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寧歌舞團創演的全景聲大型音樂劇《鮮花盛開的地方》(以下簡稱“鮮”劇)于1月19—24日在沈陽市遼寧大劇院連演六場,這個以“治沙”為內容的新時代作品,一時間在當地引起了群觀的熱潮,產生了不小的社會反響。
這是一部以遼寧省阜新市彰武縣三代治沙人改天換地精神為原型而打造的大型音樂劇,其真人真事的原始素材和經過藝術加工的舞臺情節很有說服性、寓意性和教育性,而劇中所出現的多種藝術表現手法(音樂、舞蹈、對白、地方民俗、舞美等),亦充滿著鮮明的時代感和樸素意味,有著易懂和易接受的“接地氣”效果。
在人們的習慣認知中,音樂劇是最擅長表現現實題材的劇種,其原因就是它的紀實性、大眾性和娛樂性,而“鮮”劇則正是集中了以上幾點,并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了廣泛的藝術“包裝”,從而使該劇展示現實、反映現實、歌頌現實的目的得以顯現。
“鮮”劇是一部以具象為特點的寫實主義作品,為了達到該劇“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主旨目的,它不惜將所有的真實事例都搬上舞臺,并以老所長劉斌、張書記、林所長、杜局長、青年學者朱德尚等典型人物為媒介,盡情展現出三代治沙人,為祖國大地“鮮花盛開”而奉獻青春的偉大事跡。
音樂劇強調了正面紀實,側面營造的手法,將以上典型人物植樹治沙、改造山河、發展農村經濟的事例作為全劇的情節主線,并以時代錯位(倒敘)、多重塑造(蒙太奇)等手法的借鑒使用,將這些人物形象的典型事跡進行“剪輯”“拼貼”“重塑”,由此加強了音樂劇強化人物(如老所長劉斌)、彰顯事跡、弘揚精神的目的。
“鮮”劇講述與表現的是彰武縣干部與人民數十年的艱苦奮斗歷史,所涉及的事跡包括植樹治沙、換田并地、柳河改造、光伏產業等,故劇中的角色人物就有近20位(不包括群眾人物)之多,因此說,這是一部以廣義為基礎的多角度戲劇,它恰似一部帶有情節的紀實文學或紀實影片,有著強烈的敘述感和“套式”結構,還有著人物的多維塑造及情節不對稱的時空交叉。
我觀“鮮”劇,首先感覺到的是愚公移山精神的現代提升,劇中,阜新市彰武縣的三代治沙人在八百里瀚海中固沙植樹造林,他們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艱辛努力(代代傳承),終于把德力格爾沙海建成了“鮮花盛開的地方”。在這半個多世紀中,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在他們中間,而音樂劇則利用第三者(自歐美歸來的雙博士朱德尚)的旁觀視角,將這些事跡以正敘和倒敘的形式和盤托出,并以他個人的親身經歷及思想轉化,完成了整部音樂劇主旨內涵的表現。
在這部音樂劇中,劇作家所使用的手法可以被看作為“花樣編織”法,即將所有事跡及其發生因素作為引線,共同搭配在一起,編織成為一件不同花色的成品,這種戲劇組成方式,實際上就是一種具象式的情節表達,亦是紀實體舞臺作品中“鮮明”與“清晰”的特征體現(配合著舞美設計師劉科棟的務實設計),它在某種程度上給劇作家提供了如何歌頌時代英雄的現實邏輯。
“鮮”劇給我帶來的最大喜悅是音樂上的特色,作曲家創作上的大膽與思維上的開闊,使我對當今音樂劇的音樂寫作增加了了解、增添了興趣、增強了認知。劉彤是一位頗具才華的作曲家,其歌劇作品《玉鳥兵站》曾獲國家作曲一等獎,而歌劇《赤道雨》、舞劇《藏羚羊》、電影《南京!南京!》等亦是人人知曉。此次擔任“鮮”劇的作曲,他表現出了突出的音樂劇寫作才能,整部劇寫得既有創意又有韻味,給人們帶來了富有時代氣息的新鮮感。
近年來我看過不少國產音樂劇,對各位作曲家的創作手法褒貶不一,然而當我看了“鮮”劇后,卻在第一時間表達了我的欣賞之意。劉彤是一位聰明的作曲家,他能夠以自己的想象力來“左右”作品,并為其找到準確的表現風格(民歌流行化、流行歌現代化、抒情歌爵士化等)。人們聽到,劇中的音樂一開始就是在現代爵士的節奏上使用Rap出現的(朱德尚的講課與臺下聽課的人們,以一種錯位感強烈的問答式Rap互動),它給人們帶來了現代社會的節奏,同時也預示了接下來事態所發生的突然性變化。
縱觀全劇,劉彤運用爵士節奏作為墊底的音樂非常多,劇中連續的切分音型使音樂始終處在一種動感之中,在聽覺上非常富有時代感。而即使遇到抒情性音樂(詠嘆調式的唱段),其風格也是偏帶爵士味道的抒情,就像現代拉丁爵士中的“巴薩諾瓦”一樣,柔和、隨意但卻很有彈性。
當然,劉彤在“鮮”劇中并非全部使用爵士手法,而以典型民歌為基礎才是其中的真正靈魂,劇中人們所聽到的東北阜新民歌《放風箏》,是劉彤特意選中的主導旋律,這個旋律貫穿始終,分別以幾個變形(正形、倒影)作為人物主題,在劇中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此外,劉彤還在音樂中使用了西方大小調式和中國五聲調式的混合方法,并使其在風格上產生了明顯的區分(朱德尚的音樂采用大小調,老所長等人的音樂采用五聲調式),而在和聲方面,他則運用了西方功能和聲、中國調式和聲及流行爵士和聲等技法,這樣既豐富了音樂的色彩,又強化了人物的個性,同時還取得了富有新鮮趣味的效果。
此外,作為新鮮創意,劉彤還將類似數來寶、天津快板的“中國式Rap”運用其中(民婦們的閑言碎語等),并將二人轉、東北秧歌、京劇清唱等形式搬上舞臺,極大地豐富了地方民族色彩,促進了民俗效應的提高。
縱觀世界音樂劇的發展,歌劇是其歷代傳承的基礎,故它亦是音樂劇的直接“影響者”,盡管在音樂劇發展的歷史上,各種來自民間的唱法(流行、爵士、鄉村民歌)不斷充入其中并最終成為主流,但在演唱形式上,歌劇所固有的一些形式(如獨唱、重唱、合唱、對唱)還仍然在音樂劇中保存并發展著。劉彤創作的“鮮”劇亦同樣如此,在劇中,人們能夠聽到許多類似歌劇音樂的詠嘆調和宣敘調,還有著各種組合的重唱,其音樂在結構、和聲及樂句發展上都與歌劇十分相近,只是在樂風上呈現出了一些帶有時代感的“裝飾”味道。
看過“鮮”劇的人都知道,這是一部近三個小時的大型音樂劇,在情節上,它既包含了彰武縣70余年來的重大業績,又以“倒敘”的方式,展現了歷史上戰爭年代的輝煌,其戲劇承載力非常巨大。而作為劇中重要表現手段的音樂,要想迎合這種承載力,就必須加強其中的戲劇性和宏偉效果,如此才能夠達到綜合性的表現目的。
劉彤在這方面做得很有魄力,他以寫作交響樂的功力,為劇中的戰斗場面創作了一段氣勢如虹的管弦樂曲,這段音樂寫得激情昂揚,威武不屈,其戲劇效果和舞臺沖擊力都顯得非常震撼。
“鮮”劇情節繁復、角色眾多,它在各方面的承載力均有過重之嫌,因此,要想使其以均衡的劇情分布和集中的角色表現立于舞臺之上,導演的功力是非常重要的,“鮮”劇的總導演陳蔚是一位智慧型的導演,她擅長執導“大戲”“亂戲”“難戲”,常常以一己之力把控全局,將復雜的戲劇情節梳理順暢,并使其重點環節得以凸顯。此次執導“鮮”劇,陳導率領其他兩位執行導演(歐陽丹、張巖生)知難而上,他們以強大的戲劇調配力和實際掌控力,采用多視角、多層面、多技法(倒敘、快閃、折射等)的手段,將“鮮”劇中的主要內涵與戲劇焦點突顯而出,并以輔助線索的參照、對比與烘托,使“鮮”劇最終達到了主旨清晰,內涵突出的目的。
遼寧歌舞團此次創演“鮮”劇,幾乎所有角色都是由本團演員擔任的(飾演劉斌的金鄭建除外),這一點十分不易,它說明該團有著良好的演員儲備和專業技術基礎,亦有著團結向上,勇于追求的精神與信心。人們看到,在“鮮”劇中,除了飾演老所長劉斌的金鄭建(中國歌劇舞劇院男高音歌唱家)唱演出色外,飾演張書記的洪之光,飾演朱德尚的齊齊,飾演林所長的張巖生,飾演杜局長的冀帥,飾演李東魁的吳春賀,飾演東魁妻的張籍文,飾演頭狼的王舒等人,都有著很好的唱演功力和舞臺經驗(盡管唱法涵蓋美聲、民族、通俗),若用正規音樂劇演員的標準來衡量, 這些人除了欠缺邊舞邊唱的技能外,其他方面均不落下風,有些人還能夠達到音樂方面的尖子水平(如洪之光、齊齊、冀帥、張籍文等)。而該劇中群眾演員的表演(特別是舞蹈、二人轉、東北秧歌等)則更是讓人眼前一亮,他們在舞臺上的盡情發揮和才藝展現令人贊不絕口,實實地為中國音樂劇在表現手段上增添了新的看點。
我一向認為,中國的音樂劇創演要不拘泥于形式與風格,更不要人為地為其設置障礙和框框,在創演一部新作品時,一定要允許創作者敢于想象、敢于創新、敢于實踐,只要能夠達到作品的中心目的,在藝術上能夠滿足觀眾的欣賞要求,什么樣的新手段都可以用來實驗和采用。而“鮮”劇在這方面做得可謂大膽而又亮眼,為了增加民俗氛圍和接地氣的效果,創作者把二人轉、東北秧歌、傳統曲藝說唱、民間歌舞以及抖音直播等項目都收入了其中,使全劇形成了百花齊放,五彩繽紛的效果。而我個人則認為,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它們對于中國音樂劇的發展來說,是一種有意義且富有價值的探索。
“鮮”劇演出時還有一位亮眼的“仔”,他就是指揮家陳澤宇,陳澤宇是旅德新生代指揮家,原為上海歌劇院青年指揮。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時曾師從張國勇與張誠杰。后在德國萊比錫音樂學院隨指揮大師Christian Klutig、Matthias Foremny及日本指揮大師大植英次深造。回國后曾排演過世界經典歌劇《圖蘭朵》《費加羅的婚禮》《費德里奧》,還有《田漢》《晨鐘》《江姐》《鸞楓橋》等中國歌劇。
此次“鮮”劇的上演并沒有現場樂隊演奏,然而舞臺上的演員卻各個都是真唱真演,故他們需要一位現場指揮來為他們指揮,所以這個任務就交給了年輕的陳澤宇了。而陳澤宇則非常認真且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任務。演出時,他站在樂池中指揮該站的位置上,面對著舞臺上的所有演員,逼真而又一絲不茍地指揮著音樂劇的演出,其準確而富有靈性的節奏預感,細膩而激情四射的音樂提示,都為舞臺上的歌唱演員帶來了心態上的穩定和情感上的激勵。
陳澤宇還是一位開朗大氣的青年人,在劇間休息時,他豪爽地與飾演張書記的洪之光及飾演朱德尚的齊齊一起,為現場觀眾做了沉浸式的互動,并親口教大家演唱“鮮”劇的主題歌,其表現受到了觀劇者們的一致好評。
一部好劇,不僅情節要真實、情感要真摯、情調要真切,還要擁有合理的戲劇結構、順暢的戲劇進行、激動的戲劇高潮,否則便不能成其為優秀的,成熟的作品。“鮮”劇是新作品,它的誕生有著許多促生的條件,這是人們都能夠理解和想象出來的,然而就是這樣一部嶄新的作品,在其誕生之初,自身帶有缺陷與不足則是非常必然的,而作為首次觀看它的專業同行,在此對它提出意見和建議同樣也是十分必要的,為此我就在這里談談我的一些粗淺看法吧。
我在觀劇后,感覺最明顯的問題出在劇情的組成上,它顯得臃腫、零散和“隨意”,由于編劇采用的“大而全”構思(即將彰武縣七十年間所有業績都歸于一部劇中),致使全劇欠缺集中的戲劇焦點,主要人物的樹立也顯得倉促而不夠豐滿,再有就是過多的隨意“快閃”與倒敘(應用字幕注明倒敘的時間),使觀眾很容易“懵圈”,繼而產生了接不上茬的錯位效果,影響了整部音樂劇在情節發展上的順暢感。
我認為,一部好的戲劇(無論歌劇、話劇、音樂劇),它一定要有凸顯的重點情節和“主干式”的戲劇焦點,要以點帶面,最終達到濃縮后的“核聚變”,而反之則是松散零碎、面面俱到,既無法重點樹立典型,亦不能借此突出主題,還容易使觀眾產生不清晰的觀后感。“鮮”劇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這里犯下了頭緒紛雜、面面俱到的禁忌(在一部戲中涉及治沙造林、脫貧攻堅、換田并地、高鐵改建、光伏產業、群眾生活、個人情感等),從而使“撐”得滿滿的戲竟然整整演了三個小時,且很多業績的展現都是匆匆忙忙,一帶而過,根本無法細致地展開情節上的矛盾沖突,更無法集中展現英雄人物的精神實質。
“鮮”劇在音樂上也存在一些“茫然”的問題,它的前半部分寫得非常好,有風格,有特點,更有民俗韻味,然后半部分則重復過多,延續過長,給人們帶來了些許累贅的感覺。例如張書記退休那一段,本是一段不需要過分展開的地方,但作曲家卻在此寫了一大段冗長的四重唱,盡管它很像歌劇的手法,重唱的寫作自身亦沒有問題,但此時此刻所產生的拖贅效果,則直接影響了整部劇的流暢感和順暢性。
其余還有一些稍次要的問題,例如舞蹈的個性化問題,舞臺效果的對比問題等,這些都需要在今后修改中略作修改、加強和調整。
“鮮”劇的全稱為《鮮花盛開的地方》,這個名字起得非常好,它很陽光,很浪漫,很有生命的氣息,更有希望的召喚。它以紀實、敘述、歌頌、詩化的手法,將音樂、戲劇、舞蹈、舞美、燈光造型等形式融為一體,在人們面前展開了一幅銀幕般的追溯畫面,塑造了彰武縣三代人民的勤勞形象和英雄精神,使觀眾在一片鮮花之中,感受到了溫暖春天的到來,體會到新的時代的偉大與壯麗。
愚公移山,改造中國。這句豪言壯語就是彰武人民的精神,而他們所創造的不朽偉績,亦將永遠扎根在這鮮花盛開的地方。
景作人 著名音樂評論家、音樂學家、中央歌劇院國家一級演奏家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