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許人,湖南人,畢業于大學服裝設計專業。寫有長篇類型小說和劇本若干,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我年紀不輕卻是職場新人,40歲前沒上過正經班,除了寫類型小說也寫過劇本,混口飯吃碌碌無為。寫作的人有不少習慣熬夜,能準點起床的不多。我也是起床困難戶,現在每個工作日,臨睡前都會在床頭放一聽罐裝咖啡,鬧鐘響,我醒來,先閉著眼灌下去,強制大腦開機,才能掙扎著爬下床。
幸好我所在的公司很好,考勤人性化,只在上午有會的情況下要求準點到公司,而上午有會的情況每周固定兩三天。年底是所有打工人事情最多壓力最大的階段,本職工作外還有各種部門復盤、績效考核、年底談話,還有重要且必須參加的會議。
關于部門例會,此前我其實遲到過幾次,每次都只差三兩分鐘。這三兩分鐘,就得麻煩其他所有同事和領導一起等,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最后遲到那次,領導開玩笑說,以后誰遲到誰請大家喝咖啡。我們領導人挺好的,做事非常職業和專業。當時大家都笑了,散會后我問大家想喝哪家咖啡,但也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絕不能再遲到了。
沒想到,就在請喝咖啡后第二周,北京進入多年罕見的超低溫,最冷時夜里零下16攝氏度,白天零下9攝氏度。仿佛老天給我考驗,干冷好幾天,例會前一晚開始下雪,北京一夜全白。零下10攝氏度飄雪的早上,我起了個大早,穿上最厚的長羽絨服出門。打車不靠譜,排隊人太多,走路積雪多路面太滑,只能騎車去地鐵站。共享單車車座上兩寸厚的雪,車把冰一樣涼,我咬著牙騎上車,雖然距離不到一公里,但每秒鐘都很寶貴。就在路上短短幾分鐘,因為沒戴手套,兩只手凍到失去知覺,連剎車都捏不了。天上下的不是雪,是刀子,遙望著地鐵站,我急得快冒煙了,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時間能暫停該多好。
結果,豁出命去趕路,半路突然接到通知,因為有更緊急的事,會議推遲半小時。
我一點也不遺憾,正是這次拼命沖刺的通勤之路,帶給我從類型小說轉向嚴肅小說的第一個靈感。上過班的人和沒上過班的人,寫出來的東西不一樣。現在的我熱愛工作也感謝工作,好像也能寫點這類故事了,我想寫點能看到希望又有點趣味的、當下的故事。
你的家到你上班的地方有多遠?你上下班通勤時覺得累嗎……通勤貌似小事,卻是當代上班族生活的必須。小說真實反映了當代北漂青年所面臨的社會問題和青年人的努力與掙扎,極具話題性,接地氣,觸動人。
六點半,天蒙蒙亮,哈一口氣云就脫口而出。李小婕走出單元門的瞬間好像沒穿衣服,被風迎面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昨晚的降溫預警提醒真準,折回家戴帽子嗎?猶豫一秒,她縮著身子加快腳步。
零下8℃的冷空氣營造出堅定高傲的氛圍,身在其中須提高警惕揣一副硬心腸。好在有風,一些微弱的氣味被大肆渲染,小區欄桿外的煎餅果子小攤,粗糧汁液被煎著烤著吱吱作響,雞蛋和大醬加熱后釋放出極具人情味的香,吹送到鼻端。身后邊走邊吃肉包子的大哥,背著電腦包快步沖到前邊,牛肉大蔥餡兒的肉香都留給了李小婕。
早起五分鐘,把面吃了就好了,李小婕有些后悔,那面湯熱乎乎的,媽還給煎了個金燦燦的荷包蛋呢。可五分鐘耗不起,遲到就完蛋。老板說,試用期遲到三次直接走人。這月遲到一次,上個月還遲了一次,李小婕不甘心,半年試用期只差幾天了。
媽媽管李小婕工作的互聯網公司叫電子廠,薪水過得去,每月算上加班費和項目獎金稅后入手一萬三,公積金賬戶能入賬四千八,每個月再省出五千,平時省著點花就能還房貸。一月不落地供了五年房貸,搭進李小婕從大學畢業到現在的全部收入,哪能說放棄就放棄。網上專家說,自住房別考慮房價漲跌,長期看通貨膨脹肯定比房貸厲害,不能鼠目寸光,住得舒心最重要。
五年前李小婕很想在北京買個小房子,可省吃儉用加上掏空媽媽錢包湊的六位數積蓄根本夠不著,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燕郊。河北地界的燕郊有點尷尬,跟河北不親,算北京吧,任何一個擁有北京戶口的人都不答應。面試時,HR問李小婕哪兒人。李小婕想說自己是北京的吉卜賽人。
每天先搭公交車,通過進京檢查站,就能抵達通州的潞城地鐵站。再坐上一個半小時的地鐵,換乘三次,就能到公司了。《新聞聯播》都說了,兩三年后地鐵就要開通,地鐵站距離小區只有一公里,想想就知道明天會更好。
李小婕快步走在小區漂亮的小路上,路面是大塊灰色石板拼出來的步道,路兩旁有高高低低的樹杈子,隆冬時節,喬木葉子掉光,還有些常青灌木支棱著。小區有不少金銀忍冬,枝頭上掛著黃豆大的小紅果,每棵樹都是鳥兒的金銀島,是它們越冬的指望。過完冬天,三月植物會長出新的嫩芽,四月開出五顏六色的花,然后從早到晚都能看到鄰居們遛大大小小的狗。李小婕走到小區門口,兩行大白天鵝圍繞高大的女神雕像,女神身上有幾坨鳥屎,但她每次經過看到心里都甜絲絲的,這種檔次小區里的朝南兩居,在北京得一千多萬。只花十分之一的價錢就住上,真幸福。
小區出去右拐走五百米有公交站,兩塊錢四十多分鐘就能到潞城地鐵站。李小婕把帆布包攏了攏,朝雙手哈口熱氣搓搓,開始排隊等車。隊伍有十幾個人,早上八分鐘一趟,每天從小區出發去北京等公交的至少大幾百人。私家車從地庫魚貫駛出,李小婕很羨慕。如果能搖上號,或者租車牌買輛二手新能源的車就好了,反正電費比油費劃算。
“上車不?捎你一段。”一輛紅色比亞迪降下車窗,駕駛座上的小伙子操著熱情的東北話,是同一棟樓同一單元的鄰居小劉,頭發根根直立,很精神。
李小婕笑著拒絕,看到車里坐了兩個人。那是小區拼車群里的其他乘客,按距離給三十到五六十不等的價錢。小劉不上班,租了個京牌專跑網約車。人家靠這個吃飯,不給錢不合適,給錢又不舍得。
小劉笑笑,把車開走。
等了五六分鐘,公交車在李小婕冷到跺腳后終于來了,大家有序上車,沒座位,但李小婕習慣了,戴上耳機可以聽歌聽書聽播客。自己選擇的歌單設置為“提神醒腦電臺”,將陪伴自己度過這段時光,李小婕喜歡隨著車身顛簸跟隨音樂搖擺,距離最近的乘客對她沉浸的世界也一無所知,這是每天的放縱時刻。
在檢查站又等了大概十分鐘,大家挨個兒下車排隊掃身份證,李小婕排隊時聽到隨機播放的老歌,“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聽著聽著眼眶就紅了,腦子里浮現前男友的面孔。那是大學時代的粉色回憶,也是唯一的戀愛經歷,考上公務員后,那小子提出了分手。冷風一吹,李小婕又覺得他不配,兩滴淚愣是沒流出來。
刷過身份證之后就過關了,再次排隊上車,等待開車,抵達潞城地鐵站時排隊的人不算多,只花了五六分鐘就進入站臺。她看了看時間,只要路上不耽擱,換乘時走快點,就不會遲到。
八點整,是登上地鐵準點打卡的最后時間。地鐵交通的最大優點就是不堵車,今天李小婕收腹吸氣擠進地鐵門已經七點五十六分。
每趟地鐵都是一次即開型抽獎,排隊的位置和上車后站的位置都隨機,運氣好下一站能撿個座位,運氣不好就一站到底。李小婕運氣不好的時候總是多數,但媽媽說運氣有限,要留在關鍵時候用。媽媽退休前是醫院財務科收費員,經常看到因沒錢放棄治療的家屬和病人,還見過不少掏空家底四處借貸堅持治療卻早早離世的人,為了治療費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的人就更多了。這些人刮出的可能是“謝謝惠顧”,李小婕沒病沒災還有個好媽,就等于中了雙色球前四個號碼。
這幾天室外白天最高氣溫也是零下,所有人都穿著厚羽絨服,圓鼓鼓的。每個人上車都自帶物理力場,以身體為力的起點,通過胳膊肘、背、臀這些接觸點相互作用,于逼仄中謀求空間。
地鐵車廂內最穩妥的位置是兩邊門的四個角,以及頂天立地的鐵柱周圍,給身體找到個支點就牢靠了,一根鐵柱子能長出大幾只手來。李小婕在鐵柱上被觸碰過許多次手,極不舒適,每次她都觸電般收手。但相比有人用正面身體貼合自己的背面身體,那種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嫌惡還是好點。經歷多了,李小婕嘗試自保,她曾用堅硬的肘關節往后支棱,但在人太多的情況下這招也不好使,如今常背斜挎包就為預防這情況。包里裝了筆記本和餐巾紙衛生巾,掛在屁股上能完美避免敏感接觸。李小婕樂觀地想,這比夏天強,至少不會沾到陌生人的汗水,厚衣服也隔絕了體味。
原本順利的路途出現了小插曲,地鐵行至青年路站,門口的高個子男乘客,被下車的眼鏡男乘客生生擠了下去。李小婕看到高個子立刻大聲嚷起來,沖過去追著眼鏡男就是一腳。眼鏡男原本埋頭往前奔,被踹得摔了個狗啃泥,抬頭嘴角帶血。上下車的其他乘客驚呆了,都停下來看他。眼鏡男看清高個子方位,吐了句臟話爬起來,也飛起一腳踹回去。有孩子嚇得大叫,有人掏手機錄像,車門遲遲未關閉,李小婕干著急又沒辦法。高個子低估了那一腳,礙于面子揮拳回擊,直到保安出現把他倆分開。
起床氣太大?沒吃早飯低血糖?李小婕忍不住猜測,換乘時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剛才這一出耽誤了一分多鐘,她只好開始小跑。可惜在人滿為患的地鐵通道無法加速,一路左躲右閃,等她跑下樓梯,地鐵門剛關上。
下一班車要三分鐘之后才能到,這么一來,耽誤的時間變成了五分鐘。余下的路程變得極為緊張。雖然最后一趟換乘只有五站,但她也必須下車就狂奔,還得在地鐵口盡快找到共享單車,騎完最后一公里。
默默計劃好一切,沒想到只是幾分鐘的耽擱,排隊上直梯的人更濃密了,也沒法插隊,只能邁開腿直沖一百多級的步梯。出地鐵口后,排隊等著取共享單車的人居然有十幾個,輪到李小婕時又過去兩分鐘。她熟練地掃碼上車,騎出動感單車的速度,剛奔馳了三四百米,又差點被外賣小哥的電動車撞到,來不及收驚,挨了聲國罵趕緊道歉,綠燈變黃,只能繼續加速穿過路口。
早上匆忙沒戴手套,只騎了一分鐘,李小婕的手就凍得像樹枝,根本無法彎曲。怕剎不了車沒敢騎快,勉強騎到園區門口,還得接著跑五百米抵達辦公樓。
這一路有些累,背后發了汗,臉卻凍木了,原來身體可以同時又冷又熱,但李小婕有點開心,平時沒空運動,也算小小過把癮。
公司門禁要刷臉,刷了臉就等于打卡,李小婕看一眼時間,差五秒鐘就9點半,終于沒遲到。等到她氣喘吁吁地摁下電梯鍵,正好頂頭上司金總監也到了,兩人進入電梯。李小婕憋著氣不敢暢快喘,弓著腰站到總監后頭。
“9527,今天例會的報告我怎么還沒看到?”金總監不滿地瞥了眼李小婕。
李小婕嚇了一跳,“我昨晚發您郵箱了,九點半發的。”
金總監皺著眉頭掏出手機,點開來翻了翻,“以后上班也捯飭捯飭,你這樣很不尊重大家。”
電梯門開,金總監出去,李小婕才敢大口呼吸。雖然起了個大早,但李小婕還是倒數第二個到公司的,莫妮卡和麥克都到了,他倆一個住公司附近,腿著來上班;一個自己開車,不必經歷雨雪風霜。另外的三位老員工三十出頭,不知住哪兒,每天雷打不動提前十到五分鐘打卡,從未遲到。
每家電子廠都有專屬企業文化,李小婕就職的這家,老板記不住人名,所以每個崗位幾乎都沿用了最早一批員工的花名。上一任9527是男的,四川人,離職原因是要回老家結婚,順便繼承爸媽開的麻將館。莫妮卡跟這個同事是老鄉,說他家有12臺電動麻將桌,每天臺費加麻友餐費,至少千八百入賬,鋪子是自家的一樓和院子,全家住樓上,不用房租無須通勤。
明天還得早起至少十分鐘,開機等待電腦啟動的片刻,李小婕走了會兒神。她所在部門隸屬銷售部二分部,負責平臺電商的宣傳推廣。每天六個人馬不停蹄地制作各種宣傳方案并出圖,公司業務好要加班,業務不好更要加班。
李小婕每天中午吃飯不超過半小時,周一和周五,通常去賽百味,有買一送一,一頓飯錢能吃兩頓,平均下來一頓不到十五塊。其他的日子,周二到周四她帶飯,中午晚上各一個飯盒。入職體檢時醫生說她胃不好,不能吃涼的,壓力大也會導致胃功能失調。熬過這個月試用期就好了,剛好三十歲,正式入職!
例會中金總監最重頭的信息是要盡快把AI軟件運用到工作中,大老板們非常重視,因為競品公司已經開始用AI工作,老板對部門效率很不滿意。另外圖文宣傳已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客戶想要AI做小視頻或者動畫。
“又是加量不加價。”莫妮卡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著頭對李小婕抱怨。
金總監假裝沒看到莫妮卡,“明年的OKR(績效的目標設定、執行與結果)考核會更全面。你們對這個O的理解不夠到位,老板不僅要更快更好,還要降本增效。HRD(人力資源總監)已經跟我通過氣,明年每個部門都有裁員指標。”
六位同事面面相覷,金總監低頭喝咖啡,明擺著沒看到。
“本周開始年底談話,我就每天早上隨機挨個兒談吧。”
周會不到半小時結束,李小婕工作還沒開始,已經頭暈臉熱,太陽穴隱隱作痛,像是感冒。
回工位路上,李小婕和莫妮卡并排走,旁邊會議室的落地玻璃墻映照出兩人影子。李小婕
只要每天能看到媽媽的笑臉,李小婕對生活就很滿意。合格,是李小婕對自己的考評要求,合格的打工人,合格的家人,她對自己挺滿意。
午夜的小區,安靜到只有窗外呼呼的風聲,天氣預報發了三預警,超低溫、大降雪和路面冰凍。穿長羽絨服能暖和點,可不方便跑步和騎車,穿中長款倒是好活動,可那就得換上厚棉褲。厚棉褲在大衣柜的第幾層來著……李小婕意識渙散,在夢里翻箱倒柜找厚棉褲,忘了要更早起床得重新定鬧鐘。
星球大戰的OST鈴聲響起時,李小婕在夢里重新收拾完衣柜,累得剛倒下。一伸手關掉鬧鈴,又迷糊了。等到李小婕睜開眼睛,完蛋,半小時過去了!連滾帶爬起來,這一耽擱絕不能再使用公共交通,邊穿衣服邊微信問小劉,今天的順風車滿座沒?
“我都到潞城了,咋了,你來不及了?我給你問問。”
小劉很熱心,幾乎是秒回。這讓李小婕稍微安心。兩分鐘后,小劉讓李小婕去小區門口上一輛白色索納塔。
來不及問價,李小婕抓起包沖了出去。媽媽在關門時嘆了口氣,她想敲門來著,可看女兒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
李小婕走出單元門時,差點被看不見的冰墻?了回去,零下13℃,意外的是還沒下雪。這才驚覺還是沒穿厚棉褲,也沒穿長羽絨服。整晚的夢里辛勞白勞,沮喪頓時襲擊了她,但來不及再折回去了,幸好沒穿長羽絨服,能邁開腿小跑,每次吸氣都像吸入冰針,肺部刺痛。幸好白色索納塔已經在小區門口等著了,李小婕逃也似的鉆進去,鉆進溫暖的迷你天堂。
“姑娘,你穿得忒少了。”
司機大叔跟小劉一樣,同樣熱情的東北話。小區里東北人多,李小婕的臉已經凍得笑都笑不出來。
這是李小婕三年來最舒服的通勤之旅,不用擔心檢查站查身份證后再上車失去座位,暖氣也比公交足,其他三位乘客兩位刷手機、一位閉目養神。她看了眼時間,不出意外就來得及。索納塔經過大片禿了的農田,又經過封起來修建的地鐵站,再往前開,往燕郊鎮中心開。司機正在收聽股市分析,策略算法李小婕不懂,但跟錢有關的話題聽聽總是好的。
主持人突然說:“股神巴菲特說,投資就是做時間的朋友。所以朋友們,加了杠桿之后,時間就不再是你的朋友,股票、基金、房地產……”
李小婕聽到這話,好一陣動彈不得。腦海里走馬燈似的出現了買房前,租過的各種房子:地鐵站附近的老破小半地下室,永遠模糊的一尺高窗戶外,除了路人的腳只能看見撒尿的狗,不敢開窗,永遠沒有新鮮空氣,沒有衛生間月租八百五;五環外的安置房,有獨衛和陽臺的主臥月租兩千八,她只舍得住每月一千二沒窗戶、靠門縫透氣的隔斷間;三環邊老破小房齡比自己還大,月租兩千8平方米的次臥,勉強放下1米的床和小衣柜,下了床就是門……共用廚房衛生間,冰箱里不敢放自己的食物,合租有男有女。上廁所不鎖門的男的她遇到過,跟男朋友親熱不關門的女的也遇到過,臨時通知賣房讓趕緊搬家卻不退錢的房東遇到過,剛搬家三天就被原戶主找上門來,二房東騙人也遇到過……
李小婕永遠記得三伏天正午,獨自守著一堆行李,無處可去在路邊犯愁,突然下起暴雨,狼狽地把東西搬到單車棚下邊。一只蝸牛趴在欄桿上,從殼里探出頭來,看看雨又看了看她,慢悠悠地又縮回殼中。那場雨中,她下決心買房。
房貸算杠桿?來不及多想,已經抵達潞城地鐵站。
臨時乘車花了三十,李小婕心痛不已,每日開銷額度就五十,超標了中午只能去便利店買關東煮。
“你知道老金第一句話是什么嗎?他問我有沒有反思過自己的缺點!我有什么缺點,不就準點下班嗎?工作都完成了怎么不說?他竟然說我沒有自驅力,你們全都主動加班就我沒有,PUA我對工作不積極主動,要扣績效分。呸!明年一定換公司!”
莫妮卡回到工位憤憤不平地吐槽,臉都氣紅了。
“看來今年換打法了。”麥克沖莫妮卡擠擠眼睛,“去年年終談話,老金先問我有沒有總結過自己的優點。我正想說優點可多了,還沒開口,老金就先說其他同事的極致長板了,說了一溜夠。輪到我,他很不滿意地說我沒有不可取代性。最后還問我,每晚臨睡前有沒有反思,今天卓越了沒有?”
李小婕聽得肝兒顫,明天萬不能遲到,活兒全都加班加點地干了,要是因為遲到落下話柄,太不值當。
魂不附體,只需重感冒加兩顆感冒藥再工作一整天就能實現,李小婕強打著精神在電腦前支棱著,傍晚時分終于開始飄小雪,打卡下班已接近十點。
回家路上,雪花已經變得稠密,北京市區氣溫低至零下14℃。走在去地鐵站的路上,李小婕的腳像踩在棉花上,必須把耳機音量調到很大,聽張薔的《手扶拖拉機斯基》才能刺激神經,不至于暈倒。但她還得邊走邊想,萬一金總監對自己發出靈魂拷問,如何回答。
自己的缺點是通勤太緊張,每天五六個小時都在路上,嚴重影響睡眠,精神不好就影響工作。
極致長板是極度自律,每天不管加班到幾點,都保證完成任務才下班,每次對接都永遠謙卑永遠溫和甘當乙方,不提問題,專心執行,沒有情緒。
不可取代性?誰有不可取代性?誰比AI學得更快干得更利索更廉價?每家公司除了老板不可取代,哪個崗位不能換人?如果老板退休,把公司交給CEO全權負責,公司也能運營下去。這問題可真難回答……
明天北京的大雪工作日,公共交通一定每條路都是紅的,打車也擁堵無比。李小婕一想到這些,胃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攥緊,攥出汁來,又酸又澀又疼。但還是立刻站定,把手機鬧鐘調到更早半小時,明天,無論如何不能遲到!
“親愛的用戶,您的積分已經足夠抽選一次許愿實現的機會,請準備好您的愿望。”
穿白裙的長發美人說完笑了一下,李小婕醒過來,發現手機鬧鐘已響,趕緊坐起來。做了個五彩繽紛的夢,夢里去了個樂園,許多可愛的人偶對她揮手,不論穿梭機還是摩天輪都不排隊,全樂園只有她這個客人。
李小婕心情大好,可能是流感病毒被藥物壓制住了,精神也好了些。走出房門后,媽媽已經在廚房里忙碌。
窗外,大雪給天補了光,大亮。如果不上班,窩在家里該多好呀。這念頭一閃而過,李小婕麻溜地爬出熱被窩。洗漱完畢,桌上已經擺好熱湯面。媽媽說,老不吃早餐,胃要出問題的。
“我不能遲到,開始年底談話了。”李小婕沖媽媽笑。
“換家公司吧,考勤松點的,你又瘦了。”媽媽心疼地看著李小婕。
“現在換,降薪怎么辦,房貸怎么辦?”李小婕埋頭吃面。
“當初要是不買房,租也挺好,一兩百萬的房,每月兩千多租金,我也可以幫你付。”媽媽試探地接著說,“要不,咱把房子賣了?”
“這房子不能賣,媽,我走了,晚上我帶蛋糕回來。”
“什么蛋糕?”
“今天是我生日,我三十了!”
李小婕放下碗,拎起包就走。獨自北漂這些年,電話里永遠報喜不報憂,不是不想說,是說也解決不了問題,還徒增焦慮。
六點半,走出單元門,李小婕步入搖一搖就會飄雪的玻璃球,天地間只有縹縹緲緲的雪花。零下17℃,李小婕從未體驗過如此低溫,天氣預報也說,這次低溫破了紀錄。晨光中,積雪閃爍著白砂糖般的光澤,湊近點看,滿地鉆石粉末,遮蓋了路邊狗屎。
李小婕以前不懂為什么留白是文學最高級的表現形式,站在這鋪天蓋地的大雪中,才發現明明成分都是水,雪就比雨更浪漫,可見地球上冷酷是美的加分項。但鞋底似抹了油,不支開雙手保持平衡,站都站不穩。雖然早排隊早上車,但公交車也不敢開快,晃晃悠悠地走著。
車窗外,有人在拍小視頻,保溫杯里的水一潑,在空中瞬凝成冰霧。李小婕帶著南方人沒見過世面的震驚,想起昨晚刷到的朋友圈,有人說南極現在零下15℃。馬路牙子上大人牽著小孩一起摔了個屁蹲兒,孩子小,非但不哭,坐地上咯咯笑。有人在遛阿拉斯加,大雪喚起了狗子基因里祖輩的回憶,主人被拽著連滾帶爬。
路上所有車都龜速。完蛋了!李小婕預感自己鐵定遲到。就連今天檢查站刷身份證時警察的動作,都像是開了0.5倍速。老天爺為何偏要為難打工人?李小婕艱難地咽下泛酸胃液,急卻不得其法。
二十分鐘的車程,愣是四十分鐘才抵達。下了公交車,望著地鐵站前排了至少100米的漫長隊伍,那大幾百號人令李小婕神經緊繃。隊伍幾乎不動,仿佛隨時會被凍住。
我要立刻進站,要趕上最快的一班車!李小婕全部腦細胞都在扯著嗓子喊:時間呀,暫停吧!
李小婕不敢再看不斷加入新人的隊伍,無奈地閉上眼,絕望的淚滾出來,燙,冷風吹,淚水迅速變涼。幾秒鐘工夫,淚珠就會在臉上結成冰。她完全沒心情擦掉眼淚,毀滅吧,死了拉倒,上什么鬼班。
風突然就停了,眼淚并沒結冰。
李小婕重新睜開眼,頭皮發麻,眼前的雪花竟然不飄了。眼花了?閉一閉眼再睜開,雪花依然停在半空,不是一朵,是千百朵、千萬朵,懸而不墜。
馬路上的車也通通暫停,站在車邊正準備開車門的司機一動不動,他嘴里噴出的白色熱氣凝成一團棉花糖,這是怎么了?李小婕蒙了,世界好像被摁下了暫停鍵。
難道自己有超能力了?
來不及多想,李小婕趕緊以最快的速度往地鐵站跑去,太興奮,踩上馬路牙子的瞬間腳底一滑,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摔得齜牙咧嘴。
就在她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雪后,雪花恢復了飄落。天上某個地方有人摁下了繼續播放鍵,排隊的人開始前行,路上的車也繼續原速行進。李小婕想哭,屁股疼心也疼,剛才暫停了多久,也就半分鐘。她不甘地望著恢復原狀的一切,再次繃緊所有神經,發狠地看著怪獸大嘴般的地鐵口,腦子里再次吶喊:時間呀,暫停吧!
眨眼之后,雪花又不飄了,路上汽車再次全部停止,排隊的人也全都停止前行。回頭一看,剛才準備上車的司機,已經坐在車里,一動不動。
李小婕環視四周,懸在空中的雪花,每枚花瓣都不一樣,不一樣大小,不一樣花紋。人是不是也像雪花一樣,千千萬億億萬,絕不重樣。鼻腔涌出一股熱流,緊接著嘴唇上一熱,李小婕條件反射地舔舔,腥甜,是鼻血。顧不上害怕,她趕緊從包里掏出紙巾,搓成長條小紙團,塞進鼻孔。
李小婕伸出舌頭舔了朵雪花,涼津津,她滿意地捂著屁股越過排著S形隊伍的人流,從地鐵站工作人員揮舞的手臂下鉆過去,再穿過鐵柵欄之間的縫隙,走向地鐵安檢。
剛走到安檢口,時間剛剛好,一切又恢復正常運行。除了李小婕身后的女生,詫異地看著她突然出現的背影,沒別的變化。
李小婕滿意地登上始發站地鐵,這一次,竟然有座位。亂中有序上車的乘客迅速把車廂填滿,她愉快地戴上耳機。車門關閉地鐵開動,車窗外不斷后退的地下通道景色,仿佛置身時光隧道,耳機里輕快的歌聲響起:和昨天一樣的清晨,有些人卻留在了昨天……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