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勁輝
給你講個笑話。
雖然不一定好笑,但我希望你聽后可以會心微笑。
這是關于一家人的故事。團年飯當晚,兩個老人家等著女兒和兒子回家吃飯。老媽子親自下煮,煮的都是拿手家常廣東菜,有醉雞呀,有苦瓜炒牛肉呀,有蒜蓉炒豆苗呀,有麻婆豆腐呀,有阿女心心最愛的清蒸蘇眉和豉油王大蝦呀,老媽子還故意去街口買阿仔駿駿最喜歡的馬仔記燒鵝呀,再加上一個海鮮魚湯呀,剛好八餸一湯,長長久久。
老爸收到駿駿的手機短信。外面大風大雨,駿駿開車帶著一家三口來。但是路上塞車,令兩老十分擔心。
心心與男友坐巴士來。老媽不斷打電話,但心心又不接電話。傳短信,又不讀不回。老媽子在廚房和大廳之間走來走去,一面要保持食物熱度,一面又不斷看手機。老媽子感嘆:“心心為何不看手機?我一早叫她搭地鐵,點解又要搭巴士呢?唉!點算呢?你話呢?點算呢?”
她呆呆地看著老爸,老爸看著電視新聞,電視新聞報道豪雨是五百年一遇,到處是塞車和水潮洶涌的情況。
老爸只是氣定神閑,說:“新年流流,不要埋怨!水為財!水為財!一家人食飯,老天爺總會讓我們實現夢想的。”
老媽子心急如焚,忍不住放了個響屁。
老爸問:“怎么你的屁今日不怎么臭?”老媽笑說:“響屁唔臭,臭屁唔響!”
…………
影視投資者是個很有干勁的女經理陳小姐,聽了近十分鐘報告,不耐煩地搔了搔一頭金發,她問:“我聽了這么久,也不知道梗子在哪里?情節怎么好像沒怎么走過?可以跳到結果嗎?”
一個中年大叔,頭上留著長長直發,長發下卻是胖臉哨牙,長發造型與本人長相明顯格格不入,感覺怪怪。大叔陪笑說:“結果是這一家人,千辛萬苦,幾經波折,排除萬難,最后平平安安都能回到家里,一家團聚。哈哈……又有喜感,又有親情!你感覺到嗎?”
陳小姐臉一黑,似乎想站起來。
這種創投模式,是近年全世界影視流行的集資游戲。大會包了兩層酒店房間,盛大舉行。活動中有一些由部分投資公司設的獎金,增加刺激和趣味。監制、導演都要在十分鐘內講故事,賣橋段,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吸引資方,進行合作或投資。
監制阿Cha是個中年肥太太,臉色和善,很有福氣。她看來很有經驗和壓場能力,笑說:“我們的導演是我城代表,上年全世界都因為疫情停產,我城唯一的三部電影,其中一部就是由我們的柴導演執導,走遍全世界的國際影展。去年更入圍西班牙甲乙丙大影展競賽項目。”
陳小姐似有點意外,穩坐在座位上,去意稍微減退。問:“西班牙甲乙丙大影展競賽項目,不容易啊!你上一部電影是什么作品?”
那位大叔柴導演撥一撥一頭長發,笑說:“你不認得嗎?最少應該認得我的長發吧?”
陳小姐看看柴導演造型,顯得有點尷尬,完全想不起什么作品。
阿Cha立刻撥動計算機上的PPT,電視熒幕展現一幅電影海報,封面是一家老小的火鍋照,十分粗糙,僅是學生制作水平,電影戲名:《全宇宙都要圍爐》。
“我們柴導演上年以《全宇宙都要圍爐》影片走遍世界,你看!這個主角,是我城的地下流行歌手阿Jack。”
陳小姐看看照片中Jack的長發造型,十分瀟灑;再看看柴導演同樣的造型,好像戴著假發的明星A貨,又好像是追星族模仿明星的幼稚行為,差一點笑出來。畢竟陳小姐也是業界很有經驗的行政人員,久跑江湖,喜怒不形于色。她謙遜地說:“這個歌手在我們地區從未聽過。這部電影又是一家人食飯?”
柴導演說:“不一樣的!《全宇宙都要圍爐》是一家人一開始就在爐前,并沒有新項目那種交代他們等待一家人的描述。故事集中拍攝一家人如何把各種吃火鍋……就是火鍋……的種種食物,逐一放進去。觀眾可以清楚看見肥牛、豆腐、菠菜等等,連湯底的材料也會見到,可以向全世界介紹我城的火鍋文化。大家一邊圍爐火鍋,一邊說家常事,評論時事……”
“一個半小時,就看他們一家人圍爐火鍋?”陳小姐有點諷刺反問。
阿Cha微笑,令房間內本來的僵持氣氛緩和,陳小姐的冷漠仿佛被她的溫暖笑容融化了一下。阿Cha說:“大家不要忘記疫情之下,整個社會都停頓下來,也不可能到戶外拍攝,對于電影拍攝來說是莫大挑戰。我們的柴導演非常有創意,想到‘一景電影這個方法拍攝,將全個電影敘事的起承轉合,完全融化在一個實景之中。觀眾與電影中的角色同步實時感受,一個半小時電影,就好像跟電影中角色一起經歷一頓火鍋的時間。這個創新的方法,使我們成為我城罕有能在全球疫情的壓力下依然能夠創作的團隊,因此成就了我城去年罕有的代表作。”
阿Cha本身是搞本地影展的老手,仗著她的人際關系,為柴導演拉了不少資金開戲。阿Cha一直有良好信譽,也提攜過很多新導演,幫助很多電影公司做宣傳。各個電影公司好像還人情債一樣,知道她嫁了個中二導演,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丈夫做導演,好像諸葛亮扶助阿斗做皇帝。大家明知道柴導演拍的是學生水平,也用感情代替理智去支持她。
柴導演還要自認聰明,向陳小姐賣弄一番,說:“我們在一個室內拍攝,沒有什么動作。我就想到放一臺收音機在餐桌旁邊,一家人一邊聽廣播新聞消息,一邊吃火鍋。他們就可以跟著新聞報道,評論時事。那些批評社會時事的看法,都是來自我的想法。我本來想直接用電視新聞片段,但是他們竟然要收我錢,不支持本地電影創作,非常過分。所以我最后決定用聲音廣播的方法,又省錢,又可以達到我原來設定的效果。”柴導演說到得意處,又要撥一撥那頭長發。
陳小姐一怔,問:“你們的《全宇宙……》”
“是《全宇宙都要圍爐》!”柴導演補充,微笑著露出了哨牙。
“嗯!《全宇宙都要圍爐》的制作費是多少?”
阿Cha依然保持著溫暖的微笑,說:“現時一般電影的制作費落在一千至八百萬左右,我們用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價錢,只是三百萬港元就可以完成。”
“這么便宜?”陳小姐有點驚嚇,問:“你不介意我直接問,這樣的電影有人會看嗎?”
阿Cha又撥弄PPT,電視熒幕顯示了一些票房數據。“根據去年我城的票房收益,因為疫情兇猛,大家困城多時,當城市解封,大家都需要娛樂,所以去年我城有同期電影破了我城票房紀錄,超過一億港元。我們的電影也很幸運,可以破一千萬,還大賺一筆。”
陳小姐嘴巴一努,清一清喉嚨,問:“哼……哼……別怪我直言。阿Cha,我們都在這行業這么多年,老實說,這部電影全無知名明星,沒有任何娛樂元素,我也查看過臭豆腐影評給《全宇宙……》這部電影打分是-80分的,破了近十年來最低分數的爛片指數。那些觀眾是基于什么原因入場呢?”
“你怎可這樣說?你侮辱了我城……”柴導演有點憤怒。
阿Cha連忙伸手,拍一拍柴導演的肩膀。一方面剪斷他的氣憤之言,一方面安慰丈夫,笑說:“愛啊!”
陳小姐一怔,反問:“愛?”
“對!是大愛!”阿Cha做了一個可愛的動作,用雙手放在頭頂,做一個大心的形狀。
“大愛!大愛!大愛!”柴導演跟著阿Cha,同樣地用雙手放在頭頂,做一個大心的形狀。
陳小姐一臉狐疑。
“大愛!我城曾經是亞洲荷里活(Hollywood,港譯‘荷里活),因為愛,觀眾就會支持我們。他們看電影,并不是因為電影內容本身。你想想,電影工業要養活臺前幕后宣傳發行院商很多工作人員,還有很多器材不用也會生銹,也會被新科技淘汰的。”阿Cha說話鏗鏘,好像宗教領袖一樣有魅力。陳小姐只覺得好似參與一場宗教活動,多于參與商業投資活動。
“如果世界沒有愛,我們都無法生存下去……如果電影沒有愛,我們拍什么都沒有意義……”
陳小姐深吸一口氣,宗教的感染力很強大,必須努力令自己返回理智水平,問:“那么,你們的新項目,就是賣……大愛?”
阿Cha又送一個溫暖的微笑,說:“我們今次的新項目《合家平安》,將會向更低成本挑戰,會用二百萬港元之內完成。如果電影成本愈低,投資者風險就愈低了。”
陳小姐雙眉一展,對于投資者來說,愈低成本愈吸引。
“相對《全宇宙都要圍爐》,今次《合家平安》我們其實也有一些新嘗試的!”柴導演一臉自信,又撥一撥長發。
陳小姐做一個愿聞其詳的手勢。
“過往我給編劇很多時間寫劇本,他們要想橋段,做訪問,找資料,實地調查等,花了很多金錢和時間。但是到了現場,有經驗的演員往往可以給我們靈感,他們會自行‘爆肚,有時比編劇想的有趣!我想通了,今次玩一種即興,我決定不用編劇,省掉一筆編劇費。我只是設定了人物的基本數據,例如飾演老爸的演員老曾,他過去有一段時間是做飲食生意的,我就順勢安排他是退休的餐廳經理,所以他自行可以根據自身經驗來‘爆肚,諸如此類。”柴導演說話間的眼神充滿自信,他喝一口咖啡,繼續說:“只要給演員最簡單的設定,然后我在現場放下攝影機,讓演員即興發揮,可以很客觀冷靜地讓觀眾同步感受兩老等待孩子回家團聚的心情。然后首先是駿駿和妻子兒子到來,他們訴說著沿路有多危險,在暴風雨中開車前來。而那邊廂女兒心心的手機仍未接上,令觀眾和兩老更加擔心乘坐巴士前來的女兒安危。一家人的愛,通過一個空間,可以充分表現出來。”
“就是你一直所玩的所謂一……一景電影?”陳小姐簡約總結。
“對!‘一景電影將會是改變未來電影的一種策略!”柴導演發表偉論,長長的頭發好像發著光芒,說:“現時電影制作成本太高,令很多人不敢投資。年輕人都用手機拍攝,放在YouTube,就是一部短片了。所以未來誰掌握最低成本,誰就可以大量生產和掌握電影話語權了!”
“那么,你為何不干脆用手機拍?那可能更便宜啊!”陳小姐拋一句很辣的提問。
“是好提議!”阿Cha說:“但是現行手機的各種功能未完善,尤其對焦和控制感光很差。如果有新的技術進步,將來手機拍電影是可行的。你不覺得我城的電影,前途一片光明嗎?我們花的金錢和氣力愈來愈少,但是只要全城有愛,他們就會買票入場,這是一門很好的生意和投資啊!”
“你們的發行和傳銷呢?那些也有一定費用吧?”陳小姐說。
“你有所不知!”阿Cha一副專家口吻,說,“其實經過疫情以后,我城已經不會怎樣花錢做宣傳。我們可以在臉書上發動網絡戰術,化身不同身份唱好電影。然后導演會參與馬拉松式的謝票活動,每場都謝票,一兩個觀眾也要謝票。”
“這種謝票有用嗎?”陳小姐是海外投資者,不太了解我城情況。
“其實謝票時,我會反問他們:你愛我城嗎?如果愛我城,就要理解我們現時拍電影有多艱難,開戲有多困難,所以觀眾其實是不應該……也不可以批評一部電影沒有景看,沒有動作,沒有明星。他們要用真金白銀去表現愛,不可以用批評方法,要用行動支持我城電影,那么電影才會重見光明……”柴導演坦誠分享他的見解,陳小姐一直低頭查看手機。
“我明白了!”陳小姐剪斷了柴導演講話,她的目光由手機轉向兩位電影制作人,說:“西班牙甲乙丙大影展每年有預留固定的份額給華語電影,去年剛好分三個給你們的城市,所以你們的影片剛好有機會入選競賽。”
“這就是我們努力的結果!”阿Cha用充滿信心的語氣說,“我們不是因為看見結果才去拍片,我們是因為去拍片才造就機會和結果!”
“‘一景電影已經成功走上國際影展舞臺,就好像日本曾經有一部低成本制作電影叫《尸殺片場》,運用一鏡到底技術,在全世界大賣。我們這種‘一景電影也可以代表我城,影響世界。我們不論怎樣拍,愈低成本,愈反對大片潮流,反對正常拍法,就變得愈有話題。”柴導演說話愈說愈大聲,愈來愈有自信。本來不怎樣順眼的長發,也變得有魅力了。
“因為大愛,我們的票房都有了保證。你想想……幾乎不用發行費,我們會用A.I.設計海報,只印一批給各大戲院用,其他的宣傳費都是零。我們在街頭設街站,問途人:你愛不愛我城?只要有愛,就有希望!”阿Cha的笑容,充滿熱誠。
本來一向投資冷靜和追求質量的陳小姐,都有點受打動。這種全新未見的電影運作模式竟然可以賺錢,這座城市的影視業真的很繽紛燦爛。
外面有工作人員拍門,說:“時間夠了!”(這種國際影視創投會議分秒必爭,現場還限定會面時間。)
陳小姐留下了名片,說:“我也受你們打動了,我們之后再約談!”陳小姐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轉身,將雙手放在頭頂,做了個大愛的心形,大叫:“做電影,要大愛啊!”
柴導演站起來,雙手放在頭頂,做了個大愛的心形,大叫:“做電影,要大愛啊!”
柴導演的太太阿Cha監制也站起來,雙手放在頭頂,做了個大愛的心形,大叫:“做電影,要大愛啊!”
(選自《香港文學》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