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笑的三腳貓

1

客廳里，一只貓移動著三條腿，一高一低地朝鳥籠走去。

“出去！三腳貓。”一個男孩出現在門邊，朝貓叫道。

三腳貓停下腳步，甩著尾巴，一臉無辜地望著小主人。

見貓不走，男孩拿起門邊的掃帚朝它扔去。“叫你出去，離小苞谷遠一點。”

貓跳開了，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客廳。

鳥籠里住著一只名叫“小苞谷”的布谷鳥。它正在睡覺，被小主人的聲音吵醒了。它睜開一只眼，不動聲色地看著小主人趕走貓后，又閉上眼睛繼續睡。

那只貓身形魁梧，長相陰郁。它只有三條完整的腿，失去的那條后腿長成肉墩，讓它走路時模樣古怪。對小鳥來說，三腳貓是地雷般的危險存在。

白天，貓躲在窗外的李樹上，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夜里，等所有人睡著了，它常從不為人知的地方鉆進門窗緊閉的客廳里，在籠子下方一言不發地蹲守著。

鳥籠掛得高高的，貓夠不著。但小苞谷總是擔心貓會跳上來，為此常常做噩夢，怎么也睡不好。

貓從來就不是善類。小苞谷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三腳貓時，那種令它窒息的感覺，幾乎要了自己的小命。

2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前夜的大風將小苞谷的巢吹落在一家人的院子里。它從巢里掉出來，翅膀受了傷，卡在墻邊石板堆的縫隙里。它抖動著只有稀疏絨毛的身子，嘶啞地叫著。

鳥媽媽沒有回來找它。

三腳貓的頭出現在石縫外。它發出興奮的低嗚聲，把爪子伸進石縫。小鳥撲騰著翅膀，驚恐地叫著。

“你在干什么？三腳貓。咻！走開。”一位老爺爺走過來，趕走貓，掀開石板，捉住了小鳥。

“一只苞谷雀啊，留著沒啥用。”老爺爺失望地說，想把小鳥扔掉。

“爺爺，把它養起來吧。”一個小男孩跑來說。

“養它做啥？它長大了專偷糧食吃，不是好鳥。”

“它也吃害蟲啊。”

“明娃，它這么小，養不活的。”

“讓我試試吧。”

明娃給小鳥取名“小苞谷”，讓它住進曾裝過鴿子的籠子里。他將浸泡了牛奶的玉米粉捏成豌豆大小的團子，一點一點地送進小鳥嘴里。他每天都會清理籠中的糞便，雖然辛苦，但看著小鳥一天天長大，羽毛一點點長滿全身，他很高興。

他喜歡讓小鳥站在手指上，帶著它在屋里走來走去；喜歡把小鳥放在書桌上陪他做作業；喜歡捧著它一起看電視。當屏幕中出現鳥兒的畫面時，小苞谷會饒有興致地歪著腦袋看。

這是一只聰明的鳥，明娃想。他越來越喜歡它了。

在小主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小苞谷感覺很安心。即便是在夜里，面對三腳貓時常蹲守在籠子下方的行為，它也不怎么擔憂了。

3

一天夜里，三腳貓盯著小鳥看了許久，終于說話了：“籠里的金絲雀，你待在那里感覺快樂嗎？”

小苞谷看著三腳貓陰沉的臉，不悅地說：“我是苞谷雀，也叫布谷鳥，不是金絲雀。”

“籠子里的金絲雀是囚徒的另一種說法。”

“我也不是囚徒。我是小主人的寶貝。”

“寶貝？你認為他很愛你？”貓嘲諷地問。

“你是在妒忌我吧？他當然愛我。他為我清理籠子，給我食物，陪我玩，從來沒有厭煩過我。”

“一只貓為什么要妒忌一只鳥？”

“因為他愛的是我，不是你，還總是訓斥你，”小苞谷看了一眼三腳貓殘缺的腿，又說，“一定是你少了一條腿，是一只沒用的貓，他才不喜歡你吧？”

三腳貓把尾巴重重地打在地上，顯得很惱怒，但它的語調平緩：“他不喜歡我是因為不相信我，認為我總想著要吃了你。”

“不是嗎？”

“我能捕到肥碩美味的老鼠，才不屑你這只只夠塞牙縫的鳥。”

小苞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小嘴咂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等你變聰明一點，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貓說著，離開了客廳。

哼，誰不知道貓都是狡猾的東西呢！小苞谷想，它那張兇巴巴的臉，一看就知道沒安好心。它一定是干了什么壞事，才落得失去一條腿的下場吧？

4

一周過去了，小苞谷的翅膀開始長出飛羽，能從高處往低處滑翔，但它很快發現自己受過傷的翅膀不太靈活，缺乏力量。它難以保持身體的平衡，總是撞在地上或別的物體上。

飛行可真累啊！ 我為什么要學飛呢？小苞谷想。我可以站在明娃的手指上，到達屋里的每一個地方，不需要辛苦揮動翅膀的。現在，除了吃牛奶玉米團，我還有肥美的蟲子與蚯蚓，以及新鮮的田螺肉享用。我只要使出叫喚的絕活，張開大嘴就會有吃的。

它放棄了飛行練習。

明娃為小鳥的進步而高興，但更擔心它飛走，所以當他把小鳥放出來喂食的時候，總會將門窗關好。喂食結束后又立即將它關回籠子。

小苞谷待在籠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它一點也不介意。它喜歡每天吃得飽飽的，在籠中睡個長長的覺。

一天晚上，貓又來到籠子下方，向小鳥打起了招呼：“籠里的金絲雀，你可真臭！一點也不像野外那些鳥，身上有花草的香味。”

“我每天都會清理自己的羽毛，才不臭呢。”小苞谷氣惱地說。

“如果你天天住在裝滿糞便的籠子里，不管怎么清理也是臭的。”貓頓了一下說，“你為什么不繼續練習飛行，離開這里呢？”

“為什么要離開？這里什么都有啊。我看過電視，知道野鳥常常挨餓受凍，還隨時會面臨被捕食的危險，連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家都沒有。”

“野外生活雖然艱辛，但也是自由的。野鳥們會見到美麗的森林，聞到花朵的芬芳，嘗到各種口味的果實和蟲子，享受大自然帶來的饋贈與快樂。”

“那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這是一只真正的鳥應該有的生活。你擁有一對翅膀，卻像豬一樣在圈里靠乞食生活，糟蹋了生命賜予你的禮物。”

“既然野外那么好，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成為一只野貓呢？”小苞谷反駁道。

“我本來就是一只野貓。我是為了報答這一家人對我的救命之恩而留下來的。我為他們清除家里的老鼠，但從不依賴他們的喂養。我睡在野外，在田野和村莊之間來去自如。”

小苞谷想了想說：“我也是為了報答明娃對我的養育之恩而留下來的。我要是走了，他會很傷心的。”

“他只會傷心一陣子，然后又會喜歡上別的東西，”貓吹了吹胡子說，“別看你現在吃得胖乎乎的，羽毛光鮮，但作為一只離開了藍天的鳥，壽命通常都很短。”

小苞谷思索著。它的腦海里浮現出從電視里看到的鳥兒群飛的畫面——那些鳥扇動著飽含力量的翅膀，叫聲嘹亮，曾讓自己心跳加快。“回到藍天會怎樣？”它遲疑地問了一句。

“意味著你有了選擇的權利，”貓鄭重其事地說，“在大自然中選擇你想吃的蟲子、果實與種子，而不是人類為你提供的幾種食物；選擇你想去的地方，而不是這個唯一的牢房；你還可以選擇回到你的族群，擁有一個真正的家。”

“回到族群？”小苞谷愣住了。它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它甚至想不起鳥媽媽的樣子，想不起自己剛出生時的生活了。

“你不知道布谷鳥的叫聲已經在田野響起來了嗎？”貓突然站起來，快速地來回踱步，激動地說，“你們這種鳥類在還是一顆鳥蛋的時候，是寄生在其他鳥類的巢里的，由其他鳥媽媽撫養長大。當你們能夠飛翔的時候，會在同類的呼喚指引下回到族群。那里有你真正的父母。”

小苞谷震驚極了。它環顧這間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封閉房間，突然感覺自己似乎錯過了許多重要的事。它從未聽過布谷鳥的呼喚，雖然也常常聽到過屋外其他小鳥的叫聲，但它心里知道那不是布谷鳥。它還有真正的父母，它們在哪里？它們在尋找自己嗎？

它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沖動，促使它想要沖出這間屋子，飛上藍天，回到父母身邊。

“可是——可是——”小鳥猶豫著，“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打不開上了鎖的籠子，門窗也關著。我的翅膀受過傷，我飛不好——”

“夠了！”貓打斷它的話，“要是你真的想離開，沒有什么能難倒你。試試又怎樣？”

5

貓的話給了小苞谷勇氣。

第二天，在明娃打開籠子喂食的瞬間，小苞谷振動翅膀朝窗戶飛去，希望能從紗窗上的破洞鉆出去。它撞在了紗窗上，掉落在地。

明娃驚慌地跑去抓鳥。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三腳貓出現在那里，對著屋里喵喵叫著。

“出去！三腳貓。”明娃訓斥著貓，跑來關門。

小苞谷趁機朝門猛沖，從門縫中擠了出去。它站在院子里，一下子呆住了。空氣濕漉漉的，帶著一絲寒氣。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落在身上冷冷的。沒有藍天，只有遮蔽了一切的烏云，沉甸甸的，壓得它喘不過氣。

明娃沖出屋子。小苞谷跳到了低矮的院墻上，看見外面彌漫著霧氣的田野里，樹木高聳，枯枝如魔爪般在風雨中揮舞。在樹林、田野和荒地中，藏著大塊的陰影。那里有許多它不曾知道的東西，它有些害怕。

它該往哪里去？它愣在墻頭，渾身顫抖著。身后，明娃拿著一塊田螺肉哄它，希望它回去。它猶豫著。這時，三腳貓突然躥上了矮墻，露出兇惡的臉和尖牙，朝小鳥撲去。

小鳥用盡力氣振翅高飛。密集的雨和被貓追逐的恐懼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它的心上、翅膀上。它很快墜落在灌木叢中，被帶刺的野薔薇困住了。明娃找到它，將它帶回籠子里。

6

那天晚上，三腳貓沒有來。小鳥回想起三腳貓要抓它的樣子，徹夜未眠。

它慫恿我飛出去，只是想吃掉我，小鳥不安地想。我差點就相信了它。只有明娃才是真正愛護我的，我不應該飛出去。

第二天，明娃在爺爺的建議與幫助下，剪掉了小苞谷剛長出來的飛羽。

“好好待在籠子里，小苞谷。我會保護你的，”明娃說，“如果你飛出去被貓吃掉了，我會很傷心的。”

小苞谷很感動，但它拍打修剪過的翅膀時，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失去了。它猛然想起三腳貓說的話：“你擁有一對翅膀，卻像豬一樣在圈里靠乞食生活，糟蹋了生命賜予你的禮物。”

這時，它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奇特的鳥叫聲。“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那嘹亮的聲音穿過森林與田野，穿過厚厚的墻壁，傳入它的耳朵，讓它的心動了一下。它的身體里涌起海潮般的渴望——它想和那些布谷鳥一起飛！

但一想到那滿是陰影的未知世界，那些無處不在的如三腳貓般危險的捕食者，它的渴望隨著漸漸遠去的布谷鳥叫聲，很快消失了。

7

沒過多久，小苞谷的飛羽又長出來了。因為它一直很乖，明娃也不再剪它的羽毛，只是大部分時間都將它關在籠子里。

因為追逐小苞谷的事，三腳貓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再也沒有出現在客廳里。但那些養在盆里的田螺常常不翼而飛；裝玉米粉的罐子被打碎；牛奶盒被打翻了，牛奶流了一地。

一天晚上，三腳貓終于露面了。小苞谷一看見它，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你偷走了田螺，弄臟了我的食物，是一只壞貓兒。”小苞谷恨恨地說。

“你該飛出去自食其力了。”

“我不會相信你的。”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貓緩緩地說，“我曾經是一只愛笑的貓。當然，自從我失去這條腿后，就再也不笑了，”貓半瞇著眼睛，陷入回憶之中，“有一次，我在捕食的路上，突然想起一個笑話，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這讓我沒注意到藏在草叢中的捕兔夾。夾子弄斷了我的一條后腿，是明娃的爺爺把我救下來，帶回這里治好的。那一陣子，我和你一樣，習慣了人類的照顧，變得肥胖、懶散、笨拙，又因為失去了一條腿，對重返野外的生活充滿恐懼，但我想試一試。剛回到野外時，我常常捕食失敗，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與適應，我剩下的三條腿與尾巴變得比以前更強壯了，完全能替代失去的那條腿。我又回到了從前，成了捕鼠技術高超的野貓，”貓睜開眼，語重心長地說，“外面的生活固然更艱辛，但它會讓你增長智慧，學到生存的本領，你會活成你自己，過得更快樂自在。”

小苞谷望著貓發光的綠眼睛，不停地眨眼。上次聽到布谷鳥叫時涌起的渴望又來了。它的心咚咚直跳。它想飛，但爪子抓著棲木沒動。

突然，那雙綠眼睛朝小鳥迅速逼近，貼到籠子上。籠子不停地晃動著。

小苞谷倒吸一口涼氣，幾乎停止呼吸。“你——你能跳上來？”它驚恐地說，縮到籠子一角。

“我跳過比這更高的地方。”貓甩動尾巴拍打著籠子說。它用爪子撥弄著籠子的搭扣。

“你要干什么？”小鳥叫起來。

“放你出去啊。”

“我不要出去。你——你只想吃掉我。”小苞谷聲音發顫地說。

“其實你掉到院子里時，我是真的想吃你，”貓平靜地說，“那時你用盡全力反抗我，眼睛里充滿堅韌與勇敢的光，讓我想到我被夾子夾住時的掙扎，所以我放棄了吃你的念頭。你在人類的馴養下失去了當初無畏的精神，我想幫你重新找回它。”

啪嗒！籠子被打開了。

“走吧，紗窗上我為你弄的洞足夠讓你鉆出去了。”貓說。

紗窗上的破洞確實比以前大多了。小苞谷盯著那雙趴在籠子邊的貓眼睛，那令它發怵的綠光變得柔和起來。一股熱流流經它的翅膀。它閉上眼睛，箭一般地飛出籠子。

它落在窗臺上。貓在籠子上看著它，咧開嘴，露出白白的牙齒。

那不是一種威脅，而是一個微笑。貓笑了！它是一只多么帥氣的貓啊，小鳥想。

然而，貓的笑容很快消失了，臉上重新掛上猙獰的表情。“走啊！”貓朝小鳥撲去。

小苞谷慌慌張張地從紗窗洞中鉆出去，飛向夜空。

在初夏溫暖的夜風中。它飛得踉踉蹌蹌，時高時低，但很快就掌握了借風而行的技巧。風鼓滿它的翅膀，讓它渾身充滿力量。它越飛越高，飛到星星的懷抱中去。它的腳下是暗灰色的田野、村莊與小鎮，點點燈火與繁星交相輝映，為它搭起自由飛翔的舞臺。在那些燈火之外的黑暗里，響著青蛙與蟋蟀合奏的凱旋曲，為它的勝利歡呼。

在飛翔的喜悅中，小苞谷終于明白：沒有貓的激勵，自己永遠也無法飛上天空。它飛回去，落在屋子外的李樹上。

三腳貓蹲在窗臺上，看見了它，揮著尾巴說：“再見，金絲雀。別想著回來，否則我真的會吃了你。”

“三腳貓。謝謝你！”小苞谷由衷地說。它在貓的面前俯沖，又緩緩上升，在空中劃出一道下弦月般的弧線——一張正在微笑的嘴后，飛入夜空。這是它對貓的感謝。

8

第二天，明娃發現鳥飛走了，傷心得大哭。他看見三腳貓正在墻頭曬太陽，拾起一根棍子扔向它：“壞貓，肯定是你把小苞谷吃掉了！”

三腳貓躲過棍子，跳上屋頂繼續曬太陽。它望著院子里氣急敗壞的男孩，喵叫著說：“當一只鳥真正想飛時，沒有什么能抓住它，笨蛋。總有一天你會相信我的。”

貓把身子曬得暖暖的，離開了明娃的家，再也沒有回來。

責編：林楓煬

作者簡介

海林林（原名劉漢林），女，1984年生。北京林業大學風景園林專業碩士，重慶市榮昌區空書包童書館創辦人。目前有多篇兒童幻想小說發表于《少男少女》《兒童時代》等雜志，長篇兒童奇幻小說《轉身聽見》正在由重慶出版集團出版。熱衷于兒童教育公益事業，其創立的“點燈”教育獲得“全國新時代終身學習品牌項目”稱號，并入選“特別受百姓喜愛的終身學習品牌項目”（全國十佳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