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DE CHARLES

在法國巴黎第19區的一條安靜的小道上,一間沐浴在陽光下的閣樓里,ELLE見到了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Triet),一周前她剛從洛杉磯帶回了人生第一座奧斯卡小金人,當然,今天她也帶來了現場。
茹斯汀沒有表現出過去幾周忙碌的快節奏和時差轉換帶來的疲憊感,她優雅地做好了拍攝準備。自從她導演兼編劇的電影《墜落的審判》( Anatomie d'une Chute)獲得了2023年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之后,茹斯汀的名字和她高挺的身材、金色的長發和鮮明的紅唇的形象就傳遍了全世界。她喜歡利落的西裝外套、寬松有型的褲子,不喜歡佩戴珠寶首飾——這一切都傳達著她的性格和態度。
在獲得首座金棕櫚獎的10年前,茹斯汀個人執導的首部電影《索爾菲雷諾之戰》 ( La Bataille de Solférino)就提名了第39屆法國電影凱撒獎最佳處女作獎。該片于戛納電影節首映后,入選了《電影手冊》的年度十佳。對于新人導演來說,這無疑是令人難忘的精彩亮相。而她算不上高產的創作者,從處女作《索爾菲雷諾之戰》,到2016年提名凱薩獎5項大獎的《維多利亞》 ( Victoria),再到2019年首次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西比勒》 ( Sibyl),茹斯汀都是劇本編劇。從故事構思、誕生的伊始,到完成它影像化的呈現,這無疑要經歷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所以保持3年一部新作的頻率,她已經足夠勤勞了。
《墜落的審判》依然是“茹斯汀式”的故事。影片里她依舊沉迷于描繪“現代女性”的生活及精神畫像,“我拍攝過的所有電影都是這樣。”她說道。誕生在她故事里的女性角色,都不是脆弱的、渺小的,而是真正經歷過生命中的風暴卻依舊堅持住的人。

這部作品為她贏得了歐洲電影界的絕對認可,2024年初的頒獎季期間,三項英國電影學院獎和兩項法國凱撒電影獎“紛至沓來”,分別肯定了她作為編劇和導演的實力。而好萊塢的認可來得稍晚了些,茹斯汀憑借這部作品獲得了第81屆金球獎電影類最佳編劇以及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劇本。她也是第一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提名的法國女性。
當她拿起自己的奧斯卡獎杯拍照時,臉上露出的燦爛的笑容感染了現場的所有人。作為一個處于巔峰期的創作者,她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獨特的審美—現代女性的時代精神。
3月24日,《墜落的審判》在國內上映,茹斯汀· 特里耶成為了第一個登陸中國院線的法國女導演。在柳絮飛揚的春天,她來到了北京,跟中國觀眾分享幕后創作的故事。而這之前的一個星期,在我們的拍攝現場,她講述的遠不止創作……
ELLE:跟我們分享一下你在奧斯卡典禮和美國之行的一些趣事吧。
茹斯汀:說實話,我從來都沒有夢想過闖蕩好萊塢,當然好萊塢的電影肯定帶給我一些影響,但我主要關注美國獨立電影導演的作品。這次好萊塢之行,我認為最美好的邂逅之一是遇到了《仲夏夜驚魂》 (Midsommar )和《博很恐懼》 (Beau is Afraid)的導演阿里· 艾斯特(Ari Aster)。我們聊了3個小時。多年來,我一直非常敬仰他,作為導演我們有某些共同的東西—我們總是處于懷疑之中,永遠無法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滿意。
ELLE:學院歷史上最特別的典禮嘉賓,劇中的狗狗演員Messi在中國變成了“大紅人”。能分享一下它的故事嗎?
茹斯汀:令人難以置信,Messi即使在美國,也受到了大家熱烈的追捧。在奧斯卡午餐會上,它絕對成了主角,讓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其他“競爭影片”的演員們也都被Messi吸引住了。我從來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好萊塢真是不可預測的,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演員會“走紅”,這次竟然是一位動物演員。我們有一位非常杰出的動物訓練師勞拉,她非常愛狗狗。在片場如何善待動物是很重要的。
ELLE:接下來讓我們聊回電影,請你向中國的觀眾介紹一下這部最新在中國上映的電影。
茹斯汀:我想講的是一個相當簡單的故事。我開始寫劇本時就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我記得,我在大綱上特意加粗了這句話。于是,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想法是讓這個孩子,米洛飾演的丹尼爾成為故事的中心,他對母親有絕對的信任。然后隨著故事的推進,這種信任感逐漸出現“裂痕”。整部電影圍繞著母子的關系,這份即將出現“裂縫”的信任,以及母親最終可能會被定罪的威脅。
不過,我真正的目的是要去剖析這對夫妻,或者說以“訴訟片”為借口去“解剖”這對夫婦。影片類型只是一種形式而已,我關注的問題并非這類影片里精心設計且充滿懸念的劇情,而是真正深入探討:“什么是夫妻關系? ”“一個家庭內部到底是什么?”另外一條線索是,這個男孩的逐步成長和變化。我小時候也經歷過這種情況,認為父母是模范,始終相信他們。當然在影片中,這些關注點顯然被推向了“極端”。

ELLE:你在這個故事里設置了哪些想表達的內容?
茹斯汀:我從來沒有把電影看做是一種隱喻性的藝術。對我來說,電影正是社交媒體的反面,它最終是一種展示事物復雜性的方式,而不是把人和事簡化為一句話。我認為在今天,電影比15年前更能夠表現出復雜性、模糊性和含混的灰色地帶。在《墜落的審判》中,我塑造了相當強悍的女性角色,她發現因為自己在生活中的強悍力量,最終反而使得自己被推上了被告席,接受著審判;如果她是傳統觀念里的女性,沒有獲得社會和家庭中的強勢地位,她可能會成為一個“更好的受害者”,或者說一個“更典型的受害者”。
這個故事它指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女性在家庭中獲得了權力,以及由此而來的他(he)對她(she)的指責—經典的原型被顛覆了—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內。這部電影引發了關于伴侶親密關系的思考,伴侶之間的角色和職責分配……這些聽起來是老生常談,但當我們環顧四周就會發現,真正能夠達到相互平等關系的情侶是多么罕見。歸根到底就是:“我們努力一起生活,怎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在傳承了千百年來的家庭或者兩人生活模式中,我們如何去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我們最終如何才能改變一些生活規則呢 ?
ELLE:女主角的塑造是一個怎樣的過程?為什么會選擇桑德拉· 惠勒(Sandra Hüller)飾演這個角色?在你們的合作中,是否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火花?
茹斯汀:我得到了桑德拉很大的幫助,她是一位非常聰明的演員。我會從周圍的人中汲取靈感,也會從我所了解的人物設定中去構造,所以這還是以一種相對抽象的方式去構建的人。我認為我們是有點反驚悚片傳統套路(cliches)的:一個女人站在了被審判的中心。我經常舉一個經典的例子,影史經典比利· 懷爾德導演的《控方證人》,其中塑造了一個嫵媚的蛇蝎美人,由女演員瑪琳· 黛德麗扮演。在過往這類影片里,女性角色總有雙面性,具有馬基雅維利主義人格。但我不想再這樣去做,我認為以完全透明的、現實主義的表演方式來呈現這樣一個角色會更有意義。我跟她(桑德拉)說:“不必刻意去尋找什么風格”,我要求她用更接近紀錄片的方式表演。我們把這個角色建立在非常完整的現實的基礎上,賦予了她“ 可愛”之處,大家不會簡單地說“這就是一個危險復雜的女人”,她既有復雜性又有現代性。最后一點,相比男導演塑造出的女性角色—她們要么和藹可親或者極具誘惑力,這位女主角的設定很少見,她不去取悅或試圖誘惑觀眾。至于我們之間的火花,在片場中,我們如同姐妹,很親密,哈哈。

ELLE:你從何時起想要成為一名導演?這是你兒時的夢想嗎?
茹斯汀:完全不是。我小時候學習繪畫。幼兒園時我是個害羞和沉默的小女孩,只會畫畫,所以我從小就沉迷在“圖像”中,它對我而言一直非常重要,后來我考上了巴黎美術學院。
ELLE:2007年你完成了個人的首部電影。當時是什么樣的情況,周圍人的反響如何?它是否讓你更加堅定了這份職業?
茹斯汀 :的確,Sur place( 《現場》)是我在院線上映的處女作,這是一部紀錄片。而《墜落的審判》中完全浸透了我的紀錄片“情結”,我想如果沒有在巴黎美術學院期間學習到的關于紀錄片的知識,沒有那些影響過我的紀錄片,我永遠不會拍出這樣一部對正義有如此多討論的電影。所以最初想去看看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的這段“旅程”仍然伴隨著我,因為我需要感受真實的人。
ELLE:你是否有遇到過來自他人的否定或質疑,讓你產生過動搖或迷茫?你覺得這個行業對女性有些“苛刻”嗎?
茹斯汀:其實我很幸運,我沒有感受到特別多的阻礙。但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我一直是強力推進型的人。而在這個過程里,我感受最深的是,男性有時候很難接受被女性所領導,男演員不太愿意被女導演指點。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點。再比如,當一個女性在片場執著于自己的想法,而大家都不太贊同,但你還想堅持下去時,就會令人反感,人們都會覺得你很麻煩。不過,如果你是個男人的話,那情況就不同了,大家反而會覺得你很有主見,自己知道想要什么。而在女性之間,現在我感受到了更多的情誼,換到20年前,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女性之間的競爭。所以我希望還能再活20年,去感受更多變化,因為我們離這種徹底的男女平等還很遠。
ELLE:部分評論者將你的創作歸于女性主義視角,你認同嗎?你會介意強調“女性身份”嗎?
茹斯汀:我從來沒有刻意地把女性放置在創作的聚光燈中央。我創造的角色確實是復雜的,通常非常頑強,有超強的“抗擊”能力。她們僅受到兩件事情的驅動:生孩子和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女性的形象就是類似于這樣:“媽啊,我已經 40 歲了,我還沒有孩子”或者“整天在家帶所有的孩子好難啊”。我自己內心感受到那份強烈的東西,確實是有(女權主義)。我想要去構建一個故事,任何理論或主義都不是最優先的。
ELLE:不得不提到,這次奧斯卡的獲獎感言,你特別突出了“女性”,獻給并致敬了“她們”,這是你提早準備好的對嗎?為什么想要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這樣一番話?
茹斯汀:我很難不為這個行業里的女性說點什么,對我來說,她們是最重要的。在這個行業,女性之間肯定會有一種團結,因為確實沒有那么多女性導演。女性導演的數量我兩只手就能數過來,但很多人不一定意識得到。他們會說“可以了,現在你們站在舞臺上了”。但事實上,女性導演根本就沒幾個人。當我獲得法國凱撒獎最佳導演獎時,我是這個獎項50年來第2位女性獲獎者,而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提名,我是第一個獲得提名的法國女性導演。
女性在大多數情況下仍是少數的,這是一場尚未結束的“戰斗”。
ELLE:電影中不僅討論了當代社會的夫妻關系,還涉及到了親子關系。在你看來,這是大部分女性需要面對的最重要的兩個課題嗎?
茹斯汀:我不想將女性的地位降低到她是否生育的問題上。她們有權選擇不成為母親,而且她們也有權不處于任何一種兩人關系中。我認為這些問題的共同點還是信任問題。在任何一段關系中,不管是友情、愛情、親情,都可能遭到背叛。我不希望把女性的位置,特別是今天的女性,降維到夫妻關系或親子關系,或者用生育問題來定義女性,因為這些舊習俗也正在被重新定義的過程中。
ELLE:你獲得金棕櫚獎之后,這一年來的生活和工作狀態有發生變化嗎?這件事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現在你又擁有了一座奧斯卡金像獎,這會帶來更大的改變嗎?
茹斯汀:我得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難以想象的曝光度。作為一名女性最終獲得了金棕櫚獎,成為了歷史上第3位獲此殊榮的女性,這一切都是震撼人心的。我之前肯定是從未經歷過的,對我的觸動非常大。最讓我感動的是,做我們這行的人是非常孤獨的,我很孤獨,常常處于陰影之中。而奧斯卡,無疑是“錦上添花”了。
最讓我感動的是,這部電影以一種非常私密的方式觸動了很多人。他們來跟我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你在我的廚房里放了竊聽器!”而令我驚訝的是,這部電影的故事竟然能同時觸動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
ELLE:當然你也經歷過失敗,比如2019年,錯過了最佳影片獎。你怎么理解所謂的“成功”和“失敗”?
茹斯汀:那時候太難了,太難了。我當時懷孕9個月了,我的生活和我的信心都沒有處于最佳狀態。《 西比勒》之后的一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況非常糟糕。但我自己知道,失敗的時候,我會跌入谷底,然后再爬起來。可以說《西比勒》的失敗奠定了《墜落的審判》的基礎。我總是會借助一部電影去完成另一部電影。有些導演能夠一直堅韌不拔地追尋著自己的道路,我覺得這很令人羨慕,但我沒有這樣的品質。從形式上來說,我拍的總是同一個故事,但似乎實際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我真的很沮喪的時候,反而會很快振作起來。這并不意味著每次都有效,也不意味著我每次都能取得這樣(《墜落的審判》)的成功。不管怎樣,這就是生活!無論如何,我都會嘗試著用長遠的眼光看事情。如果你只是正視前方,實際上有些事你做不到。
ELLE:生活中,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在“導演”身份之外,你有哪些愛好?你會區分工作與生活的邊界嗎?
茹斯汀:就像之前說的,我是美術專業出身,年輕時身邊的朋友都是藝術家、攝影師和畫家。我總有一種感覺,在一個環境或領域里太久是有點危險的。當我在美術學院時,我就已經有了這種感覺,我一直想去其他地方。我總是害怕在舒適感中“睡著”了,所以總是需要到別處去補充“營養”。其他愛好?說實話,沒有,因為我一直沉迷于電影。這是一種癮。小說也占據了我生活里非常重要的位置,我也喜歡學習新東西,我還有孩子,平時我得照顧他們。
說到工作和生活界限,那可能是個“悲劇”—工作吞噬了一切,沒有界限。沒寫出一場精彩的戲,我是不會上床睡覺的。有時我發現這樣的生活是糟糕的。實際上,這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因為有一種共同的激情,一旦這種激情過頭了就容易出問題。對我而言,電影就是一種讓我上了癮的“毒品”。我想我生孩子也是為了“戒毒”。我有了孩子,這樣我就不得不停止“電影”。我認為我有一種上癮的天性,真的,如果我能在片場度過我的一生,我一定會的。
ELLE:關于電影在中國的上映,你有哪些期待?你對中國有哪些了解和好奇?
茹斯汀: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中國的男性和女性觀眾會如何評價這部電影,我特別想知道她(女主角)會受到譴責還是崇拜。因為,很神奇的一點是,在法國,每個人都覺得她是無辜的,但在美國,每個人都認為她有罪。所以我很好奇這對夫妻的關系是否會引發中國觀眾的共鳴?中國的男女觀眾能否在影片所討論的問題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其實對中國文化還有些陌生,所以我很期待能夠跟中國觀眾見面,還有幾位我非常欣賞的中國導演,比如賈樟柯。也許在那里,還能找到創作靈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