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長江
在我小時候,母親殺過一次雞。
那是家里一窮二白、一貧如洗的時代,母親見村里有人養雞了,也很想養,就又是挖藥材又是摘果菜的去連著趕了好幾次場,才湊了一塊多錢,買回來了六只小雞。
母親把這六只小雞一放到院壩里,抓把糠皮放到地上,小雞們就唧唧唧地歡啄了起來。母親的臉上也綻開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鮮花般的笑。從那天起,我感到母親的臉很好看,她那一向陰沉嚴肅、很少掛笑容的臉變了個模樣。
母親告訴我,好好看著這些小雞,別讓狗來嚇著它們,老鷹來了告訴她。
這些小雞長大了就能看出來,有的是公雞,有的是母雞。公雞很好看,早晨天還沒亮就喔喔喔地叫,催我們早起床,不要睡懶覺;母雞長大了就會下蛋,下蛋換錢來給我們讀書,買筆和本子。
聽了母親的話,我更是對這些小雞另眼相待。原來它們不但是母親的希望,還是我們讀書的希望,而且也幾乎就是唯一的指望。難怪母親的臉上會開出花來呢。
幾個月后,除一只小雞夭折了外,其他五只都長大了。果然有公雞和母雞之分,公雞兩只,母雞三只。公雞越長越漂亮,大紅冠子花外衣,長長的尾巴盡管是黑色的,卻也閃著微微的綠藍色光,很好看,真的會喔喔喔地叫了。而我,也會聽著公雞喔喔喔的叫聲,就起床了,真的不想睡懶覺了。母雞們也開始下蛋了。
自那時起,母親會每天給母雞們增加兩把糧食。
因為我家房屋的四周都是田地和樹木竹林,雞們平時就放到外面任其覓食,是不需要另喂糧食的。所以自母雞開始下蛋后母親增加給雞們的糧食也是專給母雞獨享的。
只是奇怪,明明是三只母雞,卻天天只撿到兩只蛋。下蛋的窩是母雞自己找的,或干苞谷殼葉上,或稻草堆里。各在各的窩里下。我們也一共就發現了兩個撿蛋的窩。只是我們并沒有關注哪個窩是哪只雞的。
每次在它們下完蛋后“個個大”地叫,去看那兩個雞窩時才會發現每一個雞窩里多了一只蛋。而每一天中午時分或午后雞們那樣叫著報喜時,都會有一只個兒較小的黑色母雞顯得有些靦腆,聲音叫得格外小,也從不多言。我和母親都認為它是自己還沒有下出蛋來,不好意思叫才只是小聲地跟著學南郭先生吹竽那樣哼哼的。
不過,我們還是沒有小瞧它,每天增加的兩把糧食不論是初糧或是秕谷或者玉米糠,都讓它與另外的兩只母雞一樣的吃。母親說,那只雞下蛋晚,下蛋晚的母雞下的蛋個兒會大些。
過了半年,兩只下蛋的母雞雙雙歇蛋后又開始下蛋了,仍然還是每天就撿兩只雞蛋。這時我發現母親在喂雞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點怏怏不樂的神色。我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說要把那只黑母雞拿去賣。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它不會下蛋。
我說:“您不是說下蛋晚的母雞下的蛋個兒大嗎?”
母親說:“那是只假母雞,它不是下蛋晚,是不管你喂到哪個時候它都不會下蛋。”
我心想,母雞也有假的。既然是這樣,就拿它去賣了吧。
一個星期一次的趕場日到來了。母親很早就起來把那只黑母雞捉來,用棕葉子把它的雙腳給結結實實地捆綁上,然后就用背篼背著那只黑母雞往場上去了。
只是剛到午后,母親就回來了。母親回來的時候,臉上綻放著喜滋滋的笑容,家里的公雞母雞正在演奏著每天一次的交響樂大合唱歡迎著她。
“媽,您這么快就賣了回來了?”我問母親。
“沒有。”母親一邊回答著我,一邊放下背篼小心翼翼地把那只黑母雞拉了出來,把它腳上的棕葉子給解開扔掉。不待我再問為什么,母親又說:“黑母雞也下蛋了。”同時從手提著的一個小布口袋里小心地摸出一個雞蛋來。
“那現在一天就可以有三個雞蛋了。”我說。
母親也說:“一天有三個雞蛋,就每個星期都可以有二十個雞蛋去賣了。”
我當是母親不會算數,算錯了,就笑著說:“是二十一個,媽,不是二十個。”
“多的一個拿自家吃。不賣。”母親說。
我和弟妹們都與母親一起樂了起來。那種高興,把整個房前屋后的天地都鬧得樂融融的,充滿生機和喜氣。
稍息幾分鐘,母親讓我把窩里的蛋撿出來。我去撿蛋時發現一個窩里是空的,只撿了一個蛋。母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弟妹們,說:“不會是你們先就撿了吧?”
我說沒有,弟妹們也搖了搖頭。母親仍然有些不相信,又親自去看了一遍。之后的幾天,依然如此。
母親讓我們每天注意盯著,看看是怎么回事。
通過觀察,我們發現是那只身個最大、每天叫得最響亮也最歡的母雞沒有下蛋。而那只母雞又是每天吃食吃得最多的,有時母親還樂意多給它半把糧食吃。
我們把大黃母雞沒有下蛋的偵察結果告訴母親。母親說:“瞎扯!”
然而母親雖然這樣說,她還是有些相信我們的話,她自己也留意了起來。
就在另外兩只母雞都各自蹲在自己的蛋窩里安安靜靜地下蛋的時候,那只大黃母雞依然陪伴著兩只大公雞,有時在樹陰下乘涼,有時在草地上悠閑地覓食,有時在光地上或僻靜處尋歡作樂。而隨著兩只下蛋的母雞中的一只“個大”一聲叫響,它便忙飛舞著“個大個大”地叫起來;緊接著另一只母雞也一邊飛出窩一邊“個大個大”地叫,兩只公雞更是用格外清爽洪亮的聲音跟著歡叫。
我們連陪著母親觀察了幾天,天天如此。這時母親終于確信,那只身個最大吃食最多、還享了優待的、每天叫得最積極也叫得最歡的母雞,才是沒有下出蛋來的母雞,是一只假母雞。
母親感覺自己被愚弄,對那只雞痛恨不已。母親想把那只雞拉來殺了,但她狠心不了,覺得太便宜它了。想去想來,覺得很需要錢,就把它拉去賣。于是如上次捆那只黑母雞一樣,把這只大黃母雞結結實實地捆上,用背篼背到場壩上去守了一天回來,還是沒有賣。
母親說:人家給的錢太少了。反正我們也好久沒有吃上肉了,與其便宜賣,還不如殺了給你們兄妹幾個面黃肌瘦的可憐蟲補補身體。那些年月,我們家的日子是青黃不接,幾乎要到過年才能吃到肉的啊。
母親又好好地把那只大黃母雞喂了幾天,等它再長點膘,就拉來殺了。
母親殺雞的那天,先把通常用來割漆的那把砍柴刀磨了足足有兩個時辰。因為以前家里的刀都是父親磨,母親不會磨刀的,我也從來沒有見到她磨過。父親出門找活路做去了,我們又都還小,就只有母親親自磨了。
母親學著父親的樣子,把那把漆刀放到磨石上磨了好半天后,又拿來兩根胳膊粗的柴棍試試刀。
第一根柴棍,一刀兩斷;第二根木棍,也是一刀兩斷。刀真的磨快了。
母親抓來一把秕谷,喚雞們來吃,趁著雞亡命搶食的工夫,母親就勢把那只大黃母雞捉住了。別的雞還以為母親又要優待那只母雞呢,都以一種艷羨的眼光看著,仰著脖子不啄地上的食物了。就在這時,母親的手在那只母雞的脖子上使勁捏了一下,那只母雞立刻嘶鳴了一聲,其他雞都被驚嚇得遠遠地跑開了。
母親又把這只母雞的腳捆住,捆在砍豬草專用的豬草板上,尤其是把雞脖子勒得很實,用那漆刀比畫了比畫,使勁一刀剁了下去。
隨著雞的一聲慘叫,雞頭頓時斷了下來,連接脖子的刀口處血淋淋的。只見雞翅膀和雞腿撲騰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
這時我發現,母親的眼眶里濕濕的,滴出淚水來。
把雞毛煺盡,剖開,把內臟掏出,母親便把整只雞都放到銻鍋里煨了。我管燒火。整個過程,母親很少說話,臉上也沒有絲毫的笑容,只是時不時地來看看我燒的火,或者揭開鍋蓋看看煨得怎么樣。
煨熟了,吃的時候,母親只讓我們吃,她一口也不沾。在我們吃得很香的時候,卻看見她在一邊的小板凳上坐著,一邊納著鞋底,一邊流著淚。
我忍不住說:“媽,您怎么哭了?”
母親說:“要是這黃母雞也下蛋,多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母親稍沉吟,又說:“要它不是個假母雞,沒有下蛋還裝著下蛋的樣,‘個大個大地叫得恁歡,哪個會殺它!”
自那以后,母親再未殺過一只雞,也一直不吃雞肉。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母親持刀殺生。
那整個過程永久地印在我的大腦里,時不時地還會翻騰出些別有一番的況味,有的似與人生有關。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