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覺寺聽蟬

曾經，我特別厭惡蟬叫，它們日夜不息地喧囂擾了人們的清凈。直到獲知蟬需要在地下蟄伏很長一段時間后，才得以“飲清露”“出流響”，對蟬鳴不覺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動，甚至喜歡上了聽蟬。

蟬能棲于沙漠、草原和森林，有蟬鳴的地方自然特別多。但我覺得，在寺廟中聽蟬別有韻味。“蟬”“禪”同音，“聽蟬”“悟禪”同刻。寺廟的“靜”與蟬鳴的“動”可以相得益彰，各具魅力。在我所處之地，最佳聽蟬處便是大覺寺了。大覺寺本名普照寺，始建于唐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更名為大覺寺。寺內建有十三級佛塔——海豐塔，碑記為“尉遲敬德監建”。1300多年來，大覺寺與海豐塔，默默見證了唐、宋、元、明、清的歲月流轉、盛衰興替。

我習慣在午后的三四點鐘去大覺寺聽蟬。此時光照仍熾、游人稀少，但大覺寺內草木幽深、殿宇森然，獨有一份清涼。大覺寺近傍無棣古城，歷史悠久，早在《左傳》中就有關于它的記載。現在的無棣古城，是2010年在舊址依原樣復建的——四向設有城門，角上安置炮臺和鐘鼓樓；城內商肆旅社齊全，匯集了魯北地區多元建筑風格，融合了齊文化、燕文化、河文化、海文化等多種文化及宗教、民俗風情，重現了“觀一城而知魯北全貌”的獨特魅力。

大覺寺與古城僅一水（護城河）之隔。寺內的晨鐘暮鼓，幾乎可以傳聲到城內的各個角落。“深山藏古寺”，中國的廟宇道觀，似乎更偏愛在遠郊甚或名山幽谷，這點有別于國外的教堂。南北朝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記敘了寺廟大寺44個，旁及47個小寺，這些全在北魏都城洛陽城內。在中國人的信仰里，其實從未遠離神圣的約束和引導，“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妨說，筑建于遠郊幽谷的名剎道觀，一是為了遠離俗擾而更好地參悟養心，二是為了讓出更繁華的處所助力人間煙火。大覺寺處在與古城不疏不近、與塵世不即不離之間，正是一處好所在。

大覺寺坐北朝南，呈長方形，占地面積近四十畝，寺院建筑錯落有致，主要包括天王殿、鐘鼓樓、觀音殿、地藏殿、大雄寶殿、藏經殿、功德殿和禪房等，均保持了我國傳統佛教的建筑藝術特色。大覺寺歷盡風雨，至今依舊散發著獨特的韻味。海豐塔在寺內西南隅，塔為八角密檐式磚塔，高四十多米，渾然古樸，巍峨高聳。海豐塔東側的回廊，我覺得是最佳的聽蟬所在。在這里，進山門后豁然可見大雄寶殿前的一大片竹林，還可見大殿左后方那株年逾百年的楸樹。古人常用楸木做棋盤，“一局楸枰對手敲”。楸木還可以做古琴的琴底。琴棋書畫，古人四大雅好中楸木參與其二，可見此乃嘉木。

坐在回廊上聽蟬鳴，從密密的竹林透過來，從高高的樹干垂下來，高低參差、疏密交織，別有一番韻致。蟬聲此起彼伏，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不間斷地環繞著你，有一種特殊的節奏。空曠的所在，清幽的環境，讓你沒有絲毫壓抑感。此刻，你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享受難得的自由與清凈。坐在這里聽蟬，從初夏到深秋。從初夏日漸密集的蟬鳴里，我享受了歡暢和欣喜；在秋后逐漸稀疏的蟬鳴中，我感受到了莊重與執著。秋日的蟬聲，每每給我以別樣的點悟：凋謝其實也是一種生命現象，生命的一個過程；悲秋而不興秋悲，方深得佛禪“自性”真髓。大道奉乎“有”而求諸“無”，正是旨在讓每個人因其“所有”而得其“所無”，在體驗生命的有限中，獲得最無限的幸福。幸福因人而異，幸福感卻沒有本質不同。是故，在王維的《山居秋暝》中，才一面既有“晚來秋”，一面仍任憑“春芳歇”。通脫了悟，圓融無礙。“佛名大覺，具一切智。”或許，大覺寺之名，正是藉此而有。在大覺寺中聽到的蟬聲，亦當別有一番禪機。

蟬在中國古代曾被賦予復活和永生的象征意義，從周朝后期到漢代的葬禮中，人們總是把一枚玉蟬放入死者口中以求死者得到庇護和永生。而在古代文學中，每每認為蟬“餐風飲露”，是高潔的象征。在西方文化中，蟬是演奏家的形象。直到現在，世界上的豎琴都是用蟬來裝飾并作為標志的。據我所知，有種蟬，為了發出更高亢的音響，衍生出巨大的響板，進化到它們的生命器官被壓緊到身體最小的角落里，以致于影響到其壽命。弘一法師說：“盡力之后，選擇隨緣吧。人的手就那么大，握不住的東西太多了。世間一切皆為空歡，沒有一樣東西真正屬于你。你來皆大歡喜，你走兩手空空。唯一屬于你的，就是你活著的每一個瞬間。”或許，世上只有一種成功，那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就此而言，我感佩蟬的選擇。有時我會想：當我老了，是否會成為一個蟬殼，雖已不能歌唱，但仍在黃昏夕陽的映照下，掛在歲月的枝頭，逍遙而通透……

禪是生活的藝術，更是一切現成的生活。

春天到了，日子長著，綻放歌喉；秋天到了，露水重了，珍惜擁有。人生苦短，生命本身就是與痛苦相伴，這是“生之痛苦”。最“得道”的方式，是面對痛苦、認可痛苦的同時，知道如何增值生命，抑或說善待生命。每個人都需要在經歷一番自我尋找的過程之后，才能回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歸宿。

蟬韻清切，倍感歲華。雖然，一年春老一年人，在路上見識了世界，在途中遇見了自己。成長，其實是一個水滴石穿的過程。努力一段時間，你可能感受不到什么變化。拼搏很長時間后，你掌握了更多的知識和技能，就能游刃有余地解決各種問題。而成熟到一定階段，經過歲月淬煉和得失點撥，理解了生活中所有努力的意義后，你的格局打開了，遇到再大的波瀾，也能從容應對。“善知識，迷人口說，智者心行。”

在回廊的西側，有幾架苦瓜，這應該是奉行“普請”的清規。苦瓜味苦性寒，是一種消暑清熱的食材。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這樣評價苦瓜：“雜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苦瓜這種“不傳己苦與他物”的特點，使其有了“君子菜”的雅號。那蟬聲呢？“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大覺寺聽蟬，更與眾不同。惟愿：庭風白云，隨緣喜樂，簡衣素食，清凈安好。

張永軍：山東省無棣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山東省無棣第一中學，正高級教師。曾出版社科類文集《經年存墨》和文學作品集《但得清音》，主編過教學用書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