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化石（組詩）

艾蔻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筆記本

本打算用來寫詩

結果只將扉頁涂鴉了一半

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五年來它始終很冷靜

蹲守在書柜頂

這樣的筆記本還有很多

胡亂寫了幾頁

或者根本沒動過筆

多么真切，充滿了信誓旦旦

又往往被遺棄

正如我親筆所述：站在高處

成為絕壁的一部分

那潦草的身影若隱若現

是我，又好像不是

二十年

水庫蒸發三分之一

換得幾小片輕薄的云

看上去無聊、遙遠

又美麗

昨天過完了

我來華北整整二十年了

今天與友人漫游太行山余脈

齊嘆：真舒服啊

一年中有多少這樣的日子

輾轉，歡聚

思想抓不住目標物

一生中又有多少個夜晚

失眠，懊悔

與自己爭執到天明

無題

對于那些誤入歧途

又不忍舍棄的詩

吾師曰：那就繼續偏離

當天下午，我決定去散步

起初走在海邊

鞋子里灌滿了沙子

后來退離潮汐數百米

遇見兩種樹

一種叫紅花玉蕊

成串垂下幻夢般的花序

另一種不知其名

蟲子也不知

遂將葉片啃出千瘡百孔

透過光

我收到一張航海地圖

想起你

清風吹拂你

細微的鳥兒觀察你

窗外陽光熾烈

你的周圍

嗡嗡飛著善良的小鬼魂

它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陪你

做朋友的嗎

你曾有十幾副眼鏡

老花的眼睛仍然看不清

我笑話你

你就伸出手，撫摸我

嘆息著又瘦了

為什么，死去多年的人

還能伸手摸到我

今天有清風吹過

想起你我感到很快樂

什么

我們挑選薄的石頭打水漂

脫手時總是恍惚

飛出去的除了石頭

還有身體里某樣東西

這令人不安

卻無法阻止找尋的雙手

薄的、更薄的、更鋒利的

像刀劍一樣飛出去

水流很急，河邊的石頭

越扔越快越扔越多

更鋒利更似刀劍的東西

不斷地飛出去

我們像機械手臂那樣重復

早已不在乎

丟失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孩子

他一歲多的時候

我們回四川

車子行駛在秦嶺隧道群

窗外景物放電影般忽明忽暗

他躺在我懷里

睡得很安靜

我低下頭，看向他的臉龐

卻是令人驚異的陌生

我慌忙將他搖醒

他睜開眼，看到我

似乎也顯出幾分遲疑

我們對視良久

就像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相互警惕著

直到飛馳的車子再次駛入隧道

陷入黑暗中的我們

彼此抱緊

宇宙

小黑說，它很暖和

也很著急

在石梅灣的夏天

我們發現了許多螃蟹洞

興沖沖地逐個挖開

除了沙子，什么都沒有

宇宙是沙子

很無聊，也很多

小黑把鏟子遞給了我

于是我接著挖

思考宇宙的另一種可能性

咔嚓，咔嚓

鐵器摩擦沙粒

掌心傳來生澀而奇異的律動

暴雨

暴雨要下整整一夜

我們趕在那之前

去橋下散步

討論幾個慣常的話題

依舊是：無法達成共識

于是往回走

暴雨如期而至

所有觸摸都變得濕漉漉

而暗藏刀鋒的冰

仍埋伏于自身透明的內部

觸摸化石

也許，對恐龍的興趣

仍歸結于我們對自身的好奇

物種起源，興衰曲線

如何向同伴示愛

如何與天敵持久戰

我們都回憶過遠古的自己

作為恐龍，追逐另一只

或者被另一只追逐

甚至記起了某個黃昏

波光粼粼的細節：

暢飲湖水，大快朵頤

孤獨跳動的曠野之心

永遠感到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