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痂》,印象最深的是,小說里對故事的編織。“編織”最突出的表現是,余陣一直在設置懸念,并努力讓懸念保持到小說結尾。
小說里,敘事者“我”是一個初中生,由于被小混混打劫,而認識了同樣遭打劫的隔壁班同學羅飛。懸念很快就來了,從“說起來,羅飛在我們年級并不是個受歡迎的人”,到他某一天突然用蕁麻葉蜇了“我”的胳膊,再到“我”的母親禁止“我”與羅飛有來往:
她答應了,又提醒我以后不要和羅飛在一起玩了。……為什么?我把魚肉送進嘴里。吃你的飯。她有點兒不耐煩。……讓你別問就別問,總之以后不許和他來往。接著她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小說寫到這里時,大概到整篇五分之一的位置,之后還有五分之四的篇幅,而作者成功地讓這個懸念一直保持著。譬如在這一段里,母親本可以一句話概括出以往發生在羅飛身上的故事,但余陣選擇讓她緘口不言。緊接著,作者不斷在這個懸念上加碼,從羅飛褲子上幾處未經修補的破洞,到“我”追問起羅飛的母親而羅飛“支支吾吾顯得有些局促”,再到羅飛“先是漫不經心地聽著,然后冷不防認真起來問我,你有沒有恨過你媽”,并自問自答“我恨我媽,特別是她打我的時候”。
從這一系列“反常的表現”中,可以看出余陣往懸念上加碼的力度。接著,“我”母親看到了“我”與羅飛一起回家,不出所料,吃完晚飯,“她說羅飛不是什么好孩子,以后少和他接觸。我正想申辯,她接著警告說如果再被她發現小心打斷我的狗腿。”
這里,破解懸念的進程開始了,但話說得相當含糊。“不是什么好孩子”的論斷缺乏依據,而違背母親意愿的警告又來得十分嚴厲:要“打斷我的狗腿”了。
余陣便是這樣,使用種種方法,將懸念繃緊,吊足讀者的胃口。我相信,看到這里,沒有讀者能不繼續讀下去,因為解謎的沖動已被充分調起。
緊接著,余陣又敘述了“周圍人”對“我”的疏遠,暗示出羅飛所犯的事情是大范圍為人所知的。之后,余陣最明目張膽地按下“實情”不表、不讓讀者知道底細的段落來到了:
直到有天體育課自由活動經過乒乓球臺時聽見兩個女生在背后陰陽怪氣地議論。那一刻我感到既吃驚又憤怒,沒想到大家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覺得受到了欺騙,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下課以后我本打算馬上去找羅飛理論,然而在風風火火到達他班級門口時又突然冷靜下來。再三考慮以后我轉過身迅速往自己班級走,路上碰見他上廁所回來向我打招呼也裝作沒看見。
一般情況下,在聽見女生議論羅飛時,作者是可以用對話描寫的方式直接呈現“我”所聽到的內容的。但是,余陣用了概述的方式寫女生議論,并只寫“我”聽到議論的反應,而不呈現議論的內容。緊接著的情節,“本打算馬上去找羅飛理論”與最終的作罷,也都是為了將懸念繃得更久一些。
情節進行到此處,還不到小說篇幅的三分之一。余陣接下來構造的情節,是“我”與羅飛的一次偶遇,而這次偶遇對于解開核心懸念無甚推進。之后便是“第二年春天”了。“我”和羅飛大戰小混混后,從一個片警口中吐出了“咱們這兒有個孩子原來搞惡作劇不小心把他媽給弄死了”的往事,這便開始朝著解開懸念的方向前進了。接著是羅飛父親在派出所對他的毒打,暗示出羅飛家庭環境的惡劣。
終于,“我”開始直接對羅飛發問了。這時,余陣特意設置了兩次對相關往事的追溯。第一次,羅飛的講述表明,他當年是無意中將蕁麻落在母親床上,完全是無心和偶然造成的母親過敏。在“我”就此提出疑問后,“羅飛停止了抽泣,抬起頭看我,支支吾吾不肯作答”,這便再次讓故事的真相沉入迷霧之中。此時,小說已進行到將近三分之二篇幅的位置。
再次舊事重提已是數年之后了,“我”在一次與母親聊起羅飛時,基本建立起對往事前因后果的推測,并被發現真相的欲望所推動,再次對羅飛舊事重提,終于帶領讀者弄清了事件的大概:羅飛原本只是想懲戒一下經常拿他撒氣的母親,把會引起母親過敏的蕁麻藏在她的床單下,卻不料引發的過敏極嚴重,最終搶救不及,造成了母親的離世。
至此,讀者心中不解的那塊大石終于落下,而小說也立刻結了尾,這是一個十分精彩的結尾:
離開車廂以前,羅飛最后悄悄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夢見了他媽,這是她死以后這么長時間以來自己第一次夢到她。他夢到她后背上貼著膏藥來為他蓋上被子。
關于羅飛往事的謎題解開之后,小說里,余陣接著安排羅飛與其父一起去南方打工了。臨行前,羅飛向“我”講述了他前一晚的夢境。此前,在“我”的追問下,羅飛終于講出了壓在心頭的秘密,也許是由此而來的釋然,讓他終于夢到了去世多年的母親,并且,“他夢到她后背上貼著膏藥來為他蓋上被子”。這里,“后背上貼著膏藥”這個細節非常出彩,是優秀的小說家手底才有的細節。這個細節既與羅飛母親過敏的往事有緊密的聯系,也暗示著療愈與解脫。原本只會拿羅飛撒氣的母親“來為他蓋上被子”的舉動,在某種程度上,是母子之間跨越生死所達成的諒解。這諒解是雙向的,因為這是羅飛的夢境所顯現的。羅飛夢見的母親不計他的過失、溫柔為他蓋被子的細節,是他心里潛藏的愿望。由此,小說標題的“痂”也便在審美上立住了:這是羅飛和“我”心中的痂,也是羅飛母親后背上的痂,同時,結痂意味著傷口正在慢慢好起來,因此充滿了溫柔與生機,雖然在如此慘痛的一個故事背景下。
由此,我們看到,在《痂》里,余陣充分使用了編織故事的才能,以懸念與延擱解謎時間的方式,引讀者走過了一段難忘的旅程。由于以編織情節為旨歸,所以,這篇小說里,余陣采用了比較利落的敘事方式,與他最初發表的《空行》文字的綿長鋪衍相比,區別是很大的。這顯示出余陣針對不同敘事目的的小說,會嘗試使用不同的語言風格。
不過,在《痂》里,余陣的另一種筆墨還是悄悄地傳遞了消息,譬如下面這兩段: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三月中旬大江就有開化的跡象,再過五六天江面已經開始跑冰排了。那些分裂的冰殼像是遠古時期板塊運動形成的陸地和島嶼,不時相互碰撞,發出格愣格愣的響聲,日夜隨江水奔往下游。迎春和連翹從蕭條的枯枝上抽出嫩黃的花苞,蟄伏的蟲子開始外出活動,而人也不例外。
……
我們往坡上走著,春風浩蕩,陽光明媚,蘆葦掩映著支流狹窄的水道,遠處的江面波動粼粼的金光,游船與漁舟緩緩行過江心的沙洲,天地是如此之新。
這些段落非常具有畫面感。余陣在小說中描寫了北方大地春天到來時一點點、一步步的變化,迎春和連翹,江面波動粼粼的金子,行過江心沙洲的游船……“天地是如此之新”這句評斷式的議論,很是新穎別致。同時,大江的化冰,也隱喻著經過多年壓抑和隱藏,羅飛內心的重負以及“我”的疑惑,也將如外界的“春風”和“陽光”一樣,慢慢地解凍,在復蘇。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余陣使用文字是非常自然嫻熟了。
作者簡介:李璐,畢業于南京大學文學院。有評論發表于《十月》《青年文學》《長江文藝》《上海文學》《文藝報》《福建文學》《廣州文藝》等。出版《靈性的生長》《論廢名的創作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