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弦在1945年前以路易士的筆名行世,作為現代派詩歌團體的重要成員,紀弦深受戴望舒詩歌理論和理念的影響,并且這個影響深遠到紀弦在戴望舒的基礎上,進一步按照自己的詩歌理論理路,推進了現代派詩歌理論。簡而言之,在現代派詩歌理論這個向度上,戴望舒是路易士的先行者,紀弦則是繼承并發展了戴望舒的詩歌理論,他們的詩歌理論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
紀弦發表的詩論長文《新詩之諸問題》是他的詩論代表作,他認為新詩主要在于內容新、工具新、詩素新,且內容決定形式,氣質決定風格,重視詩情與詩想,這些觀點繼承并發揮了戴望舒的看法,本文將紀弦與同為現代派主要詩論家的戴望舒進行了比較,分析他們在詩歌創作中的相同及不同之處和兩者之間的承繼關系。
一、戴望舒的詩歌理論
戴望舒的詩歌創作風格明顯受到法國象征主義和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他的詩歌創作比較偏向象征主義,但是在戴望舒早期的創作中,新月派“三美”的詩歌理論滲透到了他的詩歌創作之中,比如《在天晴了的時候》:“在天晴了的時候/該到小徑中去走/給雨潤過的泥路/一定是涼爽又溫柔。”全詩都壓一個韻,使整個詩歌富有音樂美,這明顯是受到了新月派美學理論的影響,但他的詩風轉變后,他主張詩應該剔除音樂的成分,單是美的辭藻的組合不是詩的特點,豆腐塊似的整齊的詩句會妨礙詩情,認為詩的好壞不在形式而在于內容。詩情則是詩的內容的核心之處,是否是真正的詩,主要看它有無詩情。同時,他又主張自由,認為人的情緒千變萬化,只用一種形式是不能夠表達出來的,不定型便是他對詩的形式的看法。
二、紀弦與戴望舒詩論的相同點
紀弦新詩理論和戴望舒的新詩理論,有很多相似之處。紀弦在結識戴望舒之前就對他的“自由詩”主張產生了濃烈的興趣,紀弦認為相較李金發,戴望舒給他的影響更具有決定性,是戴望舒使他體會到了自由詩的精神。要不是讀了戴望舒的《望舒草》,或許還不會那么快地拋棄“韻文”的羊腸小徑,而在“散文”的康莊大道上大踏步地前進。由此可見,紀弦寫自由詩是受到了戴望舒的影響。
早期紀弦在李金發和戴望舒那里接觸到了象征主義,通過閱讀李金發主編的《美育》雜志,深受其象征主義的影響,詩歌中有很多的象征色彩,如《6與7》:“數字7是具備了手杖的形態的/數字6是具備了煙斗的形態的/于是我來了/手杖7+煙斗6=13之我/一個詩人。一個天才。”“手杖”“煙斗”都是詩人自身的象征。
(一)主張中西方文化的交融
紀弦主張“橫的移植”,即外來文化中國化的過程,就像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一樣。他說:“不獨中國為然,日本也是同樣情形,新詩其物,乃系來自西洋的‘移植之花’,這一事實,誰都不能否認。”(《新詩之諸問題》)在剛開始時,雖有很多“尚不稱其為詩的東西”,但是這種學習精神依然值得敬佩。移植后期,在我國詩人的努力澆灌下,這株移植之花已經枝繁葉茂,融入了中國的土壤之中,帶有中國的民族性格和文化傳統,成了一株真正的“中國之花”,任何反動勢力都不能摧毀它,這種中外文化的相互交流借鑒的詩歌理論,也可以看作是紀弦對戴望舒詩論的一種繼承。就像聞一多先生所說:“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它不要作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作純粹的外洋詩,但又盡量地吸收外洋詩的長處。它要作中西藝術結婚后產生的寧馨兒。”(《〈女神〉之地方色彩》)
對于戴望舒和紀弦來說,他們的詩歌創作受到多種詩歌理論的影響,戴望舒受到魏爾倫、波特萊爾等的陰郁與神秘色彩的象征主義的影響,但是不是西方的象征主義,而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象征主義,他說:“詩是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常文昌《中國現代詩歌理論批評史》)他主張主觀和客觀的有機結合,詩要介于真實和想象之間,因此他重視想象與意象,追求朦朧和含蓄,同時他又受到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影響,傾向于一種深層次的內省,這與紀弦所主張的“橫的移植”不謀而合。紀弦本人也是十分注重傳統與現代的融合,他認為傳統詩過于朦朧,比較難懂;現代詩又太過直白,不夠含蓄,所以他主張這兩者的融合,同時他也受到了日本文學的影響,強調文學的現實性,認為現代文學就是描寫現代人的生活和情緒。
(二)從多種角度呈現詩
紀弦的詩注重對生活的體驗和描寫,重視暗示而輕明喻,往往從多方面、多角度去呈現詩,戴望舒也從多種感覺入手去界定詩:“詩不是某一個感官的享樂,而是全感官或超感官的東西。”(《紀弦詩選集》)比如《蜂》:“一只小小的蜂被關在我的養疴的廳里了/我看見它艱難地在窗玻璃上爬行著/而它的浴著下午金色陽光的腹部/是變成極好看的半透明的茜紅色的了。”這首詩是紀弦在陽光下觀察一只蜜蜂時所寫,陽光照射在蜜蜂的腹部透出了茜紅色的光,詩人在玻璃后能夠很清晰地觀察到這個畫面,在這里他沒有情感的直接流露,而是用一種冷靜而又不刻板的方式去直接描寫出來,對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一只小蟲都能有如此仔細的觀察,“茜紅色”這個詞的運用,對人的視覺造成了一種沖擊,增加了詩的暖色調,使詩人的感情蘊含其中。用顏色詞去暗示感情,紀弦與戴望舒是一脈相承的,色彩的不同代表詩人情緒的不同,當詩人比較喜愛運用一種色彩時,色彩往往表示詩人的情緒,因此我們在讀詩歌時一定要關注詩中的色彩詞,這是我們解讀詩歌的關鍵。比如戴望舒喜用青色,在《十四行》中寫道:“像小珠散落在青色的海帶草間/或是死魚浮在碧海的波浪上/閃出萬點神秘又凄切的幽光/它誘著又帶著我青色的魂靈/到愛和死的夢的王國中逡巡。”詩人在這里用青色唱響了他愛情的悲歌,定下寒冷凄楚的情感基調。
(三)強調詩的結構和秩序
紀弦強調建構詩文本的秩序,主張現代詩的世界是一個秩序的世界。戴望舒也主張從詩的統一性和完整性入手去界定詩,他認為:詩本身就是一個生物,不是無生物,詩的存在在于它的組織。在這個過程中,理性是起作用的,這也是二十世紀詩創造的一個走向。再如紀弦的《稀金屬》:“而是一種禁止開采的稀金屬—/連一小塊的礦石都不許展示的/整個埋藏量的神圣。”這是一首講“秩序”又講“組織”的詩,是現代人的所思、所想、所感,符合現代人的思維特點。戴望舒在詩歌中也是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用一種比較理性的方式去抒發自己的感情,符合現代詩所主張的對情感的放逐,理性地對待自己的感情。
三、紀弦對戴望舒的繼承和發展
(一)主張放逐情緒
戴望舒主張放逐“非詩”的成分即在組織起來時對于詩并非必須的東西,用翻譯來區別詩和非詩,強調詩的內容優先,詩的情緒優先。在情緒的表達上,戴望舒更加偏向傳統的抒情,把詩情當作詩的本質;而紀弦則主張情緒的放逐,強調知性,后來主張抒情和知性并舉。與戴望舒相比,紀弦更具有理性,如《檳榔樹:我的同類》寫道:“你的獨語,有如我的單純/你的獨語有如我的神秘/你在搖曳,你在沉思/高高的檳榔樹/啊啊,我的同類/你也是一個寂寞的,寂寞的生物。”可以看到紀弦詩是克制自己的感情的,他的筆墨并沒有傾向自己,更加不是借物抒情,而是把自己和檳榔樹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將檳榔樹看作是自己的同類,從而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以此來表現自己的情感。現代詩的境界在于它是沉思與靜觀的產物,感情是隱藏的。按照這個標準,紀弦的詩要更加靠近現代詩,符合現代人的思維。
(二)擴大了自由詩的題材
紀弦的寫作題材是多種多樣的,其寫作手法也是千變萬化的;或是寫實的,或為寫象征的,或為相對論的,或為不完成的,采取什么樣的表現手法是依據題材和內容而定的。他認為,題材的選擇是無限制的,因為詩人的經驗往往是具有多樣性的。紀弦的題材之廣泛,內容之宏大,表現在他寫過宇宙詩如《致PROXIMA》,神學詩如《時間的相對論》,飲酒詩如《美酒頌》,諷刺詩如《吃板煙的精神分析學》,詠物詩如《蜂》,懷人詩如《五月為諸亡友而作》《贈詩人徐遲》《致詩人吳奔星》等,題材多樣,各個領域都有涉及。
(三)揭示了詩的本質
紀弦提出了“文字工具的考察”“詩形的認識”“內容質的認識”等一系列詩論主張,進一步指出了新詩的本質所在。文言與白話是區分新詩與舊詩的一個很明顯的標志,紀弦認為過去一切舊詩之中當然無新詩,但現在用白話寫的并不一定全是新詩。用文字的新舊去區別新詩與舊詩,這是很不可靠、準確的。詩的新舊不在于運用的文字上,文字只是一個工具,它是處于被支配地位的,關鍵在于人的使用,如果賦予文言以全新的意義,舊文字也可以新起來,從而產生一種全新的效果。他曾說:“今日吾人所使用的文字,顯然不是純粹的白話。”(《新詩之諸問題》)新詩所用的也不全都是白話,還有一部分的文言,新詩是不排斥運用文言的,一方面紀弦認為新舊詩的區別不在使用的文字上;另一方面文言歷史悠久而白話歷史較短,文言的字集豐富,可以增強新詩的表現力度。對于新詩的“詩形”來說,新詩應該是“自由詩”,是無數無名的新詩詩人對于“新月派”權威化詩形的對抗,“新詩革命”的目的在于擺脫格律的束縛,使新詩走向自由的道路。“現代派”的“自由詩”并不是“白話詩”,它是有技巧的,有詩情詩意的組織,是更為精湛的、嚴密的;它雖同樣是無格律、不押韻的詩形,但是它絕不是分行的散文,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在新詩內容的認識上,紀弦認為詩的核心就是情緒,如何表現情緒,讓它更生動些,這就是“技巧”的事了,技巧是決定一切的,先天的稟賦加上后天的技巧等于一個詩人。詩的內容是決定形式的,形式是隨著內容的改變而不斷變化的,正如戴望舒所認同的那樣“愚劣的人們削足適履,比較聰明一點的人選擇較合腳的鞋子,但是智者卻為自己制最合自己腳的鞋子”。新詩的“新”在于它是反映現代人的生活、情緒的,現代人的情緒不同于十九世紀人的情緒,情緒是新的,那么詩就不可能是舊的。當然,人的情緒是無法窮盡的,因此我們不可以有意識地去追求某種新的情緒,這是太過機械化的一種趨向,是有失自然的,這只會造成“藝術的真”“詩的真”的喪失。
戴望舒改變了紀弦的詩歌創作風格,使紀弦走上了自由體詩的創作。同為現代派團體中的重要成員,紀弦和戴望舒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紀弦主張中外文化的交流借鑒,從而提出“橫的移植”的詩歌理論,這與戴望舒的詩歌理論不謀而合,在這個向度上他們是一脈相承的;同時在詩歌內容的呈現方面,紀弦注重對生活的體驗和描寫,重視暗示而輕明喻,往往從多方面多角度去呈現詩,戴望舒也從多種感覺入手去界定詩,并且兩人都善于運用色彩詞去表達自己的情感。
戴望舒在情緒表達方面較為感性,紀弦則顯得理性很多,認為現代詩是沉思和靜觀的產物,強調詩的秩序的重要性。紀弦又擴大了自由詩的題材,提出了“文字工具的考察”“詩形的認識”“內容質的認識”等一系列詩論主張,進一步指出了新詩的本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