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倫
1
亞慧不安地打開她的包,亞慧內心是焦躁的,伴隨著恐懼。
亞慧知道已經觸碰到法律,更讓亞慧恐懼的是今后她將如何面對自己。亞慧知道自己的行為是一把刀,劃透她周圍的空氣、衣服,直戳她的內心。亞慧只能自欺,把她當作理應如此的那一類。
她把包遞給亞慧是溫順的,亞慧躲閃著她的眼睛瞟她的臉。她白皙的臉上長著雀斑,有紅從雀斑后洇出。她的包是廉價的,包里空得讓亞慧想哭:一小卷衛生紙,兩把鑰匙,一串地攤上的小飾物。哪怕一瓶劣質香水,一支劣質唇膏或者一個衛生護墊都沒有。
亞慧希望她主動從自己手里拿過包,一把搶過也行,她呆呆的,頭始終轉向一邊,弄得亞慧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把包還給她。
“拿你的包。”亞慧說得恐慌。
“放在那里。”
亞慧猜度著她的那里是指哪里。亞慧身邊沒有一個可以放包的地方,亞慧和她都站在門口,亞慧只好把包掛在她肩上。她打開門走了,始終把頭轉向一邊,讓亞慧沒能看到她出門時的表情。
她隨手帶上門,亞慧心驚膽顫地聽著她的腳步消失在樓道。亞慧不知道她走后會發生什么事情。翻動她的包,對亞慧來說是一種恥辱。沒準她一鬧,亞慧的生活就會被攪得支離破碎。如果她真鬧,自己將怎樣把自己推向更加齷齪的境地?
她是亞慧新雇的保姆。之前朋友介紹的小姑娘被亞慧辭了,亞慧受不了她那份好奇,受不了她的不安分,亞慧屋里的一切和亞慧的一舉一動都對她充滿誘惑。
2
亞慧電話里的聲音是柔軟的,輕言慢語。她說她是大學老師,教人畫畫的,自己的職責是去幫她帶幾個月大的孩子,做簡單家務。她說她先生在異國他鄉經營生意。健梅還想問更多的東西,她掛了電話。
健梅撫摸乳房,有乳汁從乳頭溢出。健梅知道以乳房引以為傲時,石武用臉貼著。石武說“它真大,真好,讓我朝思暮想。”
健梅喜歡孩子,她用自己碩大的乳房喂養大了兒子,喂養了一個四個月大的女兒。現在她把女兒留在農村公婆那里,把女兒的照片設置為手機墻紙,照片上女兒胖乎乎的,咧開嘴,露出沒齒的牙齦。
健梅到省城三天了,住在城中村的小旅舍里。兩年前健梅在省城南端的火鍋店配菜,兩年多來省城的街道雖然有了不少變化,舊的圍擋拆了,新的圍擋又立起來。有的馬路拓寬,有的樓房拆得七零八落……但健梅對省城是熟悉的。在火鍋店配菜時,一有空健梅就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亂竄,尋找高樓里的高樓,馬路盡頭的馬路。省城的街道一開始是迷宮,慢慢建梅就明白了,只要方向對,省城所有的街道都是相通的。
建梅是沖著兩年前上班的火鍋店來的,希望它能繼續給自己工作。健梅在火鍋店上班時結束了第一次婚姻。健梅理解不了他,整個離婚過程他始終面帶微笑,不慍不火。健梅不知道其他女人離婚是什么心情。離婚對健梅來說是一種羞恥,是與孩子做一次撕心裂肺的別離。健梅不知道自己將怎樣從孩子記憶中一點點消失,但孩子將在自己心里存留一生一世。健梅每個月給他寄去兩百五十元錢,希望他不要再動用這少得可憐的錢,希望這錢能讓孩子多讀點書。家庭的劇變導致健梅只上了小學二年級,健梅小學二年級的課本幾次被后媽藏在廁所里,健梅早上起來上學時,找不到課本,急得跺腳大哭。后媽就大聲咒罵:“你這個挨刀殺的嚎什么死喪?你到廁所里看看是不是?我以為沒用了就拿到那里放著擦屁股。”
后媽帶著她的兩個女兒一起嫁給父親,后媽的前任丈夫死于疾病,她的女兒比健梅大,她們父親的早亡剝奪了她們上學的權利。嫁給父親后,后媽不愿意她的孩子在田地里勞作而健梅卻在學校里上學。
對于母親,除了她那碩大的乳房,母親在健梅記憶中沒有清晰印象。一個印象在健梅記憶里一直很堅挺:昏黃的燈下,健梅坐在床上,彎下身子,叼著乳頭,吮吸母親的乳汁,母親的乳房被自己晃動的腦袋弄得一顫一顫的……后來從村人的閑言碎語里聽說母親很漂亮,像后來的自己,健梅就經常轉著身照鏡子,希望能在鏡子里照出母親的樣子。村里人說父親當年在大隊辦的工廠里做推銷員,在外面勾三搭四常年不回家。母親就和村子里好幾個男人都有過關系。健梅理解母親,田地里的農活太重,一個女人使牛趕馬,支撐耕種,太艱難,一個年輕女人守著一座院子太寂寞。
母親是被父親逼死的,又鬧又打,不分輕重,把火鉗燒紅了烙燙。母親實在忍受不了,用農藥在畜圈樓上的稻草堆里結束了生命。
父親打健梅也沒輕沒重,后媽在他面前指責健梅的種種不是。后媽開著上衣紐扣,露著灰色的肚皮,跟父親吵鬧。父親經常用木棍,用手中的東西往健梅身上砸。健梅知道父親內心的苦。吃東西父親卻從來沒有偏心過,讓健梅身體長得健康、豐腴,這讓健梅一生知足。
3
健梅不得不結束第一次婚姻,健梅對第一任丈夫的墮落沒有準備,沒有底線。他家在鄰省大山里的農村,倆人在省城這個偌大的城市相遇,然后就在一起。從相識到離婚他都沒有帶健梅去飯店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更別說買首飾衣服。健梅一直幻想著,等待著……健梅希望倆人能恩恩愛愛一起掙自己的家庭,養兒育女。兒子都六歲了,他還沒有正正經經上過一次班,健梅在火鍋店每月兩千六百元錢的工資養著孩子,還要經常養著他,他竟然還不知廉恥地用健梅那一丁點錢去打麻將,找女人。健梅一直希望他能夠良心發現回心轉意。第三次發現他用自己那微薄的錢去找女人時健梅徹底失望了。
健梅主動接近比她小六歲的石武,他和健梅同在火鍋店上班。石武勤快、吃苦、沉默,長得健壯。健梅用語言挑逗他,用身體碰觸他。
健梅和石武在一間小旅舍里走到一起。健梅已經很久沒有跟丈夫同床了,自從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健梅碰到他的身體就有惡心感。和石武在一起,健梅想起母親。本來是健梅主動的,石武卻對她說了一整夜對不起,說了一整夜的海誓山盟。石武第二天在商場給健梅買了一身衣服,在一家裝飾不錯的餐廳請健梅吃飯。這家餐廳的菜做得跟它的裝飾一樣漂亮和精致,吃著飯,健梅的眼淚就流在臉上。石武以為她后悔了,很小心地哄她,健梅的眼淚就控制不住了。石武被嚇到了,左顧右盼。他哪里知道,他對健梅做的這些是健梅等待著卻一直得不到的。走出餐廳,健梅拉了石武的手環在腰上。
法院把兒子判給丈夫,健梅每個月支付兩百元錢撫養費。這錢不用法院判,他是自己的兒子,跟丈夫離婚已經虧欠他。健梅跟法官說愿意每個月多給五十,如果將來有能力,自己會再多給一點。健梅請求法官這錢只能用在孩子身上,請求前夫讓孩子多讀幾年書,不要像現在的他和自己。
4
健梅急急忙忙跟石武離開火鍋店回他老家舉辦了婚禮。健梅急切想要個孩子,兒子被從身邊領走后,雖然有石武,日子還是經常空蕩蕩的。
石武在女兒三個月大時跟叔叔去了遠方大山里的工廠做焊工,他說要去給健梅掙一個家當。石武走后,健梅又感到了日子的另一種空虛。健梅覺得自己不能像寄生蟲一樣閑待在家里,然后讓他們每個月為自己負擔兩百五十元錢的撫養費。健梅喜歡城市,喜歡城市的繁華、喧囂和干凈。
健梅兩年前上班的火鍋店關門了,給過去處得好的同事打電話,還能打通。健梅讓她們幫自己介紹份工作,他們說今年餐飲不景氣,不如去做保姆給人帶孩子,一個月還能多掙點。健梅渴望錢,渴望與孩子在一起。嫁在省城郊區的堂姐在網上幫健梅查了家政公司的電話和地址,健梅在幾家公司都做了登記。在家政公司填寫資料時健梅倍感可憐,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
5
亞慧比健梅早到家政公司。家政公司在大廈二十二層的房間,透過房間的落地窗能鳥瞰半個城市,能看到連著城市那片望不見盡頭的水,圍著水和城市的群山連綿起伏沒有盡頭。大廈的高度和公司裝潢給亞慧一種壓力,亞慧想不到健梅會掛在這種家政公司。通電話時亞慧對健梅沒有什么好感,健梅說話急,亞慧不習慣她這種語氣,匆匆掛了電話。亞慧猶豫了一陣,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來到家政公司。
家政公司工作人員把亞慧引到會客沙發上,給亞慧泡了杯茶。茶葉的顏色很好,在水中上下沉浮。亞慧把喋喋不休的工作人員支走,低著頭看茶葉的沉浮,用手機來打發時間和掩蓋自己的局促。亞慧不愿跟家政公司的人多聊,她破壞了家政公司的規矩,提前向家政公司要了健梅的電話,亞慧說她必須在電話里先跟對方聊聊,免得耽誤彼此的時間。她大學美術老師的身份和冷靜的聲音有一種強制力。
健梅一進家政公司就徑直走向亞慧,問:“是你要找保姆?是男孩女孩?多大了?”羞得亞慧不愿意看她。
健梅與亞慧理想的人選差了一大截,亞慧希望對方文靜一點,讀書多一點,有內斂意識,最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貴。孩子身邊的任何人都會影響他。亞慧知道雇到這種人的幾率幾乎為零。好在健梅年輕,皮膚白皙,收拾得還算干凈,讓亞慧動了心。
亞慧沒回答健梅,也沒正眼看她,弄得健梅不知所措。亞慧起身對家政公司工作人員生硬地說:“我先帶回去試用幾天,行就留下。”說完匆匆走出公司,健梅僵著臉跟了出來。
電梯里就她們倆人,亞慧想跟健梅說說話,消除她的尷尬和彌補自己剛才的不禮貌,想來想去卻找不到話題。健梅也閉著嘴,眼睛盯著電梯上的紅色箭頭。亞慧不知道她是在自律還是在猜度自己,把想跟她說的話全都逼回肚子里。她要再細細想想。從健梅的談話和家政公司介紹中,亞慧知道她處境艱難。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女人,在當下的城市里生活難度可想而知。如果她跟自己毫不相干,沒準自己會幫幫她,現在倆人走這么近,就要生活在一個房間里,突然和一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亞慧感到恐懼。她必須想出一個很好約束健梅的辦法,對自己的家庭形成一道保護網,并且讓她對得起自己每個月付給她的工資。
電梯在一樓停住時嚇了兩人一跳。門開后,健梅縮著身子跟在亞慧后面出了電梯。
停車場上亞慧的轎車很漂亮,健梅叫不出車名。亞慧上了車后并不急著給健梅開門。健梅急著拉了兩次副駕室的門,車門死死的。健梅感到羞愧,想轉身一走了之。健梅眼巴巴地看著車里的亞慧,亞慧不急不慢地在脖子上圍上絲巾,把臉上的眼鏡換成茶色,打著火,才慢慢按下車窗,開了車鎖,說:“你坐后面去。”
6
亞慧住在城市中心一個高檔小區,小區傍著一條穿城而過的江。亞慧家住五樓。進門時,健梅按她的要求在門口脫了鞋襪,亞慧卻沒有給她拖鞋。健梅猶豫了一下,只好光著腳跟亞慧走進房間。赤腳踩在地板上,健梅的腳丫黏黏的,與地面發出“吱”“吱”聲。亞慧的客廳很大,沙發對面一臺寬大的電視。客廳的一端是大落地窗,客廳的另一端連著餐廳,餐廳里規規矩矩擺著桌椅。餐廳頂端是一個大壁柜,壁柜上擺放著的東西,健梅只認得出幾塊形狀漂亮的七彩石。亞慧客廳的墻壁不是健梅想象中的雪白,而是由不同材質構成怪異又和諧的圖案。沙發上方墻上掛著幅寬大的油畫。油畫上是一片恬靜的田野,田野里幾棵粗壯的樹拔地而起,樹下稻田里稻子一片金黃,兩個孩童坐在稻田間的小溪旁用腳戲水,一輪美麗的晚霞從天邊斜照下來。
亞慧打開燈,拉嚴窗簾,把房間隔成一個獨立的世界。亞慧自顧走進臥室,換了一身寬松的衣褲出來,說:“在這里不該碰的東西別碰!好多東西都挺貴,就算我用你,你一個月就那點錢。”
健梅對她生出敵意,亞慧不說話已經給自己足夠的壓力,她的話更像一堵墻。健梅咬著牙想,一定得多掙點錢,讓孩子能夠讀很多書……其實自己聰明,勤勞,自己要是能夠多讀點書,肯定是當經理做店長的料,絕對不會走進這個房間。另一間房屋的門開了,一個燙了卷發的中年婦女推著童車出來,童車里的孩子張著嫩生生的嘴打呵欠,透亮的眼睛四處打量著。
“媽,他醒了?”
“你新請的?怎么也不給她找雙拖鞋?”
亞慧偏了偏頭,說:“這是我媽。我叫亞慧,你叫我什么都行。你叫健梅?”
“嗯,我爸給我取的名,一點也不好聽。我想改,又麻煩,得到村委會打證明……”
亞慧從門后小屋里用腳扒過一雙拖鞋,說:“之前保姆穿的,你穿有點小,記住每次進門都要換鞋。”
健梅穿上拖鞋,跟著亞慧走向客廳和餐廳相接處的童車。亞慧母親到廚房里給孩子弄食物。孩子轉著眼珠看看亞慧,又看看健梅。健梅知道他的用意,向孩子伸出手。孩子就咧開嘴沖健梅笑。
健梅的手被亞慧擋了回來:“你干什么?身上那么臟,到衛生間好好洗洗。你先別去洗,我先帶你到超市買點你常用的東西和換洗的衣服。我們還是先談談規矩。”
健梅覺得亞慧冷靜的聲音絮絮叨叨聒耳朵,弄得自己頭昏腦漲。不就是幫她帶孩子嗎?不就是做簡單的家務嗎?亞慧的話健梅多數沒有聽清,更記不住,兩件事除外:一是管吃管住每個月三千二百塊錢,這比健梅想象中的要多許多。二是健梅每周日休息一天。這太讓健梅意外,甚至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楚。打工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過固定休息日。亞慧提出要扣壓健梅的戶口本,健梅不愿意。健梅的身份證丟了,戶口還沒有轉到石武家,她是拿了老家的戶口本出來。拿戶口本時后媽一臉不樂意:“戶口本隨時都要用,你拿去找到工作就趕緊拿回來。”然后把抱著的白菜扔在地上,扭著屁股走了。跨出院門時又嘟囔了一句:“我家她倆去打工也從來沒有拿過戶口本。”
“你不愿意是吧?那沒辦法,我不能用一個不明不白的人。”
健梅想自己怎么就不明不白了?健梅十分不情愿地從包里翻出戶口本遞給亞慧,說:“我用的時候你得給我。我們老家辦好多事都得用它。”
亞慧沒理會健梅,認認真真看起戶口本來。健梅覺她是在審視赤身裸體的自己。
亞慧母親喂完孩子把孩子推了過來,說:“姑娘,你家是哪里的?你多大了?”
“媽,你別管了。”
亞慧把健梅的戶口本拿進臥室,理著頭發出來:“走,我帶你去買點換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
兩人站得近,健梅抬頭發現自己比亞慧高,產生了得意:“我帶有呢,在我堂姐那里,我去拿。她家也在這個城市。”
“你先不用去拿了,除了你現在身上的什么也不用帶進來,沒準帶進來還得帶走。你有錢嗎?沒有我先幫你墊著,以后從你工資里扣。”
買東西的路上亞慧不愿意健梅跟她并排走,健梅也不愿意跟她并排走,縮在后面一截。健梅身上的錢夠買她所需的物品,離家時婆婆把賣豬的錢塞了一千給她。付錢時倆人發生了爭執,健梅說講好了管吃管住就應該包括床上用品,買床上用品的錢得你出。
亞慧說你花錢買了之后就是你的,將來不在這里做了可以帶走,這對你沒有損失。如果我買,你不做我就只能扔了,健梅卻堅持著。當著超市里那么多人,亞慧氣沖沖地把幫健梅選好的中等材質的床品全部換成了下等材質的。
7
健梅到亞慧家第九天的午后,健梅把孩子推到小區北面的大學校園里。第四天健梅還在亞慧家,健梅知道自己擁有了這份工作。健梅莫明其妙地喜歡上這個家,喜歡上這個孩子。健梅想如果孩子是自己的,跟家里的女兒放在一起,那就是龍鳳了。
亞慧居住的小區西面稍遠處是這個城市的免費中心公園,藏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各色人有事沒事都往這個公園涌。北面則是本省最有名的大學,學校和亞慧居住的小區隔著兩條街,上一段坡,幾分鐘的路程,亞慧在這所大學教美術。
大學在健梅心里一直是閃著七彩光芒的夢境之地,是一道通往美麗人生的大門。可惜大門早早就把她關在外面,等她知道有一種學校叫大學時,自己已為人妻母。健梅一直盼望著走進大學看看它的樣子,看看里面藏著什么秘密。
健梅之前好幾次從大學門口走過,每一次都鼓著勇氣想進去看看,但每次都在門口徘徊一陣后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像是怕驚擾了它。其實健梅害怕門口的保安,保安一眼就能看出自己不是有資格進出大學的人。健梅今天下定決心要到大學里看看,推著孩子去大學的路上,她一直走得很小心。健梅想了好多應付保安的辦法,健梅想實在不行就把亞慧搬出來,說是送孩子到學校給亞慧喂奶。
健梅走進學校,保安看都沒看她一眼,健梅才發現身邊自由進出著各色人等,更讓健梅覺得自己卑微。
健梅帶著孩子走過校園里水波微微的公園,走過一個個背著書包戴著眼鏡低頭沉思或仰天長嘯的學生身邊,走過一張張如花似玉的臉。健梅內心一波一波地涌動,健梅看向童車里的孩子,健梅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對這份工作升起感激。如果不是這份工作,還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走進大學。健梅尋找著大學里的教室,她想聽聽讀書聲,像自己小時候讀書時,所有的孩子抬頭望著黑板閉著眼睛大聲朗讀……一只大鳥從樹上飛起,翅膀的振動聲嚇了健梅一跳。健梅有些啞然地看向孩子,孩子也聽見了鳥的振翅聲,扭著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健梅彎下腰把孩子抱在懷里,把臉貼在孩子胖乎乎的臉上摩擦。
校園太大,健梅加快了腳步,她想把大學邊邊角角都看個清楚,把它記在心里,將來好把它講給自己的孩子,讓它們烙在孩子的腦海里。
石武打來電話。電話鈴聲沖散手機屏幕上女兒的照片,一個活生生的石武印在屏幕上。健梅拍著孩子搖著身子接電話。石武用粗重的男人聲告訴健梅他發工資了,兩個月一起發的,八千六百塊。他除了留下六百塊自己用外,其余的剛從鎮上的銀行存在健梅卡上,讓健梅看著安排。石武壓著聲音說倆人間的隱秘事,健梅身體熱起來,做賊似的看看懷里的孩子,小聲應答著石武,健侮身子搖擺的弧度更大了。
掛了電話,健梅看向懷里的孩子,孩子咧著嘴,眼睛亮得讓人無法拒絕。健梅的紅暈剛有所潮退,又在孩子的注視下涌了上來。健梅嘴里說“哦!哦!發工資了!爸爸發工資了!”邊說邊把嘴朝著孩子的額頭上親下去。懷里的孩子揮動小手咧開嘴發著混雜的聲音。健梅發現懷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啞然笑笑,還是強行把吻印在孩子額頭上。
8
奶水脹得乳房難受,健梅有把乳頭塞進孩子嘴里的欲望。健梅知道不能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亞慧和她一起離開家政公司時在電梯里已經聞到她身上的奶水味,亞慧已經對這種味道嗤之以鼻。前幾天亞慧和亞慧母親手把手教健梅識別家里的奶粉,手把手地教健梅兌奶粉的方法。亞慧把孩子一天吃幾次,每次吃多少清清楚楚寫在紙上。可惜健梅識字不多,亞慧就用湯匙量給健梅看,讓健梅死死記住。健梅不知道孩子吃的那些東西是些什么,用奶粉做總括。
健梅知道奶水是自己的精華,坐月子那段時間婆婆和丈夫隔天殺雞,用花生燉豬腳給自己吃,加上自己身體好,離開孩子這些天了乳汁還沒有消減。今天已經擠過幾次,現在又溢出乳頭往外洇。健梅看著懷里的孩子想:要是自己的孩子該多好!自己就可以把乳房塞進他的嘴里,讓他吸個夠。健梅想要是自己的女兒在該多好!她吃奶時像只貪吃的小豬。她現在在什么地方呢?離家十多天了,健梅每天都在猜想著孩子的樣子。離家時她等孩子睡著了,很認真地把孩子放到婆婆懷里。健梅想:要是亞慧允許自己用乳汁喂她的孩子多好呀!自己什么也不多要她的。電影里過去還有奶媽呢,把奶水白白地擠掉了多可惜。
這幾天健梅好幾次都想跟亞慧說讓孩子吃自己奶水的事,想跟亞慧說自己就是吃母親的奶水長大的,母親留在自己腦海里的印象就那對一顫一顫的乳房。她想跟亞慧說人都是吃母親的奶長大的。健梅想人不吃母親的奶水能不能長成母親一樣的人。健梅最終克制住了,亞慧每次跟她說話都是冷冷的,話語從她柔弱的嘴唇里滾出來相當堅硬。
健梅把孩子抱到高高的路基下,看了看近處沒人,把身子緊貼著路基,彎下腰,讓路基遮住整個胸部,歪著身子把乳汁擠在路基上。
健梅覺得今天的時間過得有些慢,明天她休息,她要去找堂姐,跟堂姐說說話。這些天來她肚子里裝了滿滿的話,她要把這些話全部跟堂姐倒出來,要不然她擔心話會把肚子撐破。
9
第二天建梅早早起床,把被褥和亞慧讓她支在客廳里睡覺的折疊床收拾好放到門后的小屋,走到窗戶旁,把窗簾拉開一簾。窗外,燈光與曙光交輝,天空略見發白。健梅到衛生間匆匆洗漱完,換好衣服,挎上包,把耳朵貼在亞慧的臥室門上聽動靜。健梅聽不到亞慧的喘息聲,也聽不到孩子的喘息聲。健梅看了一下手機,離七點還差一大截。健梅關了燈,在沙發上坐下,又從沙發上站起來,借著窗戶里射進來的光,在客廳里輕輕來回走動。通往外面的門被亞慧上了保險,說好休息天健梅早上七點離開,健梅焦急地等待著緩慢的時鐘。
亞慧穿了睡衣出來,看著健梅在暗光里的身影說:“怎么不開燈?”
亞慧打開客廳的燈。沒有上妝,亞慧看起來比平時憔悴。健梅對她產生了同情,如果不是這幾天來在這里憋得慌,實在想找堂姐說說話,今天就不休息了,反正活也不累。
亞慧用陌生冷漠的目光看著穿戴整齊的健梅,把眼睛定格在她身上的掛包,臉上沒有表情:“你就這么急?”
“說,說好了今天我休息,我要去我堂姐家。”
亞慧哼了一聲,走到窗前把窗簾合起來:“大清早你拉什么窗簾?不是沒燈。”
亞慧面對窗戶站立了一小會兒,偏了偏頭:“我們還是先小人后君子。我看看你的包!我知道這過分了,為了我們將來長期相處,只能這樣做。”
健梅明白亞慧的意思后,感到出奇的意外和屈辱,不自覺地按著包,緊張地挪向門口,就像她包里真的藏有亞慧家什么貴重物品。
健梅挪著腳走到門口,亞慧跟到門口,眼睛盯著健梅,眼神非常堅決,手已經向健梅的包伸過來。眼神幾次碰撞后,健梅把頭扭向一邊,把包遞給亞慧。
健梅出門時想狠狠把門砸上。風吹在健梅臉上,把健梅的眼淚吹了出來。健梅感覺剛才受到的屈辱比前夫給他帶來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健梅覺得自己是一片隨風飄飛的葉子,可憐、無助,突然不想去堂姐家了,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著。
臨近中午前夫打來電話,健梅發現自己走在十字路口。健梅晃了腦袋調理了情緒,按了接聽鍵,把電話拿得盡量離耳朵遠點。前夫沒有跟健梅說話,是兒子在那面叫媽媽。兒子問她好不好,吃飯了沒有。健梅心酸得厲害,跟兒子說著就哽咽起來。健梅多想把早上的屈辱說給他聽。
掛了電話,健梅決定還是去堂姐家。健梅坐上車,亞慧打來電話,健梅沒有接,想起她健梅就想哭,就惡心。亞慧第二次給健梅打電話時健梅接了,健梅接了之后沒出聲。亞慧一改平時的冷硬,叫了健梅的名字,問健梅中午回不回去吃飯。
健梅不感激她打電話讓自己回去吃飯,提起吃飯,健梅心里犯著惡心。每天的菜不是她買回來就是她母親買回來。健梅跟著她去買過一次菜,健梅從來沒有見過買菜會是這樣的。她把菜一根一根挑出來,甩干菜上的水分。賣菜人鄙夷地看著她,旁邊的健梅感到害羞,而她就像什么都沒感覺到,還帶著刺對健梅說:“千萬別相信這些外表老實的鄉下人。”健梅不知道她從來就是這樣,還是因為自己在身邊。
亞慧在健梅跟前說了好幾遍,說她們之前三個人一星期兩公斤米就夠了,現在三公斤米只能吃六天。我的天!她竟然嫌自己能吃!自己本來就是做農活出身的,身體就好,再說了,一周三個人兩公斤米怎么夠?幾次健梅都想頂撞她,話到嘴邊又忍了下來。只要沒有大礙,健梅希望能在她家做到春節,離春節還有八九個月,如果能在她家做到春節,自己就能攢下些錢,加上丈夫掙的,再借點,就能把小樓二層加上。然后再掙點錢,找個合適的生意。
堂姐比健梅大一歲,從小是健梅最親的伴。雖然分開這幾年,堂姐又嫁到城里,健梅與她在一起時話還是多。堂姐一直笑話健梅的婚姻,說健梅比她長得好,比她能干,就是不會利用資源,就算找個年齡大的、丑的也要找個城里的,找個有錢的。
堂姐一個勁地打電話催健梅,健梅到堂姐家時,堂姐做好的菜都快涼了,堂姐對健梅冷著個臉,弄得健梅臉上表情木木的。堂姐發現健梅臉色不對,換了個臉。健梅本來不想把早上在亞慧家的事說給堂姐,架不住堂姐一個勁問,一個勁地給她夾菜,還開了啤酒勸著往她肚子里灌。健梅就一股腦地把在亞慧家的那些事跟堂姐倒了出來。健梅說到亞慧嫌她吃得,搜她的包,眼淚就在眼眶里轉,胃開始犯疼,想把吃進去的飯菜喝進去的酒吐出來。
堂姐拍了飯桌,說:“別干了!她X的什么東西?還教人畫畫的老師呢!她犯法了她知不知道!別干了,明天我就去幫你把戶口本和工資要回來,她敢不給?”
“我想那個孩子,挺討人想的,成天都沖我笑,跟我的孩子似的。”
堂姐瞪著她,說:“你這是犯賤,沒見過你這樣的。”健梅聽著,腦子里映出自己的女兒和亞慧家的男孩來。堂姐洶涌的話把她的幻影打碎,打碎后健梅還是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和亞慧的孩子有什么區別。
堂姐看見健梅的臉比剛進家時還木,跟健梅說別往心里去,說其實有時自己也挺犯賤的,說著眼睛也紅了。
中午堂姐喝酒不算多,晚飯時就放開了,啤酒換成了白酒。堂姐的丈夫在公司里做銷售,經常在外地出差,孩子放在了公婆那里。
健梅嘴上一整天都跟堂姐說不干了,心里卻一直記掛著亞慧家,記掛著亞慧的孩子。亞慧說好了休息天晚上八點前要回去,不能在外面住宿,免得把不干凈的東西帶回去。健梅看了好幾次時間,堂姐一看到她看時間就罵她賤,問健梅是不是這么大的城市怕找不到工作。健梅想回亞慧家的心比想留在堂姐家的心思多,堵著一口氣,說了狠話:“今晚就不回去。憑什么,你讓我八點鐘回去我就要八點鐘回去?”
堂姐愣愣地看著健梅,過了某個時間段健梅內心就平靜了,反正就是明天上她家要戶口本和工資。想到明天就要與亞慧家和她的孩子訣別,健梅傷感起來。有心事,健梅就跟堂姐滿嘴胡話。
晚上八點多鐘亞慧給健梅打來電話,問她為什么還不回去。健梅語氣生硬,冷冷地說不想回去。
“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休息天晚上八點回來嗎?”
亞慧的聲音與平時不同。堂姐要來搶電話,健梅躲閃著,她就在旁邊大聲亂喊。健梅拿了電話躲進衛生間里,從里面鎖了門。
“你是不是不做了?你想想你出來是為什么呀?能有份踏實的工作不是很好嗎?”
“不做就不做,你重新找人去吧,找個好的,找個干活不吃飯的,別找像我這樣能吃的。”
亞慧越發緊張,作為女人她知道女人的心思最難琢磨,健梅平時看起來沒多少心眼,但還真不知道她心里藏著什么。其實亞慧想到過健梅會說這樣的話,只是抱有僥幸。早上健梅離開后,亞慧心里一直忐忑。亞慧靜下來后又發笑,覺得自己真沒出息,看那些成功人士,這點事在他們眼里都不值一提,也難怪大人物會成為大人物。亞慧知道自己確實太過分了,中午打電話讓健梅回來吃飯,除了討好她,試探她的情緒外,自己確實做了飯等她,希望她中午能夠回去,家和孩子都習慣了健梅的存在。
亞慧也知道自己平時也做得過分了,其實自己并不在乎健梅每天吃多少,就是看不慣她吃飯的樣子,不習慣飯桌上多了個陌生的人。自己的經濟很寬余,除了自己的工資外,丈夫每個月都寄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健梅讓亞慧重新找人,亞慧臉上火辣辣的,平日里在健梅前的驕傲被打落在地上。亞慧害怕健梅立即掛了電話,讓她沒有回旋的余地。亞慧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再給健梅打電話的勇氣。健梅沒立即把電話掛了。
亞慧說你看我也不容易,明天還要上班,你再來幫我幾天,你要走也等我重新找了人……健梅靜靜聽著,亞慧沉黙了一會兒把電話掛了。掛了電話,亞慧覺得自己像一只受傷了的貓,或者是電影里那只受傷的狐貍。
亞慧迷迷糊糊了一夜,聽見敲門聲。亞慧激動了一下。她知道是健梅。昨晚放下電話,亞慧就一直跟自己說健梅肯定會回來了,想不到健梅真的回來了,而且來得這么早,一點也不符合職場博弈。亞慧已經承認了失敗,打算今天上午如果健梅不回來的話再給她打電話,給她加工資。亞慧快速打開門,建梅臉上匆忙趕路的神色還沒有散,健梅沒有跟亞慧說話,也沒有看亞慧。
亞慧關上門,摟了健梅的肩膀,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拉了健梅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健梅的手很大,不算太糙。健梅剛坐下就掙扎著站起來,說要去看看孩子。
亞慧拉著健梅走進自己的臥室。健梅是第一次走進她的臥室,平時孩子都是亞慧從臥室里推出來給她的。亞慧的臥室很溫馨,像傳說中公主的房間,房間里散著淡淡的孩子氣味。健梅走到孩子的小床旁要去摸孩子,剛伸出手又縮了回來。健梅走出臥室,到小屋里拿了衣服,去衛生間洗換。
聽著衛生間里的水聲,亞慧一沖動就到衣柜里把她前幾天在網上花六百多塊錢買的衣服拿出來。衣服有點長,亞慧本來打算送給閨蜜,亞慧決定把衣服送給健梅。衛生間里的水聲剛停,亞慧敲了門。
“健梅,你試試這件衣服合不合身,合身就送你,我覺得你穿起來一定好看。”
“我不要。”健梅把衛生間的門拉開一條縫。
亞慧強行推開衛生間的門,把健梅拉出來,把手里的衣服往她身上套。健梅輕微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就配合著亞慧。
“怎么不要?姐送你的。女人要自己愛惜自己。衣服是女人的綠葉。”
衣服仿佛就是為健梅買的,健梅穿起來是那樣合身,人變了個樣。健梅伸開手轉著身子看,邊看邊偷窺亞慧。亞慧肯定地看著她,健梅整個心境就變了。亞慧知道健梅現在想照鏡子,便摟著她的肩,把她拉進自己臥室。亞慧感覺得到她的身子不像剛進門時硬邦邦的。
孩子聽見她們的說話聲就醒來,兩人都把目光投向孩子。健梅脫了衣服,遞給亞慧,說:“拿,還你,你不是要去上班嗎?你去吧。”
亞慧沒有接衣服,健梅就把衣服塞在亞慧手里。亞慧昨晚已經給要好的同事打過電話,讓他幫自己代一上午課。
亞慧要認真跟健梅處一上午。
亞慧把衣服搭在健梅肩上,像昨天早上把包掛在她肩上一樣,說:“姐送給你的,你就收著吧。”
亞慧沒再理會健梅,走過去逗孩子。建梅把衣服放在橙子上,穿了自己的衣服來到小床邊。孩子看著她,使勁蹬著床,看著這情景,亞慧心里又熱了一下,接著生出醋意。
健梅抱了孩子去衛生間,換紙尿褲。亞慧拿起她放在橙子上的衣服。亞慧知道她喜歡這件衣服。亞慧拿了衣服,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健梅抱了孩子出來,亞慧起身迎了上去,把衣服遞給健梅,說:“來!孩子我抱會兒,衣服你拿著!你以后就叫我姐吧!不論年齡了。衣服是姐送給你的,等以后你有什么東西也送姐一樣。”
健梅接過衣服,干澀著說了句:“那等我有錢了還你。”
亞慧懷里的孩子一直扭著頭看健梅,健梅放好衣服走過來,孩子就在亞慧懷里亂蹭。亞慧把孩子遞給健梅,說:“今上午我不去上班了,我們姐妹倆說說話。你想吃什么?姐給你做。姐以前學過做飯,能做幾樣好菜。”
“你還是去上班吧!那是工作。”
“沒事,你看,不如我們簽個合同吧!這樣我倆相互間有個約束,對你對我都好。”
“我不跟你簽,簽了合同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看我本來就是農村來的,就能吃。你說三個人一個星期兩公斤米怎么夠?我不可能餓著肚子,小時候我也沒有餓過肚子。”
亞慧想不到健梅會當面把這事說出來,感覺很難堪。亞慧調整了心態,說:“我覺得我們倆還是簽個合同,簽了明明白白,你說不是?”
“我不跟你簽。我認字少,你在合同上寫什么我也不知道。”
事情沒有按照亞慧意愿往下走了,和健梅簽合同是亞慧昨晚想了一夜的事。雖然早上健梅一進門亞慧就把她當作這個家庭成員,健梅沒有按亞慧的意愿走,亞慧就冷了心腸,沒去給她做飯。亞慧把昨天跟她要回來的鑰匙還給她,說:“下午你別帶孩子出去太長時間,收拾一下家里的衛生,該洗的洗,該擦的擦。”
10
亞慧冷冷地出了門,健梅倚著窗戶看著亞慧開車離開小區,拍了拍孩子把他放在小車上,拿起亞慧送給她的衣服在胸前比試。健梅換上衣服,喜滋滋地轉了兩圈,窗外的陽光落在小區的各種植物上,植物向陽光招搖著生命。一陣風柔柔地透過玻璃吹了進來,吹得建梅臉上直癢癢。建梅想穿著這衣服,推孩子去小區里走走,風卻讓建梅看到了自己的褲子和腳上的鞋子。它們跟身上這件衣服一點也不搭配,像這間房子里放了個和面盆。健梅懊喪起來。健梅想石武,擔心石武:“要是石武將來也像前任丈夫一樣該怎么辦?”健梅自顧想著,忘了孩子,孩子不愿意了,發出聲音抗議。健梅抱起孩子,在額頭上親了一口,把孩子抱到窗口,窗外的小區里稀稀落落地走著人。建梅把目光看向窗外遙遠的天空,她看到遙遠地方的孩子和公婆。
健梅想,要是自己的孩子也在這里多好,讓她們倆在一起玩,自己可以少要亞慧點工資。孩子就和自己睡,也不占她們家地方,也不吃她家的東西,就吃自己的奶,想到奶,健梅又感覺乳房脹得難受。健梅胡思亂想著,被提著菜開門進來的亞慧母親嚇了一跳。亞慧母親沒有跟亞慧住在一個小區。健梅接過菜拿到廚房,然后忙著給她倒水。亞慧母親拍著沙發說:“來,姑娘,不用忙,過來坐會兒!跟大媽說說話。”
健梅把水放在茶幾上,抱了孩子與亞慧母親隔著一段距離坐在沙發上,亞慧母親往健梅這邊挪了挪,伸過手來抱孩子,孩子沖她一笑,然后扭過頭,把頭埋進健梅懷里。
亞慧母親縮回手,說:“這孩子就是跟你親,跟以前那保姆就不一樣。”
亞慧母親摸著健梅身上的衣服說:“亞慧給你的吧?”
健梅臉一紅,發現還穿著亞慧給她的衣服。
“沒事,她給你就收著,亞慧這孩子挺好的,聰明、堅強,從讀書到現在我們都沒怎么操過心。就是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自私了一點,有什么事你跟我說,別跟她計較。”
11
這一周健梅也盼著休息天,健梅身上還有些錢,石武和自己共有的銀行卡也在她身上。健梅要用休息天去買跟亞慧送她的衣服相匹配的褲子和鞋。休息的頭天,健梅把孩子哄睡著后,送進亞慧臥室,在客廳里支起折疊床,躺在床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一會兒看外面透過窗簾的光。第二天她還是早早醒了,收了床鋪到衛生間梳洗。健梅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亞慧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衣,坐在沙發上。健梅心里一下緊張起來,臉熱辣辣的,她又要來翻自己的包了。翻就翻吧,反正第一次都翻了,她愛怎么翻就怎么翻。
健梅就不再看亞慧,自顧把自己收拾完,來到亞慧身邊,把拉開拉鏈的包和她家的鑰匙一起遞了過去。
亞慧被健梅弄得莫名其妙,反應過來,窘了個臉,說:“上次的事不是跟你說過去了嗎?你真拗。”
“姐你還是看看吧,這樣你也放心,我也踏實。”
亞慧覺得健梅沒意思,控制著情緒,說:“我是起來拿錢給你的,你趁著休息到外面走走,買點自己想買的東西,你已經來半個多月了。”
亞慧說著,從外衣口袋里掏出錢,遞給健梅,說:“拿,這是一千塊,你先拿著。成天窩在家里不好,年輕人要到處走走。”
健梅離開亞慧家,很失落,健梅沒有立即離開小區,在小區里來回轉悠著。健梅抬頭看了幾次亞慧的房間,亞慧房間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健梅想亞慧可能又回房間睡覺去了。
健梅昨晚一直在糾結,今天要不要給堂姐打電話,直到現在還在糾結。上次離開堂姐家后,堂姐第二天才給健梅打電話,知道健梅又在亞慧家后就把電話掛了。
健梅還是給堂姐打了電話,電話里健梅聽出堂姐還在床上迷糊,電話接得很不情愿。健梅讓堂姐跟自己一塊去買衣服,堂姐一口拒絕了,讓健梅中午或者晚上有時間的話到家里吃飯。掛了電話,健梅琢磨著去哪個市場。想來想去,健梅決定去石武給她買過衣服的那個市場。前幾天因為身邊有孩子,把石武淡忘了許多,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健梅到市場后,走進一家服裝店里,翻看著褲子。店主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向她介紹服裝款式和質量。健梅沒有把亞慧送她的衣服帶來作比對,不知道要試那一款。這家店里也沒有亞慧送她那件衣服一樣的款式。健梅決定先去找跟亞慧送給她那件衣服一樣款式的衣服,這樣可以先穿上衣服再比對褲子。
健梅在市場找到服裝店,是個專賣店,老板娘穿了一件和亞慧送給她那件一樣款式的衣服,在店里走動著做模特。健梅把所有的褲子都試了個遍還沒決定下來,老板娘不樂意了,把健梅要往展架上掛的褲子接了過來,說:“我自己來吧!要不你到其他店里挑挑,沒準能選出合意的來。”
健梅不生氣,又在店里找了一遍,才把褲子選定。健梅在試衣間里把褲子換上,讓老板娘用袋子幫她把舊褲子包了,她要穿著新褲子去選鞋子。穿著新褲子,選鞋子容易多了。買了鞋子后,健梅又去買了一件與衣服和褲子相配的襯衣。選襯衣健梅沒有花太多時間,試了那么多次,襯衣在她心里已經有了樣。
亞慧母親打電話問健梅回不回去吃午飯,健梅說不回去了,要到處轉轉。走在市場外的馬路上,健梅感覺肚子特別餓。健梅在小吃店要了一大碗面條,湯都被她喝光了,健梅還是覺得不飽,想再吃一碗,又怕別人笑她,也心疼錢,健梅就到旁邊小吃店買了個白餅美美地嚼著。嚼完餅,健梅看了一下手機,下午三點多鐘,回亞慧家還有點早,堂姐家就不去了,健梅就去附近的公園看形形色色的人,讓形形色色的人看她。
健梅決定買點水果帶回亞慧家,出來一天了,不好意思空著手回去。健梅走進水果店,水果店里什么都貴。健梅決定買蘋果,貴就貴點。蘋果能用小勺子刮了喂孩子。買完襯衣褲子鞋子,錢花了一大把,健梅還是咬牙挑了幾斤好的蘋果。
健梅說要回家吃晚飯,亞慧飯做得晚。健梅回到家時,亞慧還在廚房里忙碌,她母親帶著孩子沙發上玩。孩子一看見建梅高興得亂蹭。亞慧母親見健梅買了蘋果回來,說道:“你這孩子是干什么呀?你一個月掙那么點錢,家里又不是缺。”
亞慧揩著手,從廚房里走出來,問健梅今天出去干什么了,健梅說了實話,亞慧就讓母親去幫她看著鍋里,讓健梅把她送給健梅的衣服拿來換上。健梅換上后,理了理頭發,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就顯在亞慧眼里。
12
穿一身新衣,推著孩子走在校園里,健梅身子特別輕,小區里、馬路上,人們給了她很多回頭。健梅覺得一切都是美的,童車里的孩子也是美的,他對健梅的凝視最多,像是明白健梅膨脹的自戀。
健梅抱起孩子在他小臉上親了幾口,孩子就把頭往健梅胸上亂拱,拱得健梅漲著乳汁的乳房生痛。健梅后悔當時沒聽別人的話,到醫院打針,都離開孩子快一個月了,乳汁還這么多。健梅找了個背人的地方,撩起衣服,掀開箍得乳房生疼的乳罩。這次她沒有放下孩子,用左手抱著,讓孩子坐在自己下蹲的腿上。看到健梅露出乳房,小家伙竟然把頭猛地湊上去,一口含住乳頭吮吸起來,健梅感到一陣舒服,久違了這種感覺。健梅想要推開他,手放在他臉上又舍不得。健梅偷偷瞄向四周,有幾個路人,但都沒有注意她們,健梅安心地讓孩子吮吸起來。
健梅覺得左邊乳房舒服多了,換過手,把右邊乳放塞進孩子的嘴里。吃飽了,小家伙把乳房推開,用小手拍打著,把小臉壓在乳房上。健梅感受著孩子小臉與乳房摩擦的舒服。健梅站起來,身上一陣輕松。
健梅推著孩子,在一個爬滿藤花的亭子里坐下,亭子的周圍是幾尊銅像,銅像有的悠閑地側臥著,跟前放了一本銅制的形同翻開了的書。有的圍坐在一起,相互交談著什么……亭子上的小花開得可愛,健梅從垂下的枝上摘了些花瓣,放了幾片在孩子頭上,放了幾片在自己頭上,剩余的放在手心里任風吹動。
下午的太陽把物體的影子拉長,健梅把心思收了回來。該給孩子喂東西了,喂完后要回家收拾做飯。看著童車上的奶粉和裝著熱水的保溫瓶。健梅把奶粉倒進奶瓶里,沖上保溫瓶里的熱水來回晃著,孩子睜著黑黝黝的眼睛看健梅做這些動作。
健梅想了想把兌好的奶粉倒了,把孩子抱在懷里,掀起衣服,都吃過一次了,就再讓他再吃一次吧!這么大的校園,亞慧肯定不會看到,健梅又給自己鼓氣。看到了又會怎么樣,上次自己不是跟亞慧說不干了嗎?她不也沒讓自己走嗎?還討好自己讓自己留下來。就再讓他吃一次,以后就不讓他吃了。
離亞慧家越近健梅越不安,心臟陣陣收縮。為了掩飾內心,健梅板了個臉進家。屋里卻沒人,因為緊張,健梅忘記了亞慧今天要到晚上七點多才回來。亞慧的母親來過了,買了菜放在廚房里,在灶臺上放了一碗燉好的排骨燉冬瓜。健梅揪著心掐著點做飯,孩子倒好,一回家就呼呼大睡,健梅用毛巾細細心心地擦了孩子的手臉。健梅邊做飯邊凝神聽著門口的動靜,亞慧開門聲還是嚇了她一跳。亞慧可能是太累,沒太在意健梅的表情,看了看熟睡的孩子,走進臥室,換了套休閑服,慵懶地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健梅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白天給孩子喂奶的事情就后怕。健梅告誡自己,以后千萬不能再讓孩子吃奶了。健梅早上是被亞慧喊醒的,健梅聽出亞慧心里的不高興。起床后健梅覺得全身軟軟的沒力氣,頭還有些疼。
身體的虛軟頭疼并沒有讓健梅接受一整夜的告誡,思想激烈斗爭后,健梅拉開窗簾看看外面,然后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又把乳房放進孩子的嘴里。
13
享受哺乳的幸福。一周來日子倒是風平浪靜,又到了休息日,健梅一點都不想休,休息也沒個去處。習慣了孩子,習慣了亞慧的房子,習慣了亞慧的小區,健梅看那里都沒有這漂亮。還不如自己帶孩子讓亞慧休息呢,亞慧這段時間對自己挺好的。
亞慧沒領情,說:“說好了你一周休息一天,你就休息。這是規矩,是你的權利,要不然就是我剝削你了。你年輕輕的,要經常到外面走走,吸納點新東西。”
第二天早上,健梅十分不情愿地離開亞慧家。亞慧把耳朵貼在臥室門上,聽著健梅走后,走到窗戶旁,把窗簾掀開一條縫隙,卻沒有看到健梅。亞慧昨晚跟朋友唱歌,從打算要孩子到現在很長時間沒進歌廳了。坐在歌廳里亞慧再也找不到過去那種激情和放縱,可能孩子真的是女人的坎。朋友們還沒結束,亞慧就一個人走了。離開歌廳后,亞慧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亞慧想,如果健梅跟她來就好了。她就猜想,健梅有沒有進過歌廳,有沒有朋友聚會。
覺沒睡夠,看了看熟睡的孩子,亞慧重新躺回床上。亞慧被孩子的哭鬧聲吵醒,驚了一下,責怪自己太大意,亞慧一看時間,八點多了,孩子肯定是餓了。亞慧調勻呼吸坐起身子,穿了拖鞋去給孩子兌奶粉。奶粉兌好晾著,亞慧抱了孩子到衛生間換尿褲。孩子哭鬧著不依她抱,在懷里使勁蹭。
亞慧給孩子換好尿褲把孩子放到車里到衛生間洗手,孩子在外面大聲哭,哭得亞慧心焦。亞慧急忙洗了手出來,拿了奶瓶,試了試,塞進孩子嘴里,孩子吸了兩口,扭著頭,把奶瓶推開。孩子是怎么了?亞慧心里一驚。亞慧摸了摸孩子的額頭,不像是發燒,亞慧又把奶瓶塞進孩子嘴里,孩子吸了幾口,又把奶瓶推開,啼哭著搜尋著房子四周。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亞慧趕緊給母親打電話。亞慧母親匆匆忙忙趕來,亞慧把孩子遞給母親,說:“媽!你看看他是怎么了?早上一起來就哭。”
“是不是餓了?”
“我想也是,喂東西他也不吃。”
亞慧把剛才兌好的奶粉拿過來,亞慧母親把奶瓶嘴放在嘴里吸了一口,沒發現什么問題。亞慧再次把奶瓶塞進孩子嘴里,孩子啼哭著,雙手來推奶瓶。
“不會是病了吧?”
“我想也是,昨晚還好好的。”
“那你快點去弄車,趕緊送醫院。”
亞慧匆匆換了衣服,開車同母親一起把孩子到兒童醫院。亞慧掛了急診,醫生卻不急,一板一拍地行使著自己的權利。孩子哭得母女倆心焦,小臉蛋上的眼淚擦了又流。
幾項檢查結果都沒事,有的檢查結果一下子出不來,孩子越哭越厲害。
“給健梅打電話吧!孩子她帶著好好的。”
亞慧不是沒有想到健梅,但今天她休息,就跟母親嘟囔,說:“人家休息呢。”
“休息怎么了?過兩天補給她,孩子都這樣了,你看哭得恁個叫人心慌。”
健梅沒有走遠,出了亞慧家,健梅在小區里走了一會,給石武打了個電話,石武要忙著上班,匆匆跟她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健梅又給家里打電話,她想聽聽女兒的聲音,電話打通了卻一直沒人接。
健梅轉悠在小區外的公園里,轉悠在穿公園而過的江邊。江水不算渾,江兩岸都砌了光滑的堤,滿滿的江水顯不出急,平平緩緩卷著些水渦。水渦中帶著些水草、雜物,水草在水里像臨風飛仙。健梅走下石階,把手伸進江水中,江水有些涼。
亞慧打來電話,健梅估計是問自己中午回不回去吃飯。聽見孩子病了,健梅心揪了一下,急忙打車往醫院趕。
亞慧抱著孩子,和母親站在醫院外的綠地上,焦急地等健梅,孩子的哭連成串。健梅小跑到亞慧跟前,孩子看到健梅,停了哭泣,嘴里發著聲音,蹭著身子伸手要健梅抱。健梅接過孩子,孩子就用小手去掀健梅的衣服。健梅紅著臉把孩子的身子反轉過來,孩子又“哇”的一聲哭了,又扭過身子拱健梅的乳房。健梅知道他是餓了,想吃奶,亞慧和她母親在旁邊呢,孩子的哭聲和眼淚把她的心弄碎了。抱著不停掙扎的孩子,聽孩子傷心的哭聲,健梅抱著孩子快速離開亞慧和她母親,找了個背人的地方,撩起衣服,掀開乳罩,孩子就一口含住她的乳房,使勁咬了她的乳頭一口,疼得健梅“哎喲”叫出聲來。孩子咬完后,就大口吮吸起來,吸了一會,推開健梅的乳房,沖健梅笑,笑過后,又一口含住乳房貪婪地吮吸。健梅被他的表情弄得不是滋味。這一切讓緊跟了來的亞慧母女看呆了,直至孩子轉過臉看她倆。
亞慧心里充滿了憤怒,充滿鄙視,一切都明白了,亞慧想不出來要用什么最丑惡的東西來形容健梅,要用什么樣惡毒的話語來咒罵健梅。亞慧從健梅手里奪過孩子,說:“你走,走,你一會兒收拾了東西就走。”
亞慧抱了孩子逃似的走向停車場。
亞慧母親說:“讓她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亞慧瞪了母親一眼,大聲嚷:“這事你就別管了。”
亞慧和她母親走后,健梅覺得自己是個偷東西被抓了現形的賊。如果不是戶口冊、銀行卡那些東西還在亞慧家,健梅不知道有沒有回到亞慧家的勇氣。健梅磨磨蹭蹭打車回到亞慧家,亞慧家的門一直為她開著,亞慧已經把她所有東西扔在客廳里,氣呼呼在客廳里走動著等她。健梅紅著臉嗡著腦袋走進亞慧家,她只想著戶口冊和銀行卡,拿了就走,遠遠離開這個家,這小區,找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
亞慧一語不發,目光犀利鄙夷,把健梅牢牢地釘在門口。“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說了,你走吧!東西都在這里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么?沒有的話,我把你的工資給你,希望你以后好自為之。”
健梅窘著臉,憋了好一會兒,才把話憋出來,說:“把我的戶口冊給我!那是我父親家的,要是你不給我,我后媽要咒罵我一輩子。”
亞慧才想起這事。怒氣和自尊使亞慧不能去關上房門,亞慧沖屋里喊:“媽,你出來一下!”母親剛才被亞慧使在屋里帶孩子。
亞慧母親抱著孩子出來,孩子一看見健梅就竄著身子伸著手要讓健梅抱,健梅釘在原地伸不出手。亞慧一時想不起把健梅的戶口本放在那里,滿臥室翻找。亞慧母親看健梅站著難受,用腳碰了碰沙發,說:“來,過來坐會兒。”
健梅沒有動。亞慧母親就抱著孩子過去拉她。孩子伸手抓住建梅的衣服不松手。健梅只好跟了過來,同亞慧母親坐在一起。孩子不知趣,夠過身子掀健梅的衣服,健梅窘個臉,要拉開他的手。亞慧母親把孩子遞給健梅。健梅不知所措,木木地抱著孩子。健梅對亞慧母親憋出一句,說:“我只是覺得奶擠了可惜,孩子吃奶其實挺好的。”
亞慧母親沒說話,亞慧在臥室找了一會,沒有找到戶口冊,急出了汗。她走出臥室,看見健梅抱著她的孩子,怒火往上躥。走過來一把從健梅懷里奪過孩子,說:“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鄙夷地盯著健梅。孩子“哇”地哭了,一會兒看健梅,一會兒看亞慧母親,一會兒看亞慧。亞慧覺得對母親過了,把孩子遞給她,說:“媽,您把孩子抱屋里去吧。”
亞慧母親沒接孩子,沉默著,弄得亞慧不知所措,只好抱著孩子要去找健梅的戶口冊。亞慧母親站起來,接過孩子,說:“讓她抱會兒怎么了?我覺得她挺好的,她是實心實意地對孩子好。”
“她對孩子好?對孩子好就讓吃她的奶?”
“吃她的奶怎么了?這不是說明她對孩子好嗎?她跟你多要過一分錢沒?”
“這不是錢的事?好就給孩子吃奶……”
“給孩子吃奶怎么了?難道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你知道你小時候,我為了生出奶來喂你,想了多少辦法?難道我不是吃奶長大的?你看看周圍有多少人不是吃奶長大的。”
亞慧一時回答不上來,關了門。亞慧母親把孩子往健梅懷里放,健梅站起來,縮著手,不敢接,任由孩子抓著她的衣服。亞慧母親用肘撞了一下健梅,說:“這孩子,你就幫我抱著!你看他多喜歡你,你不用走了。”轉身對著亞慧,說:“你也先不用找了,閑會兒吧,挺累的,我覺得健梅挺好的。”
“媽,這事讓你別管了!”
“怎么別管了?我是不是你媽?我知道你對我后來找了個老伴有意見,很少與我們來往。你父親走了,你都成家立業了。每個人都可以自私,但不能不管不顧。”
“媽你又說這事……這是哪跟哪?”
“什么哪跟哪?健梅讓孩子吃她的奶怎么了?我覺得你們這些人就是太自私,太自以為是!你們想想你們值嗎?你們想過了嗎?要是我們也像你們一樣,你們能夠長大?我覺得健梅這孩子挺好的,實心實意地對孩子。我倒認為你應該謝謝她,她在你放心,我也放心。”
“……”
“她要喂孩子就讓她喂吧,她又沒多要你一分錢,我覺得孩子能吃上奶水是福氣。難怪現在的人越來越怪胎,我都不知道不吃母乳能不能長成像母親一樣的人?”
亞慧母親又把孩子往健梅懷里塞了一下。健梅接過了孩子,小家伙就往健梅身上拱。這一拱讓健梅很委屈。亞慧母親去收拾地上健梅的行李,說:“這事就這么過了,折騰了一早上,都累了,中午飯就別做了,到外面找個地方吃,我花錢。”
亞慧還是擔心健梅的乳汁,帶健梅到醫院做了檢查,教給健梅很多注意衛生的方法。
健梅盡量不當著亞慧的面讓孩子吃奶,有時候不小心被亞慧撞見了,亞慧就裝作沒看見。亞慧覺得再讓健梅繼續在客廳里不是回事,讓健梅搬進她隔壁的房間。孩子黏健梅,亞慧就把孩子的床也搬到健梅房間。從孩子出生到現在,亞慧都覺得沒睡過什么好覺,現在踏實了。
14
日子悠忽一下子就是初冬,深秋把落葉撤了一地,風還一陣陣襲來,涼爽爽的讓人舒服。午后的校園安靜了許多。孩子已斷奶,他初出牙時在乳頭上磨牙的疼痛和舒服還留在健梅心里。這次斷奶,健梅聽從亞慧的話去醫院打了針。孩子斷奶后健梅在亞慧和她母親的指導下熬煮各種各樣的東西喂他,小家伙胃口挺好,吃什么都香。
孩子開始學步,健梅把孩子放在學步車上,孩子拍打著學步車咿呀叫,手鈴悅耳響,應著孩子的歡樂。建梅心情也很好,亞慧早已把她的戶口本還給了她,她把戶口本交給客車司機,讓司機帶回去給父親。健梅堅持著不休息,亞慧把她的工資漲到了三千六百塊。石武又在她卡上存了幾次錢,健梅感覺銀行卡比起之前重了。日子過得無憂和滿是希望,健梅臉上的雀斑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不少,皮膚水嫩嫩的,走在街上,健梅成了個活脫脫的美人。
離春節還有兩個多月,開春肯定能把家里小樓二層蓋上。自己作為二婚女人嫁到那里,給小樓蓋上二層,自己在那個地方就站住腳了,就可以挺胸抬頭走在人們面前,跟村里的人有一大堆話。自己的孩子婆婆電話里說挺好的,能走一小段路了,要是有東西扶著,都能去鄰居家串門了。孩子開始學站立時,健梅讓婆婆給孩子買輛學步車,婆婆說:“買了做什么?用不了多長時間,孩子會走路就得扔了。再說村里那么多人誰家用過學步車?”亞慧就不這么想,健梅心有些酸,亞慧的孩子雇自己像寶貝一樣帶著,自己的孩子則由公公婆婆一邊干活一邊帶著,風里雨里的。健梅想象得到自己的孩子睡在田間地頭,在屋里甚至在院中滿泥地爬的場景。亞慧的孩子什么也不缺,自己的孩子有沒有玩具?如果將來自己的孩子長大后跟亞慧的孩子相見,會是什么樣的場景?會不會再上演自己與亞慧的這一場?
健梅安慰自己,日子就是這么過,人與人之間不能比,如果比,自己比好些人強多了,大街上還有背著包四處找工作的人呢!街上到處都有缺胳臂斷腿的流浪漢……
健梅摘了一片厚嘟嘟的落葉,掏出紙擦了擦,把葉子遞給孩子,孩子拿著葉子高興地拍打著學步車看著健梅發出“呣”“呣”的聲音。聲音驚了健梅一下,盯著孩子,說:“你是叫媽?”
“呣——媽”“呣——媽”一聲比一聲像。孩子竟然叫自己媽,激動得健梅蹲下身子,雙手托起他的小臉狠狠親了一陣。健梅干脆把她抱出學步車,在他臉上胡亂親著。小家伙就在她懷里蹭,雙手推她的臉,把手指伸進她的鼻孔里亂扣,健梅覺得整個世界旋轉起來。
15
亞慧打開房門聽見孩子在學步車里移動著像是喊“媽媽”,以為喊自己,高興得把孩子抱起來,孩子胖乎乎的,很贅手。亞慧要親他的臉,孩子扭著身子要掙脫亞慧的手,嘴里模糊地“媽媽”地喊,臉扭向在廚房做飯的健梅,手伸向健梅。
孩子是在喊健梅“媽”?亞慧嚇了一大跳。
這個女人瘋了嗎?
亞慧又驚又急又氣,為了證實,亞慧控制著情緒把孩子抱進廚房。健梅在圍裙上擦著手上的水問:“姐你回來了!”
亞慧黑著臉緊緊盯著健梅,孩子掙扎著把手伸向健梅,一聲接一聲模糊地喊“媽媽”。
健梅反應過來,血液一下子沖到頭頂。
“是孩子,是孩子自己叫的。”
“怎么回事?”亞慧強壓著怒火,聲音還是很大。
“是,是孩子自己叫的。”健梅結巴著重復了一遍。
“真的是孩子自己叫的?你能不能誠實一回?我聽得出來他叫你不是一兩天了。”
健梅覺得亞慧的“你能不能誠實一回”,把自己整個人都否定了。健梅覺得很屈辱,爭辯道:“真的是他自己叫的,他這么叫我就答應了。”
“孩子這么叫你就答應了?真的嗎?他是孩子你不知道?他是我的孩子你不知道?你是幫我打工的保姆你不知道?我真的是瞎眼了,上次就不應該留你。”
亞慧長長吸了口氣,說:“什么也別說了,你走吧,現在就走,現在。把你身上的圍裙解了,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
健梅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
“你還愣在這里干什么呀?你是不是要賴在我這里?是不是要讓我叫警察來趕你?”
亞慧提到警察,健梅害怕了,她一輩子都沒跟警察打過交道。健梅慌亂地解下圍裙,到她住的房間里收東西,亞慧一步不離地跟著她。
健梅十分不情愿地把東西往行李袋里收。行李袋是她買回來做準備的,健梅原先想著等到春節,那時亞慧也放假了,她就向亞慧請幾天假,回家看看父親,然后再回公婆家和她們團團圓圓過個年,然后商量著把樓房二層蓋了……健梅盼望著亞慧能夠回心轉意。
孩子掙扎就是要讓健梅抱,亞慧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亞慧下手重,孩子被她打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孩子的哭聲牽動了健梅的心,健梅停下手,抬頭看著亞慧,說:“姐,讓我哄哄他吧!”
亞慧把孩子轉向一邊,盯著健梅,說:“別再姐,姐,姐的了,讓我聽著不舒服,我們到此為止,你趕緊收拾了走吧。”
有眼淚要從健梅眼里流出來,亞慧也想哭,這是她第一次打孩子,她不知道為什么。健梅是不能留了,必須讓她立即走,必須讓她在孩子意識里盡快消失。
亞慧不顧孩子的啼哭,把孩子抱到臥室里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聽到說孩子喊健梅“媽”也吃了一驚。“這還得了?健梅這孩子平時看起來挺老實了……她怎么能這么做?”
母親停了一下,說:“這也難怪,孩子吃她的奶能不跟她親嗎?能不喊她‘媽嗎?”
“今晚你過來幫我帶孩子吧!他哭得厲害。健梅我現在就讓她走。”
“對,讓她走,不能留了,不能讓孩子記得她,她畢竟是農村來的,畢竟沒有文化……對了,你多給她點錢,天都晚了,讓她在附近找個旅舍住一晚,明天天亮再走,大晚上的別出事。”
聽著孩子的哭聲悶悶地從亞慧房間里傳來,健梅心里像貓抓似的疼。亞慧送她那件衣服,她猶豫了一下,沒往包里裝。收拾完行李,健梅提著包走到客廳,她想再看看孩子。亞慧拉著門,用身子把她堵在臥室外面。亞慧把錢遞到她眼前,說:“什么也別說了,你走吧!到附近旅舍住一晚,明天天亮再走,你的工資、住旅舍的錢我給你了,還有你的路費。以后這個小區你就別來了!找活干你走遠點!”
健梅沒有接她的錢,孩子的哭聲讓她六神無主。健梅徑自提了行李走向門口,亞慧追過來把錢塞在她包里,拉開門。健梅出門后,亞慧“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健梅拖著疲軟的身子走到小區里,孩子的哭聲一直在健梅心里響個不停,變成無數支藤爪,撕著心肝五臟。
健梅走到小區外的馬路上,看著城市光怪陸離的建筑,心里空蕩蕩的,身體輕飄飄的,想要飛,又想往陰暗的角落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