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必不可少，但我們未必能做對

陳思呈

我喜歡《微不足道的生活》這部小說，盡管女主角奧麗芙是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老太太，脾氣古怪，長得也不好看，甚至在兒子的婚禮上，她都很難讓自己有一個得體的表現。她不知為什么自己會這樣。也許是兒子的婚姻這件事本身令她難以消化，也許她感覺到她同時失去了兒子和房子—那棟傾注她多年心血的房子也歸了兒子和兒媳，但兒媳顯然并不珍惜。在兒子的婚禮上，她難以忍受，全程都在與一種溺水的感覺做斗爭。

人們能看出這是一個性格古怪、情緒失控的老太太。只有那個5歲的小女孩童言無忌地說出惡毒的話：“你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個5歲的小姑娘臨時改變了主意，她不愿意做花童，但新娘，也就是奧麗芙的兒媳婦蘇珊娜絲毫不受影響，捧著小姑娘的臉，撫著她的秀發安慰她。

這個細微的動作給了奧麗芙很大的刺激，她意識到自己與兒媳婦的差距：“她就像是看到別人從船上一頭扎入水中，隨后輕松地游上碼頭，暗示著有些人就是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不明白，同樣的環境里，為什么她像在溺水，而蘇珊娜如魚得水。

奧麗芙總是人群中礙眼的那個人、格格不入的那個人、不得體的那個人。她從來不是一個融洽自如的人，即便在她的工作中。

學生不喜歡她，多數學生害怕她，孩子們叫她“老巫婆”。

但她是個好老師，因為她真心實意地愛著每個孩子。

比如，凱文—一個幾十年前她班上的學生，她憐惜這個孩子。凱文在童年目睹了母親自殺，后來成了精神科醫生。但專業學習也沒能救他，時隔幾十年，他從紐約回到這個海邊小鎮，就是為了在那片松樹林里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然沒有人知道這個計劃，他把槍放在車子后座，用毯子蓋著。不知為什么，奧麗芙與他重逢的瞬間就看到他的破碎，自行開了車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和他聊天。

凱文本來是想拒絕奧麗芙的，“她看上去和教七年級時一模一樣，顴骨高聳，滿臉率直，事實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但凱文挺喜歡她的，此刻他本該直接發動車子離開，但記憶中的敬意阻止了他”。

這種敬意是有原因的，我們也可以看到奧麗芙是怎么做的。她和凱文閑聊，但她不經意地提到了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患有抑郁癥，她的兒子也患有抑郁癥，生活一團糟。她，脾氣那么壞的一個老太太，此時把這些都告訴了凱文。她平淡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掛念你，凱文，我喜歡你的母親，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

她和凱文談到了自己的童年，談到每當她父親回來時她的游戲。奧麗芙知道凱文正在經歷著可怕的狀態，但她什么都沒有勸。可是她的聲音逐漸地變成一個希望，盡管在前一天，刺痛凱文的正是希望，希望是他體內的一顆惡性腫瘤，但現在凱文需要她的聲音。凱文在腦海中對她說：“別走。”

每次讀這個故事時都讓人流淚，兩個尷尬的人互相安慰，面無表情地說著一些慘痛的往事。如果讀完它，便能理解奧麗芙的一切，理解她的乖戾和暴躁。即便那么慘痛，她古怪中卻有強悍，用她的方式守護著她遇到的傷心的人，尤其是孩子。

在課堂上，她曾經在班里對她的學生說：“不要懼怕自己的饑餓，如果你對自己的饑餓感到恐懼，那就證明你不過是這地球上又一個蠢蛋，和其他人無異。”

大部分學生并不理解這句話，不知她在說什么，但這句話給茱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茱莉念七年級，她成年后才覺得這句話越來越顯出其中的深意。

茱莉對妹妹說：“她（奧麗芙）有時會說一些古怪的話，氣勢還很驚人，但你不要怕她。我們這棟房子里有更值得怕的事。”

奧麗芙救過的人除了凱文、茱莉，還有她的另一個學生—瑪琳。

她想告訴瑪琳，自己和丈夫亨利曾如何討論他們將來的孫子，想象和兒媳歡度節日，但事實上她的兒子搬去紐約，不想再聯系她，她的丈夫中風后成了植物人。她是那么孤獨，以至于她去看牙，當牙醫用柔軟的手指轉動她的下巴時，她感到某種溫情痛徹心扉，淚水涌上眼眶。

為什么這個古怪的老太婆的故事能讓我一次次潸然淚下？也許因為那份孤獨是一個笨拙又固執的人必然會擁有的。愛必不可少，但我們未必能做對。

亨利是一個那么善良的人，但她與亨利并沒有相處得很好，直到亨利去世后，她想到她有很多年不曾這樣愛過亨利，這令她傷心地閉上了雙眼。她也愛她的兒子，可她身為一個創傷累累的女人，她做錯了很多，導致她的兒子一直恨她，甚至不愿意與她聯系。到最后，她因為孤獨，選擇了一個與她意見并不統一的男人。這就是人生。

兩個千瘡百孔的失去伴侶的老人走到了一起，像兩片緊貼著的瑞士奶酪，各自攜帶著一大堆的空洞。

這是一個復雜的結尾，正如奧麗芙本人，無論是她自身還是她的選擇，都不徹底。但這種不徹底正是生活本身。張愛玲說：“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是一種啟示。”

《微不足道的生活》，作者伊麗莎白·斯特勞特。

在平靜的海岸小鎮，脾氣暴躁的奧麗芙有一個“好好先生”式的丈夫和一個與她日漸疏遠的兒子，她的生活中充斥著微不足道卻又令人備受折磨的煩惱與憂愁。作品以冷靜內斂的文字細膩而銳利地描摹著普通人的生活，煩惱與憂愁靜靜浮現。但是正如作者所說：“我們都曾太過輕易地對生活下結論，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而其實，人們相愛和互相背叛的路數大同小異，我們奮斗、成功、失敗，大家都是這樣過的。”平凡的生活同樣不易，同樣值得我們尊重。那些憤怒、嫉妒、悲傷、背叛、傷害、流言與孤獨，最終都變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