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燈有點不解。
她只是平實地寫下了一群用力生活的年輕人,怎么就成了公眾關注的焦點?
四年前,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成為現象級書籍,二本學生這個龐大而沉默的群體第一次被公眾看見。黃燈覺得還有好多話沒說完,直到《去家訪》完成,關于“二本學生”終于有了完整的表達。
高鐵、長途客車、電動車、摩托車……換乘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黃燈從繁華的廣州抵達山間、田野和海岸,體驗學生成長的環境,了解每一個家庭為孩子教育的付出,一條條鮮活的成長道路得以在黃燈面前延展開來。她真切地看到,這些家庭如何在時代浪潮中翻滾,拼盡全力在社會夾縫中突圍。
二本學校與原生家庭,這兩個詞匯幾乎概括了處在時代夾層中的大多數普通年輕人的命運。在黃燈看來,《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寫的不僅僅是二本學生,而是所有年輕人的困境。在流動和變遷成為主旋律的21世紀,他們像一張被揉皺的紙,在反復熨燙和搓磨中長大。為了步入社會,將自己再次撫平舒展,他們已經拼盡全力。
第一次踏上去家訪的旅途,源自學生黎章韜連續幾次的邀請。在十余年的執教生涯里,黃燈的花名冊上已留下了數千位學生的姓名,一種念頭愈發強烈:僅從講臺上觀察學生,遠遠不夠。在她的課堂上,60%到70%的學生來自鄉村與縣城。黃燈對這群學生“到底怎么成長起來的”一直有迫切的好奇。
2017年暑假,黃燈來到了云南騰沖固東鎮的村莊——黎章韜的老家。黎章韜在2014年畢業后義無反顧地回到偏遠的老家,跟隨父親打理家族工坊,成家立業。最初,黃燈對他的選擇充滿好奇,直到親眼看見他返鄉后的工作、生活境況,看到他自信心和安全感的增強,她內心的疑慮仿佛找到了一條疏解的通道。
在云南,黃燈也第一次看清了一個學生成長背后的家庭。在此之前,盡管她能把對二本學生的觀察寫成一本書,他們背后的家庭卻始終面目模糊。
讓她意外的是,黎章韜的爸爸有一套自覺和強烈的教育意識,他信奉“嚴父出虎子”,“陪伴孩子”意味著無論多累都要抽出時間坐下與兒子喝一杯茶,告誡他“不能吸毒,不能醉酒,不打麻將,不浪費時間,要好好過日子,好好謀事情”。
黃燈常年在城市生活, 身邊交往最多的都是中產階級的父母。這次家訪讓她意識到,二本學生父母對教育的重視未必比中產階級差。黃燈決定將這件“有趣的事”繼續做下去。隨后5年,黃燈家訪的足跡涉及云南、廣東、湖北、安徽等地,散落在山海之間的鄉村中去。
家訪似乎是個前互聯網時代的行為,與黃燈身上某些“古老的天真”重合。在黃燈的記憶中,身為中學教師的父親,總是會在開學季之前去學生家看看,其間所收獲的信任和溝通,讓她印象深刻。
對于二本學生, 黃燈有著天然的共情。她總提到自己的起點也并不高, 從一所大專院校畢業后,被分配到紡織廠工作,在車間當工人,趕上下崗潮,后來她考研考進了武漢大學,又去中山大學讀博,成了大學老師。讀博期間,黃燈便在文章里痛苦地審視自己與精英式學術圈的關系,“工廠經驗”和農村經歷是她的底色。2016年她寫了一篇名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的文章,獲得了關注。一直喜歡寫作的黃燈,就此把創作作為終生志業。
在程序固定、學生與老師界限分明的大學,一個對了解學生、看見普通人充滿興趣, 并且真正身體力行的老師,對學生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她身上的親和力并非來自人際交往上的游刃有余,而是因為毫不設防的耿直,對人一視同仁的真誠。在一些學生家里,初次見面的家長便親熱地拉著她聊天。而作為從小在傳統農村家庭溫暖浸潤下長大的70后,她天然地和學生背后的家長有共同經驗。
2017年年底,黃燈和學生張正敏回了她的老家,在正敏家,她從一個舊柜子里拖出一個破爛的紙箱,里面有獲獎證書四十一個,獎狀四十九張,還有接近兩百支油墨用盡的圓珠筆——它們是正敏高三一年心血的見證。這讓黃燈極其震撼,“我從未意識到我的學生曾經走過多么艱難的道路。”也許很多人從未察覺,所謂“二本學生”,并不是“不那么成功也沒關系”,對于他們背后的家庭來說,能夠順利考上二本,很大程度上就“已經成功了”。
正敏家那棟嶄新的房子,一磚一瓦都由她的媽媽徒手建起。一個農村女孩到城里上大學,背后可能是以另一個生命付出所有為代價的接力。在正敏身上,黃燈第一次意識到家訪的意義——如果不抵達現場,這些湮沒的場景,這些正敏永遠不會提及的細節,將遮蔽在“我”的視線之外。
黃燈稱家訪是“重新看見他們”的旅程,當她一次又一次抵達學生們“具體而稠密的日常生活”,看清他們的堅韌和勇氣后,她驚喜地發現,“一種被遮蔽的力量,正在年輕人身上神奇地復蘇”。
從鄉村到二本大學,學生的家庭也已為此傾盡所能。家訪時,黃燈未必能見到學生的父母,他們往往常年在外打工。即使能見到,交談也發生在紅薯地、豬欄旁、快遞間、養殖場,在忙碌勞動的間隙中進行。學生何健的父親對教育非常重視,因此一直沒有出門打工。2008年,家里經濟難以為繼,是12歲的何健站出來為父親做了決定。他告訴爸爸:“家里如果沒錢,即使將來我讀書再好,還是白搭。”他同時向父親承諾,自己一定會努力考進當地最好的中學。從此,爸爸媽媽將一年的柴火準備好。何健獨自種菜,獨自做飯。晚上,他不敢在空蕩蕩的房子睡覺,哪怕大夏天,都要拿被子將眼睛蓋住。萬般艱難中,何健信守了承諾。在電子產品對農村泛濫侵蝕的大潮里,這個少年抵御住了種種誘惑,最后以年級前三、班級第一的排名考進了當地最好的中學。
在廣州的大學,黃燈已經做了院長,被煩瑣的行政事務所困,總想回歸教書、帶學生的單純生活。一次她到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交流,發現這里的寫作課老師們把學生的習作整理編輯成《學生志》,已經連續出版了好幾年。這是黃燈一直想做的事,這個契機,最終改變了她的職業軌跡。2020年,黃燈來到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執教。在教授選修課時,黃燈開始帶領職校學生講述自己的家族故事與成長經歷。這個她此前從未觸及的教學方法,意外激活了學生們的很多思考,“學生寫作的過程是對自己一次巨大的清理”,更多的改變正在發生。
對二本學生長年追蹤后,黃燈看到“無論社會風氣怎樣狹小,年輕的個體終究在不同的處境中顯示出了各自的主動性和力量感”。在深職院,她同樣相信年輕人身上的生命力,會透過縫隙生長出來。
資料來源:《南風窗》《三聯生活周刊》《看天下》、新周刊微信公眾號等