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賀綠汀老院長誕辰120周年、緬懷賀老赤誠的家國胸襟和他為人為學光明磊落的閃光之處時,筆者帶著莊重的崇敬之情、敬畏之心和仰望之意,將目光聚焦到“音聲山水畫卷”般的《千里江山》的藝術美感之上。這部由趙麟創作、余隆指揮、方瓊擔任女高音獨唱的交響音詩,被作曲家的創造構思賦予了極強的聲音色彩性,在指揮家高超的音樂廳“現場音響調色”、歌唱家傾情演繹以及全體演職人員的通力合作中,將中國當代交響音樂原創及演繹的杰出性、卓越性與審美意象[1],表現得淋漓盡致。
2022年7月30日捷豹上音交響音樂廳主廳中作為2022上海夏季音樂節閉幕音樂會及《千里江山》世界首演的展演、2022年9月24日禮贊新時代并致敬北京國際音樂節25周年的北京保利劇院展演、2022年11月24日為政協演出的捷豹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展演、2023年9月30日的中國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展演……這部作品就這樣以踏實、靜謐卻又深入的藝術實踐步伐,一次次地為中華大地的愛樂者們奉獻出了演繹精良、氣度非凡的聲音藝術之美!
優秀藝術作品整體聲音的藝術詮釋,本身會讓受眾自然而然地在對聲音的感性聽覺過程中聯覺出視覺藝術的生動畫面感,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全然地做到了!而它對此更大的藝術魅力在于——能夠讓人們在審美意識中達到“撫卷而聆、掩卷而思”的自由觀照狀態——因它相得益彰地與北宋徽宗時期王希孟的名畫《千里江山圖》的筆觸勾畫間,形成了主體審美聽覺與藝術視覺的互文性[2]、互襯性,它哪怕再與故宮博物院推出的那個精美絕倫、充滿古典美感的當代舞蹈詩劇《只此青綠》的肢體語言表達相比,也無審美本質上的排斥感、沖擊感。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由此可謂是能夠憑借作品的音響表達來很好地闡明出當代視野下交響音詩內在特質的一部音樂杰作,以筆者的美學觀念及審美經驗認為,音樂作品的交響性相對容易理解,而音詩則要求創演者對作品音響的情致方面需下足功夫,也即作品展現的聲音能夠細膩、生動地“描繪”包括人這種主體、人之外一切可能性(如大自然的種種風光)在內的生命本真狀態及其韻味。有人曾深情地評價《千里江山》就是一種“亙古未變的鄉愁”[3],筆者深以為然,同時更要著重談及作曲家在該作品第六樂章中嵌合了女高音聲部演唱之后,所形成的那種極具藝術張力的交響性的、詩學式的音樂審美表達。
一部意在彰顯交響性的音樂作品其存在方式,是要作曲家、指揮家及表演藝術家們能夠充分明晰交響性的審美本質后,才能夠真正地創作、演繹以及為受眾詮釋出與交響性這種稱謂相配的實存音響。筆者認為,如果作品本身像《千里江山》這樣是具有切實的標題審美涵義的,那么其交響性在純粹的交互鳴響的前提下,定然要形成作品良好的情感性質。如何以當代視野并在中國音樂審美思維與情趣的作品中,實現這種交響性的強大生命能動與藝術價值,創作主體藝術觀念中對于交響性具體構成要素的考量便是一個無法輕視、亦是解開這個有趣話題的秘鑰或關鍵所在。將人聲的歌唱藝術與本身就具有極大交響性的管弦樂隊音響進行合理的聲音融合創意,就是一種在交響思維中凸顯標題性音樂作品情感性質的好方式。

人類音樂歷史上有過不少經典的范例作品,愛樂受眾的音樂接受及審美經驗對應于在人聲與器樂之間做到絕好勾連的、最為熟知的音樂作品,可能當屬西方樂圣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終曲末樂章《歡樂頌》中將人聲成功介入管弦樂隊的具體運用了。的確,貝多芬對于器樂與人聲之間那種卓越的無縫銜接手法,不論是在交響樂敘事的邏輯推進上,還是在接受主體聽覺感官的審美接受上,都顯示出作曲家的極大藝術價值的表現能力——能夠讓器樂鳴響與人聲唱和這兩者,在時間延續中不斷形成水乳交融、若即若離且又各自具有聲音審美獨立性的合理化存在。經典的聲音案例無疑會為后世音樂作品的完型、對當代視野中的音樂作品創演主體提供藝術價值引領與審美思維啟迪。
作曲家趙麟的這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會讓受眾自然地感受到某種異曲同工之妙的意味,這不僅在于器樂與人聲的融合性上,更在于標題性作品交響性中的情感性質中!筆者認為,趙麟的音響色彩感覺及創作旋法觀念在當代的中國作曲家行列中是非常出色與成熟的。在他該部作品的音響中,人們能夠感受到既有中國北方氣韻的那種質樸與真誠,又有中國南方情致的那種婉轉與纏綿;人們能夠領略到具有“人聲與器樂交互存在與審美表達”的、經典的同構性——趙麟也將第六樂章設置為整部作品的末樂章,女聲獨唱與管弦樂隊的融合與共在狀態;更為出彩的是,作品不僅將器樂樂隊和人聲演唱進行了很好的勾連、嵌入,同時也將西洋樂隊和中國傳統器樂、聲樂元素很好地嫁接在一起,成功地塑造出聲音藝術在當下與非當下、本土與異域之間的奇妙對話效應或應答之感,這既凸顯了中國傳統的旋律美感,又顯示出中國當代音樂作品切實能夠擁有融匯古今、中西的強大的音響驅動力。
由此,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整部作品在聲音審美的藝術底蘊上是深沉的、濃郁的、厚重的且典雅的,笛、簫、管弦等音聲配置處于中西樂制、音色表達之間并完美結合出當代性的“八音”態勢,作品各個樂章的美好律動和雅致旋法,都使受眾既能夠感受到作品充滿了中國人所特有的家國情懷與人間大愛,又讓人能時刻察覺到音響中那些精妙、細膩的主體幽思。這種音響間的大氣魄與小情思所形成的那種全然的融會貫通感,像一層曼妙飛舞著的、被浸潤了馥郁芬芳的輕紗,不停地繾綣地舒展著中國的古雅[4]之美,此種美感很好地和歷次展演的海報、舞臺現場背景中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所示的青綠設色喻意融為一體,這種如“蜻蜓點水”般的舞臺視覺設計意識,顯化而出的是莊嚴典雅又氣勢豪邁的綿延無盡山河的大美意境,所突出的又是音樂作品音響結構及交響性中所呼應到的圖示中“一抹青綠”的審美意象。
在上述意境浩瀚、寬廣與醇厚感不斷增進、悄然變換又往復循環、細致嬗替的交響性思維之中,審美感受全然統一的聲音方式從作品第一樂章到末樂章一直被延續著,弦樂器起伏綿延之態和銅管樂器的渾厚溫暖之感持續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派全景式的管弦音聲的大背景,期間又不斷地將笙、琵琶、二胡、笛簫等中國民樂的獨奏器樂性格隨時做出點綴,外顯在交織背景的綿延音流之中,有鋼琴演奏在內的交響樂隊還恰當又難得地凸顯了中國古典器樂及樂器的峻拔氣質,加之不斷旋變給出的巧妙離調、動靜相宜的圓熟織體手法,作品整體的音響就體現出一種難以言表卻又真實感覺得到的人性胸懷之中的豪邁之情。這種藝術人文情懷在指揮家和全體演奏者手中,以一種生生不息的、源遠流長的樣子展示在觀眾面前,仿佛它浩蕩地從遠古而來,又迅捷地奔赴了當下與未來,其意境的美感如同自我并行于北宋名畫所領略到的俯瞰千山萬壑的占位氣度——山河秀美、胸襟壯美、藝趣至美!
而作曲家在第六樂章約14分鐘的時長里,非常自然地給與了方瓊以女高音演唱以近樂章一半時長的表演詮釋空間,聲聲傾訴的長歌暢響之際,作品交響性中的內在審美核心——情感性質就被全然顯化了!在前五個樂章持久的管弦樂色彩的鋪陳下,這個樂章中的女高音獨唱就仿佛是在該作品的“創意機理”中,生長出了一個由最美色彩感賦予的、擁有最旺盛的生命力量的“挺拔枝條”一樣,將整個作品的交響性更加鮮明地昭示給世界。女高音本身所不同于器樂交響性的樂器音聲的那些聲線姿態、舞臺氣韻等對表演審美尺度的具體拿捏,都會形成作品整體交響性中的一個更為鮮活、更為閃亮、更具人文魅力的構成精華!可以說,這個女高音獨唱融入式的終曲末樂章,在交響性的審美思維中,柔化了器樂音響在持續樂章交互鳴響下的必然的生硬之感和單一性狀,為整個作品最終形成的高點式的音樂美感狀態,為整個作品如畫卷般色彩性的完美呈現,加持和構型出了中國古典審美意識在當代視野下的最為合宜的主體間性[5]。

作為在交響性思維中充滿情感性質的這一內在性的作品《千里江山》,其整體韻致是行走在詩意詮釋的審美之路上的。在筆者看來,音樂藝術作品中若能夠富含詩意,那么音響中的聲音審美本質就需要顯現出作品生命熱力的整體態勢來——音響充滿了活潑玲瓏、流暢舒展、音聲文飾可不斷涵泳[6]出自我與他者詩性品質的強大的藝術氣息,《千里江山》就達成了此種音樂藝術審美情趣下的詩情畫意。第六樂章中,基于方瓊那演唱功力深厚、韻貌風雅、藝法得體的女高音獨唱所展現的表演美學詮釋,在中國民族聲樂的人聲之美、中國傳統獨奏樂器之美以及管弦樂隊宏大敘事之美的偕同而發的演繹過程中,將這種對審美主體具有巨大涵泳能量的詩意和交響性充分地彌漫為一片趨于至美的、無分彼此的音聲合力,為全曲“天光旖旎、情愫生香、樂意澄明”的詩意韻致,描繪出了一筆如“星月輝映、萬丈摯情”般最為靚麗的色彩!
方瓊在這部作品中的歌聲始終保持著審美在線的狀態,在她平素唯美的“陽春白雪”審美意象下的非常優雅、秀美的聲線基礎上,相當漂亮地加入了濃郁且收放自如的情感勾勒式的潤腔手法,其歌唱的傾訴性和民族大愛的人文性極強,鮮明地顯示出了民族聲樂表演那種異常沉靜大氣、情深意切的藝術魅力。這首先體現在對演唱氣息的運用方面,由于該樂章的演奏速度是深情且中庸的,因此在簡短的引子之后,歌聲的舞臺演繹就持續地駕馭在既長久、又要表現出豐富度的氣息把控當中,表演過程是一種活生生的審美運化狀態——演唱主體的氣息運行之道,是在這種速度相對緩慢的律動背景中積極發揮出沉穩、充沛、句讀合理的吸氣吐氣的同時,還要能夠伴隨著與傳統樂器典雅音聲、與樂隊意涵廣闊的交響樂聲的內在交互地之間,在高唱低吟、強弱變換之間不斷地去具體生發、蘊蓄出情感張力逐步推進的能動來,這種氣息的能動為作品的詩意幻化效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力量的支撐。
其次,方瓊非常清晰的歌唱咬字及其潤腔,為作品增添了由人聲所帶來的、與器樂音聲的傾訴性大有不同的接受審美的感性體驗,也可謂是一種別樣的詩意存在!方瓊的演唱非常深情,你在她的歌聲中似乎可以聽到來自審美主體心胸中印刻著的那些自然之聲——既是那些青綠潤筆勾畫下的風聲、雷聲、雨聲……,也是歷史進程中那些蒼茫、內斂、深沉的屬于人文情感內涵的種種情愫。方瓊的歌聲以其沉靜且濃郁的傾訴神韻,讓人們從對作品的整體器樂表達的音響中,逐漸地聚焦到獨唱人聲演繹的“杜鵑呢喃”里,并且會跟隨著這種情境下的人聲帶領,欣賞主體也相應地、安靜地融入到對音樂藝術細節化的審美觀照當中來,歌聲讓人們持續關注著聲音喟嘆的歌詞,在字詞句點中切切地感受這種詞曲之下的審美立意及其表達,精神世界會沉浸到“人聲-樂隊”所營造出藝術時空之中,從而品味到了聲聲訴說所意向出的中華大地往古來今的生存之道、清秋之氣、飛動之韻和美善之妙。
這種內在具有著盎然生機品質的、對創作有著深刻理解的詮釋藝術美感的歌聲,處于全曲末樂章的黃金定位并且最終得到了藝術張力的最大爆發,是音響創演內驅力所必然導向的審美目標,因其將前五個樂章的器樂化藝術語匯,完滿地收攏到了人聲與器樂共贏同輝的藝術高光點,所獲得的現場觀眾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便可充分地說明作品及其演繹在受眾審美心理中的認可度,反映出音響詮釋的卓越性,其美好之處的價值外化標桿,是能夠令包括作曲、指揮、表演、欣賞、評論等一切主體在內的親近優秀音樂作品者,最終獲得了音樂審美印象的深刻的飽足,也讓鐘愛優秀藝術作品的主體審美情懷得以真切地觸動、敞開與釋放,這就勢必會為整部作品在詩意韻致的塑造上最終達到現場演出之后仍有“繞梁三日而不絕”的審美結果,形成了不可替代的存在意義。本已在音響基調上就具有的“姹紫嫣紅”般絢爛的作品詩意,經由女高音獨唱的音聲花園效應而會更加地散發出曼妙、氤氳的氣息來。
被人聲綻放而出的詩意的最為靚麗的色彩,為全曲的人文色調增添了由歌唱語音、語義所涵義具體化后的主體喟嘆意識,觀眾在傾聽的同時,視線也會隨時去捕獲舞臺畫面(包括指揮及所有演繹者、歌唱者的舞臺呈現)以及舞臺裝飾背景意象中的畫面烘托。可以說,審美主體是在耳聽妙音、目觀眾相的審美過程中,被“千里江山”所必然標記的“青綠意象”的夢幻感緊密包圍起來,演繹的豐盛度決定了受眾在審美接受中感受性上的豐盛狀態,當人們還處于意猶未盡之時,音響在女聲與器樂的共鳴中卻恰好地終止了——這就會在作品音聲的感性表達與理性勾畫之間,為審美觀照行為建立出富有中國古典審美情結的、人文演進中歷史長河“畫卷”靜靜遠逝的不舍之感,從而在詩意色彩的彰顯上不斷閃爍出智慧靈光,相得益彰的視聽效果與審美效應,也會歸位于藝術本身所衍生出的純然、明凈之中!
方瓊在表達該作品時,其本質是內涵豐富、音響層次可不斷伸縮與延展、音聲情感充沛的演繹舞臺的表演美學,這種表演美學中聲音詮釋能量雖然在第六樂章中構成了音樂會舞臺上絕對的視聽核心,但這種焦點存在又能和指揮家、舞臺上所有的演繹音聲融洽地相處而行——你呼我應地讓作品音響處于時而悠游沉醉、時而悲情內斂、時而慷慨剛毅的藝術渲染中,構建出對該作品音樂審美的、相互認同的主體間性。因此,方瓊在樂章中圓熟通透、從容穩健、剛柔相濟的聲音美感,本身是蘊含著極大的戲劇性張弛力和震撼性的,其詮釋的意蘊內涵自然也受到觀眾的由衷喜愛,因為音樂會的音聲正以審美的尺度在徐徐滲入到人們內心之中,去喚醒人性內涵中最為柔軟又最為剛強之處,音樂作品詩意中的自我、他者、人類與人文意義的一切原初之境,便會在受眾們的神思與遙想中“天馬行空”般地涌現出來。

從藝術哲學審美意識以及尊重音樂創生的實際角度看,對于中國受眾在音樂藝術方面的傳統審美習慣和傾向性而言,人們長久以來情有獨鐘于那些能夠發展到極致之美的旋律感受上,在這種旋律之美的情結之下,中國音樂論域中產生過舉不勝舉的經典作品;而在審美接受的過程中,特別是在有一定的中西融合化音響思維、構曲觀念、審美原則和多元織體形態下的中國當代音樂創作,人們對于歌唱聲音詮釋的偏好度和親近感,可能也會略大于對純粹的、規模化的器樂音響示意(而對于傳統的中國民族民間純器樂形式如江南絲竹、戲曲曲牌、獨奏名曲以及民樂合奏等,在中國民眾中現實的接受度又是廣泛和龐大的)。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在筆者看來,其交響性與詩意性并重的樂思內涵,在相關審美特質的表達與接受方面,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第六樂章中合理嵌入了人聲歌唱所形成的審美代言。何以言此?原因有二:
第一,歌唱具有語義的明確性,對于交響音詩的審美內涵有直接的揭示作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情感內涵非常豐富,旋律線條干凈、明快,旋律感清新脫俗又委婉動聽,節奏律動有禮有節、頓挫有度、從容灑脫,音樂整體的表情達意是扣人心魄、深情而真摯的——既有對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在青綠勾畫的視覺審美的內在共構性,又有大氣磅礴的中華兒女歷經滄桑的人文同理心,更有某種無法言說的悲欣交集的生命與宇宙相連的嘆息情懷及意味。純粹器樂的音響部分對這些審美內涵的示意性,在創作、表演詮釋方面是一回事,而作為廣大受眾能否全然接受到、真正地體認到,則是另外一回事。而歌詞具有明確的、直白的、定位的語義指示特征,便會將作品本身所蘊含的情緒價值、情感狀態以及審美內涵以其具體化的示意,展現給受眾群體,這對于本質性的審美存在含義有著極好的揭示作用,是溝通創作、表演與欣賞三度創作之間審美信息傳遞的良好渠道。
第二,歌唱具有天然的融入性,對于交響音詩的審美情感具有生動的復刻功能。伴隨著方瓊美好的歌聲,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情感信息傳遞不再是與人們實際上有一定距離感的純粹器樂演奏,在聽賞舞臺上歌聲所在之處包括表演主體的舉手投足、眉宇顰舒間,強大的對于作品審美情感的復刻狀態,會經由歌聲及其舞臺表演讓人們的思緒輕快地追隨樂聲而行,并不斷地在審美內在時空之中以輕舞飛揚的升華姿態而顯開——或是不可名狀的回望,或是深深的眷戀,或是一種淡然與瀟灑,或是悲情的關懷……有多少審美接受主體,就有多少不一而足的主體化的審美接受現象,它們都可以說是被方瓊歌聲中所復刻作品審美情感所引發出來的。但歌唱家復刻的本質底蘊,是對公眾具有一定的作品審美公約性的指向作用,《千里江山》中所隱含的哀而不傷、麗而不艷的并在大美情懷之中包含小美情愫的總體審美示意,能夠在歌聲中形成天然的傳播途徑,極好地融入并暈染到觀眾的審美價值判斷當中。
樂聲悠揚、歌聲深切,方瓊女高音獨唱以其包括聲音本身魅力在內的具體化語義,為該作品的豪邁、壯闊氣度注入了母性力量的光輝;為內斂的悲情氣質增添了直面的人性剛強與溫暖的人文包容度;更為作品里面極大豐富的器樂語境里的那些非語義性存在,襯托與點綴出了更好的藝術視角的色彩。可以說,這樣的人聲演繹,藉著歌詞代言了作品中精華詮釋的尺度,柔化了器樂語言可詮釋空間的原生硬度,在彌合器樂和聲樂的審美詮釋過程之中,它充分顯示出中國傳統美學命題中有關“立象以盡意”[7]的本質道理、有關“氣韻生動”[8]的藝術能量,同時也將“絲不如竹,竹不如肉”[9]這一審美標準的意味側現出來。末樂章的歌聲為音樂會現場演繹代言了作品審美內涵的絕大部分意義和價值,發揮了表演美學對于審美接受在代入、代出感上的媒介式的審美功能,策略度極好地延續了作曲、指揮、表演強強聯手之下音樂藝術審美活動的生命力,實踐出了作為一種優秀中國當代視野中的交響音詩作品在交互性構建主體間性的佳美創意。
筆者認為,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對審美表達的定位是質樸不虛的,又是情致滿溢的!因它在全曲的音響中,并非僅讓觀眾聽到全然的頌贊之聲,而是有著本真的柔情、悲情、抒情、斗志等多元融合意味下的感喟之作,我們可以仰望那長達十二米之長的青綠古卷,來對應到這以極度的藝術特殊性、抽象性但又感性理性兼備、交響與詩意并存、人聲與器樂互融的當代佳作,可以明確的是,創演團隊對于前述的多元審美表達,是成功到位的!筆者常常反思這部作品為何讓人聽著就十分地感動,甚至會在末樂章的歌唱音聲中不由得想哭?……以目前的自我感性經驗認識所能察覺的,應該說,這部情之深、意之切的可謂感人肺腑的優秀作品,它體現的是最終將停靠在人類真摯情感中可作為代表性存在方式的中國古典審美情懷之中,人們聽賞它的藝術審美過程,就是一次領略著中國當代視野下交響思維與詩意暢想協同一致的中國音樂藝術審美的精神之旅。

筆者在結束本篇樂評的時候,要呼應一下開篇的文旨——賀綠汀老院長在他引以為豪的藝術生涯與創作情懷中,曾經為中國民眾奉獻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那些美好的聲樂、獨奏及器樂音響至今讓人們津津樂道、難以忘懷。可以說,賀老學貫中西的學養、情操并且最終經典化于中國音樂作品創作的藝術能量呈現,對于當下行進在中國音樂藝術發展道路上的你、我、他,仍舊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而筆者更加相信,當代視野下的原創音樂在此方面已后繼有人——因品鑒《千里江山》第六樂章女聲融入后的演繹美感過程,讓筆者認知到了“音詩畫青綠,長歌妙交響”的審美存在方式——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便是這樣一部非常好的創作。
注釋:
[1]按照當代美學家葉朗先生的觀點,審美意象是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中的本體論命題之一,最早在《易傳》中有對“象”的描述,后在劉勰《文心雕龍》中又對“意”“象”關系在“隱秀”等審美范疇中做了進一步的分析與探討;現當代兩位美學大師宗白華、朱光潛確立了審美意象的存在主題,它是主體審美過程中情景交融狀態下從物甲到物乙的美感構成方式,這一觀念繼續在當代中國更多學者的治學中不斷地發揚光大。
[2]按照陳永國的解釋,互文性的英文寫做Intertexuality,也稱文本間性,通常指兩個及兩個以上的文本間發生的如相互記憶、重復、修正及擴散等關系。
[3]這一評價刊載于2022年9月25日的《北京日報》,作者白宙偉、記者方非,文論題目為《亙古未變的鄉愁——昨晚聽〈千里江山〉交響音詩漫想》。
[4]古雅,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所提出的一個審美范疇,在其哲學、文學、中國戲曲史及詞曲研究、古文字及音韻學、簡牘學等研究領域中,古雅范疇是其所提出的一系列審美范疇和命題中的經典敘辭。
[5]作為20世紀后現代思潮之一的主體間性通常指超越主體性的存在,筆者傾向于現象學論域胡塞爾的“交互主體性”的詮釋意味。
[6]涵泳這個審美范疇,是明代美學大家朱熹所強調的一種充滿了審美意象色彩的敘辭。
[7]“立象以盡意”是《易傳》《系辭傳》中的經典審美命題。
[8]“氣韻生動”是南朝畫家謝赫《古畫品錄》中對于“繪畫六法”所給與的經典審美命題。
[9]東晉陶潛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曾給出“絲不如竹 竹不如肉”的經典審美判斷。
參考文獻:
[1]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2]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3]2022年9月25日《北京日報》。
[4]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李鐵編輯:《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
武文華 音樂美學博士,上海音樂學院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