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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古冬玲

2024-05-10 06:19:23葉兆言
小說月報 2024年4期

時間一眨眼,古萬全夫婦在南京,在這個不屬于自己的城市,已生活好多年。他們有一對龍鳳胎兒女,古龍和古鳳,大學畢業定居南京。古萬全夫婦在幫他們帶小孩,一個為古鳳帶外孫女,一個為古龍帶孫子。從小孩出生,一路跟著走,伴隨第三代的成長。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進幼兒園,幼兒園要接送;上小學,小學要接送;到了初中,還是要接送。

古萬全夫婦的歷史很簡單,天生的農民,出生在江南一個叫古家埭的村子。生長在紅旗下,小學,初中,畢業了務農。改革開放,在鄉鎮企業當工人。后來鄉鎮企業不景氣了,打過雜,什么都干。終于兒女考上大學,農村老家也蓋好了小樓,他們又因為拆遷,城市化,搬進了縣城,一個經濟相當發達的縣級市。

然后就是到南京帶娃,過去的這些年,古萬全夫婦已經習慣了南京的生活。按計劃,等孫子和外孫女上高中,他們就可以回家,回到縣城去養老。真正的老家早就沒了,古家埭不復存在,古家埭已消失。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古鳳又生了二胎,大的剛上高中,小的剛進幼兒園。最終還是要走,不過在南京顯然還得待下去,夫妻雙雙回家養老,明擺著遙遙無期,起碼古萬全老婆馬春妹,還得繼續為女兒帶娃。

古萬全夫婦在南京,一直處于分居狀態。孫子和外孫女只相差一歲,最初是馬春妹在兒子這邊,由她負責照顧孫子,因為和兒媳婦的關系始終搞不好,兒媳婦接受不了她,她也接受不了兒媳婦,就說大家不妨換一換試試。馬春妹去女兒家,古萬全過來照顧孫子,結果這一試,感覺挺好,于是就定下來。定了就定了,從此不再改變,古萬全長住在兒子家,照顧孫子小明。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上小學,到進初中,孫子都是他在負責。

有些事也沒辦法,按說老公公和兒媳婦,同住一個屋檐下,同住一套并不寬裕的兩居室,多少有那么一點別扭。但是相比較起來,還是比婆媳關系更容易相處。兩害相權取其輕,兒媳婦更愿意選擇與公公在一起。兒子也這么認為,古龍怕老婆,老婆說了算。古萬全不會與兒媳婦鬧矛盾,凡事他都能忍,凡事他都能讓,大家退后一步,就吵不起來。婆婆和兒媳婦在一起卻不一樣,針尖對上麥芒,很容易為一兩句話,弄得不愉快。也不是做婆婆的馬春妹難說話,看不慣兒媳婦,對兒媳婦有多大意見。古萬全心里有數,心里全明白,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論,是兒媳婦看不慣馬春妹。

馬春妹也知道兒媳婦心思,反正就是看不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讓兒媳婦看不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家生活習性不一樣,馬春妹經常會退一步說:“鄉下人就這樣,鄉下人都這樣,你們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好,就這樣了,要我們改也難。”兒媳婦覺得鄉下人也不完全是馬春妹那樣,心里這么想,卻不會當面說出來,說出來就撕破臉,怪罪她看不起鄉下人。背后忍不住,免不了還會跟古龍抱怨,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媽自己說出來的,我不在乎她是不是鄉下人,這話是她說的,動不動還要說什么農村戶口,這個你可別賴我,我什么都沒說。”

毫無疑問,在兒媳婦和女婿眼里,出身農村的古萬全夫婦,確實是地道農民,不折不扣的鄉下人。鄉音未改,說的家鄉話,兒媳婦聽不懂,女婿也聽不懂。他們雖然在南京待了很多年,日常生活和城里人沒太大區別,也有點退休金,也有點醫保,但還是改變不了外地農村人的形象。時至今日,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在富庶的江南地區,沒有太大區分。然而說沒有,還是會有。他們各自常住的小區,很多外地人和鄉下人,如果不開口說話,看不出誰本地人,誰外地人。衣著上也分辨不出來,古龍就說自己住的那棟樓,看上去最土鱉的那位,還是一位很有名的大學教授。

古萬全唯一讓兒媳婦感到他還是鄉下人的地方,是上廁所會忘了關門。兒媳婦跟兒子提意見,古龍把這意見轉達,古萬全因此多了個心眼,上廁所一定記得關門。偏偏兒子自己就經常不關門,古龍不關,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家中唯一女性是自己老婆,用不著回避。這里是他的家,他是主人,在自己家想干啥就干啥,在自己家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說一千道一萬,古萬全夫婦都是客,南京是兒子和女兒的家,他們老夫妻不能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馬春妹舍不得扔剩菜,舍不得淘汰舊衣服。在兒子和兒媳婦看來,她是一個來自農村的老太太,擺脫不了鄉下人的見識。被他們看不入眼不奇怪,事實上,連女兒也總是會看不上馬春妹,嫌她舍不得扔東西,衣服只要能穿,再不合適也舍不得扔,再難看也還會穿。女兒因此意見很大,總說她永遠是鄉下人,改不了鄉下人的毛病。

隔一段日子,年過花甲的古萬全夫婦,也還能像舊戲中演的那樣玩一回分釵合鈿,重尋繡戶珠箔。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坐公交車,差不多要一個小時的路程。好在年齡大了,金風玉露一相逢,都老了,那種事有沒有,鴛夢是否重溫,也不是太在乎。

通常都是在女兒家,龍鳳胎中的古鳳,比古龍先一步來到人間,所以她是姐姐。古鳳家房子也要大一些,那種多層小區的三室一廳,是頂樓。馬春妹單獨住朝北的一間小屋,擱了一張床,比小床大一點,又比大床小一點,是可折疊的沙發床。老夫老妻擠著睡,一翻身,金屬支架便嘰嘰咔咔直響。

馬春妹照例會急,連聲說:“你輕一點,輕一點。”

古萬全照例很委屈,說:“我都還沒動呢,這不能怪我。”

馬春妹便說:“不怪你怪誰,輕一點,你聽見沒有!”

有時候家里沒人,女兒女婿上班,外孫女星星上學,免不了會放肆一些。尤其天熱的時候,把空調打開,樓上樓下會不會聽見,也顧不上了。馬春妹說她早就跟古鳳抱怨過,說沙發床太軟,睡著腰疼。古萬全說軟歸軟,彈性還可以,一個人睡挺寬敞,兩個人就小了一些。

有一天完事,古萬全夫婦意猶未盡,聊起了外孫女的早戀。星星人小鬼大,從幼兒園起,就會直截了當地說自己喜歡誰。上初中開始出現早戀苗頭,一讀高中,索性有了看中的男生。現在的女孩子都早熟,早熟得驚人,早熟得怕人。前幾天在飯桌上,又大大咧咧地說她喜歡誰,說看上了一個男生,想給他寫信。古鳳聽了著急,說:“你才這個年紀,不應該早戀,要好好讀書。”

星星立刻反駁,說:“什么叫早戀,我是說我現在喜歡誰,難道不行嗎?”

古鳳很堅定地說:“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現在這個年紀,應該好好讀書,必須好好讀書。”

“為什么?”

“不為什么。”

星星氣急敗壞:“我怎么不好好地讀書,怎么不好好讀了!”

在古萬全夫婦老家的方言中,外公和外婆,不叫外公外婆,叫舅公舅婆。月亮不說月亮,是反過來說亮月。喜歡也不說喜歡,說歡喜。因此喜歡誰,就是歡喜誰。也沒有早戀這個說法,老家方言說這兩個字拗口。馬春妹說星星才這么大,就知道歡喜誰了,現在的小丫頭,真是不得了,都知道要“早戀”了。“早戀”這兩個字,她是用普通話說的,音調有點怪。

馬春妹把星星跟古鳳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學給古萬全聽,一邊說,一邊感慨:“星星這小丫頭說什么都毫無顧忌,心里怎么想,就敢怎么說,一點都不害臊,根本不知道害臊。”古萬全聽了不說話,馬春妹說:“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古萬全也沒覺得有什么太奇怪,時代不同了,花樣便多了:“這年頭見怪不怪,歡喜誰這事也說不準的,尤其是小孩子,誰知道真的假的。”馬春妹說:“我也沒當真,不過要是真的,我說真要是真的,也不太好,你說是不是?”

古萬全找到遙控器,把溫度稍稍調高一些,他覺得有點涼了,剛剛溫度調得太低。心里還在想,小孩子的事,沒必要當真。馬春妹上小學,就暗戀過小學老師,一個回鄉的退伍軍人。那時候,她歲數比現在的星星還小,當時最恨的是小學老師結過婚。情竇初開的她心里總是在想,要快點長,自己趕快長大。小學老師的老婆如果死了,她也長大了,就嫁給他。這些想法莫名其妙,很天真,很無邪。古萬全說:“想想你小時候,不是也歡喜過金老師嗎?”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這事,隨口說了出來。很顯然,兩件事性質完全不一樣。

馬春妹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怔了一會兒,說:“小孩子懂什么,我是歡喜過金老師,兩回事,不搭界的。”

馬春妹當年歡喜金老師,用今天的話說,不能叫早戀,只能算是一種非常模糊、界限不太清晰的朦朧初戀。初戀是一筆糊涂賬,馬春妹對這事從不隱瞞,不止一次說給古萬全聽。想當年,祠堂小學金老師的一舉一動,都讓年幼的她魂不守舍。金老師拿著一支蘸了清水的毛筆,在黑板上寫大字,同學們學著寫。最喜歡寫的字是“永”,他說這個字寫好了,一筆一畫都掌握了,就什么字都能寫,什么字都能寫好。

古萬全與馬春妹是同班同級,當然也知道這位金老師。金老師結婚不久,新婚妻子一點也不漂亮。他拿著那支蘸了水的大字筆,在黑板上龍飛鳳舞,神氣活現地揮動。那時候也不用什么字帖,沒有字帖,上寫字課,大家寫毛筆字,都是照著黑板上金老師的字寫。蘸了水的毛筆,在黑板上寫大字,又黑又亮,還真是挺好看的。

說老實話,金老師并不怎么樣,個子不高,人也不帥,黑黢黢的,兩個眼珠子常常瞪得很大,教訓人時很兇。祠堂小學是復式班,全班將近四十號人,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在一個教室里上課。古萬全想不明白馬春妹為什么會喜歡這么一個人,作為馬春妹的老公,他絕對不會為了這男人吃醋。現在,話題既然說到金老師,古萬全便說:“我是真想不明白,當初你為什么會歡喜他。”馬春妹笑了,說:“我也想不明白,也是真想不明白為什么,想不明白我當初竟然會歡喜這樣的一個人。”

古萬全說:“他有什么好的。”

馬春妹也說:“是呀,他有什么好的。”

話題再也沒有回到外孫女星星的早戀上,馬春妹找到了空調遙控器,古萬全隨手把它放到了枕頭下面,她找半天才找到。關了空調,馬春妹送古萬全下樓,順便去小區門口的菜場買點菜。到小區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瞪著眼睛對古萬全說:“我跟你說,你知道這一段時間,我經常跟誰在一起,你絕對想不到,想不到的。”

古萬全不知道她跟誰在一起,就看到馬春妹的表情,一臉的神秘,很好奇地問:“能跟誰呢?”

馬春妹還是不肯說:“猜,你猜猜!”

古萬全不想玩猜謎游戲,說:“這怎么能猜得到,我不高興猜。”

馬春妹笑著說:“告訴你都不會相信,我是和古冬玲在一起。古冬玲,就那個古冬玲,到我們古家埭插隊的古冬玲,當年跟我處得最好的,你還能記得她嗎?應該能記得,你說這個事巧不巧,她居然就住在我們女兒的這個小區,就住在二期。”

古萬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聽得很清楚,卻有意明知故問:“哪個古冬玲?”

馬春妹覺得他在裝腔,這種裝腔作勢,很容易看出來,有點不滿地說:“還能有哪個古冬玲?”

與馬春妹分手,回去路上,古萬全一直在想她提到的那位古冬玲。他在想馬春妹為什么會見到古冬玲,女兒住的這個小區很大,有一期、二期和三期,住了好幾萬人。馬春妹告訴古萬全,自己是在跳“僵尸舞”時,無意中遇到了古冬玲。因為是在晚上,跳舞的人很多,此前雖然看著有些臉熟,感覺大家是見過面的,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后來有一天,“僵尸舞”結束了,隊伍正在散開,聽見有人在大聲喊“古冬玲”,馬春妹立刻想起她是誰。

就在分手的短短幾分鐘,馬春妹抓緊時間,把古冬玲的幾個要點都說了。把她所探聽到的古冬玲的現狀,一一說給古萬全聽。馬春妹告訴他,古冬玲現在住的是親家的房子,親家不在這兒住,房子一直空著。她老公前幾年就死了,生病死的。兒子和兒媳婦住古冬玲的房子,那邊是學區房,孫子要在那兒上學。她也是兩頭跑,除了雙休日這兩天,都要趕過去給小孩做飯,幫兒子照顧家務。馬春妹告訴古萬全,古冬玲看上去與過去還是有點像,還那樣,當然也老了,只是模樣沒太變。

馬春妹有一點感慨,一邊說,一邊嘆氣:“也不能說沒變,不過樣子還是那個樣子,腔調還是那個腔調。”

古萬全顯得有點無動于衷,說:“本來就是,怎么可能沒變,都幾十年了,真要是不變,還不成了妖精。”

“是這樣,都幾十年了,當然要有變化。”

古萬全在公交站等公交車,公交車遲遲不肯來,顯然是耽誤了。等候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在引頸而望,伸長了脖子,都在抱怨,開始罵娘,抱怨車怎么還不過來。公交車來了,他發現自己手上竟然沒拿公交卡,連忙在身上摸,慌亂中,一時又不知放哪兒了。他心里有些慌,就怕遺忘在女兒家,真要丟在那兒,還是有點麻煩。大家都在往公交車上擠,古萬全夾在中間,顯得很礙事。好在總算是讓他摸到了公交卡,在T恤衫的小口袋里,匆匆上車把卡刷了。

公交車已啟動,古萬全努力讓自己站穩。這時候,他是一個人,馬春妹不在身邊。仿佛黑夜里劃過的一道閃電,他又開始想到了古冬玲。想到了,就隨著公交車的顛簸,一直在茫然地想。此前也想過,因為要趕路,思緒斷斷續續。接下來,就一直都在亂想,沒完沒了地在亂想。遙遠的古冬玲,那個遙遠的古冬玲,突然乘虛而入,全盤入侵了古萬全的大腦。此時此刻,他腦海里的每一個角落,全是古冬玲。

中途要換一次車,古萬全居然會坐過站。不得不在前面一站下車,下了車,再重新往回走,再次等公交車。本來時間很富裕,坐過站,便變得有些緊張,等到去接孫子小明的時候,已經遲到。小明正站在學校門口東張西望,接學生的家長都走了。校門口沒有了往日放學時的混亂,古萬全看到了小明,小明也看到了來接他的爺爺,臉上顯得很不滿意。

一路上,古萬全還在想古冬玲,一邊想,一邊跟自己嘀咕:“我他娘的為什么要老想著她,我老是想著她干什么?”心里這么想,嘴上也在這么嘀咕,卻還是一直在想,還是忍不住要想。小明就在他身邊,見爺爺有些走神,嘴角亂動,便問他怎么了,為什么今天會遲到,為什么來遲了,為什么今天不是騎著電動車來接他。

古萬全支支吾吾,說爺爺今天有點事,有事,真有事,所以就沒騎電動車。小明聽了,似信非信,覺得爺爺是在扯謊,盯著他的眼睛看,看得古萬全有些不自在。等候公交車的人并不多,公交車又是遲遲不來,等了好半天,終于姍姍地到達。車上倒是有很多人,古萬全與小明擠上車,在離車門不遠的地方站住。他緊摟著孫子,怕小明站不穩,怕別人擠到他。

晚上吃晚飯,古萬全也是一直在走神,在胡思亂想。他告訴兒子古龍,今天去了馬春妹那里。古龍心不在焉,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表示他知道了,也沒說什么。古萬全見兒子沒什么反應,愛理不理,又解釋說自己乘坐公交車去接小明,差一點耽誤事。

一旁的小明便說:“爺爺,你已經耽誤了。”

古萬全說:“耽誤什么,我不是接到了你嗎?”

晚上照例陪孫子做功課,古萬全繼續胡思和亂想,思念著遙遠的古冬玲,忽然想到了馬春妹說的外孫女星星開始早戀這事,便問小明有沒有歡喜的女孩子。小明很吃驚,想不到他居然會問這個事。古萬全也覺得問得有點荒唐,說:“爺爺也就是瞎問問。”小明說:“你就是在瞎問,誰告訴你我有喜歡的女孩了。”

古萬全說:“沒有就好,沒有最好。”

小明翻了個白眼,撇著嘴說:“有我也不會告訴你,憑什么告訴你。”

小明有很多功課要做,他總是有很多老師布置的作業,總是睡得很晚。通常都是古萬全陪著,只是在一旁陪他,具體寫什么作業,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古萬全就不再過問,很多功課他已經做不了。終于小明也睡了,睡著了,輕聲地打著呼嚕,睡得很香。古萬全翻來覆去,一次次起來上廁所。他腦子里,現在想的竟然全是古冬玲。古冬玲不約而至,古冬玲揮之不去。古冬玲就像森林里調皮的小兔子,東奔西跳,跑進了古萬全的腦袋,在他腦海里到處亂竄。

古萬全與古冬玲第一次見面時,差不多要比現在的小明小兩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古冬玲,第一次見到這個來自城市的小姑娘。時間是一九六六年,她回老家過年。那時候的古冬玲,不會說老家的方言,只聽得懂,她爸爸媽媽是這地方的人,是從這兒出去的,在家里經常能聽到家鄉話。因為不會說家鄉話,那時候的古冬玲就像個不能開口的小啞巴。

那時候,這個來自南京的小姑娘,馬上要升入中學。古萬全和馬春妹生于一九五四年,屬馬,古冬玲比他們要大一歲,屬蛇。小學是五年制,她因此比古萬全和馬春妹高了兩級,個子也高出許多。城里孩子發育早,一看就與鄉下的孩子不一樣。在那個特殊的封閉的年代,古萬全和馬春妹只知道世上有兩種人,就是鄉下人和城里人。城鄉差別太大了,有著天壤之別,城里人進工廠,城里人有糧票,有火車,有汽車,有很多很多東西。鄉下孩子從沒見過火車,沒見過汽車,沒看過電影,也不知道還有電燈電話。

孩子們在冬天的田埂上放風箏,自己動手做的風箏,線不夠長,飛得也不太高。大家在田野里狂奔,冬天的土地已凍結,在堅硬的凍土地上,孩子們在歡跳,孩子們在呼喊。到了中午,在太陽的強烈照耀下,凍土地開始融化。古冬玲在田埂上一次次跌到,爬起來,又跌倒。終于動彈不了,抬不起腳來,最后陷在爛泥中哭起來,她衣服上全是爛泥。孩子們笑得很開心,幸災樂禍,看著這個來自城里的小女孩,看著她孤立無援,看著她出丑,看著她出洋相。沒人去幫她,也幫不了她,跌倒了,只能自己爬起來,爬起來再跌倒,最后手腳并用,非常狼狽。

按輩分,古冬玲是古萬全的侄女。他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還沒超出五服,也就是說,認真核查起來,古冬玲的高祖,也就是她爺爺的爺爺,與古萬全的曾祖父,是堂房兄弟。古冬玲父親叫古萬器,與古萬全同一輩,都是“萬”字輩。古家埭有個不大的祠堂,供著老祖宗牌位。文化大革命還沒開始,但大家已經不怎么祭祀祖宗。封建禮教基本上沒人再在乎,老祖宗的規矩漸漸不管用了,給孩子取名字也不按輩分來,都亂了,開始亂起名字。古冬玲這一輩按說是“天”字輩,要叫古天什么的,然而早在“萬”字輩就已經混亂,古萬全屬于最后一撥按輩分取名的。

古冬玲的這一次回鄉過年,時間并不長,只有短短幾天。幾乎沒給馬春妹留下印象,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當時見過古冬玲。不過,對于十二歲的古萬全來說,完全不一樣。古冬玲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想忘也忘不了,想忘也不能忘。他們并沒有什么實際交往,沒打過任何交道,沒說過話,最多也就是互相看了幾眼。古冬玲是古萬全記憶中,最初的城里人,真正的城里人,城里人的形象就是古冬玲這個樣子。

如果古冬玲后來沒有回鄉當知青,如果她不再出現,這個城市小姑娘的美好形象,也許很快會在古萬全腦袋里消失。這以后又過了三年,到了一九六九年,古萬全十五歲,已經上了初二,有一天,當時的生產隊隊長,也就是馬春妹父親馬治圖,把他喊到生產隊會計古萬隆家,說有個事要交給他做,讓他去公社接一位回鄉插隊的女知青。古萬全一直想不太明白,當時為什么要把這事交給他來做。正是農忙期,學校也停課了,他已經開始在生產隊干農活。現在既然是把接知青的任務交給他,古萬全當然只能遵命。

去公社要走十多里路,到了公社,問到具體地方,古萬全見到了要見的幾位知青。全公社一共八位知青,四男四女,有上海的,有南京的,還有縣城的。都是先在公社集中聽公社領導說一番話,然后排著隊,在鎮上沿街敲鑼打鼓游行。再然后,由來接的人分別帶往要去落戶的生產隊。古萬全在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小院等候了半個鐘頭,見到了自己要接的古冬玲,又跟著游行隊伍,在鎮上來回走了一圈。時過三年多,古冬玲再也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姑娘,穿著一身軍裝,胸前別著主席像章,不只是她這身打扮,所有的知青都是統一樣式,都是一身黃軍裝、一枚主席像章。

公社給每位知青發了一雙黃色的軍用球鞋、一個竹殼熱水瓶。此前招呼過了,古萬全是帶著一根空扁擔去的,接下來,就是扮演挑夫的角色,伴送古冬玲回古家埭。他的腦海里開始出現了混亂,明知道眼前這位英姿颯爽的古冬玲,與三年前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在融化的凍土地上低聲哭泣的小女孩是同一個人,又總覺得好像是兩回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去古家埭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什么話,不知道說什么好。走著走著,古冬玲便會問一句:“還有多遠?”

走著走著,古冬玲又問一句:“還有多遠?”

古萬全的回答非常簡單:“就在前面,馬上就到了。”

半道上,古冬玲停了下來,換上公社新發的軍用球鞋。此前她穿的是一雙紅色塑料涼鞋,這個涼鞋很好看,走在鄉間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還不如光著腳走路的古萬全走得爽快。古冬玲帶著好奇問古萬全:“光著腳在地上走,難道不會硌腳嗎,你的腳底難道不會疼嗎?”她這么一問,古萬全又想起了當年那個在融化的凍土地上走路的小丫頭。

古萬全心里在笑,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鄉下都這樣,天熱了,都赤腳的。”

“遙遠”兩個字很有意思,白駒過隙,物換星移,遠遠的,看不太清楚,它已經模糊了。然而看不太清楚和模糊,并不意味著就會消失。隔著時間長河,通過對空間的穿越,遙遠的身影又會悄然出現。不知不覺中,遙遠正對你凝視,遙遠正與你相望。也許每個人心目中,都會保留一些不一樣的遙遠。遙遠的古冬玲早已消失,遙遠的古冬玲早已不復存在。遙遠的古冬玲作為過去式,一段被遺忘的背影,對古萬全夫婦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也許每個人心目中,都會有個不一樣的古冬玲,都會有個遙遠得不再真實的古冬玲。對古萬全是這樣,對馬春妹是這樣,甚至對古冬玲自己,對她本人,對當事者,也是這樣。遙遠的古冬玲,讓古萬全情竇初開,讓他刻骨銘心。從重新見面的那一刻起,從去公社接她回古家埭開始,古萬全一度墮入了愛河,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感。這種情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可以說是初戀,也可以說是早戀,更準確地說是暗戀。十五歲的古萬全情不自禁,他在心底里喜歡上了古冬玲。

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隊的那一年,是十六歲。剛來的時候,住七叔古萬隆家的廂房。古萬隆是生產隊會計,與古冬玲父親古萬器同父異母,也是最小的一位叔叔。古萬器排行老四,古萬隆曾經與四哥一樣,也在南京工廠做工,一九四八年回老家結婚,結果沒有再返回南京,就又成了農民。說到這事,大家都覺得可惜,如果不回鄉結婚,或者結了婚再返回南京,古萬隆就和古萬器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城里人。

古冬玲回到父親出生的古家埭,不止古萬器的幾個兄弟對她照顧有加,全村人不由自主都對她有所關照。都覺得她與眾不同,來自城市,是城里人,是到鄉下來吃苦的。相比較起來,城市是天堂,農村便是人間,受了委屈的古冬玲,從天堂一下子跌到人間,人間不能算是地獄,卻難免要讓人受些罪的。就像她上次回鄉過年一樣,農村的艱苦生活,處處都會讓她顯得不能適應。古冬玲仍然不會在融化的凍土地上行走,深一腳淺一腳,總是要不斷地跌倒。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什么農活都做不好,動不動就鬧笑話。

如果說古萬全只是暗戀,那么馬春妹與她就完全是另一種交往。沒人知道古萬全心中的秘密,沒人知道他對古冬玲的心事,這個秘密隱藏得很深,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古冬玲不知道,馬春妹也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沒人知道,也就沒人在乎,沒人當回事。大家都知道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是馬春妹與古冬玲關系非同尋常,她們是最好的朋友,用后來流行的話說,她們當時是非常要好的閨密。

馬春妹父親馬治圖是生產隊隊長,生產隊隊長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干部,不過在古家埭,還是有點威望,村上人都愿意聽馬治圖的話,都愿意服從他的領導,聽從他的安排。馬家不是本地人,是外來戶,所謂的“網船浪人”。大家弄不清什么叫“網船浪人”,都叫他們是“船上人”。當地人的發音,“船上人”與“船浪人”是一樣的,沒有區別。因為是外鄉人,屬于外姓,馬治圖家剛在古家埭落戶時,總會遭受欺負,被當地人看不起,一開口就是“你們一個姓馬的,一個外姓人,一個船上人,在古家埭連砌個茅坑的地方都沒有,你們神氣什么”。

馬治圖家為什么會在古家埭落戶,這是政府部門的一個安排。實際上,“網船浪人”究竟怎么回事,它的漫長歷史,不要說馬春妹不知道,她爹她媽也不清楚。江南地區的“網船浪人”,顧名思義,在船上生活的人。為什么叫網船?因為有個網狀的帆。據專家考證,明代朱元璋決戰鄱陽湖,“網船浪人”當時站在陳友諒一邊,戰敗后,后代便判永世不得上岸,成了水上游民,相當于古代的疍民。“網船浪人”拖著妻兒老小,世代生活在船上。他們流落到江南,開始在城郊的河道兩岸,用簡易的木板建造一些小房子,房子很簡陋,臭氣熏天不避風日。一九四九年后,城市要發展,政府疏通河道,對“網船浪人”重新安置,讓他們上岸落戶,馬家被分配到了古家埭。

古家埭都姓古,同一個老祖宗,可以一致對外,共同欺負外來者,又免不了內耗,相互爭斗。古家埭分成東村和西村,也就是兩個生產隊。東村隊長很容易選出來,西村選來選去,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選不出來一個生產隊隊長。最后只能“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硬是把西村生產隊隊長的頭銜,拱手交給了馬春妹父親。馬治圖成為西村的生產隊隊長,還入了黨,生產隊隊長權力不大,或者說剛開始的時候,并不是很大。大家并不把隊長當回事,漸漸地鄰里之間有糾紛,家長里短雞飛狗跳的,都要指望他這個外姓的生產隊隊長站出來主持公道。到了后來,他又當過生產大隊的副大隊長,生產隊取消,東村西村進行合并,馬治圖直接當選了村主任,儼然就是個人物。

作為生產隊隊長的女兒,馬春妹基本上感受不到外來戶的歧視。原住民最有殺傷力的一句話是“你們家在古家埭連塊砌茅坑的地皮都沒有”。然而這也是在土地私有制的年代才有效,現如今早已經是人民公社,人民當家做主,除了分配的宅基地、種菜的自留地,誰也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外來戶和本土村民,都一樣,都是公社社員,都是生產隊的農民。

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隊那一年,古萬全夫婦都是十五歲。古萬全暗戀上古冬玲,馬春妹成了她的好朋友。她們能成為好朋友,直接原因是馬春妹和古冬玲在同一張床上,蓋著同一條棉被,一起睡了一年多。一起睡的原因很簡單,古冬玲剛來,住七叔古萬隆家,睡西側的廂房,前兩天沒什么,到了第三天,突然發現離她不遠處豎著一口壽器,也就是一口棺材。這是古冬玲繼奶奶的,也是就給古萬隆的媽準備的。鄉下人見慣了,都不會當回事,來自城市的古冬玲不一樣,她被這口豎著的棺材嚇得魂飛魄散。

她一晚上根本就沒辦法睡覺,睡不著,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眼前都是這口棺材的影子。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冬玲去找七叔古萬隆,跟他商量,能不能換個地方讓她住。古萬隆說:“換,往哪兒換,沒地方換,你都看見了,就這間廂房是空著的。”他說這棺材里又沒有人,又沒有死人藏在里面,怕個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

古冬玲說:“我知道棺材里面沒有人。”

“沒有人你怕什么?”

古冬玲依然臉帶恐懼,說:“我就是怕,就是怕。”

古萬隆眉頭緊皺,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有什么好怕的,你們城里人就是嬌氣。”

“我就是怕。”

“怕什么,過個幾天就好了。”

與七叔商量無效,古冬玲直接去找馬春妹的父親馬治圖。在公社革命委員會集中時,革委會的人曾經說過,到了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遇到什么困難,有什么難處,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去找生產隊隊長,生產隊隊長解決不了,還可以到公社來,公社有專門負責下鄉知青的人,公社會為你們做主。馬治圖弄明白了緣由,忍不住笑出聲來。正好馬春妹也在旁邊,聽了也跟著笑。馬治圖父女這么一笑,古冬玲的眼淚立刻流淌了下來。

馬治圖連忙安慰,說:“你不要哭,不要哭。”說他知道她來找自己,是信任他這個生產隊隊長,說城里的孩子跟鄉下的孩子,應該是不一樣的,古冬玲的害怕,很正常,沒有關系,害怕就是害怕,害怕就要說出來,說出來就好,比憋在肚子里好:“我們不是笑話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不過馬治圖也感到為難,他可以安慰古冬玲,可是也不知道如何處理,便讓馬春妹去把古萬隆叫過來。

不一會兒,古萬隆氣鼓鼓地來了。來了,開口就教訓古冬玲:“你這丫頭真不懂個事,不懂事。”

馬治圖擺擺手,不讓古萬隆往下說:“萬隆你不要這么說,不要這么說,她也不容易,不容易的。”

“有什么不容易,這種事,說出來都是笑話,”古萬隆臉拉得很長,“你好好地在南京待著多好,干嗎要到鄉下來,干嗎要來?”

古冬玲不服氣地說:“我響應號召,到農村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什么錯嗎?”

古萬隆說:“你沒有錯,你怎么能有錯,有錯的都是我,都是我這個七叔的錯,都是我的錯好了吧。”

古冬玲來到古家埭,不只影響了古萬全夫婦,也震撼了村上所有的年輕人。畢竟她帶來了不一樣的青春氣息,把一個活生生的城市女孩形象,帶到了偏僻的古家埭。古冬玲的裝扮是那樣的與眾不同,胸前別著主席像章,穿著黃色的軍裝,戴著黃色的軍帽,腰間還經常系著一根皮帶。事實上,她穿的軍裝和戴的軍帽,都是仿制的,只是顏色和式樣看上去類似,然而這樣的裝扮,足以讓與她年齡差不多的鄉下人,大開眼界。

古冬玲難免有一些稚氣,她對那口空棺材的恐懼,幾乎立刻成為全村人的笑柄。城里人的美好形象頓時坍塌,原來城里人會這么可笑,會這么膽小。解決古冬玲恐懼的辦法,多少有些潦草,多少有些急就章,最后采取了不是辦法的辦法。既然古萬隆明確表示只有這間西廂房,如果生產隊不能為古冬玲提供新的住所,那么她也就只好將就著繼續在那里住下去。馬治圖與古萬隆商量,可不可以考慮把壽器挪個地方。古萬隆聽了,想了一會兒,斷然否決,說:“壽器不能動的,絕對不能動,我娘都那個歲數了,你也知道,壽器不能隨便亂動,我娘也不肯答應。”

古萬隆干脆用一種帶威脅的語氣警告說:“我娘要是真有些什么,真出了什么事,誰來負責?”

古萬隆母親是古冬玲父親古萬器的繼母,老太太已八十歲。古萬隆這么一說,馬治圖還真有些為難,真沒辦法說什么。鄉下有鄉下的規矩。看著馬治圖為難的樣子,古萬隆靈機一動,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馬春妹,很認真地對馬治圖說:“要不然,你看這樣行不行,冬玲這丫頭不是害怕嗎,就讓你們家春妹陪她。”

“陪她?”

“對呀,讓你們家春妹陪她睡。”

就這樣,馬春妹為了陪伴古冬玲,為了消除古冬玲的恐懼,開始與她同床睡覺。那一年,馬春妹十五歲,個子與古冬玲一般高,看上去要小得多,也稚嫩得多。女孩子跟女孩子睡覺,在過去的年代,并不是稀罕事。馬春妹在家與妹妹一直是同一個被窩,古冬玲在姐姐去新疆前,也是一直與姐姐同睡。天天一起睡,馬春妹與古冬玲的關系,變得不太一般,有一段日子,她們幾乎形影不離。

跟馬春妹不一樣,古萬全是把對古冬玲的暗戀,一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靈深處。記憶中有那么幾件事,無非就那么幾件事,有意無意地,時常又會從幽暗的角落跑出來。他忘不了那些有意思的場景,孩子們在凍土地上奔跑,開烊了,凍土地融化了,深一腳淺一腳困在鄉間小道上的古冬玲,那個梳著兩條小辮的城市小女孩,哭得稀里嘩啦。忘不了去公社接她回古家埭,這時候的古冬玲已是個大姑娘,像個女兵,一身黃衣服,颯爽英姿,腳上一雙顯眼的紅色塑料涼鞋,在路邊換球鞋,她的腳丫可真是白凈。

冬天到了,古冬玲成天套著一件軍大衣,軍大衣據說是真的,大衣里面還蓋著一個章。那是離開南京時,街道統一發的,每個知青都有一件,不過也就她所在的那個街道才有。一家生產軍服的軍工廠,就在古冬玲所在的那個街道,這些軍大衣就是這家軍工廠專門贈送的。古家埭的冬天很冷,外面冷,屋子里也冷,鄉下房子照例四處漏風。冬天來了,北風呼嘯,沒有農活可以干,也干不了,大家都閑著。古冬玲給人的印象,在整個冬天,她都是低著腦袋,緊抱著雙手,蜷縮在那件顯得在點寬大的軍大衣中。

古冬玲成了大家眼里的一個另類,大家都很羨慕她,也都很同情她。羨慕她來自城市,羨慕她快過年了,又要回到城市去探親,探親回來,再次回到古家埭,會帶回一些城市的新玩意,譬如帶回一塊南京生產的鐘山牌手表。當時手表屬于貴重物品,就連城里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到了鄉間,在鄉下人眼里,絕對是稀罕之物。作為一名下鄉知青,古冬玲始終無法適應鄉間的生活,越是不能適應,大家越要遷就她、照顧她,越是遷就和照顧,就越是不能適應。她來到古家埭的第二年冬天,祠堂小學的金老師要調往公社小學,新的祠堂小學必須選派一位新的老師,馬治圖立刻想到了古冬玲。

古冬玲成了祠堂小學代課的新老師,她初中畢業,又是在“文革”中,水平當然不怎么樣,甚至可以說很不怎么樣。不過教農村的小孩,只需要教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祠堂小學是復式學校,幾個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上課,人還挺多,分開教學,一年級是語文,二年級是算術,三年級便讓學生寫字。三年困難時期以后,民生有所恢復,這期間出生的孩子,突然暴增,都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祠堂小學更像是個幼兒園。

語文容易教,算術也不難,困難的是寫字,寫黑板上的大字。金老師擅長這個,拎著一支蘸水毛筆,能在黑板上寫擘窠大字。古冬玲寫不了,她的字很難看,怎么寫都不好看,大字寫不了,小字也不行,用鉛筆和鋼筆都寫得很丑,更不要說用毛筆在黑板上寫。如何寫大字,成了她的心病,要當好小學老師,首先要把幾個大字寫好。鄉下人看她是不是好的老師,無非也是看她的字寫得好不好。

古萬全記得,幾乎就是一九七一年,古冬玲開始跟著他一起練習毛筆字。作為金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古萬全的一手毛筆字,在古家埭公認寫得最好。祠堂小學門前的操場上,有一塊老祖宗留下來用于練毛筆字的金磚。所謂金磚,就是一塊平整的大方磚,不需要用紙,也不用磨墨,只需一杯清水,加上一支毛筆,就可以隨心所欲練字。寫了字跡等干,字跡消失了,還可以繼續接著寫,古萬全的字就是在金磚上練出來的。

是馬治圖讓古冬玲與古萬全一起練字的,他只上過半年掃盲班,并不太知道字的好壞。古冬玲的七叔古萬隆小學畢業,知道一點字的好壞,便跟馬治圖嘀咕,說古冬玲的那個字,實在不怎么樣,看不下去。馬治圖就問,村上誰的字寫得更好,古萬隆想了想,想到了古萬全,說古家埭要出個布告,寫個大字報。

古冬玲剛開始還有點認真,真心地想跟古萬全學寫字,但很快就沒什么心思,就不想再練習,沒有了耐心。她想到一個既省事,又可以偷懶的辦法,這就是一下子磨了很多墨汁,讓古萬全在黃草紙上寫大字,每張草紙上只寫一個字,一共寫了一百多個常用大字,然后像卡片一樣收集起來,上課時隨手挑幾個字,掛在黑板上,讓小學生照著臨寫。黑板兩頭釘了兩個釘子,系上一條細繩,用晾衣服的夾子夾著,這辦法也虧她能想出來。

跟古萬全的深藏不露相比,馬春妹更喜歡說起古冬玲,與古萬全成為夫婦后,跟他不止一次聊過古冬玲。她覺得沒人能比自己更了解、更知道古冬玲在農村是怎么當知青的。畢竟在一起睡過一年多,她們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古冬玲當了祠堂小學的老師,馬春妹也經常去找她,有時候就睡在她的辦公室。這辦公室此前是金老師的,就是那位曾讓年幼無知的馬春妹產生瘋狂念想的金老師,金老師調走后,這間屋子不僅成了古冬玲的辦公室,也成了她的閨房。古冬玲很樂意很希望馬春妹去她那兒玩,和她聊天,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跟馬春妹說。

馬春妹喜歡聽古冬玲講城市故事,那些故事聽起來一個個都很傳奇、很浪漫,令人向往。古冬玲父母是國有棉紡廠職工,棉紡廠很大,非常大,有好幾千號人。古冬玲說的工廠情景,種種一切,都讓沒見識過城市生活的馬春妹感到驚奇,感到不可思議。棉紡廠自己有冷飲廠,到了炎熱的夏天,天天免費供應雪糕。棉紡廠還有自己的幼兒園、自己的子弟小學,有電影院,有好幾個食堂。浴室很大,非常大,大得不得了。很多女工擠在一起洗澡,赤裸的身體緊挨著,爭搶同一個淋浴蓬頭,那場面讓人感到很滑稽。

棉紡廠女工多,大多數是女工,身上來了“大姨媽”,有人就會偷棉花。棉紡廠有太多棉花,雪白的棉花堆得像山一樣。很長時間里,廠方都是睜只眼閉只眼,這事法不責眾,想管也很難。但是不管不過問,問題會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沒節制,讓人看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分發草紙,女工只要是身上來,就可以去工會領取免費的黃草紙,那種比A4紙略小一點的黃草紙。發了這種黃草紙,女工偷棉花的行徑,相對有所減少,也不可能真正杜絕。黃草紙可以拿回家使用,古冬玲家的草紙根本用不完,每次探親返回古家埭,她都會帶不少黃草紙回來。

古冬玲在古家埭當知青的時候,古家埭還沒有通上電。晚上照明,使用的還是洋油燈。村前的那條大路,一直沒修好,古冬玲在古家埭待了八年,直到她快調回南京的那一年,才開始動工。電線桿也是那一年才開始豎的,一根根木頭的電線桿豎好了,拉好了電線,又拖了一年,終于用上了電。那年頭,只有到快過年,才有一口用來洗澡的大鐵鍋,燒好了熱水,全村人排隊洗澡。男人先洗,洗完了,輪到年輕女人,最后是老太太。古家埭有個老啞巴,平時為生產隊放牛,他是孤老頭,沒結過婚。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年負責燒火的任務,交給了他。用一塊布簾子遮擋,在大鐵鍋里洗澡的人,不管男女,覺得水不夠燙,或者水太燙,就把手伸到布簾子之外,向老啞巴示意,讓他添柴或是熄火。

往事不堪回想,當時的落后和貧瘠,真是不能回想,不敢回想。古冬玲沒在這口大鐵鍋里洗過澡,想想都覺得臟,都覺得不能忍受。受古冬玲影響,馬春妹也拒絕在這口鍋里洗澡,在當時不洗就不洗了,不會有人硬逼著你洗。不同的是,古冬玲快到過年,必定回南京探親,回了南京就有澡可洗。事實上她回到城市,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去棉紡廠洗澡。馬春妹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回憶過去的日子,回憶全村都在那口大鐵鍋里洗澡的歲月,她會忍不住對古萬全尖叫,搖著頭說:“古冬玲說得真對,想想都會覺得臟,都會覺得惡心。”

馬春妹這么說,這么想,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說,全村男女老少,都在一口大鐵鍋里涮洗,洗澡水成了泥湯,實在臟得不像話,太臟了。還有一層意思,嫌鐵鍋里的水不干凈,結果就是整個冬天,整整一個冬天,都不洗澡。古冬玲的插隊落戶,說起來是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自己思想,事實上不只是古萬全,也不只是馬春妹,大家都一致認為,古冬玲改變不了思想,不會成為古家埭的一部分,遲早還是要走,遲早還是要離開。她過去不屬于這里,將來也不會屬于這里。

在古家埭,就沒人看見古冬玲認真干過農活,她干不好,也不可能干好。古冬玲把城市人的不安分帶到了鄉下,她自己沒有被改變,反倒是把年輕的鄉下人,弄得很不安分。在那段非常特殊的日子里,古萬全陷入暗戀,對古冬玲神魂顛倒,馬春妹則與她成了閨密,對古冬玲又羨慕又嫉妒。與鄉下女孩相比,古冬玲有太多的不一樣,馬春妹羨慕她總是能得到照顧,可以不像其他鄉下女孩那樣干農活,可以在過年的時候回到城市,羨慕她再次返回鄉下,帶回來各種各樣的城市用品。

外面的世界太精彩,有一年,古冬玲帶回了一罐麥乳精,是個紅顏色的鐵罐頭。為什么叫麥乳精,古冬玲說不清楚,馬春妹自然更不清楚。三個字都認識,擱在一起什么意思,想不明白。作為古冬玲的小姐妹,作為她的好朋友,古冬玲為馬春妹沖了一杯,請她品嘗麥乳精的滋味,很好喝、很甜、很香。古冬玲跟馬春妹解釋,說這東西很有營養,可以滋補身體,城里人也很難得喝到。

馬春妹那時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營養,“營養”這個詞對鄉下人來說,毫無意義。在她看來,城里人的東西都是好的,一定會是好的,連城里人都不太能吃到的東西,那就更是好的。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隊那年,馬春妹十五歲,古冬玲回城那年,馬春妹已二十三歲,這個漫長或極短的八年,在馬春妹的成長歲月中,是一個非常特別的階段。與古冬玲在一起,她除了羨慕,要想不嫉妒幾乎不可能。通常情況下,凡是能讓別人羨慕的,一定也會讓別人嫉妒。

來自城市的古冬玲的特別之處,是她和本地人已沒區別,都一樣的農村戶口,可是與古家埭原生的鄉下人相比,還是會有些天然的不一樣。只要有什么好機會,大家必定會不約而同地首先想到她。祠堂小學的金老師調走了,當時為什么不讓古萬全來當老師呢?他的字寫得比古冬玲好,這個大家都知道。從來就沒有人這么想過,沒有人會這么想,古萬全自己也沒有想過。到了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公社給了古家埭所在的生產大隊一個工農兵大學生名額,得知這消息后,整個古家埭的人,都在為古冬玲爭取這個名額,跑前跑后最積極的,就是馬春妹的父親馬治圖。

為了爭取這個名額,

不管怎么說,古萬全當時也不是個讓人討厭的年輕人。他暗戀過古冬玲,只能是暗暗喜歡,神不知鬼不曉。這件事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以。沒人知道他心中的這個小秘密,古冬玲不知道,馬春妹也不知道。在古冬玲離開古家埭之前,這里的生活相當原始和落后。自由戀愛基本上不存在,觀念陳舊民風淳樸。古萬全從沒想過跟她會有可能性,大家都覺得她總歸是要走的,古冬玲在古家埭從未安心過,一天也沒有安心過,在農村的這些年,無論是她還是別人,都覺得她遲早要走。

況且他們都姓古,是未出五服的古家后人,是叔叔和侄女的關系。新時代新風尚,許多老規矩開始不復存在,祠堂變成了小學,老祖宗也不在祠堂祭祀。同姓不結婚的禁忌,還一直都是有的。古家埭曾發生過一起很嚴重的事件,當時鬧得不可開交,還差點弄出人命來。那時候只有十二歲的古萬全,親眼看見了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古萬全的二伯高舉著一把鐮刀,舉著一把閃亮的鐮刀,追砍他的堂哥古萬林。

事后想想,當然只是做做樣子,做樣子給大家看,當爹的怎么能真砍死自己兒子。古萬林跑得快,跑得飛快,他在前面跑,他爹氣喘吁吁地在后面追。按照大排行,古萬全得稱呼大自己七歲的堂哥古萬林叫六哥。只見古萬林在前面撒腿跑,跑跑停停,古萬全的二伯則在后面追,嘴里口口聲聲還在叫喊,說要“砍死你這個畜生”,一邊追,一邊又不停地歇下來喘氣,他怎么可能跑得過兒子呢。大家都在看熱鬧,看笑話,最后的結果既出乎意外,又在人們預料之中。

古萬林竟然與古家埭西頭的古萬玉,搞到一起去了,而且還搞出了事,也就是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正值“文革”初期,運動轟轟烈烈,古萬林和古萬玉不甘落后,跟著起哄,也要當紅衛兵,也想到外地串聯。沒想到嘴上喊著反封建,私下里一不小心,腦袋一發熱,就把肚子給弄大了。有了孩子,肚子大了,闖這么大的禍,出了這么大的丑聞,都不知道怎么辦。雙方都姓古,還都是“萬”字輩,初中沒念完,就回村種地。雖然已出了五服,這兩個人的婚姻,還是很難被古家埭的人接受。國有國法族有族規,如此傷風敗俗,擱在封建社會,或者不要往太遠處說,就算是擱在民國,同樣難以讓人認同。

改革開放后,經濟慢慢地好起來,古家埭開始重新修訂家譜。祠堂小學不復存在,老房子被扒了重建,蓋了一座嶄新的祠堂。不修訂家譜不知道,修了以后,大家才弄清楚古家埭先人,居然是來自遙遠的甘肅。老法的家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會寫進家譜。新家譜不管這一套,只要是從古家埭出去,只要是姓古,男男女女,通通都會寫上,古萬全的名字在上面,古冬玲的名字也在上面,馬春妹成了古萬全老婆,自然也應該寫在古氏家譜上面。

馬春妹和古萬全定親,接下來結婚。結婚的日子是那一年年底,古萬全與馬春妹同歲,生于同一年,都是二十一周歲。婚禮很簡單,沒有殺豬,只是宰了一只羊。古萬全的堂哥古萬林,就是那位與同村的古萬玉成為夫妻的六哥,此時已有三個孩子,他覺得婚禮不夠熱鬧,說光一只羊怎么夠吃。正好村上一條母狗發情,引來了一群公狗,其中有條公狗,是隔壁村上顧屠夫家的,喂養得特別肥,古萬林便出主意,串通好幾個小伙子,把那公狗騙過來打死了,狗肉和羊肉放在一起煮。又放了許多白蘿卜,煮了滿滿的一大鍋,親朋好友湊在一起,就著自家釀的鄉下米酒,痛痛快快吃了一頓,算是把他們的婚事給辦了。

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古冬玲即將調回南京的前一年,古萬全和馬春妹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城市,第一次來到南京。對于他們夫婦來說,此行有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認識電燈和電話。兩人借住在古冬玲家,此前古冬玲已多次熱情地邀請過馬春妹,讓她跟她一起去南京的家看看,看一看城市到底什么樣子,看一看南京的玄武湖和中山陵,再去夫子廟吃一碗鴨血湯。

古萬全顯然是沾了馬春妹的光,他跟她結婚以后,馬治圖成了他的老丈人。去南京開開眼界,就是馬治圖的主意,老丈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古萬全,說自己從小就是在城市里長大的,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回事。他告訴古萬全,馬春妹就出生在城市里,一九五八年搞了人民公社,他們一家落戶到古家埭,才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農民。這個說法顯然帶有吹牛的性質。事實上,馬治圖一家漂泊在水上,從來就沒有拿到過城市居民的戶口本。“網船浪人”從來就不屬于城市,他們最多只是流浪在城市邊緣,根本就進入不了城市。

真相當然不重要,吹吹牛也無妨,吹牛也正常。反正馬春妹自己對城市沒有任何記憶,一絲一毫都沒有。作為一名“網船浪人”的后代,她確實是出生在船上,隱約還有些船艙的印象,不過也已經不是很清楚。之所以會有記憶,是爹媽會經常說起,會憶舊。作為家中的長女,馬春妹開始有了準確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全家落戶到了古家埭。與她的老公古萬全一樣,城市對她是一片空白,他們夫婦對于城市的了解,對于城市的向往,都與古冬玲有關,都與古冬玲分不開。古冬玲從遙遠的城市來到古家埭,也把對遙遠的城市生活憧憬,帶到了古家埭來。

從古家埭到南京,不到二百公里,這二百公里的路,在一九七六年,要走整整一天。需要先步行到公社,從公社所在地坐輪船,就是那種由小火輪拉著的拖船,去縣城。到了縣城,必須趕快去長途汽車站,坐長途汽車到常州,從常州再坐火車到南京。絕對要一天時間,到了南京,天已經完全黑了,摸到古冬玲家,肚子很餓,非常餓,但是已經過了飯點,人家已經吃過晚飯,他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沒吃,就硬著頭皮說吃過了,結果是餓著肚皮睡了一夜。

或許只是客套話,盡管古冬玲在古家埭的時候,一再邀請馬春妹去南京的家做客,然而并沒有想到她會真的出現在自己家,更沒想到還會帶著古萬全一起來。此時離過春節不遠了,古冬玲回南京已快一個月,古萬全夫婦的到來,讓她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人已經來了,已經到了她家,當然不能拒絕,不可能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

多少年以后,與古萬全一起重新回憶起這次住在古冬玲家,馬春妹總是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她沒想到城市里的美好生活,竟然就是那樣,竟然也就是這樣。意外是免不了的,想不到的也很多。古冬玲家住在沿街,房子不大,比鄉下人家的房子還要小,還要局促。其實就只有一間房,中間攔了一道墻,硬割成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小的那間是吃飯的地方,上面加了一個閣樓,古冬玲的哥哥和新婚的嫂子就住在小閣樓上,他們就是在那上面結婚的。當時的住房就是這么緊張,基本上都是一家合住一間房子。

孩子們還小的時候,還比較好辦,大家擠一擠,湊合著睡。一旦兒女都大了,住房問題就會變得非常嚴重。好在古冬玲的姐姐去了新疆,古冬玲自己去了古家埭,平時這個家里只有父母,加上哥哥嫂嫂,父母住在樓下。哥哥嫂嫂住在閣樓上,可能還感覺不到太擁擠。如果大家都回來,那就會有些尷尬了。姐姐在新疆太遠,基本上不會回來。古冬玲每年冬天才會逃回來,回到家,就在父母的大床旁邊,用門板和方凳搭成一張小床,晚上搭,白天拆。

古萬全夫婦的突然出現,讓古冬玲家陷入一片混亂,客套話當然還是要講,來了就得住下來。他們不得不緊急磋商,趕快想辦法,這個家顯然是古冬玲母親做主,很快拿出了方案:她讓兒子先到廠里的集體宿舍擠一晚上,爭取跟別人換個大夜班上;然后就安排閣樓上的大床,睡三個女的,兩條被子,兒媳婦睡一個被窩,馬春妹和古冬玲睡一個被窩;樓下是古冬玲的父母不動,原來讓古冬玲睡的小門板床,搭在吃飯的小房間,讓給古萬全睡。

古萬全后來曾忍不住問過馬春妹,在古冬玲家的閣樓上,就一張大床,她們三個是怎么睡的。馬春妹說那個床說是大床,根本就不是很大,說自己與馬春妹睡一被窩,一人睡一頭,擠是擠了一點,因為有點累,太疲倦了,很快也就睡著了。古冬玲的嫂子人挺好,非常好,他們冒冒失失地去了,她竟然一點怨言也沒有。古冬玲的哥哥也非常好說話,他的工作是三班倒的鍋爐工,本來應該是輪到上早班,因古萬全夫婦的到來,臨時與人換了班,改成上大夜班,也就是晚上不用在家睡覺。看得出,古冬玲在家因為是最小,這個家都很照顧她,都寵著這個小妹妹。

馬春妹清楚地記得,在古冬玲家的第一個早晨,是被有線廣播里的喇叭聲給吵醒的。不只是她,還有古萬全,還有古冬玲的家人,都是被有線廣播里的哀樂聲給吵醒的。在古萬全夫婦的印象中,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哀樂聲,雖然是第一次,但他們很快就意識到,是有人去世了,是很重要的大人物。廣播里播報出了逝者的名字,原來是周恩來總理去世了,因病在北京逝世。

既然人到了南京城里,古冬玲當然有義務帶他們出去玩玩,之前說的要去看看玄武湖什么的,現在真到了應該兌現的時候。第二天吃了早中飯,先去玄武湖,古冬玲知道一個地方,是從小九華山那里的斷城墻處進去,這么走,可以省去五分錢的門票錢。在那個年代,在一九七六年,五分錢也是錢,三個人可以省下一角五分,能省干嗎不省呢。古冬玲告訴馬春妹,她這么多年來,每次都是從這里進入玄武湖的,沒人管,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就行。玄武湖很大,進去繞了一大圈,看了看動物園,再從最西邊的玄武門出來,天已經黑了。

再然后,又過了一天,一起坐公共汽車去中山陵,去明孝陵,還登上了靈谷寺的九層塔。馬不停蹄,走了很多路,也不覺得累。反正是抓緊時間玩,該去的地方,都匆匆去應卯,還去了夫子廟,去了新街口人民商場和百貨大樓。時間確實緊張了一些,在古家埭,古冬玲曾不止一次許諾,有了機會,一定要帶馬春妹去棉紡廠洗個澡,結果這愿望也沒能實現,直到回家路上,才想到這澡沒洗著。

還是在一九七六年,還是在南京,對古萬全夫婦來說,那一年在南京的印象太深刻。除了玩,除了滿大街都能看到戴黑紗的人,馬春妹還發現自己已懷孕了,懷上了古龍和古鳳。當時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到路上有許多人戴著黑紗,到處都是印有黑框的總理照片。路人的表情很嚴肅,大家都不茍言笑,都板著臉。在古冬玲的帶領下,他們只知道玩,抓緊時間趕地方,除了那幾個著名的景點,還在新街口百貨公司買了兩個鐵殼熱水瓶。有了兩個熱水瓶,回古家埭的時候,一路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連頭帶尾,一共也就五天,在古冬玲家住了三個晚上,感覺很漫長,感覺待了很長很長時間。臨走的那天晚上,馬春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從來也沒有這么劇烈跳動過,一時間,竟然有一種要死過去的感覺。古萬全和古冬玲嚇得不輕,好在古冬玲母親有經驗,搭著馬春妹的脈搏,隨口問了幾句話,說如果過一會兒能沒事,就能過去,很可能是有喜了。女人有喜經常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就是醫學上說的懷孕后妊娠反應。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一切都恢復正常,就跟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回到古家埭,馬春妹由古萬全陪同,去公社醫院檢測,還真是懷孕了,當時不知道懷的是雙胞胎。再以后,肚子越來越大,最后就生了古龍和古鳳。馬春妹不止一次對兒女說過:“你們在我肚子里就來過南京,我是在懷你們的時候,才第一次看到汽車和火車,才第一次看到城市。”有了古龍和古鳳,這以后,時間進度突然變快,此前好像處于一種靜止狀態,或者說接近靜止,所有節奏都是緩慢的,慢吞吞的,仿佛電影上的慢鏡頭,又仿佛機械鐘表松弛的發條,被人忘了擰緊。

接下來發生了很多事,一樁接著一樁,快得讓難以置信。古冬玲走了,回南京了,回去頂替她媽,進了棉紡廠當了紡織女工。古萬全夫婦有了古龍和古鳳,開始計劃蓋新房子。過去的幾十年,自從古萬全和馬春妹懂事,古家埭就沒人家蓋過新房子。然而,接下來的二十多年,古家埭再也沒停止過,到處都是沒完工的工地,到處都堆集著建筑材料,不是在蓋新房子,就是在準備蓋新房子。

在古家埭,在大家心目中,尤其是在古萬全和馬春妹心目中,古冬玲的離去不算多突然。自從她來到這里,隱隱約約地,都覺得她遲早會離去。大家記憶中的古冬玲,沒干過多少天農活,她很快成了祠堂小學的老師,后來又差一點成為工農兵大學生。甚至也沒有匆匆的告別,她說走就走了,毫無眷戀,悄悄地走了,悄悄地就消失了,很多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離去。

接下來,如果以走路的速度來形容,此前日子仿佛行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慢慢悠悠,古萬全夫婦結婚后,特別是古冬玲離開了古家埭,一切便開始完全不一樣。在古家埭村民的生活中,開始出現了公路,開始有高速公路,有高鐵,有飛機。古家埭的鄉下人,開始沒完沒了地蓋新房子,進鄉鎮企業當工人,古家埭拆遷并入城市。城市和鄉村的巨大差異,說消失就消失,說沒有就沒有。對于古家埭的村民來說,這個巨大的城鄉差異,曾是古冬玲從一個遙遠神秘的地方給他們帶來的。遙遠的古冬玲的到來,讓古萬全和馬春妹這樣的年輕人,有了最初的城市概念和印象。

一轉眼就是四十年,在南京幫女兒照顧外孫和外孫女的馬春妹,與古冬玲不期而遇,沒有擦肩而過。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次相遇隔了整整四十年。有一天跳完“僵尸舞”,兩人神奇地相認了,經過一番短暫交談,發現在同一個廣場,在同一個時間,在同一個空間,她們天天一起跳舞,竟然已有一個多月。接下來一段日子,她們天天相遇,天天打招呼。馬春妹和古冬玲無話不談,遠去的鄉村記憶再次復活,四十年的城鄉變化開始碰撞。四十年過得再快,也還是有點漫長,畢竟是十足的四十年。經過一次次看似簡短,卻十分有效的對話,大段的歷史空白很快被填平,各自對對方的了解,已經八九不離十。

再次見到古冬玲之前,有關她的故事,古萬全所聽到的,都是通過馬春妹的轉述。馬春妹告訴古萬全,古冬玲回南京進了棉紡廠,很快就結婚了,丈夫是省級機關的司機,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司機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分房子。她丈夫在單位為領導開車,別人都很把他當回事。車改后,待遇變差了,關鍵是兒子不怎么樣,大學沒考好,眼下是在企業開車,運氣遠沒有他爹好,錢不多,工資不高,大家都會開車了,當司機已不吃香,兒媳婦呢,也沒有工作。

為了把自己的學區房讓給孫子上學,古冬玲目前住的是親家的房子,親家夫妻兩個常住鄉下,租了農民的房子,養雞種菜十分瀟灑。親家沒下過鄉,沒過過農村的苦日子,現在倒是很能享受田園生活,蚊子已經不是問題,用蚊帳,抽水馬桶也有了,還有空調,偶爾也會停電,總之問題不大。古冬玲老公前幾年就不在了,要不然,她也很愿意像親家那樣瀟灑。在南京,大多數人家,都是女方的老人幫著照顧第三代,古冬玲的親家想得開,從來不管女兒的事。

“現在是有錢人,才愿意到鄉下去,在鄉下買別墅。”古冬玲跟馬春妹這么說,同時又糾正和補充,說她的親家也不是有錢人,只是租了農民的房子,農村的房子很便宜。古冬玲談到親家,短短幾句話,已讓馬春妹感覺到她對親家的不滿意。親家對她當然也有意見,古冬玲的兒子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嘴上說要買,卻一直都沒買,眼看著房價越漲越高,根本就不像買得起的樣子。古冬玲告訴馬春妹,現在南京的房價,她兒子確實買不起。

馬春妹也毫無保留地介紹自己,她告訴古冬玲,自從她離開古家埭,生活有了太大變化。馬春妹告訴古冬玲,今天的這一幕,做夢也不會想到,誰能想到她們會在同一個小區居住,會在同一個小區跳舞。一起跳“僵尸舞”的人很多,老的小的,多的時候可以有一百多人,隊伍從頭望不到尾,誰也不會想到她們會在一起跳舞。這些年的變化真是無法想象,事實上,古冬玲離開古家埭不久,生產隊便不再存在。說來說去,還是要歸功于改革開放,不改革開放什么都沒有。

古家埭開始有社辦企業,也就是后來的鄉鎮企業,再后來,又有了一個棉紡廠,馬春妹做夢都不會想到,她也會成為一名紡織女工。古冬玲當年描述的棉紡廠女工故事,天天上班,冬天車間里不用穿棉襖,天天有熱水澡洗,這些讓她夢寐以求的生活,竟然也就成自己的親身經歷。很快,剛進工廠的興奮,不再當農民的快樂,逐漸消失,馬春妹開始產生新的厭倦情緒。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經期中的女工開始肆無忌憚地偷布料,老的小的都偷,廠里不得不發衛生巾,發了也沒用,結果只要是棉紡廠的女工,家里的衛生巾都用不完。

古萬全并不知道馬春妹對古冬玲究竟說了些什么,該說的她肯定都說了,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古冬玲。他能感覺到馬春妹內心的得意和滿足,事實上,這樣的得意和滿足他也會有。羨慕也好得意也好,時過境遷,他和馬春妹雖然還是農村人的身份,可實際的生活狀態,與有城市戶口的城里人相比,與古冬玲相比,沒有任何區別。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城里的老百姓和農村的老百姓都一樣。這年頭混得好的是有,混得不好的更多。馬春妹告訴古萬全,說古冬玲早就下崗,現在拿退休金,一個月還不到三千多塊,比他們的收入多不到哪里。古萬全夫婦有房屋拆遷的養老補貼,加上上班時企業的養老保險,每人每月也有兩千多元。除此之外,他們在縣城,一個經濟水平相當的縣級市里,還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用來養老的房子。

古家埭成了城市化的一部分,關于鄉村的記憶,關于古冬玲的記憶,太遙遠,遙遠得不只是模糊不清,而且很不真實。小時候,包括青年時期,古萬全夫婦一直以為會和祖輩一樣,當一輩子農民。沒想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與鄉村的土地,逐漸失去了關聯。身份仍然還是農民,戶口還丟在古家埭。可是事實上,他們早已不再是農民。現在,鄉村不復存在,昔日的鄉鎮也改成了街道和社區。古家埭的年輕一代,上大學的人有,像古龍和古鳳這樣能考上好大學的不多,最有出息的是古萬林家的小兒子,當年大家都在懷疑他家會生出傻孩子,沒想到這小子現在已經成了大老板,是董事長,非常有錢。

剛聽到“古冬玲”這三個字時,古萬全心潮起伏內心澎湃,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很多。遙遠的古冬玲,喚起了四十年前的親切回憶,毫無疑問,四十年后再次相見,注定會有些戲劇性。終于,好戲就要開幕,馬春妹帶著古萬全,一起去跳舞的地方與古冬玲見面。古萬全就要與古冬玲見面了,可惜去遲了一些,“僵尸舞”已排著隊開始了,音樂聲震天動地。馬春妹不可能把正在跳舞的古冬玲從隊伍中喊出來,喊出來也說不了話,于是干脆跟著節奏,立刻加入進去,一邊做動作,一邊讓古萬全跟著一起跳,說索性等這“僵尸舞”結束了,再跟古冬玲碰頭。

“僵尸舞”不用學,跟著亂動亂比畫就行,古萬全連連搖手,表示站旁邊看看就行,他不想跳這個“僵尸舞”。事到臨頭,與古冬玲的見面,突然又被推遲,盡管她人就在眼前,就在眼前的“僵尸舞”隊伍里。四十年后的第一次見面,有了馬春妹的鋪墊,已提前做好了準備,古萬全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僵尸舞”隊伍浩浩蕩蕩,大都是上歲數的女人,男人也有,很少,點綴在長長的隊伍中。圍繞廣場繞圈子,一圈又一圈,扭腰、拍手、跺腳,一個個都顯得很嚴肅。在行進的隊伍中,不知道哪個女人才是古冬玲。有好幾位看上去都有點像,都可能是,當然也可能不是。

馬春妹每次從身邊經過,都招手叫他趕快加入,讓他跟著一起跳。都說“僵尸舞”對健身很有幫助,有那么一段時間,馬春妹腰椎很不好,疼得無法走路,堅持跳了一陣“僵尸舞”,漸漸就恢復了。音樂聲此起彼伏,威武雄壯慷慨有力,古萬全的心跳也跟著一起加速。有生以來,他這是第一次在認真地欣賞“僵尸舞”,前后將近四十分鐘,傻乎乎站在一旁,老老實實等待。“僵尸舞”名副其實,此時此刻,在古萬全眼前,舞者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他們扭曲著僵硬的肢體,用手,用腳,用腦袋,做出各種奇特的動作。

“僵尸舞”結束了,與古冬玲也終于見面了。終于,古萬全與古冬玲又一次面對面。古萬全感覺到了她的熱情,不過也只能是表面的,看上去很熱情,卻明顯有點無動于衷。當然這很正常,他們本來就沒事,從未擦出過真正的火花。當年的古萬全只是在單相思,只是在暗戀,發乎情止乎禮。“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古萬全一直在想,在琢磨,隔了四十年,再次見面會怎么樣,會如何如何,等真正見了面也就那樣,只不過是那樣。這之后,大家又有過幾次見面,你來我往,一切都變得十分平常。人生如夢,古萬全很快心如止水,在他的心中,過去的那個古冬玲太遙遠,遙遠得已經可有可無。

馬春妹告訴古萬全,在女兒家住的這個小區,有好多像他們這樣來自農村的老人,大多是過來幫著帶孩子。當然也有物業招聘的打掃衛生的保潔阿姨,還有做鐘點工的保姆。有個做保潔的中年婦女,長年住地下室,同時兼職做鐘點工。馬春妹覺得這樣也挺好,一個人掙兩份工資,人雖然辛苦一點,但是挺自由的,起碼可以不受兒女的氣。像他們這樣,又帶孫子又帶外孫,說穿了,是在為兒女當不花錢的保姆。

過去的十多年,為了第三代,古萬全夫婦一直處于分居狀態。馬春妹不到五十歲就退休,棉紡廠火爆了大約十年,效益好過一陣,漸漸就不怎么樣了,當地人都不太想干,嫌苦,嫌工資低,要靠招外地的女工維持。馬春妹因為女兒要生養,索性提前退休,到南京來幫女兒帶外孫女。再往后,兒子結婚,也要有孫子了,古萬全也辭了工作,到南京來頂替馬春妹,讓她去照顧孫子。后來有了矛盾,古萬全又和馬春妹交換,馬春妹再回到女兒家。

眼見著孫子小明要上高中,古萬全在兒子家待下去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久。兒媳婦已屢屢暗示,說小明身高都比爺爺高了,還要爺爺去接送,真是太不應該,太沒出息,說她讀中學的時候,男生和女生都不需要家長接送。攆人的意思不要太明顯,古萬全只好半真半假地接話,說等小明一上高中,他就搬到小明姑姑古鳳家去住。這話說是說出口了,最后是不是住到古鳳家,其實也決定不下來,女兒可能沒意見,女婿卻不一定歡迎。

古萬全夫婦并不太擔心自己的養老,從來就不擔心。他們在老家縣城有自己的房子,有養老金。兩地分居也沒關系,古鳳當年生星星的時候,古萬全夫婦就是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古家埭。房子拆遷,古家埭并入了縣城。再以后,夫妻兩個都到了南京,還是分居,一個在古鳳那里,一個在古龍那里。作為獨生子女時代的父母,他們應該算是幸運的,別人都是一個,他們有一對雙胞胎。現實放在面前,指望子女養老都是不靠譜的,城里的人是這樣,農村人也是這樣。在這一點上,城市和農村沒有區別。要說收入,要說住房,要說子女的前途,古冬玲的兒子還不如他們的孩子,古龍和古鳳都是大學生,都是一本,都是211。

不知不覺中,古萬全和馬春妹的相聚次數也增加了。漫長的夏天就快結束,老夫妻之間的那點事,還是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古萬全狀態時好時壞,時間大都會選在白天,這時候家里沒人,放得開。馬春妹會譏笑他,說:“心里是不是想著別人,或者就是嫌我老了?”前一種說法屬于表揚,后一種說法便是批評。古萬全照例悶著頭,不吭聲不表態,被逼急了,便反唇相譏,說:“女人不會老的,女人再老,往床上一躺,就活過來了,再老也行。”

馬春妹聽了,作勢要打他,說:“你說的這話真惡心。”

古萬全在心里偷偷樂,話糙理不糙,覺得自己并沒說錯。他確實想到過古冬玲,不止一次想到過那個遙遠的古冬玲,想到那雙紅塑料涼鞋,想到她換軍用球鞋時白嫩的腳丫子。還有就是一起在祠堂小學練習毛筆字,她總是寫不好,通過低垂的領口,他偷看到了那對白白的筍尖一樣的乳房。那時候的女性都不用胸罩,古家埭的女人沒這玩意,來自城市的古冬玲也沒有。古萬全心里想不明白,為什么那時候的古冬玲會是那樣,她的乳房為什么像凸起的筍尖。

禁不住馬春妹和古冬玲的連番勸說,古萬全也跟跳過一次“僵尸舞”。“僵尸舞”確實容易,不用當回事地學,跟著胡亂做就行。不過也就跳了一次,只有一次,有了那一次,古萬全就不愿意再去。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上了歲數的老男人,跟著一群瘋瘋癲癲的老女人蹦蹦跳跳沒什么意思。馬春妹也表示過,那些能混在女人群里跳“僵尸舞”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古萬全絕對是個正派人,當年暗戀古冬玲,只是暗戀,心里有想法,腦子里有禁忌,不敢邁出雷池一步。現在人老了,再蠢蠢欲動,也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他真要有什么想法,馬春妹饒不了他。

馬春妹與古冬玲很鐘情“僵尸舞”,她們不只是在跳舞時才見面,還不止一次相互串過門,你上我家看看,我到你那里去做客。古冬玲請馬春妹吃過一次鴨血湯,離小區不遠的地方,有一家的鴨血湯特別好,特別正宗。古冬玲告訴馬春妹,南京的鴨血湯在過去是不擱粉絲的,鴨血粉絲湯流行起來是后來的事,擱粉絲是為了降低成本,粉絲有什么好吃的。

早在四十年前,古冬玲就說過,要請古萬全夫婦吃一次鴨血湯。那時候,古萬全夫婦還是十足的來自鄉村的鄉下人。當時太匆忙了,結果直到四十年后,當年的許諾才算是正式兌現。古冬玲特別強調,說下次古萬全來,一定要請古萬全吃一次。古萬全聽馬春妹這么說,便說也不用她來請,真是要請,他們來請好了。馬春妹說古冬玲還約他們一起去玄武湖和中山陵,說等明年春天,梅花開了,大家一起去梅花山。四十年前,這些地方他們都曾一起去過,不過實在太遙遠,轉眼都已經四十年過去了。

秋天說到就到,南京的秋天總是很短暫,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中秋節后的第三天,天氣突然轉涼,古萬全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到時間又回到了一九七六年,他和馬春妹還有古冬玲一起,在南京的街頭快步行走,滿大街都是戴黑紗的人,跳著不應該在那個時代流行的“僵尸舞”,他和馬春妹茫然地跟在古冬玲后面,古冬玲走在前面,走得很快,她要帶他們去吃最正宗的鴨血湯。突然一輛綠色的軍用卡車開了過來,古冬玲揮手讓他們夫婦趕快停下來,不要再往前走,不能走了,嘴里正在喊著,那卡車就直接從古冬玲的身上軋了過去。卡車的車輪從古冬玲胸前碾過,把她身體軋扁了,可是臉部表情還是正常的,還能說話,還在喊胸口疼。

真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夢,第二天,古萬全接到馬春妹電話,告訴他親家母過世了,三天以后火化。古萬全感到很意外,親家母身體一直不好,做過癌癥手術,她的逝世并不意外,意外的只是,與昨晚做的夢聯系在一起,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莫名其妙。親家母火化那天,古萬全夫婦去火葬場告別。女婿是獨生子,南京本地人,父母都是退休的市級機關工作人員,參加告別儀式的親友還挺多。古萬全與親家母沒見過幾次面,儀式的最后一個環節,要從死者遺體旁邊走過去。讓古萬全感到驚悚的是,經過化妝的親家母躺在那兒,與現在的古冬玲看上去竟然有點像,真的有點像,甚至可以說很像,嘟起的嘴特別像,梳著一樣的發式。

這個感覺太不可思議,當然只能是在心里想,在心里瞎想。古萬全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昨晚做的那個十分奇怪的夢。告別儀式很快結束,女兒女婿還有不少事要忙,外孫女星星和外孫陽陽也要留下來,古萬全夫婦先搭車回家。親家母單位租了一輛大巴車,他們來的時候,就是坐的這車,現在再原車返回。

一路無話,車里很吵,親家母單位的同事在喋喋不休,大聲說著她生前的故事。古萬全夫婦在同一個地點下車,都說從火葬場回來,最好不走回頭路,要繞一下,改變一下路線,在鄉下是這樣,到了城里,也是這樣。馬春妹說他們不要直接回家,在外面逛一圈,對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索性去吃點東西,把中飯吃了。古萬全覺得這主意不錯,他肚子確實也有些餓,真有些餓了。馬春妹便帶著古萬全去吃鴨血湯,就是古冬玲帶她去過的那家。已經到吃中飯的時間點,人很多,還要稍稍排一會兒隊。

好在很快輪到他們,古萬全夫婦在座位上坐下,馬春妹要了兩碗鴨血湯,又點了兩屜小籠包,特別強調鴨血湯不放粉絲,大蒜葉可以放,多放也無妨。這時候,有個時髦的小姑娘從他們身邊經過,她穿著一身迷彩服,腳上是高筒皮靴,棕色的頭發明顯是染過的,看上去臉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古萬全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這小姑娘看上去,與四十年前的那個古冬玲,那個遙遠的古冬玲,有點像,越看越像。古萬全心里在想,會不會是古冬玲的孫女?轉念立刻否定,因為他知道她沒有孫女,就算是有,也不可能是這歲數。

古萬全悄聲問馬春妹:“你轉頭看看,坐那邊的那位姑娘,就是穿一身黃衣服的丫頭,就是她,是不是有點像當年的古冬玲?”馬春妹一驚,回頭張望,想了一會兒,想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我覺得不太像,不像。”過了一會兒,又回頭看了幾眼,改變了看法,表示贊同:“不過讓你這么一說,再想想,還真是有點像,是有點像的,我也說不好是哪里像。”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葉兆言,男,江蘇蘇州人,1957年生,1982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碩士學位。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死水》《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后羿》《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中篇小說集《艷歌》《夜泊秦淮》《棗樹的故事》及《葉兆言文集》(七卷)、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等。中篇小說《追月樓》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馬文的戰爭》《美女指南》獲第十屆、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現為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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