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節選）

中海

1

去你的內心世界瞧瞧，石頭做的

多半是拱形的。弧度顯示

世界半封閉，只有流水和船只

才能抵達你的內心

流水太新，而你太舊

去見到你時，你仍在民國

仍用那時的口吻說：也罷也罷

這橋當沒有便是，不過了

公子立于橋頭，一身粉彩

仿佛剛從清朝的官窯出來

——梅瓶是空的，橋也是空的

又空又深的內心可容一生的等待

淤泥越來越厚，攢到了今天

小波浪一次次在橋頭擱淺

逐流者從遠方來，它本是

隨波的身影。許多年過去了

那次沉溺朗然在目，像清點

橋記憶里的東西，你看

舊波浪也是水做的

月影模糊，一個年久失修的人

慢慢地，踩著石級回家

2

舊時，橋建立在水之上

水在動，這表明水是活的

沉入水底的橋影，仿佛

也獲得了一種流速

時間在它身上被風化而老去

當年它從人家的孤燈和炊煙中

來到了一個詞里，取景者

是個面露青色的傍晚

橋正年輕，可以做昏鴉的參照

鴻影像不知哪朝的遺物

在水中不語，像失戀

——垂著頭的某個人。橋給予了

莫大的安慰，黃昏時分

昏鴉更像是一個風干的詞

在水中孤獨終老

橋掩埋了所有橋下的事物

鴻影和它的遺體，失戀的后遺癥

十月，過紹興，沈園的水很涼

感傷，一如千古的橋

6

……夢丟失，據說只有廊才能做到

外面下著雨，雨聲像夢的散架聲

憑借記憶，夢有了新的注解：廊橋

不過是一處短暫的避雨所

總有人到此，為了忘記

自己的姓名。但忘記和丟失

是兩碼事，我曾長久佇立亭子中央

感覺自己就要忘記父親了

而父親把自己弄丟，派夢去找

夢淋濕了，重了，像蝴蝶落在亭子

有一次父親在夢中迅捷地一把抓住

失足的欄桿，這事橋記著

相比我將父親丟失，橋教育我

——世上任何一種想起都不是偶然

廊橋的記憶也是

父親輕如意識，可他吃什么

如果他只食夢，把整座橋吞下

是否足夠一輩子進行消化

當我夢時，橋輕如父親

而橋夢見它身上的廊正在拆除

7

并非所有的橋都是實用主義

一座橋被岸圍著，我們在岸邊

各自架橋，在放生池上

橋是虛構的——看上去真實的

無岸之橋

蓮葉挺立、擁擠。蜻蜓在反復

觀賞橋的形狀。看上去

多彩的雙眼有多個維度，橋是

水的裝飾，也是岸的裝飾

和蓮的裝飾

一座橋出家了，意味著

岸的決裂。橋與水構成的半圓

像慧眼，識眾生：一股清氣過橋來

眾生都在霧靄中忙碌

暴雨來臨，滌凈身體時，雨點

急速拍打池中水，蓮花急速虛無

——它的沉淪有多快

橋的沉淪就有多快

8

斷為何物？如果一座橋斷了

兩個橋墩像它的孤兒

殘雪依偎斷橋，看上去

是個夕陽的缺口，殘光泄

殘光將橋合龍。接頭的堤

以某個傳說斷開又合上

橋說：堤是我的延伸；堤說

通往橋的路本來是橋

斷橋也是橋，為什么有人用故事

反復講述的一條長堤的一生

也只夠從斷橋處領悟一面湖水的

悲傷。在湖中，魚如遁入空門

而成為佛前的木魚

是雪在照耀枯，冬天的幸存者

它們都在寫自己的故事——

橋如何斷，斷橋如何打開

填不滿的長堤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