

我獨自在田野中徘徊流連,享受著無數野花的熱情與美麗。喜悅中我不禁同情起那位擁有這片田地的老農,他辛來苦去只收獲了一些菜葉根莖,我卻毫不流汗出力,就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詩情畫意。

但是,我還是感激那位農夫,要不是他的舍棄,哪有我的豐收呢?這些通泉草在往年的春天,只能擠在阡陌上的雜草間,或在菜園的小角落里,或因緊挨著菜叢方能從鋤頭下余生,如此才有機會勉強綻開幾朵,現在老天卻讓它開滿遍野,讓這原本卑微的小野花像童話故事一般,一下子變成這片早春野地的主角。上蒼用這小小微不足道的通泉草,來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議,展現生命的神奇。

在這片野地上,我也見到許多其他的野生植物,有的正萌芽,有的正抽長,有的正舒展著新葉,也有的已悄悄吐著細小的花苞花蕾。它們都是這片野地劇場節目單上的演員,正按著出場的順序,開始裝扮自己。

三月里,我再度來到冷水坑,發現通泉草正輕輕地、慢慢地隱退,接著由鼠曲草粉墨登場,頭頂著戲帽賣力演出。黃鵪菜則是這里那里地間雜著,每一陣仍帶寒意的春風吹來,它比誰都搖得厲害,好像不如此,便難以吸引觀眾的眼光。細小的臺北水苦荬也取得一席地,以獨特的寶藍色花朵獨樹一幟。

與此同時,我看見黃花酢漿草、蛇莓、倒地蜈蚣、天胡荽四處躥長著,一簇簇的臺北堇菜、小茄、龍葵也趕來赴會,它們的花苞漲得都快破了。果然,三月尚未過完,它們就一哄而上,把鼠曲草擠到后臺去,同時拖泥帶水地霸占了整個四月。

五月里,我發現大自然已經把劇本寫到好幾年后。我在水溝、低處的濕地里,看見好多種隨水飄來的水生植物發芽了。我知道,它們是明年濕地那場戲的主要演員。此外,在野地,我也觀察到許許多多的植物出現了,更令我驚訝的是,我找到三棵紅楠的小苗剛剛出土,一棵野牡丹、兩棵楓香、一株九芎、一小叢懸鉤子也已成新苗。

第二年春天,野地依然亮麗,只是主角更多了。去年的主角都是較矮小的植物,像通泉草、黃花酢漿草、小茄、蛇莓等,它們今年已淪為配角,風輪草、羊蹄、黃鵪菜、長梗滿天星、飛蓬等群雄并起。配角雖然戲份少了,但是美麗依舊,尤其是通泉草,雖然擠在長梗滿天星以及羊蹄的腳下,卻風采依舊,添加了不少野趣。

濕地里,更是一片繁花涌起,水芹菜的碎白花插滿了水溝,毛茛登陸野地,半邊蓮沿水畔開放,水豬母乳據著一角,升起花束。

到了六月,我看見一叢水毛花鶴立雞群般,在濕地開出了毫不起眼的花,一株野慈姑孤立水邊綻放一串雪白的花朵,讓濕地給人一種欣欣向榮的愉悅。田野上,狼尾草、飛蓬高據,成叢的芒草散布,霸氣地拓展著它的地盤,整片田野紛雜荒亂卻又生意盎然。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各種野生植物并陳,除了芒草,已經很少有所謂的主角、配角之分,好像大家都暫時找到了一小片立足之地來安身,前兩年的廝殺火拼戲已經不再那么熱烈上演,而進入一種比較緩慢沉靜的場景。懸鉤子在陌上開花了,菝葜的嫩莖搖曳上升,紅楠擺出樹木的形態。

到了五月,那簇野牡丹竟赫然開出令我驚艷的花朵,水麻、菁芳草在近濕地的地方鋪下了地毯。我絲毫看不出此地曾經是一片菜圃。現在這小小一片野地至少長著百種以上的植物,而它們怎樣移入這里?這是我經常思考以及觀察的。

黃鵪菜、鼠曲草、芒草是跳降落傘隨風飄來的,濕地的植物是借水浮來的,懸鉤子、紅楠、野牡丹是由鳥糞帶來,菁芳草是黏在人、狗身上攜來,黃花酢漿草則靠自己那彈簧般的果莢,把種子彈到遠處……這些種子巧妙的設計與傳播方式,每每教我嘆為觀止!

一九九○年早春,我回到冷水坑,看見這片野地變得焦黃空蕩。那個老農正在一角整地,他說這兩年的杜鵑花苗價格不錯,他打算把菜圃改為苗圃。

我望向那片曾經繁花遍野的空地,一股悵然與難過猛然沖起,雖然我知道,只要人類不再去干擾它,它很快地就會復活……

巷弄中的彩蝶

一九六五年后外來的紋白蝶,

將臺灣紋白蝶趕入山區,

從此它在臺灣平野失去了音訊,

直到都市的水泥叢林如春筍般躥起,

它才重返平地。

如今,在屋角巷道的縫隙間,

生長著十字花科植物的地方,

臺灣紋白蝶找到了落腳的新樂園。

都市是一個很不適合野生動物棲息的地方,要在這種水泥叢林中活下去,真需要有一身不凡的求生本領,否則不是被汽車廢氣嗆死,也要被各種機器、家電的廢熱悶死,甚至被污水和垃圾毒死。不過也的確有許多特別的動物,像溝鼠、蟑螂、螞蟻、白蟻、蜘蛛、壁虎、麻雀、斑鳩、家燕等,在都市叢林中找到一席安身立命的場所,并且自得其樂。

在這些都市野生動物中,有一種是近十幾年才大量落戶都市的動物,名叫臺灣紋白蝶。它原來是臺灣平野地區冬、春最常見的蝴蝶,它的幼蟲以野生的十字花科植物為食,其中以山芥菜最為常見。當然在十字花科蔬菜,像白菜、高麗菜、芥菜、芥藍、蘿卜葉上也可以發現它們的蹤影。臺灣紋白蝶最大的生活特色是喜歡在半日照的環境,也就是半陰的地方生活,例如靠近樹林、防風林的野地。

但是,從一九六○年開始,一種名叫紋白蝶的粉蝶,以蟲卵的形式,隨著從日本引進的十字花科蔬菜種子進入中國臺灣地區后,迅速在寶島繁殖蔓延。這種入侵的紋白蝶性喜日照充足的原野,尤其在沒有樹林,而防風林日漸減少的臺灣平野田地菜園,總是與人類比鄰而居。如魚得水。到了一九六五年間,紋白蝶開始大量繁殖,而它的性情比臺灣紋白蝶兇悍,常可看見它追撞臺灣紋白蝶的鏡頭。如此,不過數年,這種入侵寶島的紋白蝶就把原住的臺灣紋白蝶趕離平地而向高山地區轉進,以至有幾年幾乎在平地銷聲匿跡。

近十幾年來,臺灣經濟發展,人口大量涌向都市,不但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竄起,公寓似春草相擠,形成了都市叢林,也因此造成了許多半陰的環境,這使得移至高山的臺灣紋白蝶又在平地找到了新的樂園定居。它們在街道的分隔島上、巷弄的路邊、私人庭院墻角邊,找到了屬于野生十字花科植物的山芥菜、薺菜,使它的毛蟲子女可以在人海茫茫的臺北大都市中,找到安身立命的食草,也使得臺北市民受委屈的眼睛,竟然可以看得見白蝶翻飛越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這也是大自然的奇跡之一。

入秋之后,我選定臺北市和平東路二段七十六巷里的兩條弄道作為觀察地點。這巷弄的兩邊墻下,有些生命力極強的野草,從柏油路與墻腳相接的縫隙中奮力長出,其中我發現有山芥菜雜生其間,到了初冬已經亭亭玉立,秀色可餐;我也看見有幾只臺灣紋白蝶在這些山芥菜間飛飛停停地產卵。它總是在停過的葉片上,留下一顆米黃色、如炮彈般的小小蝶卵。不過幾天,我發現有些山芥菜的葉片出現了小小的缺口。我知道蝶卵已經孵化,小毛蟲開始啃食葉片了。我只要順著這些葉片尋找,總會在葉面、葉背或小枝上找到有極好保護色的毛蟲。保護色正是這沒有武器自衛、沒有翅膀、沒有快腿的毛蟲唯一的求生技巧。

即使都市中沒有山上那么多天敵,但我還是看到了一些臺灣紋白蝶的敵人——草蜥、蜘蛛、老鼠、寄生蜂,以及偶爾踩到墻腳來的犬足與人類大腳。

過了半個月,有些長得肥肥的毛蟲成熟了,開始離開山芥菜尋覓適當的地點,準備化蛹。這時,山芥菜大半的葉片已被啃食精光,只剩光禿禿的枝梗,在寒風中努力要抽出新枝新葉。

沿著墻腳向四處攀爬的熟齡青蟲,有的在紅磚墻上結蛹了,有的在水泥墻上,有的在房子的門上,有的在紗窗上,有的在冷氣機下,還有的爬到圍墻上的防賊破玻璃上。甚至有一只就爬上弄口的水泥門柱寫著巷弄號碼的油漆上,好像在那里結蛹羽化后,才不會忘記它出生的地方似的。

這些蛹都有很好的保護色,例如在紅磚墻上的會變成赤色,在水泥墻上的會成為淺青的灰色,在樹干上的就變成褐灰綠色,把自己隱身在生活背景內。但是,仍然有許多蝶蛹遭到天敵的殘害,其中以寄生蜂最為厲害。它們把卵產入蛹體中,等幼蟲孵出,即以蝶蛹作為食物,最后只留下一個空殼。

那些幸運躲過天敵的蛹,在六天左右即羽化成臺灣紋白蝶。通常它們都在夜間羽化,畢竟晚上的敵人少得多。天亮后不久,蝶的羽翅充分展開并晾干后,一只新鮮亮麗的臺灣紋白蝶即正式誕生,開始在巷弄間起舞。臺灣紋白蝶從卵到毛蟲,再變為蛹,最后羽化為蝴蝶,大概只需要三個星期。似乎只有這么短而迅速的生活周期,才能跟上都市生活的急速腳步。

都市里臺灣紋白蝶的多寡,完全取決于山芥菜生長的情形。因為都市里能讓山芥菜生長的地方畢竟不多,而且對山芥菜來說,環境十分惡劣,所以它們總是長得又矮又瘦小。這使得毛蟲常常還未充分發育完成,山芥葉已被吃光,最后,這些毛蟲如果不能及時找到其他山芥菜,就會缺糧而死。

即使已經羽化之后,也仍然有敵人虎視眈眈。我曾親眼看見飛落花上吸蜜的臺灣紋白蝶,被躲在花上的狩獵蜘蛛擒獲,也曾目睹蝴蝶被草蜥一口叼走。

當暮春之際,山芥菜已結實累累并逐漸枯萎,臺灣紋白蝶也漸漸從都市中失去蹤影。

森林最優美的一天

為了回報我半年來上百次的參訪,

大自然今天把整條山徑鋪滿了油桐,

像是一條白色的長堤,

隆重、優美而熱情地將我引入幽林。

我微醉了,有那么一剎那,

我認為自己脫離了軀殼,

輕松自在地通往美妙的境界。

臺灣的森林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概都是郁郁蒼蒼吧。尤其是低海拔的森林,更讓人覺得枝葉深重、藤蔓交織,而且一年四季總是差不多的陰森。

近幾十年,臺灣在經濟掛帥、開發至上的政策下,森林從平野地區消失了,也漸從低海拔的山區急速地縮減。人們對樹林變得陌生了。沒有人想到森林在氣候、空氣、防洪、水源涵養等方面無法計算的價值。我們這一代在絞盡腦汁、費盡力氣去追求物欲的同時,也失去了欣賞自然的能力。就像我們不知欣賞一棵活生生又優美的巨大紅豆杉,卻貪婪地想盡辦法要去擁有以紅豆杉木料制作的家具,只因為這種家具在市場上的價格極高,而足以傲人……

其實,臺灣低海拔的森林,不但幽美而且極富特色,樹種繁多,林內的景色變化萬千。只是因為我們很少去接近,也沒空去留意,更無心去關懷,而忘了森林,不再重視這個島嶼最重要的資源。

近一兩年來,我對臺北盆地附近,位于新店山區的一片海拔三百米上下的次生林,做長時間的觀察,而發現它動人的豐美。特別選出一年中,我認為這片森林最優美的一天和讀者分享。也許有點野人獻曝,但這是我的心意。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六年五月七日。

今年自五月一日入梅以來,幾乎每天都是陰或陣雨的天氣,把盛開的油桐花推到了花期的巔峰,也滋潤著相思樹日盛一日的金色小花,更催促著爬在喬木頂上,掛在懸崖邊的酸藤猛吐著花絮。

五月七日,天氣忽然放晴,我迫不及待地背起攝影裝備,沿著走過上百次的小徑進入森林。迎面拂來的微涼山風,飽含著各種野花的甜美香氣,還帶著一股五月陽光的味道。

我看到油桐、蒲桃、相思樹競相開花,小路上可以看見各種落花混在一起的有趣畫面。相思樹正彈放著小棉球般的金花,山風過處,繽紛如疏雨般落下。這金雨落在沙羅樹上,在月桃的大葉片上,在小徑上,在穿過相思樹林的山溝里,在山澗的小漩渦上……

隨著小路深入林中,空氣因為注入了金銀花以及山黃梔花的濃香,變得有些黏稠,讓我覺得必須用些力吸氣,才能把這飽含許多野花香味的空氣吸入肺中。

循著香味,我找到了爬在小喬木上盛開的金銀花。它在未開花時,非常不引人注意,我也一直不曾察覺它的存在,直到此刻嗅到這熟悉的香味,我才頗感慚愧。因為,金銀花一向是我偏愛的野花之一,它香氣怡人,花朵樸素高雅。我童年時,常采摘它賣給中藥房以換取極微薄的零用錢。

每次聞到金銀花特殊的香味,或瞧到它悅目的小花,都會想起那苦中帶甘的童年,那花香總是引來我們這些村童對冰棒無限的遐思。

走近盛開的山黃梔,它的濃香令人嗆鼻。幸好在這片森林里也不過兩株,而且是長在山崖上,香味被山風散播得很廣很遠,也變得濃淡適宜,令人舒服了。

山黃梔的花朵如金銀花一般,初開時是白色,快謝時轉為橙黃色。從稍遠處欣賞,好像是掛在小樹上的金星、銀星,令人著迷。

一路上有許多蜥蜴、石龍子被我的腳步聲驚逃,腳邊經常有小蟾蜍急急忙忙地跳開,我看見樹干上爬著好多毛蟲,偶爾有斑蝶自盛開的鼠刺花上飛起。

小徑穿過一小片筆筒樹林,在五月的陽光下,它不若往日那般幽深,而有一種古老的幽麗,令人恍如回到了侏羅紀的時代。走在這樣的幽林里,有如走在時光隧道、走入自然史,腦中充滿著許許多多的幻想。想著出沒在這種樹林里的高大恐龍,也沉思它們瞬間的消失,以及今天多少學者為著恐龍滅絕的原因而爭吵,但我有不同的看法。

走過筆筒樹林,在一塊長著青苔的枕石上,我發現了幾朵桃色的小小落花。我蹲下來仔細瞧瞧,知道我頭上的大樹頂上,有一株酸藤提早開花。通常這種攀爬在別人身上生長的酸藤,總在五月下旬才開花的。步行在森林底下,不易看見樹冠上的花朵。所以,我常以落在地上的花朵,來推知大樹頂上開花的情形,像錦蘭、瓜馥木、酸藤等巨大的攀藤植物,我都靠落花來知曉它們的開放。

隨太陽的升高,森林里逐漸暖和,也隨之熱鬧起來。大冠鷲此起彼落的哨鳴,從高空傳遍森林。我從樹隙上望,偶爾可以瞥見幾只在藍天上盤來旋去。幾只竹雞在樹蔭深處激昂地分邊對叫。小卷尾在樹梢上震著雙翅,發出高亢的歌聲。五色鳥、樹鵲、紅嘴黑鵯、繡眼畫眉都加入了,譜成了這首暮春初夏的山林交響樂。最后因為加入筒鳥幽遠的木管聲,這首交響樂達到了高峰。

聆賞著自然的樂章,我慢步前進,突然近處一長串如小犬吠叫的赤腹松鼠求偶聲把我驚醒。穿過枝葉的間隙,我看見一只雄松鼠在橫干上如呼似喚地吠鳴著,它那膨脹的大尾巴正隨著每一聲吠叫而往上彈起又落下。我想,它正為自己的情歌打著拍子,以免因為意亂情迷而亂了節奏。

依我的經驗,這種初暖乍熱的日子,也正是一些無毒的蛇最喜歡出來曬太陽的時候。我正這樣想著,就看見一條剛蛻去舊皮、換上鮮亮新衣的紅竹蛇,正悠閑地臥在深褐色的落葉上,展示它的新裝。它感受到我的跫音,害怕地盤了起來,并裝出一副又兇又毒的樣子,還直對著我做攻擊狀。我知道它的無毒與膽小,拍了幾張照片,便揚長而去。

小路逐漸接近山谷里,林木變得較為稀疏矮小。這里好幾年前曾被開墾過,現在小喬木、灌木、桂竹、五節芒爭長著。幾只草蟬在草葉上發著單調的鳴聲,應和著近處小溪澗不變的淙淙水聲,仿佛一首簡單卻不斷重復的童謠。

兩只艷麗的五斑虎蛾在小喬木間快速地飛飛停停,斑斕的顏色極為惹眼,這正表示它的警告——我不是好惹的。虎蛾飛行力甚強,又非常敏感,要接近拍照頗為困難。

我在樹底下不動地站了片刻,它在我前面不遠的水冬瓜樹上歇了下來,讓我有機會按下快門,但快門聲又立刻把它驚飛。

山澗邊上,有幾畦菜園和一方種著茭白筍的小池,池上長滿了綠色的浮萍,許多蜻蜓、豆娘正利用這美好的日子交尾產卵。相思樹小花斷斷續續地從上方的林子飛落,點綴著鋪蓋池子的綠毯,這是森林為這充滿喜事的地方送來的祝福。

一條兩米長的蛇——過山刀,正在澗邊的小徑上懶洋洋地曬太陽。為了避免打擾它的春夢,我稍稍繞路,它卻很有禮貌地抬起頭來,并對我吐舌頭致敬。過山刀是我在山徑上最常相遇的蛇類,它的保護色及膽小、輕悄的性格,加上快速逃跑的本事,一般人還不容易發現它呢!我幫許多山上的朋友抓過誤入他們家的蛇,其中過山刀是最溫和的,從未有惱羞成怒而想咬我一口,雖然它們的個子大得嚇人。

越過山澗時,我發現水中漂著眾多的油桐落花,有許多落花在小瀑布下的漩渦中不斷地回轉,形成了一幅美麗又神秘的畫面,好像隱喻著前頭有什么美妙事物。

小徑越過山澗到對岸,然后斜升入正盛開到頂點的油桐林里。迎面而來的是許許多多雪片一般飛落的油桐花。它們飄蕩著、旋轉著,好像仙女散花一般,落在姑婆芋的大葉片上,野姜花的層層葉上,我的帽子上,也把整條山徑鋪上了油桐花編織的白色長地毯。空氣中滿含著濃淡適宜、令人愉悅的花香。

大自然今天用這么隆重、優美又熱情的場面,回報我半年來上百次的造訪,這比紅地毯還要美麗、莊嚴、高貴,因為它只使用一次。我戰戰兢兢地踩著落花前進,唯恐腳印破壞了這稀世白花地毯。但令我驚奇的是,新的落花立刻修補了我踩過的地方。這是大自然完美的設計,一條活生生的鋪花小徑。我微醉著、不由自主地、輕輕地被引向林中深處。有那么一剎那,我認為自己已丟棄了軀殼,正輕松自在又滿足地走上通往更高境界的地方。也只有像我這樣深入、珍惜大自然的人,才會受到邀請,才能找到這條美麗的秘徑。在這片林子里,我品嘗著臺灣低海拔森林的美好與曼妙,全身浸滿了幸福,但是在滿懷欣悅的內心深處,卻逐漸涌出一般積郁許久的悲憤。因為就在這林外,濫挖的道路好像帶狀皰疹的橫行,濫建的廟祠以及違建的土雞城好像雨后毒蕈冒出,下方的山澗被粗暴的水泥砌成慘不忍睹的排水溝……

每次看到這樣的大地,總禁不住為養育我們的臺灣母親被不肖的子民糟蹋而心痛、悲憤。

濕地有歌

每一塊濕地,都有一首歌,

從宜蘭、桃園、新竹、臺南到屏東,

各有各的歌手,各唱各的調。

水雉只在菱角田跳舞,

臺灣萍蓬草只在桃園臺地綻放,

長葉茅膏菜只在竹北山谷伸展。

有到處趕場的雁鴨、鷸鸻、白鷺,

也有即將失去生態舞臺的青鳉魚和長柄石龍尾。

龍鑾潭濕地群? ?屏東·恒春

緊鄰墾丁公園的龍鑾潭北堤,有一片許多沼塘相連而成的大片濕地。其中靠近龍鑾潭出水口處,有一方三塘并連而成的濕地,其間散布著成團成簇的藺草和莎草,四周則被茂盛的岸草——節節花、長梗滿天星、狗尾草、白茅、甜根子草所包圍,形成了一個獨特、復雜又而充滿生機的生態天地。

我對這片自成一系的濕地自然生態,尤其是在這兒出沒的各種鳥,陸陸續續做了六年的觀察、記錄與攝影。每當我閉上眼睛,幾乎可以把這方濕地一年來的生態變化,在腦中重新上演一遍……

當秋風乍起,岸邊甜根子草的突枝上,或是與龍鑾潭堤相隔的圍籬邊,總會出現幾只靜靜佇立的紅尾伯勞。它們有時會俯沖入草中,叼起一只蚱蜢或青蟲,再回到原地慢慢享用,偶爾還會“嘎!嘎!嘎!”地大聲警告不小心越界的鄰鳥。而長長的圍籬上,偶爾也會有一兩只藍磯鶇插隊其中。

到了十月,落山風開始狂肆,許多雁鴨、鷸鸻也逐漸現身。前者在深水區漂浮,后者在淺水中覓食。偶爾大白鷺、蒼鷺、紫鷺也落了下來,在日漸枯黃的莎草間,像君王般踱著步子。有時成群路過的高蹺鸻也會停下來打尖幾天,我還見過落單的黑面琵鷺在這兒歇了數日。整個冬季里,水面總浮泳著雁鴨群,有小水鴨、尖尾鴨、琵嘴鴨……它們常在這里表演水上芭蕾,整齊的舞姿,贏得我大量的底片。這些度冬的候鳥在三月中開始陸續離去,此時水中的挺水植物正冒出水面,等到冬候鳥全離開時,這片濕地也開始進入它最豐美的季節。

當地原生種的鳥類開始活躍了,灰頭鷦鶯、褐頭鷦鶯最先在草葉上高聲鳴叫,它們個子雖小,但只要三兩只就可以把這片世外桃源吵得熱鬧滾滾。不久,新換上亮麗夏羽的鶴鵑也“咕!咕!”地在甜根子草頂鳴唱。烏頭翁來了,翠鳥也靜靜地站在斜出水面的狗尾草上。

在這時節,我常看見紅冠水雞在波平如鏡的水面上,畫出一條條筆直的水線,或是在貼地的節節草覆蓋的土堤上追打。那場面很像李安電影中的武打鏡頭——不同的是,電影里是男生打斗,而紅冠水雞卻是女生為了爭奪男生而打得死去活來。

有一次,我看見兩只紅冠水雞激烈地纏斗在一起,彼此雙腳互相緊緊鉤抓著不放,再用雙翼猛力拍擊對方,一只頭冠鮮紅發亮的公鳥竟然若無其事地走到一旁觀戰。那兩只越打越兇的女俠,從草上滾落到浮著長梗滿天星的池里,四扇揮擊的翅膀激起的片片水花,在陽光下好似噴泉一般。那只公鳥還退后了幾步,好像生怕水花濺到那身鮮亮的衣裳。

初夏時,我聽見白腹秧雞不分晨昏地在那叢岸草中,以略帶凄涼的嗓音鳴叫。小?則不聲不響地在水草間時浮時潛,在水面留下一朵朵逐漸漾開的大水花。每當破曉時分,它還會發出一連串怪笑般的鳴叫,那聲音很像山澤水妖的奸笑。而栗小鷺也在岸草間伸出融入草枝的長脖子,讓人差點分辨不出來。

到了仲夏,小?帶著一群穿著白條黑底童衣的幼雛出來游泳,紅冠水雞則帶著它那禿頭的小孩沿著水邊覓食,白腹秧雞的身后也跟著它那長腳的孩子,在岸草間漫步。這樣的一方沼澤濕地深深地吸引著我,遙遙地從臺北來到墾丁……一九九一年的初秋,這片濕地被填去了大半,主人在上面種起了檳榔和椰子,他說聽到了風聲,墾丁公園管理處即將征收他的土地。人人都怕被官方征地,因為補償的地價只有市價的十分之一,所以要多種一點“農作物”,才能多得一點補償金。

一九九五年,墾丁福華飯店獲準興建,因為建筑物的高度限制,飯店為了增加空間而往下發展為地下三層建筑,挖出的大量棄土,竟然就傾倒在龍鑾潭北側的大片沼塘里。

這片美麗豐富的濕地就此壽終正寢。

雙連埤? ?宜蘭·員山

在宜蘭縣員山鄉的西側,有一個由雪山山脈支系、海拔約七百米的山嶺所圍成的大片沼澤濕地,它就是赫赫有名、具有臺灣原始自然之美的雙連埤濕地。十三年來,我常到這里來觀察、攝影,深深為沼澤形貌的多變與物種的豐饒而驚嘆。

雙連埤原來有兩片池沼,最早有一群客家鄉親來此開墾,客語稱池子叫“埤塘”,因為這兩個池沼有澗溝相連通,所以稱為雙連埤。上埤較淺也較小,后來被填土開發成水稻田,下埤則一直維持原貌。沼澤雖然只剩一池,但依然被稱為雙連埤。

雙連埤是臺灣目前唯一有天然浮島的池沼。這浮島是千百年來由水草堆積,加上岸草羊齒植物以及灌木萌長其上,而形成今日浮在水上的厚厚草地。行走其上,會感覺到有浮動的彈性,若在一處站立久了,腳底的腐草會慢慢滲出水來,體重越重,滲水越多也越快。這浮島呈舌狀伸在池中央,舌尖幾觸對岸,也因此看來如兩池相連。有趣的是,這浮島常受風的影響而移動,尤其是臺風來襲時,更讓它成了形貌多變的姑娘。

這里的水生植物種類之多,更是得天獨厚。在這約二十公頃的濕地里,竟有多達八十幾種高等水生植物。“這樣豐富的植物相,世界其他濕地也難與之匹敵。”多年來調查雙連埤水生植物的林春吉這樣說。此話一點也不為過。

但近十年來,池水常遭泄放,導致水位下降,岸草入侵。再加上候鳥帶來了新的水生植物,如白花穗莼、黃花貍藻等,也逐漸改變了池中的生態。原本池中最強勢的沉水植物——長柄石龍尾,現在已被外來種植物排擠到邊緣。往年初夏到初秋的水面,常裝扮著野菱的粉紅小花及長柄石龍尾的粉紫花,現在則被黃花貍藻的黃色小花及白花穗莼的白色小花所取代,野菱的粉紅花也被搶了光,僅成了點綴而已。

雙連埤不只植物相豐富,多元的動物相也令人刮目相看。林春吉就曾在池中找到在臺灣消失多年的青鳉魚,這讓雙連埤的名聲更加遠播。

夜晚更能感受到雙連埤野生動物的豐富,尤其是夏夜,幽幽熒光四處飛舞,眾多的鳴蟲——各種蟋蟀、騷斯、螽斯,和著節奏強烈的各種青蛙一起鼓噪——貢德氏赤蛙、腹斑蛙、白頷樹蛙……間或穿插翡翠樹蛙、莫氏樹蛙、黃嘴角鸮的木管,以及中國樹蟾、面天樹蛙的短笛,交織成一首“仲夏夜之夢”的交響曲。

不過,這么豐饒的生態環境竟屬于私人土地,地主多年來積極想把這片生態豐饒的古老濕地,開發為水上游樂區及水上餐廳。雖然宜蘭縣當局用盡各種法條加以阻止,民間人士也對地主曉以大義,但能否留下這片難能可貴的濕地,真的只有天知道。正如地主在接受電視臺訪問時所說:“都是你們不讓我開發,才會有這么多的動物、植物跑到這里來!”

這樣的邏輯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果然,就在二○○一年年初,地主再度雇用挖掘機大肆開挖,即使宜蘭縣當局連續開單處罰,但他這回好像真的鐵了心,絲毫沒有松手的跡象。

臺灣萍蓬草? ?桃園·龍潭

在桃園縣龍潭靠山的丘陵間,有一方隱藏在防風竹林里的小池塘,四周青草葳蕤,岸樹垂掩,水面波平如鏡。一陣穿林而來的涼風,微微吹皺這映著北臺灣夏日的藍天白云,幾波漣漪之后,池面又逐漸恢復了盛夏天空的清明。

緊靠著岸草的水中,長著一簇簇有如睡蓮的水生植物——臺灣萍蓬草,它開著一朵朵如黃金打造的花朵,自田田浮葉間挺水開放,不只使這池子美麗脫俗,也使人確信這是沼澤仙子幽居的家園。

一只小?在萍蓬草葉間時而穿露出身子,時而沉入水草間失去蹤影,一會兒又見一枝黃花顫動,小?接著又從花枝邊冒出頭來。在這池清凈的水潭中,還有臺灣特有的蓋斑斗魚,不時從水草間浮起,吐著小泡沫來營造愛巢。它那斑斕的體色及飄逸多姿的長鰭,能使最沒有美感的人也為之著迷。

幾只黃黑相間的彩裳蜻蜓,在青蔥的池岸禾草間如彩蝶般追逐嬉戲、飛飛停停。艷麗的紫紅蜻蜓在金色的萍蓬草花上倒立,纖細的豆娘則在花間悠閑地緩緩飛行,偶爾一只鮮艷的孔雀蛺蝶低低掠過水面,飛投對岸。這些小小的生物,使這一方小池子變得生動亮麗。

臺灣萍蓬草是臺灣水生植物中最著名的一種,對臺灣島尤其別具意義。萍蓬草屬于溫帶性水生植物,主要分布在北美洲及歐亞大陸北部,而臺灣萍蓬草是世界萍蓬草分布的南限,是冰河期遺留在臺灣島的遺植物。

更難得的是,因為候鳥,特別是雁鴨的遷移,水生植物總被廣泛傳播,因此在世界各地少有特有種的水生植物,但臺灣萍蓬草卻是臺灣島特有種,頗引起國際自然學家的重視。從園藝學家的角度來看,臺灣萍蓬草也是世界所有的萍蓬草中最美麗的一種,因為它金黃的花瓣中有著鮮紅色的花心,這是其他萍蓬草所欠缺的。但遺憾的是,這么珍貴的植物,卻由于不當的開發而瀕臨絕種。

每次來此小沼塘拍攝之余,我總要靠坐在岸樹的涼蔭下,忘我地陶醉在這美麗的風景里,深深為這些臺灣島特有種生物的存在而感動。在這小小的一方池子里,我窺見了臺灣島原貌之一斑,果然是一花一天堂。

可是,這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竟在一九九二年的夏末被填平了,因為“北二高”(臺灣地區第二高速公路的北段)就打它旁邊經過,為了造路方便,濕地就此消失,永遠地從臺灣島上消失了,連同池里的蓋斑斗魚以及臺灣萍蓬草。

記得好幾年前,法國在建造一條著名的高速鐵路時,生物學家們發現,有一段鐵路會妨礙一種法國特有的青蛙回沼澤交配繁殖。為了保護它們,高速鐵路改為高架橋,工程費也多了好幾億法郎。這種尊重自然的精神,絕不是暴發戶所能了解的,而一個地區的文化、文明,正從這些地方表現出來。

水? 雉? ?臺南·官田

仲夏的傾盆大雨潑泄在臺南官田葫蘆埤四周的大片菱角田里,這是臺灣島最后的一片菱角專業區,生產的菱角行銷各處、遠近馳名。有一種棲息在這片濕地上的水鳥,近幾年來成為全島愛鳥人士的關懷焦點,那就是美麗、高貴又風度翩翩的水雉,俗稱菱角鳥。

大雨終于停歇,一只紅冠水雞走向離我不遠的菱角田中央,那里有個以菱角莖堆砌成的突起巢窩,上面蹲伏著另一只紅冠水雞,我知道它要去換班孵蛋了。

在我正前方稍遠處,一只亮麗、身材優雅的水雉正慢條斯理地筑巢,另一只則在附近踱步,仿佛在監工。偶有第三者飛來,這位監工立刻飛迎過去,幾番追打,很快地將第三者趕走。

每當水雉展翅飛起,它脖子上金黃的飾羽及雪白的雙翅,襯在烏黑的身羽上,伴著飄逸的黑色尾羽,總讓人為之驚艷,也因此博得“凌波仙子”的雅號。

在我右方稍遠處是一條寬闊近乎滯留的水道,里面長滿了各種水草,沉水的、浮水的、挺水的……我從望遠鏡中看見一處綠色浮萍鋪面,其間長著疏疏落落的挺水禾草,有只雄水雉正在孵蛋,它那引人注目的亮麗羽毛,在疏草中若隱若現。

就在雄水雉左邊約三十多米的水面,一群紅冠水雞一字排開,一面啄食浮萍和小蟲,一面緩緩朝水雉靠近。

讀者必會質疑我怎能確定它是“雄”的,那是因為水雉和彩鷸都屬于一妻多夫制,母鳥產下蛋后即交給公鳥去孵,而母鳥則離家出走交新男朋友去了。公鳥不但要孵蛋還要帶小雛鳥,所以,在野外只要是看見孵蛋或帶雛鳥的水雉或彩鷸,都是令人要大嘆“男人真命苦”的公鳥。

水雉突然略為起身,采取半蹲半站的姿態離開以水草簡單筑圍的巢,到了五米開外才挺直身子,昂首凝視面前這群正低頭向前推進的紅冠水雞。水雉不直接從巢中挺起,是為了不讓敵人發現它的巢,正如它回巢時也是先降落在幾米外,注意四周的動靜,然后才低著身子,借著禾草的掩藏悄悄回巢。

水雉全神貫注地瞪著那群埋頭邊食邊前進的黑鳥,突然間,它猛地一下跳起展翅,低低地朝紅冠水雞沖去,立刻就朝鳥群其中一只撲下,受驚的群鳥四散跳開。水雉朝著這群敵人展開追打,只見一團雪白的影子來回朝騷動的黑色影子沖鋒陷陣,把黑色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向后逃竄。那景象有如武俠電影中,穿白長衫的俠客殺退一群著黑色勁裝的敵人一般。

水雉騰空飛起,出色的飛姿襯著綠色的濕地,風度翩翩地凱旋而歸。

寒冬之際,我再度來到葫蘆埤濕地。原來深綠色的菱角田,變成一片褐色的大地,農人采收后的菱角枝葉全都枯萎了。我用望遠鏡搜尋許久,才發現換了暗色羽毛的水雉聚集成群,在褐色的菱角田中覓食。

每當我移動時,它們立刻凝住當下的動作,保持原姿勢不動,就像正在跟我玩“一、二、三,木頭人!”一樣。我從望遠鏡中看見它們有的側頭、有的低頭、有的歪頭、有的翹尾……一動不動地維持著各自原來的姿勢,那情景令人莞爾。直到我伏下來,它們認為危機解除了才又繼續覓食。

冬天的葫蘆埤相當熱鬧,大批來臺灣島過冬的候鳥選擇了此地,高蹺鸻及多種雁鴨隨處可見,有時還會看見水雉、紅冠水雞、高蹺鸻及雁鴨混雜共處,煞是生動熱鬧。

但葫蘆埤濕地豐饒的生態,卻因即將被臺灣高鐵穿過而蒙上陰影。幸好島人已逐漸了解自然生態的重要,加上臺灣高鐵董事長非常重視水雉的未來,最后的解決方案,是在葫蘆埤邊租下大片田地種植菱角,讓水雉自然移居過去,這群臺灣最后的凌波仙子終能再度展現自然魅力。

長葉茅膏菜? ?新竹·竹北

我蹲踞在一棵沒有葉片的奇怪植物旁邊,它大約三十厘米高,從莖上長出由葉片退化而成的綠色枝狀葉,每一枝葉子上長滿了微紅色的纖毛,毛的尖端則掛著一粒粒發亮的水珠。這些水珠其實是植物分泌的天然黏膠,但看起來卻非常像可口的蜜露,吸引著愛吃甜食的昆蟲進入陷阱。它就是食蟲植物——長葉茅膏菜。

我看著一只長腳虻停在葉片上,細細的長腳立刻被黏住,它奮力抽動著腳、揮動著薄翅,想掙脫這只可怕的怪物。但腳卻越黏越緊,不久連翅膀也被黏住,最后終于陷入不能動彈的絕境,成了長葉茅膏菜的大餐。

另一株長葉茅膏菜上,一只小飛蛾也陷入同樣的窘境中。它們最后都會死去,而陷阱的主人則會分泌消化液,將獵物體內的組織消化吸收,只留下尸骸。我們在較老的枝狀葉上,就可以發現各式各樣的蟲骸,如小蜂、果蠅、蚋……

這些長在新竹竹北市向海山谷濕地上的食蟲植物,正是臺灣島最后的一小片長葉茅膏菜。過去,它們是苗栗以北濕地上常見的植物,現在竟然因為開發而瀕臨絕種。幸好荒野保護協會新竹分會會長劉月梅,長期在這塊長葉茅膏菜生育地上從事觀察研究,才得以保住這臺灣島最后的群落,當局也在三年前將這塊土地交給荒野保護協會托管。當時只剩三十九株的長葉茅膏菜,在二○○一年夏天,已經復育了兩千多株。

這塊濕地最大的危機,還是來自環境的改變。水源的減少讓砂土不斷堆積,使濕地逐漸陸化,以至于野草、蕨類、樹木等外來植物入侵,長葉茅膏菜因而少了安身立命之處。要復育這些食蟲植物,除了要人工拔草并播種,還有一種野生動物也幫了不少忙,那就是野鼠。

野鼠常常會挖掘入侵濕地的野草,并以草根及土中昆蟲為食,不但有局部除草的效果,它挖起的大量砂土蓋在野草上,也會形成新苗床,而混在砂土中的長葉茅膏菜種子,就有了發芽生長的機會。

劉月梅老師的一位學生認真地對我說:“原來野鼠也有可愛的地方!”其實大自然的生物都各有貢獻,只有人,因為短視的經濟角度或自身的利害關系,才會產生“好”與“壞”、“益”與“害”的偏見啊!

在這塊濕地上,還長著另外三種食蟲植物:小毛氈苔、金錢草及長距挖耳草。其中的金錢草也是臺灣島最后的幸存者!此外還有其他稀有的水生植物,像田蔥、桃園草等。

在二○○一年九月的北部大水災中,這塊濕地遭受山洪及泥石流的嚴重傷害,不過經過荒野保護協會半年來的努力,目前正在逐漸恢復。臺灣因為有越來越多人加入荒野保護協會這類的民間非營利組織,一同關心周遭的自然環境,環保生態終于露出了一線曙光。

花蓮自然散記

五月正是萬物滋生的季節,

野花怒放,

動物交尾。

我選在這美好的時刻,

來到臺灣島最后的凈土——花蓮,

以鏡頭與文字記錄下這一篇章。

海岸林

在花蓮七星潭北邊,有片綿延數公里長的海岸林,中間有一條海防戰備道路縱切而過。它是三棧通往花蓮市的“秘道”,一些大沙石車常繞經此路,以躲開省道上交通警察的攔檢。

道路的東面、靠海的一邊是木麻黃林,夾雜著少許山黃麻、鐵刀木,西邊是玫瑰桉、垂尾桉及赤桉的人造林,這些樹蔚成了一片深幽的海岸林。

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打這條路走過,我總會遇見許多大自然的朋友。有時是竹雞成雙成對地橫過路面,有時是母鵪鶉帶著幾只小不點,悠閑地踱過馬路。

這片林子最讓我吃驚的是,今年四月下旬,也正是暮春初夏的季節,林子中的每一棵樹,都會有一只山大王——箕作氏攀木蜥蜴據守在那里。它或伏地挺胸向著鄰樹的大王示威,或把自己的下巴高高抬起,好讓別的大王看見它那威風的“領巾”。

有時候,攀蜥會因為爭地盤,不,應該是爭“樹盤”而互相追逐撕咬,從這棵樹的樹枝,一下縱跳到鄰樹上;有的則是被逼落地面,然后倉皇地逃開。

每當我在林中走動時,附近許多樹干上的攀蜥都會探出頭來注視我。那時我覺得自己仿佛走入童話里,也好像回到那兩棲爬蟲稱霸的洪荒時代。

四月的最后一個日子,我沿著一條小路穿過樹林。一路上,我數著所看見的大王,走了大約兩百多米的距離,我數到了七十四只。由此可以想見,這座林子里住有多少好漢了。

我說是好漢,乃因為七十四只中,有七十二只雄的,只有兩只是母的。這兩只母蜥躲在灌木叢的小枝上,相當不易發覺。我猜想,雌蜥絕不會如此稀少,它們只怕是為了躲避大王們的“強力”追求,才不敢上樹而寧愿躲在灌木叢草堆里,而雌蜥的保護色又比雄蜥好,所以更加難以發覺。

我看見的兩只雌蜥,都一動也不動地隱在灌木枝條上裝枝扮藤。無論我是從側邊,或從正前方接近它,它一概不理,視若無睹。反正它很有自信地認為,你尚未發現它。

后來,我靠得很近去拍照,不慎觸動了承載它的樹枝,它才開始轉動它那雙好像潛望鏡般的眼睛,直視著我的鏡頭。

我以為它要準備逃竄了,可是出乎意料,等我再度接近時,它竟張嘴露牙恐嚇我。

雌蜥的勇敢令我大為敬佩,比起那些看似威風,卻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立刻逃之夭夭的雄蜥,真不知要勇敢多少。

這一片海岸林是我見過全臺灣島最多箕作氏攀木蜥蜴的樹林。此外,我遇見的蜥蜴還有中國石龍子、麗紋石龍子。它們大多悠閑地待在有陽光穿入的樹蔭下,靜靜地享受日光浴。

當我行經附近時,它們不像往常那樣膽怯。我猜,它們差不多也進入春情亂動、色膽包天的時候了。

在桉樹林里,除了攀蜥眾多外,星天牛也隨處可見。這種黑底白點的甲蟲,有的簌簌緩飛,有的在樹干上交尾,有的正用“力”嘴在樹皮上咬開一個生殖穴,有的則用它的錐形尾對準樹穴,一面扭動一面產卵。

幾乎每一棵桉樹的樹干上,都有許多被星天牛產過卵的淺穴,這是我看過最多星天牛的一座林子。這些從澳大利亞引進的樹種,大概也無法抵擋星天牛的摧殘。

我常想,臺灣島有那么多的本土樹木,它們又能適應臺灣島的水土,我們實應多加利用。就像在園藝上,我們也應該學習欣賞本土植物,可惜,我們之中有很多同胞,都患了一種“近廟欺神”的病。

五月五日,這片海岸林發生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現象——突然,整座林子里再也找不到一條攀蜥,也發現不到一只星天牛的足跡。

我在林子中轉了一圈,才找出答案,原來是來了好多好多的紅尾伯勞。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那些從南方熱帶過冬北歸的紅尾伯勞,在四月底陸續抵達臺灣南端的恒春半島,但因為遭遇五月一日到三日臺灣西部的連日大雨,很多被迫取道東部,并紛紛在五月三日、四日涌到花蓮地區。

這些成千上萬的肉食性過境鳥,一下子就把桉樹林里的星天牛捕食一空,當然也吃掉了一些攀蜥,而其余幸存的攀蜥則躲入草叢灌木中,躲避這突然降臨的災禍。

五月八日、九日,打過尖的紅尾伯勞,分批離開了花蓮,繼續它們遙遠的歸鄉之旅。

五月十日,我再到林子時,發現有些大王露臉了,只是數量與膽量都大不如前。星天牛也出現了,從它們鮮亮的鞘翅看來,都是這一兩天才新羽化的。

五月十二日,星天牛與攀蜥的數量迅速增加,但已無法回復到紅尾伯勞過境前的盛況。我重數了那段小路上的攀蜥,數量已由原來的七十四降為三十八,其中還有九只雌蜥,比率明顯地提升了。

十二日是雨后初晴的日子。到了午夜,氣溫已上升到三十二攝氏度,攀蜥益見活躍。當我正坐在木麻黃樹下享用飯團時,在我的頭部上方,一只雌蜥從橫枝子跳躍到鄰樹伸展過來的枝條上,再順勢滑降到鄰樹的樹干上。幾乎同時,一只威風凜凜的雄蜥出現在離雌蜥下方約五十厘米的地方。

雄蜥橫在樹干上,略向上方彎著身子,把背脊上的棘刺挺得直聳聳的,并高高舉起頭,把它那黑白分明的下頷對著這位上門來訪的大美蜥。這種姿勢正是雄蜥“泡妞”“把馬子”的標準動作,也無非是向雌蜥展示它的雄壯、它的酷、它的帥。

一會兒之后,雄蜥快速地奔向雌蜥。快接近時,雌蜥卻突然從樹干的另一端,快步向下跑去,然后停在剛才雄蜥停的附近,等于彼此互換了位置。這時,雄蜥又把那套泡妞的功夫再從頭到尾表演一次,接下去又是反復地追逐、換位置。

當雄蜥第五次向雌蜥靠近時,雌蜥不再跑開了,這回它把長尾巴高高舉起;雄蜥平行停在雌蜥身側,并把下半身略彎向雌蜥,再把靠近的一只后肢跨過雌蜥的后肢上方。就這樣,不勞媒人,不用儀式,它們在光天化日下,做了短暫的愛人。

這座林子里,住著一對筒鳥,雄鳥時常站在林中一株高二十幾米的枯木麻黃樹頂上,“哪哪,哪哪……”地鳴叫著。它的鳴聲中有一種幽遠、蒼涼、深沉、回蕩卻又柔和的感覺。這美好的鳴聲,總會令人為之駐足傾聽,并為之動容。

當我在林子附近的野地拍照時,筒鳥的鳴聲幽幽遙遙地傳來,不意間挑起我一股濃濃鄉愁的情懷,使我懷念起那充滿蟲鳴鳥叫、尚未被破壞污染的鄉間。

有時,筒鳥會靜默好長一段時間,而我從望遠鏡里又看不見它的蹤影。這時,我會渴望知道它在哪里。

于是,我模仿著它的鳴聲,它立刻有了回應,在林子另一邊,回聲般地響起,讓我心中頓時充滿喜悅。

有時,無論我如何地鳴叫,甚至聲音變得有些凄涼,它仍然無動于衷。這時我的心中會升起一股惆悵,擔心它已遠離,甚至擔心它已遭人毒手。

五月十四日下午,我站在離筒鳥鳴叫的桉木不遠處,聆賞它動人的鳴叫聲。過了一陣子,我突然看見另一只筒鳥疾馳而至,那鳴叫者立刻展翅斜飛而下,另一只則在后追逐。兩只鳥像箭一樣穿過樹間,再像沖天炮一樣從樹間射出林梢,然后彼此散開,分朝相反的方向飛去。

我愣了一會兒,隨后我猜測,這林子里又來了一只雄鳥,現在應是要比武招親了。

果然,不久我聽到兩只筒鳥的鳴聲,分從林子的兩端傳來,整片林野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在這林子里,我見過的鳥還有黑枕藍鹟、烏頭翁、綠繡眼、粉紅鸚嘴、翠翼鳩、斑紋鳥、栗腹文鳥、灰頭鷦鶯、大卷尾、紅鳩、珠頸斑鳩以及樹鵲。

曠 野

從海岸林朝西邊內陸走去,出了林子就是一大片曠野。這是人類廢耕之后,逐漸恢復野性的平地。

從曠野上所生長的野生植物,我大致可以推算出它們遭人棄置的先后順序。例如時間最近的地區,仍可以看見木瓜或生或死的殘株,其間雜草叢生。而日子稍久的,則綠草如茵,中間挺長著成簇成排、盛開著黃花的黃野百合。有些回歸自然較早的地方,則已成為小喬木、灌木散布的疏林,那里早開的野牡丹、月桃,顯得笑意迎人。也有一片是去年剛栽種的桉樹小苗,一旁大花咸豐草喧賓奪主地恣意盛放。

這一片大曠野,在各種草木野花的裝飾下,在挺拔壯偉的中央山脈陪襯下,美得很野,美得很花蓮。它不只使我忍不住拍下大量的底片,也引我逗留了不少時光。在我回到西部后,它們時時出現在我的夢里。

這片曠野不僅僅只是美,而且自然生態非常豐富,尤其是野鳥,各種高高低低、旋律、節奏、音量不同的鳥聲充斥原野,不絕于耳。我只用耳朵就可以辨別出它們。

番鵑稍帶無奈與急躁,“咽咽咽……”;大卷尾很少出聲,但一開口就像廣告似的,聲勢驚人;灰頭鷦鶯叫得如稚貓喚母;綠繡眼則是嬌滴滴的輕哨;烏頭翁習慣性做短促應答聲,“得了,得了”;而黃頭扇尾鶯的鳴聲最教我吃驚,它從一陣高亢嘹亮的旋律開始,中間轉成宛轉的調子,到結尾時,突然一下換成烏頭翁的“得了,得了”,很難讓人相信這三種完全不同性質的鳴聲,竟出自同一張小嘴,出自一只嬌小如金絲雀的野鶯。

每次,只要黃頭扇尾鶯一拉開金嗓子,就立刻成為這片曠野的主唱手,它或在高草莖頂,或在電線上,常一面快速騰空高飛,一面撒下遍野歌聲。

珠頸斑鳩則喜歡在眾鳥歇止的片刻,適時地從疏林的相思樹上,唱出優美的中音,那帶著田園的鳴聲——“布姑顧——顧——”使我仿佛又聽見童年時同伴遙遙的呼喚,也讓我想起美洲查拉幾族印第安人的傳說:聽到斑鳩的鳴叫,表示遠方有人正懷念著你。

當紅尾伯勞過境那幾天,這片曠野里一些突起的苗禾、草莖上,出現了一只只靜靜佇立的伯勞。它們各自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只有當其中一只發出“嘎、嘎、嘎……”的急促聲,警告不小心的越界者時,才讓我記起還有它們的存在。

大部分時間,紅尾伯勞都非常沉默地專心覓食,對它們來說,還有一段很長的歸鄉旅程等在前面;每多捕食到一條蟲子、一只甲蟲,它就多一分長途跋涉的體力。

五月七日一大早,我在這片曠野拍攝鳥類,當氣溫逐漸升高時,我的四周突然響起略微刺耳的蟲鳴聲,我覺得有被聲音淹沒的感覺。傾聽之后,斷定是今夏第一批出土羽化的草蟬。我循聲覓去,不久在狗尾草上、紫花藿香姬的葉子上找到了草蟬。它們東一只、西一只,紛紛弓身翹尾放聲鳴唱,好似慶祝它們終于脫離了陰暗的地底生活,順利羽化,進入生命的黃金歲月。

我發現花蓮的草蟬比西部的美麗,西部的有綠色及墨綠兩種,但花蓮的是橙色及水青色。我不知道它們是否與臺灣西部的同種。

就在我拍攝這些小可愛時,有兩只橙色的草蟬在草葉上狹路相遇,竟然扭打起來,還用吸管互刺對方。大概是為了爭奪領域吧,后來有一只被推落擂臺,結束了比武。

五月十日上午,就在一條穿越曠野的鄉村道路上,發生了一件讓我難過的事。

當時,我看見一只雌的黃頭扇尾鶯正在離我不遠的馬路中央,捕捉一只身軀幾與它等長的尖頭負蝗。

嬌小玲瓏的雌鶯不斷啄擊著,想制伏這只大獵物,而仰躺地面的負蝗,則一直蹬著有力的兩只帶刺長腿,以抵擋尖銳的鳥喙。

有時小鶯攫住一只蟲腳,將負蝗提起,再猛然一陣甩動,負蝗則奮力掙扎。如此幾回,負蝗逐漸昏軟,一節蟲腳早被折斷,長腿再也無力蹬出。

這時,一臺挖土機轟隆隆地駛來,直到輪胎快接近時,小鶯才飛身避到路旁。我心想,幸好挖土機開得慢,它才可以及時閃開車輪。等挖土機一過去,小鶯立刻縱身回到那塵煙飛揚的路上,再繼續它的狩獵。小鶯這回才啄了負蝗兩下子,一輛機車疾駛而來,幾乎擦過它的尾巴,只見小鶯只微微縮了一下羽尾,讓過車輪,接著又展開啄擊。

看它如此急切、奮不顧身地要把負蝗帶走的情形,我猜想,它巢里正有一群嗷嗷待哺的黃口小兒。

突然,一臺嶄新、刺眼的白色BMW轎車,風馳電掣而至。我趕忙揮手,示意它慢下速度,但車里咬著檳榔的土大哥,毫不理會我的手勢,只回我一聲暴發戶嚇人的喇叭聲,已然沖過小鶯。

車過之處我看見小鶯在路面顫抖著,然后猛烈地彈起身子,再仰著摔落地面,雙翅張開,雙足舉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了。

我沖了過去,捧起小鳥。它已經死了,鮮熱的血,流入我的手掌中……我的心一下子刺痛起來,胃也翻滾著……

一只雄黃頭扇尾鶯正站在離我不遠的電線上,一聲一聲像稚子般急切地鳴喚著,細小的身子不斷前后變換方向,頭朝下方焦急地叫喚,鳴聲中逐漸有哀傷的音調……

我高高捧著死去的鳥兒,舉向那只無助的雄鳥,好想跪下去,為漸失慈悲心的人類向它致歉。

五月十日過午不久,我為在野地里參加一樁大自然的喜事而歡欣。

當時,我躲在野地里拍攝,附近許多灰頭鷦鶯在廢耕的大片草叢上,成雙成對地鳴叫、跳躍、追逐,任誰見了也可知道,它們正處于熱戀中。

突然,一只雌鶯飛落在離我大約十米的枯草莖上。它站了一會兒,雙翅開始半揚地振動著,弓著身子,口里發出嬌柔的短鳴,恍如一只初換成羽的幼鳥,對著父母索取食物的模樣。

雌鶯保持同樣的姿勢大約有十幾秒鐘,一只雄鳥翩然降落在它身上。就這樣,彼此都快速地振動著半揚的雙翅,行了周公之禮。

過程僅持續數秒鐘而已。

五月正是萬物滋生的季節,動物交尾,野花怒放。過了這個暮春初夏的美好時光,大自然將有一段沉寂的歲月。

河 口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下旬,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我和太魯閣公園的游課長,一起到花蓮溪出海口的地方,觀賞成千成萬的字紋弓蟹幼蟹排隊由河口行軍上溯木瓜溪以及壽豐溪——它們要回到父母成長的故鄉去。這是花蓮溪首次留給我的深刻印象。

當時河口正有二三十位高山族人與客家人在那里點燈撈捕鰻魚苗。趁他們上岸翻尋撈捕網中的透明魚苗之際,我向他們問及,這幾年來花蓮溪河口一帶各種野生動物的變化時,他們個個唉聲嘆氣,指稱花蓮溪在廢土垃圾胡亂傾倒、砂石隨意開采及紙漿廠廢水任意注流的狀況下,各種野生動物的生存狀況早已每況愈下。他們也說,如今鰻魚苗的撈獲量也一年比一年少。

一九九四年二月底,我打花蓮大橋走過,發現上百只小水鴨在橋以下到河口這段寬廣的水域中成群地繞飛,或起或落。而小水鴨飛行的背景就是花蓮市街和壯麗的東部大山,那畫面讓我這西部來的人驚贊不已。

在離岸不遠的近岸淺水中,一群蒼鷺佇立如釣翁,偶爾飛走一只,偶爾又降落一兩只,它們寬大的翅膀令人注目。這些水鳥的活動,使得這段到河口的水域,變得生機盎然。

一九九四年五月初,我對這段溪流展開觀察,發現它蘊藏著幾不為人知的美麗。我的自然觀察變成一種至高的享受,我在那寬闊的河床上流連徜徉,常至暮色蒼茫猶不舍離去。

盛放著紫花的布袋蓮,以無數的花朵鑲嵌在水邊。我心想,造物者一定經過深思,才選用最高貴迷人的顏色,來裝扮他所鐘愛的河流。好像不用這樣令人驚艷、這樣狂野的花來裝飾,不足以顯現臺灣島最后一條存活的大溪之美。

在近水的河床上,五月的春草,碧綠如新鋪的地毯。初開的香蒲散布在青草間,一枝枝如生日蠟燭初燃的花序直直豎起,好像它們就認定這條美麗的河流,一定在可愛的五月誕生。

墨綠的藺草緊挨著春蒲成片生長,圓柔的長葉,綴著褐色的小花穗;開著銹紅色花的莎草,也占據一角;如針球般的谷精草,退到邊緣。這些野花野草,把溪邊的濕地蔚成一片遠比人工花園更美、更富生命力的地方。

河床的干涸處,布滿了紋路可愛的大理石礫石塊,盛開的黃野百合,疏疏地生長其間,一群即將北歸故鄉的黃鹡鸰常在那里覓食。每當我穿過那里,它們吱吱飛起,幾個波浪飛行,又落到另一邊的礫石地里。

有時,幾只烏頭翁一起翩然飛落,在這里嬉戲一陣。有時,麻雀三三兩兩地在礫石間的沙上,行每天不可少的沙浴。

我也幾次見到一對紅鳩,在沙地野草間踱步覓食。

溪邊青草野花里,錦鴝、棕扇尾鶯時時站在草莖上,唱著嘹亮的小調。

可是,每當小云雀的金嗓子一拉開,所有的鳥聲立刻被比了下去,整個河床就成了它獨唱的音樂廳。這時,只要我一抬頭朝歌聲源頭望去,就能瞧見它在半空中振翅停在原地的剪影。

大冠鷲幾乎每天都會從上游沿溪飛到下游來,它的出現常常引來烏鴉的追打。而大冠鷲也很少理會這地頭蛇,徑往海口飛巡而去。

黃昏時,會有一只白腹秧雞在濃密的濕地高草里放聲悲鳴,那“補鍋、補鍋”的鳴聲滿含著凄涼的意味,好像它為白晝的消逝而悲唱。這時也正是夜鷺紛紛飛過黃昏天空的薄暮時分,而近岸的水流緩處,魚兒弄水,時時發出潑剌聲。

五月七日下午,我在河口南岸的土地廟旁,發現了上百只白環鸚嘴鵯聚集在緊鄰的黃槿樹上,有時又突然一起飛起,在河口繞一小圈,然后停在臨河的不銹鋼欄桿上,接受我的拍攝。好像它們知道,要站在同一焦距上,大家才能清楚地呈現在照片上。

令我好奇的是,白環鸚嘴鵯屬中海拔的山鳥,怎會出現在出海口,而數量又如此之多。難道它們改變了習性?還是它們也在遷徙途中?

五月八日我再度前往出海口,白環鸚嘴鵯全飛走了。可能是這個星期天眾多來出海口的車輛把它們嚇跑了,還是它們已經休息夠了?

五月十一日,我在緊靠要塞保留地的山腳河床處,目睹了一出難得一見的大自然悲喜劇而感動不已。

當時我聽見一對烏頭翁在一棵灌木上短促地大聲疾叫,并且不斷地躍上跳下。不知道是不是它們因為發現了什么東西而慌張、恐懼起來。

不久,又飛來一只烏頭翁,也加入疾叫的陣容。然后兩只麻雀也立即投入叫陣,隨后一只灰頭鷦鶯、一只雄黃頭扇尾鶯也參與行列。

眾鳥圍著那棵灌木或飛或停,或躍或跳,并不斷地發出短促而又大聲的鳴叫。我知道,那兒必定有事情發生了。雖然我很想前去探個究竟,但我又不想介入自然界里發生的事。這是我多年在野外一直保持的態度。因為大自然里有很多的生命需要靠另一種生命的結束來維持,對某種生命的同情,就是對另一種生命的殘酷。

我猜測這群不同種的鳥,一定遭遇了共同的敵人,所以才會如此同仇敵愾。通常同種鳥之間較有同種相互支持的行動,但這回,不同鳥種之間,尤其在多達四種之間的援助,更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

一陣紛亂之后,突然灌木下的幾棵高草搖動起來,然后草的搖動像浪一樣涌動移開,我知道這底下正有動物移動而撼搖了野草。

隨著搖動的草浪波動到低矮的野草時,我看見草中伸出揮動著的黑色大翅膀。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且啄且退的白腹秧雞。它時時揚著翅膀朝下啄去,然后再迅速后退幾步,就這樣打從我前面七八米的地方橫過。

白腹秧雞是一種非常機警而膽怯的涉水鳥,平常距離在三十米以內都很不容易接近,但現在的它卻無視于我就在眼前,可見它所遭遇的敵人,其危急以及危險,必定遠勝于我。

我從白腹秧雞的行動、后退的速度推斷,它所搏斗的敵人可能是蛇。果不其然,我從草縫間瞧見了一截蛇身,是臭青公。

最后,蛇借著綿密的草溜走了,白腹秧雞也消失在另一邊的高草中。

當河床復歸平靜,我悄悄來到灌木叢,那里有烏頭翁的巢,巢里空空的,但巢下的草葉上,有細細的鳥糞,我想烏頭翁的幼雛已經被臭青公吞食了。

這是大自然里的相生相克,也是食物鏈的一環,我并不感到驚奇,倒是五類不同種的鳥,會如此合作對付共同敵人,卻頗令我感動與好奇。而白腹秧雞的馳援與勇敢,讓我十分敬佩。

尾 語

我在花蓮盤桓不過半個多月,就發現了這樣美麗又豐富的大自然,并且目睹自然界里發生的許多精彩故事。我衷心喜歡花蓮,也為花蓮人擁有樂園般的自然環境而慶幸,但我也看到一些令我擔心的跡象。

許多花蓮人仍然只看見西部的經濟發展,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西部環境因破壞而帶來的低劣生活品質,以及因此叢生的各種惡病與敗壞的社會風氣、治安。

有小聰明卻沒有大智慧,似乎是多數人的通病。許多一直擁有的東西,要在失去時,才會感受它的珍貴——清凈的空氣、甘甜的水源、美麗的景觀。沒有這樣的生活環境,再多的錢財也不算富有。我們這個島嶼多的是外表多金、內心貧窮的暴發戶,縱使他開的是奔馳300,但他的行徑恐怕還不如那個踩三輪車的車夫。

“產業東移”千萬不要是西部人的污染工業、垃圾產業的東棄。要有宜蘭人說“不”的智慧與勇氣,也要清楚地認知,花蓮最大的財富是美麗又豐饒的大自然,這是上蒼的賜予,是再多的金錢也買不到的,花蓮人應該懂得珍惜自己的一石一木。

可是我卻發現,幾年前吸引我到那里掬水煮菜的木瓜溪中游靠近銅門河床上,那些巨大、美麗的奇巖怪石,現在全都失蹤了,最后我在幾個專賣造景巖石的堆積場里發現了這些巖石。

這些壯麗的巨石是花蓮人以及未來花蓮人所共有、共享的無形天然財產,現在卻由幾個人私竊了。

小者竊石盜木,大者占山據海。公共的天然資源,隨時都有不肖的人覬覦、虎視眈眈并意圖蠶食鯨吞。因此,每個愛自己家園、關懷鄉土的居民都得小心防范。身為花蓮人,應有神圣的責任與義務,把花蓮的干凈、美麗與豐饒的自然環境,留傳給下一代。

(節選自徐仁修《荒野有歌》)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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