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雨

一

蜈蚣鎮(zhèn)改成武功鎮(zhèn)，大概是從那年蜈蚣販子大黃牙沒再來了，也不單是大黃牙沒來，蜈蚣鎮(zhèn)的蜈蚣雨也是從那時候消失的。

聽碰上蜈蚣雨的人說，發(fā)蜈蚣雨，總是在雨后悶熱的晚上，三四塊挨著的農(nóng)田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蜈蚣，撿不贏。一整個夏天，蜈蚣鎮(zhèn)的蜈蚣雨只有兩次。凡是能碰上的人，都會交好運(yùn)，抓到蜈蚣賣的錢，抵得上一個普通農(nóng)戶小半年的收入。

蜈蚣雨在別處是不常見的。武功鎮(zhèn)還是蜈蚣鎮(zhèn)的時候，每到油菜花開，紅頭蜈蚣就會出來。只有松軟透氣的黃土地，才出蜈蚣。種了油菜，人進(jìn)不去，種了水稻，蜈蚣就跑了。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什么都不種，只種晚稻。種晚稻的時候到了，蜈蚣也就不出來了。

只要有男人的家里，屋檐下都掛著幾排用竹篾穿好的蜈蚣。旁人看蜈蚣，是有些怕的，越大的，毒性越強(qiáng)。蜈蚣鎮(zhèn)的人看蜈蚣，越看越愛，因?yàn)樵酱蟮模街靛X。十厘米往下的，五毛錢一條，十到十二厘米的，八毛錢一條，十二厘米往上的，一塊二一條。

收蜈蚣的販子是個大黃牙，吳天龍每次領(lǐng)著百族去賣蜈蚣，百族都要為大黃牙身旁的蜈蚣暗暗咋舌。幾筐的收購籃子裝滿了穿好的蜈蚣，成百上千條。籃子旁還蹲著個穿藍(lán)布長袖的女孩，她低著頭，把地上散放的蜈蚣干按大小分揀好，再一條條裝進(jìn)籃子。

“真厲害，怎么會有人撿到那么大的蜈蚣，特別是那頭幾排蜈蚣，個頭個個頂?shù)绞说蕉迕琢耍@么長的大蜈蚣真是少見！”百族邊想邊發(fā)出夸張的彈舌聲，又拉拉他爹的衣角，手往那幾排蜈蚣指了指。

吳天龍也注意到那幾排蜈蚣。那些蜈蚣的身子被竹篾撐得緊繃繃的，一條比一條筆直，卻不如一般的蜈蚣粗。他早看出來，那些紅頭蜈蚣的個頭不過也就是一般，能把蜈蚣活生生撐長三四厘米還不斷，也算是一種本事。他自己也愿意把蜈蚣往長里撐，只不過怕把蜈蚣撐斷，蜈蚣一斷，就什么價錢都賣不出了。

大黃牙最不樂意收這樣的蜈蚣，但這蜈蚣一沒斷，二沒臭，也不好叫人拿回去，每條還得多加幾毛錢。他只得恨恨地在后面罵一句：“齊順這小子，毛沒長齊，心眼子長得比誰都多！”那女孩聽到大黃牙罵齊順，也不抬頭，只豎起眉毛，往他的鞋上瞪了瞪。

百族一聽這是齊順賣的蜈蚣，笑得露出了牙花子。吳天龍看著樂呵呵的兒子，眉頭一沉，不作聲。這要打從前，一提起齊順，誰要是說他不好，吳天龍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大黃牙怎么敢在他面前罵齊順。

大黃牙數(shù)好錢，吳天龍接過來，對百族說：“沒什么好看的，能大到哪里去，不是本分人干的事。”說完，他抓起百族的胳膊，拉著就往家里走。

那女孩沒說一句話，等他倆走的時候，她抬起鵝蛋樣的小臉去瞧百族。百族這時候也正回過頭，他沖那女孩咧嘴一笑，樂呵呵的。她早聽說吳家有個兒子，人長到快二十了，言行舉止還像個十歲的娃，這回見了，真不假。

大黃牙見他倆對視，鼻子里淡淡地哼出一句：“一個傻子，一個啞巴，還看對了眼。”

吳天龍還沒走遠(yuǎn)，這話不偏不倚，正好落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要是別人當(dāng)著他的面說百族傻，他指定會跳起來，晃動細(xì)長的身子，用他那蜈蚣毒牙樣的手臂和人打一架。但他這次全當(dāng)沒聽見大黃牙說百族傻，只那后一句，讓他像蜈蚣斷了毒牙，再也沒有攻擊性。

二

蜈蚣鎮(zhèn)的男娃，十四五歲就可以在晚上單獨(dú)出去撿蜈蚣了，唯獨(dú)百族，從十歲跟著吳天龍出去撿蜈蚣，到十四五歲了，還得跟在吳天龍屁股后頭。別人問他怎么不自己尋，他就總說一個字，怕。

其實(shí)，百族開始跟爹出去撿蜈蚣的時候，也不是全跟著爹。

出去撿蜈蚣，總得是晚上八點(diǎn)鐘以后，太陽完全落了土，青蛙、蟬、狗……一齊開始叫，除了頭上的探照燈掃到的地兒，其他地方全是漆黑一片。往公路上走，是撿不到蜈蚣的。除非偶爾運(yùn)氣好，一條紅頭蜈蚣飛快地爬過公路，眼尖的，只要用火鉗夾住它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就算抓住了。它的兩頭會翹起來，往火鉗上纏，好像能把冰冷的火鉗纏斷，但無濟(jì)于事。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塑料瓶，瓶底放點(diǎn)水，防止蜈蚣沿瓶壁爬出來。瓶口的下方剪一個小洞，夾住的蜈蚣往洞里一扔，萬無一失。

沿公路旁的小路往外走，站在田埂上，可以看見遠(yuǎn)處的空氣里飄來一顆顆白色的燈光，隨便喊個村里男人的名字，大概率會有回應(yīng)。吳天龍從田埂上跳進(jìn)田里，從田里爬上田埂，從田埂拐到墻角，從墻角跳下土溝。百族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松軟的泥土粘在長筒黑膠靴上，走兩步，泥被踩掉了，走兩步，又沾滿了泥。

吳天龍的燈四處掃著，他的燈瓦數(shù)足，很亮，能把蜈蚣的背照得反光。百族的燈便宜點(diǎn)，有些昏暗。吳天龍?jiān)谇懊嫒骄湍軗斓揭粭l蜈蚣，有的半截身子卡在泥土外面，有的盤在田埂邊上，有的快速從前面扭過。百族只聽見爹在前面“哎喲哎喲”地叫，手里的火鉗撿個不停。他在后面只看到吳天龍的大腳印。

百族跟著吳天龍久了，終于發(fā)現(xiàn)，在他后面，根本撿不到蜈蚣。吳天龍往前走，他就往右走，能看到爹的燈就行。他自己在田里掃來掃去，偶爾也能抓到一兩條，大多是扭動得飛快、要逃跑的蜈蚣。本來小孩眼睛該更尖，但他總是有點(diǎn)笨拙，藏在土里或者草葉里的，他就看不見。瓶子里有了幾條蜈蚣，他更起勁了，漸漸地離吳天龍?jiān)絹碓竭h(yuǎn)。

蜈蚣鎮(zhèn)只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從腹部穿過，像一條大蜈蚣盤旋到各個村落，房子大多挨著公路蓋，像蜈蚣身上的節(jié)，一節(jié)挨著一節(jié)。路旁延伸出無數(shù)黃泥小路，和蜈蚣的腳一樣多。沿著小路走，周圍出現(xiàn)一座墳。吳天龍帶他走過墳山，墳土腳下更出蜈蚣，他跟著爹，也不覺得害怕。現(xiàn)在成了他一個人，心里還是有點(diǎn)不安。瑟瑟的晚風(fēng)刮過來，他猛地一抬頭，那墳上立著一個白兔子。百族的眼睛和那兔子猩紅的眼睛一對，兩個都愣了愣，百族稍稍一動，那兔子從墳上跳下來，一眨眼就不見了。百族這才緩過神，大喊一聲，爹。周圍什么聲音都沒有，別說青蛙、蟬、狗之類的叫聲。他腿一軟，一個跟頭跪在那墳前。

“你在叫誰？”一個聲音和那一點(diǎn)白光同時從林子后面?zhèn)鱽怼?/p>

百族像是得了救命藥一樣，登時放松了下來。

那人走近了來看，百族大喊一聲，“齊順！”

“這是我爹的墳。”齊順見百族跪在地上，也同他一樣跪了下來。黑洞洞的夜晚，兩人一齊跪在這座孤墳前頭，都不說話。齊順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百族見他磕過了，也跟著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

吳天龍找百族找得出了一身汗，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

他一進(jìn)屋，見百族在席子上坐得端正，身上陡然散架一樣松了下來。百族他娘細(xì)細(xì)說了齊順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他送回來，吳天龍連連點(diǎn)頭。從那以后，百族愛跟齊順玩，只有齊順愿意搭理他，齊順也愛跟百族玩，只有百族愿意跟他去給父親的墳磕頭。村里的娃編順口溜笑話百族，齊順個頭躥得快，用硬拳頭嚇唬他們，護(hù)著百族，吳天龍對齊順更是感激，只把他當(dāng)自己兒子看。當(dāng)然，吳天龍把齊順當(dāng)兒子看，可不只是感激他。

三

齊順家的房子剛蓋好，他爹就死了。人人都說他爹沒享福的命，半輩子攢的錢蓋了三層大新房，沒命住。不過，這房子在村里算是闊氣的，他爹也能走得安心，有了房子，就不怕兒子找不到媳婦。齊順長得周正，個子也高大，人更是能干，和百族一比，只要姑娘眼不瞎，當(dāng)然都愿意跟齊順，況且他家還有三層大新房。吳天龍每次看到他倆的身影挨在一起，不由得一比對，隨即望著自己那棟幾十年的舊平房，暗暗發(fā)愁。

太陽斜斜地從門前升起來，陽光灑在吳天龍堆在腳邊的竹篾上。前天找的蜈蚣，三十幾條，算是不錯了，百族那個小塑料瓶里還有八條。

“才八條。人也不小了。”他想。

他把竹子破成細(xì)細(xì)的竹條，把鐮刀口卡在竹條的綠皮頭下面，輕輕往里一按，竹條上的一層綠皮就和下面的硬竹篾分開，再把竹條頭捏住，鐮刀順著竹條往下拉，一整條竹篾就劃出來了。把竹篾頭削尖，往蜈蚣肚皮這面的紅頭下一插，再把肚皮貼著竹篾的蜈蚣搟直，輕輕拉一下，蜈蚣被拉得稍微有點(diǎn)長，再掰斷竹篾，另一頭也削尖，插進(jìn)蜈蚣的尾巴邊，一條蜈蚣就繃好了。他把這些繃好的蜈蚣一條條碼在旁邊。蜈蚣頭的兩側(cè)有一對毒牙，不掐掉，繃的時候容易被刺。可他從來不管，那毒牙好像對他沒什么作用，沒見他被刺過。

地上開始攢起一層細(xì)細(xì)碎碎的竹屑，太陽的光線里也飛舞著竹沫，百族他娘的影子在竹沫后面越來越清晰。從屋里出來，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塑料瓶。

“你昨天咋不去撿蜈蚣？”百族他娘叉著腰，沖板凳上的吳天龍說。

“不想去。”吳天龍細(xì)細(xì)地削竹篾。

“昨天發(fā)了蜈蚣雨，你曉得不？”百族他娘的眼睛瞪得虎虎的。

吳天龍不作聲。

“怎么你就老是撞不上蜈蚣雨？聽說就在齊順?biāo)鶋烆^那邊，有人撿了七千多條大蜈蚣。那蜈蚣在田里一條一條地爬出來，整片都是密密麻麻的，撿都撿不完。大蜈蚣?xì)G，萬把塊錢了！”百族他娘邊說邊嘆息。

吳天龍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百族他娘見他那樣，以為他也為沒撞到蜈蚣雨而可惜，就不再嗔怨，只是像安慰他一樣地說：“這蜈蚣雨都是一年發(fā)兩次，今年還有一次，再看能不能遇得到。”

吳天龍從七歲就跟著他爹撿蜈蚣，這都四五十年了，蜈蚣雨發(fā)在哪一天，他心里明鏡似的，就是發(fā)的具體地方，不好找。幸好每次發(fā)蜈蚣雨，能撞上的人不多，一想到那些一撞上就拼死命撿的人，他的心就滴血一樣疼。

“你剛才說，是在齊順?biāo)膲烆^那塊發(fā)的？”他把齊順這倆字特意說得重一些。

“是啊！沒想到今年是在那塊發(fā)的。”百族他娘嘆了口氣。

“那齊順趕上了嗎？”他故意問。

“哎喲！你別說，這孩子說他傻吧，他又好像知道那塊有，說他靈光吧，他又撿得不多。聽說那大黃牙只收了他三百多條，不過這也比你這三十幾條多。”

他聽到齊順不像別人撿的那樣多，心里松了口氣。他喜歡齊順，就是喜歡齊順這一點(diǎn)，不貪。前天他就給齊順打招呼了，讓他留心著點(diǎn)那塊地，要是他也撿幾千條，就憑他對百族怎么好，吳天龍也不會把他當(dāng)親兒子看。

見他還在那細(xì)細(xì)地削竹篾，百族他娘心里又上來一口氣，她指著地上碼得整整齊齊的蜈蚣說：“天天撿，天天繃，掙得到幾個錢？百族這個樣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房子還是那個樣子。人家齊順還沒娶媳婦，村里頭的姑娘家都往他家跑，咱是兒子也不爭氣，錢也沒攢夠，一樣都不行，這可怎么辦喲……”她說著說著，掀起圍裙往眼角擦。

抹完眼淚，她像是心里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個想頭，借著眼角一點(diǎn)未干的濕氣，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看那老常家的姑娘，雖說不會說話，但人也懂事，長得乖，說成這門親，我都可以閉眼了。”她邊說邊往吳天龍的臉上瞟。她覺得他是個死性子，向來護(hù)著百族，不許別人說他傻，這回要是找那啞巴姑娘說親，保不準(zhǔn)又讓他覺得，這是傻子才配了啞巴，怕他又生起氣了。

“嘶！”吳天龍痛苦地喊了一聲。他的大拇指被蜈蚣咬了一下，登時腫了起來。繃了這么多年的蜈蚣，難得被咬上一口，百族他娘的話，也像蜈蚣，往他心里咬了一口。就算百族他娘不說，他也想說，他早就看中老常家的姑娘了。

四

齊順的大新房后面，有一片竹林，誰家穿蜈蚣的竹篾沒了，就到那去砍兩根竹子，再給齊順捎一條魚，或者帶一袋門前果樹結(jié)的果子。

其實(shí)蜈蚣鎮(zhèn)的竹林，哪里就只有齊順屋后頭才有，這些愛到齊順屋后砍竹子的人，家里多半有個沒出嫁的女兒。大伙都愿意把女兒往這送，也不單是因?yàn)辇R順人標(biāo)致又勤快，大伙還看的是齊順家里有大新房。蜈蚣鎮(zhèn)窮得叮當(dāng)響，誰舍得蓋三層樓的大新房。把女兒嫁過來，是有福享的。有時候，那些姑娘們會幫爹提東西，放到齊順家的大門口，齊順這時候就帶兩把椅子，端兩杯茶出來，讓他們在門口吹吹風(fēng)，歇會兒腳。

有時候，他也會想，或許真該娶個媳婦了。可娶媳婦，就得花錢。家里雖說有個大新房，這幾年也都撞上了蜈蚣雨，但他下不了狠手，加上給人干小工的機(jī)會也不是每天都有的，算來算去，手里積蓄還是吃緊。

這天，吳天龍也去了齊順的大新房。他每次去看齊順，帶的東西總比別人多，除了十斤米，還有兩條活蹦亂跳的大白鰱。吳天龍長得高，身子又細(xì)，左手一袋米，右手兩條魚，走起路來，魚和米一左一右地晃，腰也跟著咔咔地扭，活像一根大蜈蚣。

“吳伯，你這是準(zhǔn)備砍我多少竹子？”齊順笑道。

吳天龍聽了，臉上笑出了褶子。他說：“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怪不得村里的姑娘都愛往你這跑，你給伯伯說說，有相中的沒有？”

“哎喲！”齊順大笑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屋搬了兩把椅子出來。

吳天龍的屁股剛挨上椅子，又說：“有相中的說說，我給你把把關(guān)。”

“我現(xiàn)在還不急談婚事。”沒等吳天龍開口，他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隔了一會兒，端了杯茶出來。

他不是沒有中意的，只是中意的那家，大人還不曾上門砍過竹子。現(xiàn)在往外說中意誰，萬一對方家里不同意，就落人話柄了，總歸得由自己先試探了再說。

吳天龍等他坐定了，慢慢悠悠地說：“他們把你家門檻都快踏破了，你確實(shí)可以不急，不過要是成了家，家里總是穩(wěn)當(dāng)一些。就是我家百族，難得說到親事哦！唉！”

齊順一聽這話，立馬站了起來。

“吳伯，這些年，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那是不用說的。百族要娶媳婦，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自然也得給他操心。我能出錢就出錢，能出力就出力，你只管開口，只要我拿得出。”

“錢，怎么說都是重要的，我現(xiàn)在更愁的是女娃不肯過來。”吳天龍一邊說，一邊也站了起來。

“心里有中意的了？哪家女娃？”齊順悄悄問。

吳天龍把眼一轉(zhuǎn)，輕輕說：“是和百族一樣的。”

他不想說是老常家的，好像自己家高攀了一樣，說和百族一樣的，倒是把那女娃和百族說成平等的了。要是直接說村里的啞女，那不成了傻子配啞巴，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齊順心里琢磨，什么叫“是和百族一樣的”，思來想去，隔壁村是有一個女娃，也是腦子不太靈光，聽說小時候發(fā)燒，給燒傻了，講話做事都很遲鈍，轉(zhuǎn)不過彎，但相貌不錯，做飯洗衣也能操持，想來就是她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很配的。”吳天龍見他贊許，笑笑說：“今天提來的魚和米都值了。”

“不過啊，說句實(shí)在的，有了錢，不怕百族找不到媳婦。吳伯，你好好想想，誰愿意自家女娃吃苦呢？現(xiàn)在要操心的，是怎么發(fā)財喲！”齊順從椅子腳邊端起茶，很響地啜了一口。

“你有路子了？”吳天龍伸長了脖子。

“吳伯，你愿意和我一起養(yǎng)蜈蚣嗎？”齊順把手里的茶扔到路邊的雜草里，茶葉尖尖落到草尖尖上。

“哦？”他撓了撓頭。

“我早開始謀劃了，今年不是還有一次蜈蚣雨嘛，等撞上，留下一批蜈蚣做種，養(yǎng)到明年下半年，就可以賣蜈蚣了。你跟我來，來，這邊。”他說完，引著吳天龍往房子后面走。

房子的后墻邊，放滿了陶罐，一溜望去，三大排罐子，碼得整整齊齊。陶罐里面填了土，上面用瓦片蓋住，封了一層細(xì)細(xì)的鐵絲網(wǎng)。

“你這是要干場大的啊！”吳天龍咂咂嘴，低下頭，一個一個往壇子里面瞅。

“就等這次蜈蚣雨了。”齊順念念道。

“行！咱們一起干。”吳天龍?zhí)吡艘荒_旁邊的碎石頭，石頭滾到竹林里，不見蹤影。

五

齊順在屋后頭給陶罐里的土松氣，聽得前面有人叫喚，怕是來了客人，連忙丟下鏟子，把手往褲腿上揩揩去迎。

“我今天把你家竹子都砍完，看看別人家的還來不來。”老常沒等齊順走近，洪亮的嗓門就在喊話。這話一出口，后頭跟著的姑娘鵝蛋樣的小臉，唰地變紅了。

“竹子哪里砍得完，明年還會再發(fā)喲！”話剛落地，齊順就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趕忙又給自己打個圓場，“明年還等你們來砍，別站著了，我去給你們倒杯茶。”

常敏在他進(jìn)去的那會兒，用手輕輕拍了拍老常的胳膊，露出一副生了氣的樣子，她在怪她爹把話說得這么明顯。

老常看著女兒這副難為情的樣子，只把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其實(shí)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生了這么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勤快懂事，才十來歲就想著給家里掙錢，天天跑到大黃牙那里幫他碼蜈蚣，大黃牙給她幾塊錢當(dāng)報酬。人人都知道這姑娘懂事，可偏偏就不會說話，要是她能說話，蜈蚣鎮(zhèn)的小伙子得把她家門檻踏爛，哪里還要他親自到齊順家砍竹子。不過，他來齊順家，看中的也不是齊順家的大新房。嫌棄常敏說不了話的，多半是村里的老媽子老頭子，沒了公婆這層關(guān)系，常敏能過得好些。憑他姑娘的好容貌和好性情，難道就配不上齊順？他倒不信。

來都來了，竹子還是得砍。

老常取下腰上別的刀，往房子后的竹林去了。老常讓常敏坐在齊順搬出來的椅子上吹吹風(fēng)，但她不肯，非得跟著老常去后面的竹林。要是別的姑娘來，都不愿到后面竹林去，蟲子太多，只愛在前院坐著吹風(fēng)，等齊順來說話。齊順是不愛陪的，他總走到后面幫忙砍竹子。這次，他一看是常敏來了，又搬出一個板凳，準(zhǔn)備自己坐下陪她。可常敏跟著她爹去了竹林，他就又跑回去揀了雙白凈的手套，放進(jìn)口袋，趕忙也跟進(jìn)了竹林。

“我家這姑娘啊，讓她在前頭待著，她不干，你別看她倔，她是心疼他老爹哦！”老常在前頭走，回頭跟齊順說話。

“我知道，敏妹妹一直都很懂事。”齊順在后面應(yīng)承，把手又伸進(jìn)口袋，探探那雙手套還在不在。

常敏留心聽著齊順的話，感覺后背有點(diǎn)熱嗡嗡的。

選了一棵不老不小的楠竹，老常準(zhǔn)備從底下砍倒。砍竹子的時候，竹竿一震一震的，有點(diǎn)麻手。常敏正準(zhǔn)備給老常用手扶住竹子的時候，齊順從口袋里掏出那雙白凈的手套，跟常敏說：“戴上，手別弄疼了。”

老常用手摸摸竹子底部的節(jié)，只當(dāng)沒聽見。

這回，齊順只讓老常砍了一根竹子，他說：“砍多了，下回你和敏妹妹就不來了。”說得老常笑得臉上生了褶子。竹子只有一根，齊順非得幫老常拖回家，為了不打攪?yán)铣＜页燥垼掖亿s了回來。

老常削竹篾繃蜈蚣的時候，總是念叨，這事要成了。

六

等到這場蜈蚣雨下下來，養(yǎng)到明年賣了錢，齊順就打算去老常家提親。吳天龍也常過去給齊順搭把手。野蜈蚣性子暴烈，想馴服養(yǎng)起來，一年半載的可不行，得養(yǎng)松些，要的地兒就得大。

自打齊順帶百族回來的那個晚上起，吳天龍對齊順就像自家人了。逢年過節(jié)，齊順都被請到他們家一起吃飯，每次回去，手上都是大包小包。齊順也不虧待吳家，每逢水稻收割，他和百族一起割扛曬，像一對親兄弟。百族腦子不靈光，力氣倒有的是。不過，但凡吳家缺人手，齊順總是第一個上。那時候，百族他娘總會說：“要是百族有齊順一半靈光，就好了。”

齊順聽了這話，只得抿起嘴，想想該怎么寬慰他們。

“誰能知道百族以后成什么樣？可能他長得慢些，說不定哪天一下就好了。”這是齊順最常說的一句話，這話總是給人一些渺小的希望。有渺小的希望和全無希望，兩者的差別還是很大的。但十幾年相處的時光，總會讓百族他娘和吳天龍麻木起來，現(xiàn)在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讓常敏成為吳家的兒媳。

齊順出入老常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村里人都開始傳，齊順要娶老常家的啞女了。

話傳到吳家耳朵里，百族他娘心里不樂意了。

這天，吳天龍給齊順收拾完陶罐，回到家，太陽已經(jīng)落了土。百族他娘這才把鍋蓋打開，蓋子上已經(jīng)捂了一層水珠，吧嗒吧嗒往鍋里掉。鍋里溫著的米飯變得濕漉漉，周圍擱了兩三盤菜，樣子也變得蔫耷耷的。

“天天給人家忙里忙外，兒媳婦都被人家拐去了。”百族他娘把飯往他懷里一推。

“你這說的什么話，人家是幫百族討媳婦咧。”吳天龍接了飯說。

“幫百族討媳婦，怎么不帶百族嘞？”她巴巴地看著他。

“齊順這條件，還能看上一個啞巴？你別操這些閑心，吃飯吃飯！”

百族他娘皺著眉頭，用筷子頭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說：“我給你說個正事，明天，你帶著家里那罐蜈蚣酒，上老常家看看去。”

“你說的是那罐泡了二十八年的酒？”吳天龍停了筷子。

“不然呢？好酒才顯得誠意足。”她說。

吳天龍搖搖頭。

“你舍不得？”她問。

他把嘴巴里的飯嚼爛，咽下去，說：“不是舍不得，這幾天蜈蚣雨就要來了，我得把這個先弄好。”

“哎喲！這么多年的蜈蚣雨，你碰上幾回了？要碰也是人家齊順碰得上，像是你能撞上這個好運(yùn)一樣。”

“等養(yǎng)了蜈蚣，以后就不用去外面抓了，最好是大家都養(yǎng)起來，外面的蜈蚣也就不怕被抓完了。”

“外面的蜈蚣怎么抓得完？凈說些胡話。反正，你明天必須上老常家一趟。”百族他娘說完這話，把碗往桌上一放，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里屋。

吳天龍望著她那碗一口沒動的飯，輕輕嘆了口氣。

第二天清早，吳天龍從水塘里打了兩條大白鰱，提上家里的蜈蚣酒，哼哧哼哧走到老常家。百族他娘做夢也想不到，吳天龍不僅沒見到常敏，她給備著的泡了二十八年的蜈蚣酒，還被灑在了老常家的院門口，土路上飛奔的野黃狗銜走了他從河里撈來的新鮮大白鰱。當(dāng)然，那扇院門砰一下震碎的，還有吳天龍撐了四十幾年的清高。

吳天龍蜈蚣毒牙樣的手臂沒揮起來，他身上的毒牙，被老常一句話給拔了。

“不一樣的，偏得說成一樣，哪樣都撈不成。”他把這話埋在心里，沒給百族他娘說。

七

從吳家的前院往右邊望去，能看到齊順家的那座三層樓高的大新房。百族蹲在菜園里，手上吊了一串螞蚱。他喜歡把吊著的螞蚱掛到雞籠上面，母雞啄一下螞蚱，他就把螞蚱提一下，反反復(fù)復(fù)。

吳天龍坐在吊著蜈蚣干的屋檐下，時不時朝右邊望去，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葉子煙。上次他從老常家回來，就沒去過齊順家了。

院墻旁碼了一排陶罐，他已經(jīng)和好燒了火糞的營養(yǎng)土，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今天一早起來，他新剪了兩個大空瓶，窗戶上吊了三個大空瓶。屋里的頭燈電瓶嘶嘶地充電，火鉗被他磨得锃亮，靴子被擦得一點(diǎn)泥都看不著。

“今天倒是講究得很。”百族他娘一邊嘀咕，一邊取瓶子下來往里面摻水。

“別，今天的放不得水。”吳天龍唰地站起來，從她手里搶回瓶子。

“不摻水，爬出來怎么辦？”她有些愣。

“放陶罐里，要養(yǎng)起來的，放水了能活多久啊！你就別操這個心了。”他說著，把瓶子掛了回去。

他數(shù)著時間，靜靜地等。等太陽落了土，地上火氣沒了，就能走了。他心里盤算著幾個最有可能出蜈蚣雨的地，蜈蚣一窩伙出來，也只那么一會兒，走錯了，今年就沒機(jī)會了。

雞快上籠了。他摸索著把靴子穿好。院子外面?zhèn)鱽砹艘宦暯袉荆R順來了。

他沒作聲，立馬把窗上吊的兩個新瓶子扔到里屋，順帶把門關(guān)上了。

“吳伯！”那聲音越來越大。

百族聽到叫聲，趕忙從屋里跑了出來，打開院門。院門一開，齊順的頭燈把院子照得亮堂堂。

“我還以為你們不在家呢！”齊順邊說，邊催百族也跟著去換鞋帶燈。

吳天龍用腳跺跺地，好像想把靴子上的泥給抖掉。

“吳伯，我看今天可能有好東西嘍！”齊順說著，用燈掃了一眼墻角的陶罐。

“說不準(zhǔn)。”吳天龍的聲音很小。

“吳伯，你說這次，得留心哪里？”齊順小聲問。

吳天龍搖搖頭。

齊順見他不說，也沒再問了。上次他去老常家，就明白吳天龍為啥沒再去他家了，吳天龍說的都一樣，和老常想的不一樣，和他想的也不一樣。

“百族，今晚，你和我一起撿。”齊順拉著百族的手，往院外走。

吳天龍沒攔著，反正百族跟著誰，都撿不了多少。

上次的蜈蚣雨發(fā)在齊順?biāo)鶋烆^，這次不可能發(fā)在那兒了。吳天龍撿了三四十年蜈蚣，沒聽過哪年兩次蜈蚣雨發(fā)在同一個地方。

他不是沒碰到過蜈蚣雨。那年，他在一塊山腳旁的田里，看到密密麻麻的蜈蚣一條壓一條地往外涌，整塊田鋪滿了蠕動的蜈蚣，像一塊在呼吸的黑土地。燈光一掃，蜈蚣背反著晶亮的光，滿田的蜈蚣像滿田的鉆石。

他一條也沒撿。

褲子里還有半根卷起來的葉子煙，他細(xì)細(xì)搓成三條，插在田埂上，點(diǎn)燃，靜靜地看煙霧飄起來。葉子煙燒完了，田里的蜈蚣也沒了蹤影。

“蜈蚣雨就是蜈蚣窩，蜈蚣窩，捅爛了要遭罪的，明年就撿不到了。”這話他不說出去，說出去會遭人笑話，他只自個兒對著那田說。

今晚，他兜里還是特意裝了半截葉子煙。他沿山腳邊的稻田走，越往遠(yuǎn)處走，人越少。人氣太重的地出不了蜈蚣雨。

田埂比稻田高一米左右，高出來的土墻邊上經(jīng)常有蜈蚣攀附。他一路都沒撿，急匆匆地往前走，汗珠子從額頭滑進(jìn)眼睛，他用力眨巴眨巴，顧不得擦汗。

月亮被云層遮得嚴(yán)實(shí)，頭燈照不到的地方，都被涂滿了墨汁。夜，濃得化不開，沒有一絲風(fēng)，蛙鳴也漸漸消失。他好像走進(jìn)一個真空的世界，什么都沒有，只有他的靴子踩泥的聲音。

“要出來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就是這個時候了。他能聽到自己的喘氣聲，太陽穴在隱隱跳動，可能就是前面那塊。他滿懷希望地走到下一塊田地，空空如也。再往前走，會有動靜的，他告訴自己要沉住氣。

一條蜈蚣飛快地從他腳尖前溜過去，他拿火鉗一叉，又松開，放它走了。

他往前走了約莫半小時，只覺得腿酸了起來，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堆里。他看著快消散的月影，心也跟著散了。

八

吳天龍推開半掩的院門，雞已經(jīng)在咕咕地吃稻米了。靴子上粘的泥巴已經(jīng)干了，褲子上也結(jié)著一道道泥跡，腰上掛的三個瓶子里，一條紅頭蜈蚣也沒有。

百族他娘剛從菜園摘了把小蔥，碰見他進(jìn)來，立即往他腰上的瓶子里瞧。

“我就說，這么多年遇不上，怎么就是想遇就能遇到的呢？趕緊先洗洗身上吧。”

他原以為少不了她的一番奚落，但她卻心平氣和地說了這兩句話，他的身體也松了下來，頓時覺得腿疼腰疼脖子疼。

她見他一下癱坐在檐下的臺階上，進(jìn)屋給他倒了杯溫水，親自遞到他手上。他一手接過水，一手抹了下腿上的干泥巴，泥巴變成沫子往下掉。

“實(shí)在不行，我花錢去買蜈蚣種。”他蠕了蠕喉嚨，下了個大決心。

百族他娘見他眉頭緊皺，也不再磨嘰他，直接說：“你知道百族昨天撿了多少？”

“他？十幾條？”他還是搓腿上的泥巴。

“錯了，一千二百六十五條。”

“什么？這么多？”他站了起來。

“昨天，他們碰上了蜈蚣雨，真是好運(yùn)氣。”

“在哪發(fā)的？”

“還是那塊，齊順?biāo)膲災(zāi)菈K。”

“怎么可能是那里！”

“怎么不可能！人家都撿到了。”

“都在壇子里了？”

“齊順昨晚幫忙裝的。”

吳天龍撥了撥壇子里的土，一條紅頭蜈蚣探著須子往外爬。他轉(zhuǎn)頭望向那座大新房，煙囪上冒著一縷白煙，慢慢消散在天空中。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殷文佳，2000年生，湖北荊州人，西北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有作品見于《青春》《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