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陣
七年多以前,也就是2016年,我寫完了《痂》。那時東北文學尚未興起,我沒有想到要講一個關于東北的故事,我想講述的是一個關于親情、友情、死亡和欺騙的故事。根據我的童年經歷和對少年的理解,很多少年不僅并不幼稚無知,甚至還會有意識地讓自己變得殘酷起來。友情與欺騙,拷問和背叛,我想這些未成年人在達成最終的原諒與和解之前會走很長的一段路。沒有人是無辜的,當然也沒有人具有絕對的道德優勢。因為從中可以得到樂趣,所以才會不斷地想要揭開對方的傷疤;也因為需要一些若即若離的友情和陪伴,所以才想滿足對方帶有惡趣味的好奇心,解開衣襟袒露傷口,撕開結好的痂再次讓那里鮮血淋漓。
除了懵懂中孕育出的殘酷,我知道對一個膽小懦弱的孩子而言,謊言是種自我保護的有效手段。正是因為小說中的主人公羅飛珍重他唯一的朋友“我”和這段短暫而局促的友情,同時天性使然,我相信現實中羅飛是不會毫無保留地對除自己之外的人講述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自卑敏感的男孩似乎更加懂得如何自保,也懂得如何通過有意識的隱瞞和真假參半的故事來挽留住自己唯一的朋友,同時又不將自己的陰暗和齟齬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小說里羅飛兩次對“我”敘述自己童年的那段往事,最終帶來了小說里一點虛實相間的效果。
另外,關于這篇小說,在《痂》之前它有著另外的一個名字。主人公的傷口結痂了嗎?夢中的和解與最后的母愛對他而言又意味著什么?他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父親了嗎?寫作這篇小說之時,我已經感受到人生的漫長,我想說,或許一個發生在童年的錯誤不會真的就此改變人的一生,因為每個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成長的機會。
我寫作的時間接近八年,而大約有十多年,我一直從事著與文學不相關的學習和工作。早年對于經典的廣泛閱讀奠定了我作為寫作者的基礎,那段努力與文學產生聯系的純粹的少年時光著實令人無限懷念。還記得高中時代的午后,我在那些昏昏欲睡的時刻閱讀瑪格麗特·杜拉斯、羅伯-格里耶和克勞德·西蒙作品的情景。就是從那時開始,我隱約意識到文學不僅僅涉及一些宏大的命題,它還與我們的內心以及感受緊密相連。而為了表達那些不可言明的、復雜隱晦的內容,我們表達的方式有時會更加深邃曲折。
2016年11月,我大學畢業賦閑在家,過著一種無趣而又規律的生活。天很早就黑下來了,我長時間凝望著窗外的一潭死水,某個瞬間忽然發現冬夜的天空并非一團漆黑,而是彌漫著像凋謝風干的玫瑰花瓣那樣的暗紅色。那個時期我癡迷伯格曼和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立志于寫一部充滿詩意的具有探索性的小說。碰巧有天我看到馬達加斯加出現鼠疫病例的新聞,很快又讀到了加繆的《鼠疫》,這種似乎在人間已絕跡多時的恐怖傳染病立刻激發起我的興趣,于是寫作《空行》的契機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截至2019年,我已經寫完四部中短篇小說。那幾年我著迷于尋訪城市中隱秘的角落,打撈起一些碎片并試圖賦予它們以還原和重現的熱情。這樣的熱情貫穿了我的寫作,它們構成了我另外一條寫作之流。當我意識到歷史與現實之間存在的曖昧,還有現實與虛構之間模糊的界限時,一種無意識和直覺引領著我往三者互相交匯的地帶不斷行進。我感覺到這個地帶是曖昧的、飄忽不定的、薄霧彌漫的,當然也是詩意的。我描述著那里發生的事情,就像在給史前的化石命名。有時我感覺到一種徒勞和虛無的侵襲,有時又興致勃勃地對其進行著一些打量。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寫完了《邊陲》和《海難者的午后》,它們分別發表在2023年第8期《青年作家》和2024年第3期《滇池》上。
最后,我覺得有必要說一下我寫作中與當下和現實發生關系的那部分。關于世界文學,想來我們已經討論得足夠多了,但是還遠遠不夠。疫情期間我孤身一人在美墨邊境生活接近兩年,其間經歷的艱辛困苦自不必說。在2023年第10期《山花》發表的小說《群山環繞》中,我將主人公身份設定為國內的訪問學者,他們以非常偶然的機會來到美國,孤獨而勇敢地經歷著這一場劫難,一種偶然性和宿命性便悄然升起了。在《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發表的小說《一別》中,以在美國南方的一次旅行為線索,我試圖探索一種特殊的兩性關系……我想除了國外的風景、美食、寬敞舒適的住宅和泛濫的性,我們還能看見更多的愛與尊嚴和多樣化的生命狀態。
張定浩在《愛欲與哀矜》的前記中提到,“愛和寫作,在其最激動人心的意義上,就是對于時間的克服”??v觀自己短暫的文字生涯,我在寫作中所要克服的,也正是源自內心的對時間和遺忘的恐懼。當然,這樣的感受很多時候是十分復雜的,甚至往往是言不及義的,但語言的主要目的,似乎便在于表達那些不可表達的東西。相應的,在作品里我所作出的全部努力,幾乎都是借由語言和情節來捕捉時光的流逝,特別是一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所帶給人物的無法言明的感受。正如艾柯借波多里諾之口道出的:“在廣大的世界里見過許多東西之后,這些在一片漆黑當中度過的日子,讓他和自己達成了妥協。”而時光的流逝必然也導致了空間上的位移,于是我們擁有了此地與他鄉。在漫長又短促的一生中,我感到自己常常置身時間的河流中,失去了地理空間上的概念,忘卻了自身的存在,徒勞地眺望時間消逝。因為那些痛苦、恐懼和焦灼仿佛狂風從四面八方突然向我襲來,于是我開始抓住那些經過我身邊的書本和紙張,試圖記錄下一些瞬間的感受,以期獲得靈魂上短暫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